早上睁开眼睛,又查了一遍物流记录,快递员的电话可能随时会打来了。我打算把那只远道而来的箱子像拖死狗似的拖到阳台大书架底下,悄悄地,最好没谁看见,这样就不会被骂。还有那么多书没看完,又下单。
然后,我得重新规整一遍书架,要腾出一块位置,好让一众新宠入住。的确,那里已经很挤了,有的上下叠摞着,有的前后挤挨着,有些书必定要被请走到别处安身去了。没办法,我对它们已经不那么热烈了,但这算不上始乱终弃,应是一种默默的转换吧,就像老朋友,已磨成一块成熟的炭,需要的时候,一息顾念、一星余温就能复燃。
书房是北窗,二楼的阳光本就少,这里常是阴冷的。一整面东墙被顶天立地的大衣柜跟书架合并瓜分了。衣柜是两扇拉门,肥硕深厚,占去七分;书架呢,上面五层格子,下面对开门柜子,薄且窄,缩在衣柜旁边,显得单薄许多。
一只半人高的简易书架在女儿卧室一角靠边儿站着,几块板子拼装,上下四层,左右两格,因为矮小接地,找书时要弯腰或者蹲下。那上面,原本聚集了一些高中生、大学生的工具书和功课书,我的几本文学书只是躲在边边角角凉快。后来女儿出门上学,我即刻兴致勃勃搞了一番大扫荡。考研资料、工科课本被一股脑塞进纸箱,郭敬明、韩寒、哈利波特退出主位,空出两三个格子来,一格放饮水词、豪放词、婉约词,一格放简史、笔记、传记,再看它们,各就各位,气息通畅,眉眼舒展许多。
我床头还蹲着一个更简易的小架子,铝合金骨架,两层隔板,上层放台灯,一些正在看的书散落在中间或者下面。本算不上书架,放了书,也就成了书架。它的脚下,摞着一些崭新和半新的文学期刊,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一本本地串起时间河水里的暖流,稳稳地穿越了漫长的冬天。
最活跃的书,通常也最是姿态万千。一觉醒来,它可能已经独自在地上躺了一晚上,也可能挤在枕头底下憋屈着睡了一觉,有时也会跑到餐厅椅子上,爬上卫生间洗衣机的脑瓜顶上去,或者歪在沙发上。当然还有的时候,出溜到沙发下面、椅子下面、床头缝隙里藏匿,一派自由散漫状。
只有花花绿绿的时事杂志们,全部退回箱子里。这些旧好,近几年江河日下,光景暗淡,都知趣儿地眯着,等我下最后的决心打发它们。
全套十六卷,280万字,可不是个小数目,全布面精装,应是本本都厚重大气的,估计得占去两个小格或者一个大格吧。想着想着,就蓄积了满腔满腹的浩荡之气,仿佛此刻它们已端坐眼前皈依我了。我当然知道,它们真正的主人叫苏珊·桑塔格,一位已去世16年的美国女人。
《苏珊·桑塔格全集》是她一生的全部作品。其中有她儿子戴维·里夫編辑的“日记”两卷之一。这位被美国人誉为“新知识分子”“美国公众的良心”“大西洋两岸第一批评家”的女人,作为迄今为止整个华语世界引进出版规模最大的,当代西方第一流思想家、评论家以及文学家,她的魅力足够吸引我,以致对她所有的作品充满期待。
我巨大的好奇,始自她那本《重生》。那天只读了几页,我就开始蓄谋这次行动了。当时的感觉就像当头挨了一棍,被一股强烈的陌生感袭击,这迫使我恍惚又踉跄地走出原地,踮起脚尖,张望远方。
觊觎某件东西的感觉,挺折磨人的。一边是朝思暮想的心痒,一边是值不值得的纠结和掂量,大凡熬不过前者并同时挺得过后者考验的,就能“抱得美人归”。
《重生》是一本纯粹的私人日记,是她活着时永远锁在柜子里的秘密。苏珊·桑塔格的儿子戴维在母亲去世后,逐字编辑整理而成。日记以记忆储存器的形式,锁住了一段时光。1947年到1963年,那是她14岁到33岁含苞欲放的花期。那里面,住着一位小小年纪就明确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女孩、女人。
此段人生,雏形正在成形,思想日益完善,读书的大胃口成为作家的大志向,对音乐、电影、哲学的广泛关注,当是她创造精彩未来的一个序章。
我惊异于她那么年轻就清醒地持续自我完善。读海量的书,但保持独立思考和积极开掘,而不是简单的知识储存;不巧,老天又让她以同性恋的姿势活在世间。面对那些久久纠缠不放的,特别是来自性取向的困扰和失恋巨痛,她做着顽强的吞咽和挣扎。
我惊异于她作为人的特别。她特别清醒,特别坚定,特别努力,特别忠于自己。我看见,思想的火星俯仰皆是,陌生而又全新的它们滋滋冒气,叮咚作响,使灵魂有一阵灼痛感。
她把自己最困难的一面交付给了日记。那是她“一个又聋又哑还是文盲的闺蜜”,可以卸去全部杂念,“较之任何人更加敞开心扉”,只做肤浅的呈现,不再撒谎。于是,她手中的笔,如刻刀般向内又向下,一层层剥开肉身,露出皮肤、血脉、心跳和呼吸,甚至最羞于启齿的私处情绪。她完全赤裸着,像一条充满活力的鱼,在苦海里,复杂着、矛盾着、挣扎着,永远在自我更新和蜕变的路上。这些发现,激发了我探寻的欲望和贪吃蛇本性,我想了解更多,抵达更远。
只是,那书不是别的,不真正进入就会永远隔着,你买到了,也未必真就归你了,这约等于一场前途未卜的恋爱。不然,守着一堆不曾打开的秘密,制造一派虚情假意的繁荣,就像守着一个虚弱的笑话。扉页上,贴着女作家的黑白小像。她英气逼人,唇型性感,目光冷峻,好似在问我,胃口这么大,看得懂不?
当年装修旧房,我和爱人一拍即合,决定在阳台打了整面墙的书架。这书架上下六层、左右四组,接天连地,隔层和边框全部以厚实的乳白色板子做成。木工师傅把结实的粗钉子一颗一颗穿过板子钻进墙里,那书架就长成了一棵特别的大树,与地上的白地砖、窗台的白瓷砖浑然一体,每天吸纳着白花花的阳光,两臂一伸,就是满怀暖意。
我和爱人特意去了一趟批发市场,搬回一套精巧的竹编桌椅,放在大书架底下。小小一张圆桌面,只够放下一本书和一盏茶。椅子只买一把,读书是一个人的事儿,一切刚刚好。
不看书的时候,也喜欢在阳台上坐会儿,就好像坐拥了满城繁华,却又不觉喧嚣,听得见心跳的声音,也闻得到花开的味道,有安神的力道。
无论春夏秋冬,这里总是阳光最强的所在,条条隐形的金线针从天而降,细雨般洒落,刺得人身心微疼,便会把自己全部舒展开来,再不设防。这样的时光不读书,就是亵渎。
我坐在椅子上,眯着眼,一排排问候和致意。最底下一排是《金庸全集》,旁边是张爱玲。上面一层中间部分是二月河,左上角是莫言、陈忠实和贾平凹,再上面是鲁迅,还有王小波。专门有一两个格子是我熟悉的本土作家。冬天时新得的迟子建、余秀华、李娟三组散文,只能侧身摞在严歌苓、周国平和李春雷之上了。
每一本书到来的轨迹上,都印着我不同的心境,有一些是慕名投奔,有一些是有人引领,有一些则是误打误撞。读后,有的浅尝辄止,有的念念不忘,有一些還不得要领,还有一些正在懂得的路上。总觉得,人和书之间,总有这种发乎于身心的需求,读书也是保持一种营养平衡吧,就像人和病的关系。
最上面是一排柏杨版《白话资治通鉴》,一共九辑三十六本精装本,像王一样高傲威武又神秘。我曾一度敬而远之,直到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开窍,才特别亲近,日夜捧读,酣畅淋漓。那是一段令人绝望的、漫长的陌生期,每每抬眼看见头上那片壮观的暗红色书脊,会错以为那只是一幅装饰书架的背景画,同床异梦,尴尬不已。13年前下这单的时候,那一瞬间好像被什么控制了,电光石火擦出火花,不做这个干不了别的,手指头一按就付款了,是手机帮我干的,不是我。现在回想,感谢手机。
我总是对把好书介绍给我的人充满感激,那是一种向上的拉拔,慧根、缘分兼具吧,能遇上就是福分。很小的时候,父亲第一次拿筷子蘸了一点儿酒,沾上我的舌尖,从此,我知道了世间除了饭食的味道,还有辛辣的味道,再以后我还尝过酸的、苦的、甜的,以后又再细分,千滋百味,重重叠叠,我的味蕾次第打开,丰富我的认知推翻我的虚荣和骄傲,重建我观念的承重墙。
有一天,我发现,很多书被阳光晒褪了颜色,心疼不已。忽然领悟,书是读的,不是晒的。于是,才想起换了一层遮光帘,拉紧封上。帘子后面,就生出了山一样的底气和屏障,这使得我每天坐拥书城,内心安详。
读书,也是在修炼一种感知力和耐受力。不止是为发现自己的低矮,还应该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求一番积极的吸纳和拓展,正如苏珊15岁那年说的:“我绝不会放我自己一马,也绝不会与我的一个个明天妥协。”“用书籍浇灌苍白的灵魂。”
阳光下,闪着银灰色荧光的遮光布反着更强的光,人和书之间,正彼此催生一场场小小的炸裂,我看见自己的肉身在不断破碎、拼接、完善中,一点点,缓慢重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