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范盛意的风流事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和范盛意以及老冒等几个弟兄,时常在工间歇息中,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衣,到井场边上的苇子林里,懒散地躺在草丛中漫无目的地闲聊。我们交谈的话题,除了女人,其他的内容便随机。有那么几次,我们还重点聊到了我们队指导员张有福。
张有福是宁夏固原人,当过兵。1986年初夏,我们从长庆出发奉命参加胜利油田孤东会战,开拔前,张有福才调到我们队任职。这个人讲话鼻音重,语速快,声音似乎不是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而是从鼻腔里七拐八拐地钻出来的。出来后也不老实,那些音符在下巴处拐个弯儿,然后就“嗖”的一下钻进脚下的尘土里。每每至此,我都是愣愣地看着张有福的嘴巴发呆,往往他讲完了,我却不知所云。
张有福不止一次为此动怒,有一次甚至问我是不是个半傻子。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几次后,连我也不禁怀疑起自己了。后来有一次,当我要求张有福复述时,他愤怒地扭头走掉。为表达不满,张有福有时会当着我的面,把将要布置的工作说给副班长,让副班长传达给我。
我那时还有点莫名地怕他。他天天阴沉着脸,心事重重,可一旦对你生气了或者不满意了,却会望着你笑。他特别喜欢开会,开会的时候,“支部”这个词出现的频率特别高,张嘴就是支部这个、支部那个的,有时我故意在背后称其为“支部”。我也只能在背后称呼一下,当面不敢。
每周一晚饭后,张有福都要主持召开全队职工大会。每次开会,都要点一个职工的名字进行批评教育,这差不多已成了他的习惯。我原本对开会非常反感,就因为每期一个被点名批评的焦点人物,让我对下一次会议的悬念充满了期待。
被张有福点名一次以上的,有老冒、范盛意等几个人。
老冒姓冒,是我们队的一个中专实习生,只有20岁出头。我们叫他老冒,主要是在前面省略了个“土”字。老冒并不土。老冒到我们队后,情绪一直比较消沉,据他自己说,当初学习偏科,对数学过于爱好最后名落孙山。这件事对他所造成的刺激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无所谓,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钻研高等数学。老冒说,还是高数好玩。
张有福特别看不惯老冒的大大咧咧。在张有福眼里,這相当于没把自己这个指导员当回事。老冒实习是在我们班。都知道毕业生小班实习也就三五个月的事,作为班长,我是不乐意接收老冒的。我说,老冒是个生手,等练出来就该回队部了。张有福冷冷地说,那是一年以后的事。在小班摔打一年,这是规定。把老冒放到小班干满一年,就知道张有福到底多烦老冒了。
张有福是在会上谈党员干部作风建设时点的老冒的名。老冒下来后说,你看我这待遇,平常是普通员工,抓作风建设时我就成了干部。老冒这么说,却还是不在意,仍旧我行我素。也正因为如此,才给范盛意带来了麻烦,让张有福揪住了范盛意的小辫儿。张有福点范盛意的名字,直接的原因是张有福听老冒说,范盛意把军马场招待所的一个服务员搞了。
军马场是济南军区的下属单位,成立于1963年,一度是全军第二大军马场。进入80年代,骑兵逐渐退出了解放军战斗序列,军马场便冷清下来。我们借住的那个招待所,应该是军马场鼎盛时期的连队营房,大约有八九栋平房。里面的服务员很少,只七八个长得很一般的年轻女子,当年我们却觉得她们长得很顺眼很舒服。看来,在男人眼里,一个女人如果不漂亮,但只要性感也可以;如果不性感,则至少得结实浑圆全身是肉,当然娇小玲珑亦可。这几样都不具备,只仅仅是个女人,特殊情形下也是可以将就的。
会战时期算不算特殊情形呢?特别是像我们这样清一色男人的修井作业队,长期远离女人,对女人的要求便总是可以变通的。这是不是也说明,可怜的男人们无论什么情形下,总是比较好将就的,对吧。
军马场招待所里的几个女服务员,就是长的粗粗壮壮的那种。她们无一例外长着黢黑的脸庞,浑圆的腰,大大的屁股,粗壮赛过电线杆的大腿。她们的脚也似乎特别有力,走起路来便响起“蹬蹬”的声音。可以相信,军马场里最强壮的军马,就应该是她们这种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样子。
据老冒说,范盛意是在人家打羽毛球的时候凑上去的。范盛意的羽毛球打得不错,从前在长庆时,曾是采油厂羽毛球比赛的冠军。羽毛球拍拿在他手上,就像凭空加长了一尺,也像长了眼睛一样。尤其是与我这样的菜鸟级选手对阵,他只需原地不动站在那里,便能把羽毛球打到网那边的各个角落,令我在慌乱中来回奔跑,稀里糊涂地败下阵来。
和招待所的那个服务员对阵时,范盛意却表现得非常乖巧。他的球总是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地落在对方手边,对方很轻松便把球打了过来。有时,即便球的落点不佳,范盛意也能快速将其救起。几个回合下来,那个服务员便冲范盛意温柔地笑了。
我们都知道他和那个服务员打过几次羽毛球,但想不通的是如此环境之下,范盛意又是通过怎样的表达,将那个强壮的服务员给睡了呢?
这本来是一件隐秘之事,但得意忘形的范盛意把这件事还是说给了老冒。
我们这个队有个非常难能可贵的特点,即男人们习惯于自曝风流韵事。在当时,这差不多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现象。长年的野外作业,男人们在一起,通常是用谈论女人的方式驱赶寂寞。队上要么是找不到老婆的年轻男人,要么就是分居的老男人,谈女人或者谈自己的那点事儿,既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排解。
老冒是在井场上吃饭时讲到这个事的。当时,我们已经从军马场招待所搬了出来,到相距30多里的一个地方住。那个地方叫“一棵树”。没错,满目的荒原上,真的就只有一棵柳树,放眼望去,荒原上只有无边无尽的苇子林。
到了“一棵树”后,范盛意把他和服务员发生的事情说给老冒听。从心理上讲,说给老冒,主要是为了再一次回味和放大快乐。至于选择搬走后才透露给老冒,大约是以为30多里的距离,已可以对那个姑娘形成一个足以有效的安全屏障,队上的男人即便知道此事,也不会跑那么远去骚扰人家了。这个说法如果成立,那是不是从侧面说明,范盛意本质上还算是一个不失良心的混蛋呢?
老冒讲这个事的时候,张有福也在现场跟班,也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在接下来的职工大会上,张有福却提到了这个事情。张有福说,最后讲一下范盛意的问题。这个事本来是私事烂事龌龊事,不值得在会上讲,可是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讲一下的。支部认为,我们从陕甘宁过来是参加石油大会战的,不是让你千里迢迢跑到山东来舞舞扎扎。
张有福说,随便搞驻地周边的女人,放到战争年代,那是要枪毙人的。当然了,现在世风变了,我本人这个死脑筋也不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弄,我们也不怕。出了问题,你自个儿得担责,别到时候让支部来给你打扫战场。
张有福说,我是不会出来打扫这个战场的,范盛意你听好,咱可把丑话先说到前面了。
从会场的实际效果看,张有福的这一次讲话,让与会职工为之一振。大家的情绪马上被调动了起来,相互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本来,范盛意睡了女服务员,大家除了羡慕嫉妒外,别的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怨自己没有本事和能力,现在见张有福把这件事拎出来,便实在有种出范盛意洋相的意思了,就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你瞧,“最后讲一下范盛意的问题”,这话说得多有趣多幽默,又是多么一针见血啊。
范盛意被张有福点名恶心了一通后,老冒自觉对不起范盛意,给人添了麻烦。范盛意却说,这算个啥么,谁没点儿故事呢。出故事正常,不出才奇怪呢。话这么说,范盛意心里还是对张有福有点窝火。当时老冒讲自己的故事时,张有福不也一样听得很来劲么?怎么脸一抹就变了呢?范盛意的话让老冒很感动,不停地请范盛意喝了几次小酒。老冒每次请范盛意喝酒时都有我作陪,我也乐得借此大吃大喝一通。
这之后,张有福找到范盛意解释了一下。张有福说,兄弟啊,不是我和你过不去,你没发现么,这“一棵树”附近,有各类施工单位,还有不少采油队,采油队上清一色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次把人睡了,裤子一提走人了。下次呢,下次运气还这么好吗?万一出了大问题咋整?拿你说事,也是提醒那些伙计们。当然,你更得注意。
二、我只是个狗熊
孤东会战的时候,那个叫“一棵树”的地方非常荒凉,只有一个勉强能称作村子的小村庄。如果仅仅是个小村庄,那就啥都不说了。当时仅“一棵树”地区就駐有几千号会战人马。这里面包括钻井、采油、测井、修井等各工种的队伍,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参加会战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大部分来自胜利油田,还有来自全国各油田的参战队伍。
1986年,我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年轻人。那时我喜欢做梦,喜欢幻想,带一点神经质,一想到石油大会战,就特别喜欢把自己植入到当年大庆石油会战的场景中去,这个时候往往就无缘由地激动得打哆嗦。
能把自己折腾得打哆嗦的人,闲暇时候写一些分行的句子,不算一件奇怪的事情吧。当然了,我现在把它们称作“分行的句子”,那是因为后来的我再不激动,也再不乱打哆嗦了。写分行的句子,于我来说是有历史的。我好像从上中学起,就喜欢把句子分成行。典型的事例是,我用这种分行的文体给女同学写过情书,上高中的时候我甚至差点给我们语文老师——那个身材丰满的年轻女人写情书。也因此,当我在孤东前线见到胜利油田文联办的一张铅印的会战小报时,便把多余的用来意淫的精力,投放在了那张小报上。
孤东油田从前是一片渤海滩涂。开发那片油田前,石油人已经做了很多基础工作。他们在海漫滩上先建造了一段10多公里长的人工大堤,又将靠海的一侧用人工变成了陆地。那片陆地便是我们会战的主战场。会战开始后,参战队伍用了一年多时间,在那里打了上千口井,将其建设成为一个年产300万吨的大油田。
会战初期,从外面到孤东油田只有一条大公路,各类会战物资都是从那条大公路上运进去的。公路彻夜灯火通明,出来进去的车辆像两条游龙穿梭在荒原上。更关键的是,那两条油龙不知道起于哪里,也不知道终于哪里。像我这样一个略带神经质的热血青年,面对此情此景想不激动都很困难。
我那时单纯得可笑也可爱,单是夜晚公路上的两条长龙,便不由得令我生出一种建功立业的豪情。我发现男人建立功业的动机,总是和女人联系在一起。自古以来,英雄配美女,才子配佳人。英雄顶天立地,呼风唤雨,总是希望得到美女的青睐。英雄需要美女的安慰,需要美女来相衬,即使得到天下,如果没有倾城倾国的美女,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那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态。我想在石油大会战里干出一点名堂,像王铁人那样举国皆知当然不敢想象,这样的事做梦都不敢做得这样荒诞,但总归还是有点奢望和梦想,这种奢望和梦想的最后,便总会不识时务地跳出一个美女陪伴在身边。由此可见,老祖宗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是没有道理。当然我不是英雄,活到后来,越活越发现,我只是个狗熊。
当年我就是在这种自己营造的情形里表现自己。有所不同的是,我并不是因为成了英雄才拥有了女人,纯粹是在无意中找到了一个对象。和我谈对象的那个姑娘叫李小影,这是一个个头高高的采油姑娘。
给我介绍对象的是队上的一个姓徐的老职工。我们在孤东刚住下没多久,老徐的老婆便来到“一棵树”探亲。老婆的到来让老徐喜出望外,又让老徐发愁。主要原因是,我们那时住的都是大板房,一个屋里住八九个人。这里没有旅店,更没有宾馆什么的,让老徐急得蹦高。
老徐和我床挨床。他和他老婆哭丧着脸坐在我的对面,我实在受不了他那副窝囊样,便出手帮他解决问题。我想了个办法,将老徐的床和我的床移到墙角,拼成一张大床,又用大伙儿的箱子砌了一堵“墙”,这样就为老徐夫妻隔出了一个小屋。我本人则每天去打游击,哪个班上夜班,就去哪个房间睡觉。
老徐的老婆在这里住了10天,我也打了10天游击。这显然是一件令老徐热泪盈眶的事情。老徐为此拍着胸脯告诉我,要把我脱离单身汉的事包在他身上。
那些天,老徐像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天天游荡在旁边的采油队上。老徐是山东博兴人。据老徐说,博兴是董永的老家。老徐说他小时候上学时,还在庙宇墙上见过二十四孝图,那上面就有董永的故事。在老徐看来,他去采油队结交老采油工,纯粹是为我当一次“老槐树”。可我是董永吗?况且老徐能给我找来七仙女吗?这老徐!
终于有一天,老徐告诉我,他在采油队上结交了两个胶东人。为了套近乎,老徐还专门从食堂旁的餐饮部买了一只烧鸡,请那俩人喝了一场。有了那场酒垫底,人家答应帮老徐这个忙。
又过了两天,老徐回来后告诉我那个姑娘已经答应,过两天就和我见面。老徐说,他们说了,姑娘叫李小影,长了一双大眼睛泡子。讲到“大眼睛泡子”时,老徐专门加重了语气,用胶东话学说了一遍。然后苦笑着摆摆头说,胶东话!你听听,什么味儿这是?
李小影长得还算凑合,就是牙齿稍微有点外凸,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我得识相不是,看把人家老徐折腾的。当然,重要的是,无论怎样,我好歹也是有对象的人了。
我和李小影谈对象期间,她到我们食堂吃过几次饭。开始两次,是我带着她去食堂打饭,后来几次,我安排李小影自己去打饭,我本人则坐在大板房里和人聊天。这是不是说明,我从一开始就对李小影微微外凸的牙齿心存芥蒂呢?但这并不影响我俩拥抱接吻。
我俩白天穿行在芦苇丛中,夜晚则隐身于夜色中,不厌其烦地拥抱接吻,最后才是意犹未尽地分手。我们不能玩得太晚,得考虑次日上班。不是因为思想多么进步,而是回去太晚会让人嫉妒。有时候,嫉妒往往是被暗算的开始。当然,我是男人我不怕,可李小影毕竟是女人,我得为她的名声考虑。我们若是能顺当地结婚倒也不怕,可万一结不了呢?万一她砸在我手上,不依不饶地赖住我,让我为她的名声负责该咋整呢?
或许是因为这种隐隐的担忧,尽管我仍被浪漫的理想时常闹得热血奔涌,但在李小影面前,这些个高大上就烟消云散了。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有志青年。
和李小影热恋期间,在一个晚上,我第一次去她的宿舍玩。李小影的宿舍里有三个人住。那天,和她同屋的那俩人,一个上夜班,还有一个我进去时,正盘腿坐在床上织毛衣。那个女子没理我,一门心思地低着头忙自己的。
我看了看那个姑娘。鹅蛋形脸,长长的脖子,丰满的上身,结实有力的大腿。腿也很长,站到地上,得有一米七偏上。
为什么老徐给我找的不是这个姑娘呢?
我偷偷瞄了两眼,又实在不好意思多看,只好和李小影聊天。那个晚上,我在那里聊了很久,聊一会儿,便假装无意的样子扫一眼过去,期间我还找机会和那个姑娘聊了两句,但她始终没有抬头。后来,李小影给我使眼色让我回去,我只好站起来,临走还没忘了和那个姑娘说“再见”。
出了门儿,我对李小影说,你这个舍友真不够意思,今晚我原打算不走了呢,她出去打一晚上游击又怎么了?我之所以这么说,实际上只是想借机考察一下李小影的态度。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个态度。那个晚上,我还真没打算和李小影上床。李小影佯装动怒地掐了我一下。
我和李小影的恋情基本上乏善可陈。她对我也不大来电。只是有一次,油田文联办的那张小报,居然发表了我一首小诗,还给我邮来了一张样报。可惜的是,那张报纸被李小影随即就拿走了。李小影拿走那张报纸有什么用吗?应该是给她的姐妹们看吧。
看来,李小影的骨子里也有一颗浪漫之心。
事后又过了两天,我和李小影照例开始晚上的散步。会战时期的孤东,我们只能选择散步。大板房里,永远是热闹和嘈杂的,散步便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选项。可能是因为诗歌的发表,我在李小影的眼里便也高大起来了。
那个晚上,我们先是手拉着手散步,然后便在苇子林后面亲吻。我们无法不拥抱亲吻,在没有影剧院、没有商场、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在只有漫天飞沙和尘土,只有灰白色大板房的荒原上,我和李小影的恋爱只有无休止的拥抱和亲吻,才能消磨掉大把的时光。
我们吻了一会儿,都有点累了,也可能是需要换个姿势休息一下,于是便松开对方。利用这个间隙,我问起李小影同屋的那个舍友。李小影很不屑地说,她呀,她很乱。
哦,怎么会这样呢?我气愤地问。我觉得,那个姑娘不应该是这样的。别人可以乱来,唯独她不能。我假惺惺地把李小影搂在怀里,将脸贴了过去,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表情。
你不知道吧,她和一个钻井队的谈过,还和一个后勤单位的谈过。谈了两三个,都被人家睡了。李小影艰难地喘着粗气对我说。
是吗?那天晚上我去找你,她应该把地方给我们腾出来,我也想睡你。我在这里赤裸裸用了个“睡”字,我不想在李小影这里把这些东西搞得那么神圣。
不行,我不想这样。李小影坚决地说。
那你想怎样?我问。
反正不能是这样的,你得跪下求我才是。嗯,你個坏蛋,你跪下,现在就跪给我看。我喜欢看男人跪下,从小就盼着。
这玩笑显然开大了!我松开李小影,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往宿舍区方向走去。许多年以后,我在石油基地孤岛的大街上,无意间遇到了李小影和一个男人沿街走来。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蓬松的头发让她显出一脸憔悴。
我不知道李小影看见我没有。我站在那里,扭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这个男人向李小影下跪过吗?我想象不出来。从背影上看,那是个和我一样的石油人。
站在风中的大街上,我在想,李小影当年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招。外国小说、电影,还是别的什么渠道?在那里面,她是把自己当作了贵妇人,还是情窦初开的白雪公主呢?我猜不出来。
三、结识大长腿
李小影所在的采油队,后来整体搬到了“红大门”。
“红大门”是进入孤东油田的必经之门,比“一棵树”更靠近大海。
这个门的特别之处是,门的两侧是两只环形的、作拥抱状伸出的胳膊。它的设计者,是一个干瘦干瘦的穷光蛋画家。前几年,我和他偶尔遇到一起,并在一个酒桌上吃了顿饭,期间便提到了他所设计的“红大门”。这个穷光蛋画家这时已经退休,他挥了挥手,就像准备挥去一段纠缠着自己的愁云。看样子,他并不太想在这件事上纠缠。遗憾的是,那天的酒场上除了我和他,还有四五个彼此不太熟悉的家伙。其中一个家伙便讨好地问他,“红大门”是在怎样的情形里灵光一现的。画家说,知道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吧?大教堂前是一个露天广场,两侧是巨大的弧形石柱回廊,像圣母优雅的双臂,将每一个到来的信徒深情拥抱。画家述说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层幸福的光晕。
油田有什么,只有大片的荒芜。画家说,我就想,能不能参照圣彼得大教堂的弧形石柱回廊,安抚那些来到荒原上的、从此在这里聊度一生的活着的人,也同时安抚那些死去的灵魂。
可我做到了吗?没有,没有。画家说,我连我自己都没法安抚。说着,画家便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让在场的几个酒友颇为不满。乘这个空挡,我上了一趟卫生间,遇到其中的一个酒友。那人打着酒嗝说,这个玩意儿,酒喝多了,神经兮兮的。
進入“红大门”,便是海水退去后新淤积出的荒原。从“一棵树”迁移到这里的采油队,分散在荒原的四面八方。一个队一座四合院,上百号采油工住在各自的四合院里。
李小影她们搬过去后,我们的恋爱便结束了。这期间,为了挽救我们的恋情,我曾经去过她们队一趟,她表现得很冷淡。我不知道这种冷淡是来自女人的第六感,还是李小影对现实生活的绝望所致。总之,那天我们都没有兴致,彼此之间就连一句话都懒得讲。
午饭时候,李小影去食堂打了两份饭,我们围着箱子规矩地坐着。我坐在箱子旁边的方凳上,李小影则坐在自己的床上。吃完,彼此就没了话,百无聊赖地干干坐着,便听到门外响起一阵阵呼啸的海风。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海风,采油队的驻地离海边只隔着一座拦海大堤。走上大堤,渤海就在眼前。李小影告诉我,她做了好几次噩梦,梦见大堤决口,她在漫天的海水里打旋、下沉。她说,在梦里,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我并不是存心在李小影那里赖一顿饭吃。那天我是上午搭一辆修井服务质量回访车去的。我没想到的是,那个熊地方进去不容易,出来更不容易,就连采油队需要用车,也得向矿上提前报用车计划。
我最后是搭一个送人的皮卡离开的。开皮卡的司机是个长有小胡子的年轻人,送他对象回队上的。我向小胡子提出搭车的请求后,他不高兴地翻了翻白眼没有搭理我,于是我赶紧掏出一盒香烟扔给他。
那盒烟是我临来时买的。考虑到有可能和李小影会有一番最后的亲密,就没有拆封。说白了,那盒烟是准备遇到李小影队上领导时拿出来用的。男人么,不管会不会抽烟,有所准备总是没有错的。
到了李小影队上后,我一头扎进她的房间里就没出来,那盒香烟便没了用武的地方。我自己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抽烟,毕竟已预感到我和李小影不会好下去了,就不愿意因为过多的不恰当行为惹对方不高兴。特别是离开采油队前,万一因伤感而情不自禁地亲吻时,一旦抽烟,会特别煞风景的。
没想到的是,我还是多情了。
李小影根本就没给我亲吻的机会。这个期间,为了表示一下我对李小影还有好感,便把身子向她那边倾斜了一下,做出一副打算拥抱的姿势,她轻轻地推了我一下,嘴里低声地说了一句“何必呢”,便打消了我所有的念头。是的,当女人对一个男人失去兴趣的时候,或许就连你的呼吸,在对方那里都是恶浊的。
到了“一棵树”下车时,我由衷地对小胡子说了声谢谢。这不是客套,“一棵树”连成片的板房区,让我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搭车回来的路上,我和小胡子也越聊越熟,到下车分手时,我们差不多便成了好朋友。我正欲关上车门,他从后面叫住了我,打开香烟从里面弹出一支烟。他熟练地将烟衔在嘴里,手上的打火机“啪”的一声之后,香烟便点着了。紧接着他从车上摸出一支笔,随即在烟盒上飞速地写着什么,之后他把我送他的那盒烟扔了回来,嘴里说交个朋友吧,说完便驾车离去。
我看了看烟盒,那上面写的是他的姓名,最下面是单位:孤岛派出所。我想了想,他大概是不愿意给我留下一个占便宜的印象。当然,他也并非真的想和我交朋友。留下联系方式,是让我没理由拒绝收回那盒烟。
和李小影谈对象期间,张有福对我格外上心。我老是觉得他在背后对我盯梢跟踪。这就是为什么和李小影约会时,我总是选择在月光下和苇林中。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在搂着李小影亲吻时,还会不自觉地看看四周。我怀疑张有福就藏在周围的一个什么地方,在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好几次,他都是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向我打听“昨晚你干吗去了”,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他说,你要注意影响,平时追求进步,别吃了一辈子素,最后让一碗狗肉给糟蹋了。
狗肉暗喻的又是谁呢?这么说李小影合适吗?
张有福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跟班干活儿。按他的说法是,思想工作做到井场、做到现场,这才是个好书记。到了井场,作为带班班长,班前会总是要开的。通常这个会也就几分钟,但节奏比较慢。讲明白任务后,一般会顺势坐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干活儿。
有了张有福,情况就不一样了。班前会一开完,张有福什么话也不说,埋头就干活儿。他一干活儿,我们就不好再坐着,便跟着干起来。不过等工间休息时,张有福就开始聊天了。或许在他看来,工间歇息中的聊天便相当于他思想政治工作的开始。有那么一两次,我们几个人在井场上歇息时,他曾经这样说,当年他和老婆快入洞房了,这才悄悄地拉一下手。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对象刚谈上两天半就拥抱亲嘴儿,动不动还上个床什么的。
这句话从前半句看,显然是说我,尤其是讲到拥抱亲嘴时,居然还特意加个儿音。有了这个儿音,这句话就显得特别有咂摸的韵味了。
老家伙!
张有福这么说完后,果然井场上的老冒就望着我一脸奸笑。见我也跟着笑,便挑逗似的对张有福说,你看看,现在的人多无耻,我们笑,他也笑。还笑得这么得意。
于是我告诉张有福,我和那个采油女已经吹了,现在我又光荣地成了光棍。
老冒说,吹了好啊,还可以再换一个。
张有福说,改革开放了,别说谈了吹、吹了再谈,就是结了离、离了再结,也没有人管得着。但有一样,上瘾了就坏了,就要出问题了。
不得不承认,张有福的话是有道理的。从孤东会战到现在,这些年里,我总是在一段又一段恋情中挣扎着,从这山到那山,又从此岸到彼岸,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我和李小影的恋情结束后,令我瞠目结舌的是,我后来的老婆竟然是当初李小影的那个同宿舍的舍友,那个当初盘腿坐在床上埋头织毛衣的,长有一张鹅蛋形脸、长脖子的大个子采油女。
我后来给成了我老婆的这个采油女,起了个外号叫“大长腿”。大长腿从不盘问我和李小影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但也从不和我深吻。大长腿为此给出的理由是:恶心。大长腿说,我懒得问你们这些破事。
开始的时候,大长腿的态度令我很懊惱。我倒是愿意她为此和我无休止地扯皮,或是审问我,哪怕是象征性地吃醋也可以,可是她没有。她不会是和我做着彼此的交换吧,即,她在我和李小影的事上装糊涂,然后以此来换取我对她过往经历的不闻不问。这样的买卖于我来说,毫无疑问等于吃亏。吃亏的事怎么能干呢,我决定先不动声色,等和大长腿上床后,等一切都真相大白后,再决定我和她未来的恋爱走向。总之的一条是,我不能给别人打扫战场。
我和大长腿顺利地在恋爱中如期上床了。从她身上下来时,我满意地说,你还真是个处女!我的这句不失夸奖含义的话,让大长腿勃然大怒。她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了下去,嘴里说,那个李小影都给你说了些什么,我是不是处女重要吗?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不是处女了,看我离开你以后,还能不能嫁得出去。
尽管我被大长腿踢下了床,心里还是窃喜的。80年代,在油田谈对象上床已经是一件不能再平常的事了。能遇见个处女,也该满意了。但接下来,我就陷入到了新一轮困惑中。我和大长腿上床的日子,具体几号我记不清了,是当月的上旬,而上旬正是大长腿正常来例假的日子。我怀疑,大长腿是不是选在例假将要结束的日子特意和我上床的。
当然,我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口,不是不敢说,主要是不愿意说。有哪个男人喜欢卖力气去证明自己头上顶着一座大草原呢?于是当我心里堵着一口恶气时,和大长腿说话便是恶声恶气的。直到后来,我俩自喻既是上下铺舍友,还是彼此亲人时,我才疏于求证了。
四、表彰大会
会战年代只顾着石油上产,所有的政绩都是简单地比工作量。
就我们修井作业队来说,要的只是进度,至于修井效果怎样就没人操心了。那个年代,上上下下甚至顾不上衣食住行。一个领导如果只知道在职工生活上伤脑筋,似乎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甚至就压根不是大会战了。于是大冬天里,接送我们上下班的解放卡车上,连一块简单的篷布都没有,我们像个乌龟似的缩在车槽子里。下班回到队上,洗澡的热水也没有,只好自己把一个大铁桶放在天然气炉子上一边加温一边洗。
进入新世纪后,我曾经在一个什么日子里,看见路边有一口井正在进行修井作业。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冲动便走了过去。井场边上停着一座带轮子的活动值班房。我进去了一趟,值班看井的小伙子惊诧地看着我。我解释说,多年前我也是个修井工,我想看看弟兄们今天的工作条件。听我这么说,他热情接待了我。值班房里有空调,有电热炉,平时上下班有专门带空调的班车接送。那个小兄弟的话令我非常感慨,也令我莫名伤感。
那时最令人害怕的就是冬天了。渤海滩的冬天,风是一把割肉的钝刀,割得人皮肤生疼。这种痛储存在记忆深处,平时可以粗糙地活着,却在不经意的时候蹦出来。于是,嗓子里似乎便有一口冷空气,被另一阵更加寒冷的风,硬生生地噎回到胸腔里。那是一种哭也哭不出声的痛。
不知道60年代大庆石油会战时,老一代石油人的泪腺是否发达,我估计十有八九都应该是不大会哭的一群人吧?那个年代的人都习惯了吃苦,把吃苦看得和吃饭一样自然。80年代的我们一直想延续这种习惯,包括我们的指导员张有福他们,明知道这种延续有点勉强,也硬撑着。
会战进行到年底,指挥部开了一个表彰大会。我们队上去了五六个人,其中便有我。这个大会和60年代大庆会战誓师大会如出一辙,不外乎敲锣打鼓、上台表决心、打擂、高呼口号之类的。
有一个细节尤其有趣。那就是油田领导为劳模牵马坠蹬。劳模共10个。中国人对数字比较敏感,为什么是10个而不是9个或者8个呢?为劳模牵马坠蹬,应该是这个大会的高潮了。10个劳模每人都骑在马背上,披红挂彩,会战现场的油田领导们每人牵一匹马,绕着会场走一圈。马应该是从军马场借来的。牵马坠蹬,仍然是照搬了60年代大庆会战的做法。从60年代初期到80年代中期,20来年里,世界在飞速地发展着,美国的阿波罗11号宇宙飞船载着人类的希望穿过茫茫太空,将人类第一次送上了月球。同时一场全新的工业革命也正席卷全球,这场在信息论、生态学、量子电子学和太空科学等综合科学理论上发展起来的工业浪潮,正使人类步入新的时代,并由此改变政治和经济力量的结构。但在中国,石油人还在一成不变地照搬着60年代初期的会战模式。由此可见,80年代的石油人到底有多么固执、多么善良、多么可爱了。
这个所谓的表彰大会也就是热闹一番,但在张有福看来却极为精彩。那天在会场,张有福说,当年参加长庆石油大会战时就是这么轰轰烈烈。张有福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小眼放射着熠熠光芒,那张粗糙的长有青春痘的脸也因兴奋而涨红。
那天开完会回到队上,晚上吃饭时,张有福还意犹未尽地议论着这个会。张有福说,说句实话,我这辈子开了多少会议,不知道,但这样的会议是第一次参加。人家胜利油田的领导就是不一样,张嘴就是“伟大的胜利”,闭口就是“载入史册”,这才是大气魄,很感染人呀。
应该说张有福还算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整个80年代,尽管创新与守旧并存,但那又是一个人人渴望建功立业的年代,像我这样一个人都充满了梦想和向往,就不难想象那时人们有着怎样的英雄主义气概。
这时候,老冒不识时务地插了一嘴,这个会战的确热闹,可是考虑成本了吗?这样的会战,吨油成本是多少,算过账没有?合着花的不是自家的钱呗。
张有福没等老冒讲完,就呛了他一下。张有福说,你懂什么?这么大的会战,那是要经过国务院、石油部的批准。怎么,难道你比国务院的人都聪明?
老冒就乖巧地闭嘴了。
会战的成本问题,其实不单单是老冒个人的所思所想。那个阶段,我也听到不少议论,有对会战地区交通管网的议论,也有对生活管理的议论,还有对油田开采强度的质疑。但基本上都属于私下议论,说者姑妄说之,听者姑妄听之。
张有福守着大家发表言论时,老冒站出来顶撞多少还是有点冒失,有点不成熟。
和李小影吹了以后,我开始全身心投入到了事业中去。
我说我全身心地干事业,这话你信吗?你当然可以不信,但我要是告诉你,那期间我也做了几件比较露脸的事,你就相信我的话多少还是有点真实度的。
举一个例子吧。有一次,我和范盛意俩人竟然起了一趟油管。
事情的起因是,那天轮到我们班上井了,老冒因事外出未归。这样的事情总是难免的。作为班长,我当然不好随便把这个事捅出来,更何况还是老冒。这时问题就出现了,班里另外俩人见状也托病不去上班。我知道,这个时候,吵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我索性穿着棉工衣独自朝值班车走去。
那个晚上,只有我和范盛意俩人上井。俩人也干,无非是慢一点么。我俩就这样从夜里11点一口气干到8点班的弟兄们过来接班。回到队上后,听说我们俩人晚上去井上坚持干活儿,偷懒的那两个弟兄找到我,惭愧地抱拳拱手。
在张有福眼里,这件事的典型性是不言而喻的。张有福将我和范盛意的事迹整理成材料上报给了公司党办。张有福这么做,无非是在暗示公司领导,我们队能出现这样的典型事迹,和他这个指导员所做的工作是分不开的。
我和范盛意的事迹材料报到公司后却泥牛入海,始终不见动静。张有福实在忍不住了,便去了一趟公司机关,人家告诉他,俩人顶起了5个人的岗,这样的事情可以私下里鼓励一下,但在公司层面是不支持这种行为的。毕竟,这不符合安全规程,出了问题就不好办了。
虽然这件事没有了下文,但有一样,张有福对范盛意的印象变好了,对我前一段不知死活一味地泡姑娘,也不再絮叨个没完了。
实际上,我似乎一直没有放弃过对姑娘的追求。
孤东会战的那个阶段,我好像只有不停地将自己沉浸到欲望之海里,才可以有效地消解我多余的精力。也因此,许多时候我非常怀疑自己要求进步的动机。我追求进步的动机是不是为了更好地享乐、更便利地追求女人呢?
因此,在那个阶段里,我只是短暂消停了一段,便开始和大长腿的恋爱。只是我告诉自己,这一次得注意影响,再不要随便让人嫉妒了。
我和大长腿的媒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小影。你看,我到底又把李小影拎了出来。拎出来就拎出来吧,有些事说开了就无所谓了。如果不说,还显得我和大长腿的恋爱属于无厘头的事。
让李小影替我们做媒,是我找到她提出来的。我去找李小影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她的第一个想法可能是我想死灰复燃。我赶紧告诉她说,小影你放心吧,我要是纠缠着你不放,我就是你儿子。我的话把李小影气笑了。李小影说,我才不要你这么大的儿子,于是便问我来找她干嘛。我说我看上了一个人,想请你给我牵线,帮我谈上这个对象。
我的话把李小影的下巴惊得快掉了下来。她骂了我一句臭流氓,我说我可不是流氓,我和你谈对象谈得好好的,是你喜新厌旧,腿一蹬把我给踹了。你踹了我,再给我找一个,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我还想说点什么,李小影却不愿意听我废话。你看上了谁?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我说我看上了你们屋那个大长腿。李小影一下便听了出来,用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笑了一下说,刚好,她最近被人甩了,寻死觅活的,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刚好能填补她的空白。
我说,她既然寻死觅活如此痴情,那还谈个屁呀。
李小影说,像你这个智商,不甩你才怪。
你看,李小影还当真了,还以为真的是她甩的我。不敢多说,要是我俩再谈3个月,谁先开口还两说。但我没有争辩,我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一味地占上风。这对我没好处。
李小影说,你就别杞人忧天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的。她寻死觅活?她要真寻死觅活的,那她死100次都是活该。李小影最后说,下来等我的信儿吧,我去找她说说,行不行就看你的运气了。
那天我被李小影的慷慨和仗义给镇住了。事后我才明白,她不过是想借此进一步摆脱我。难道我在她心里真的就这么不堪吗?难道我们曾经的花前月下真的让她没有一点留恋吗?看来在情感上,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决绝。
五、张有福病了
我对张有福一直持一种怀念的姿态。虽然他找过我的麻烦,也给我制造过麻烦。
这个人后来回到了长庆。孤东会战结束后,我们这个公司就留在了胜利油田,当时做的人性化的一点就是,愿意回长庆的可以回去。张有福选择了回。
张有福来参加孤东油田会战,原本是想撸起袖子大干一番的。这个西北汉子纯朴憨厚,却自信爆棚,以为自己水平颇高。这使得他许多时候既显得很可笑,也显得很可爱。张有福开职工大会时的点名习惯,也曾一度给他带来过麻烦。
有一次,被他点过名的俩混小子便找过去准备揍他。揍张有福,在我们队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那俩混小子之所以敢去揍张有福,主要是觉得他天天把“支部”俩字挂在嘴上,打着支部的旗号整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揍他估计没人会反对,说不定还会赢得叫好声一片。但仅此还不够。揍张有福之前,这俩人还去食堂旁的餐饮部喝了足够量的酒,这才找了过去。
手里也没空着。其中一人拎了一根铁棍,另一个则撸起袖子夸张地拎着拳头。俩人边走边大声嚷嚷,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张有福的名字。
食堂边的那个餐饮部离我们队大约有100多米的距離。俩小子像两个牛二似的,摇摇晃晃地嚷嚷着朝队部走来时,便有人赶紧通报给了张有福。
那时候,张有福早已吃完午饭,正躺在床上午休。报信的人说,赶紧躲一下吧,这俩混蛋喝多了酒,手上没个轻重。张有福听了却不急。他伸了个懒腰,这才慢腾腾地下床。俩小子这时已来到院里,不知为啥,却始终没有闯进屋来,只在院里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铁棍,好像是在提醒屋里的人,一旦不识相地走出去,后果就会非常严重。
张有福从床上慢条斯理地下来,又去屋角洗了一把脸。洗毕,他掂了一块儿垫脸盆的红砖便出来了。
张有福径直走了过去。喝多了是不是?他笑嘻嘻地问了一句。他说,看来这是想打架。
张有福说,别怕,我不会动砖头,跟你们打,犯不上动砖头。看好了!说完,张有福抬手就将右手举成一个菜刀状,狠狠地砍了下去,红砖断成两截。
张有福把手里的那截扔在地上,轻轻地拍了拍手,吩咐周边看热闹的几个本队职工,把他俩扶回去睡觉,别在这现眼了。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回屋里继续睡觉。
张有福出手便轻松降服了俩混小子,却从没见他当个事儿似的挂在嘴上,就像用手轻轻拍掉身上的尘土,过去了就忘掉了。队上有人说,张有福当兵的时候,是兰州军区的特种兵,张有福是从兰州军区去的长庆油田。当时去参加陕甘宁石油大会战,他们叫“跑步上陇东”,但是不是特种兵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震撼了我。一般来说,男人信奉的是力量。在力量面前,要么不服气,和对方做一番决斗分个高低上下,要么就俯首称臣好了。
我选择了后者。1987年之后,也就是孤东会战一年之后,我和张有福真正熟悉起来了。这时候,再与张有福讲话,他的话我也能轻松听明白了。慢慢地,我俩变得无话不讲。有一次,张有福羞答答地告诉我,自己的那方面似乎出了点问题,这几年里一直不太听招呼,关键时刻顶不上去。他说,上次老婆来探亲,住了十几天,基本上没几次像样的。他不好意思去看医生,自己找了几本书翻了翻,怀疑是前列腺出了点状况。
张有福既然把责任赖到前列腺头上,我就只好问他平时是否有尿急尿频尿不尽的现象,他迟疑着点点头。我告诉他前列腺不是个事儿,中年人有这个情况很正常。我還告诉他,那方面其实我也很一般。我这么说,是不想令他过于难看,此刻他给我讲他的个人隐私,他可能不在意,那是因为他正处于内心的不安焦虑中。等他平静了可就难说了,谁愿意把自己的这种不堪暴露于阳光下呢?于是我只好照着自己的头上,一瓢瓢地泼污水。
这之后,许多时候他都会主动和我谈这方面的问题。他告诉我,每次探亲回家,往往在关键时刻顶不上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的理由令我发笑,他说自己太紧张。我问他老婆是做什么的,他说还能做什么,农村婆姨!我就不知道说啥好了。在我看来,若是遇到一个偶像级的女神,偶尔发生这样的情况情有可原,但面对一个给他生过孩子的农村婆姨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张有福进一步解释道,平时在油田还是正常的,但到了家里,当老婆壮硕的雪白的身体赤条条横亘面前时,自己就像一根面条。
一个农村婆姨,身体也能雪白?
你是不晓得,我们那水土好得很,养人呢。你想不到吧,就连蒸出来的米饭都白得像春雪。
不得不承认,张有福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居然能在随意聊天里,看出我内心的疑问。我说,你这是在油田待久了,回了家心里就特别想犒劳一下女人。你越这样想,压力就越大,当然就不好办了。
在我和张有福的反复讨论中,只有一次,我似乎在言语上冒犯了他,惹得他很不高兴。但他没有直接发火,而是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说你吧,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业务,把时间尽花在这个方面,像个妇科大夫似的。我当时也没有客气,因为这是个原则问题。我说,我业务怎么了?我的修井技术在咱们队上,说第一有点不好意思,要说排个三甲或者进入四强,不算是吹牛吧?张有福说,怎么不是吹牛,上次推荐你参加技师考试,你考上了吗?我说,现场过了,只是理论没过。张有福说,你还有理了是不?你得记住,机会只那么一两次,过去就过去了。
这个细节充分说明,张有福除了看不惯我,多少还是拿我当朋友的。我本想申辩几句,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是的没错,从某些方面讲,我的确懂得相对多一点,但那都是我自学来的,从初中教材上介绍生理的课文开始,凡是遇到这一类知识,我便像个海绵似的使劲吸收。那个年代,这类知识的积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80年代中后期,大约从我们到孤东参加会战的那一年开始,长庆油田便不断在天然气勘探上传出好消息。孤东会战进行到第二年,即会战即将结束时,长庆油田的大气田便呼之欲出了。张有福敏锐地判断,下一步长庆那边会有更大的场面,便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张有福决意重返长庆油田,很大程度上,与两地分居所造成的生理疾病有关。为了治病,张有福去孤岛医院住了下来。张有福住院期间,我去医院看了他两次。每次进病房,我都热情而不失严肃地对出入病房的小护士说,姑娘,这是我们书记,你们一定要尽心尽力地把他的病治好。我这样讲,张有福就会笑吟吟地看着护士。我知道,是“书记”这个词儿让他的腰杆子硬了起来。
遗憾的是,我和张有福亲密的朋友关系并没有保持多久。原因是,每当他与我做一次交心的聊天后,便要对我变本加厉的恶声恶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在工作和生活中注意摆正位置,还是后悔把个人的重大隐私暴露给我呢?
张有福有所不知,到孤岛医院住院后,他的病便成了公开的秘密,队上已经有了对他的议论。有人说,咱们指导员之所以正经,都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男人的需求。还有人总结说,无欲则刚这个词儿,说的就是指导员这一号的。张有福的病一时成了队上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有时,大家正讲着其他方面的闲话,见张有福靠近时,大家要么不吭声,要么就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原因就在于,张有福的紧张导致了其他人的紧张。
特定环境里,人为导致的紧张是一种瘟疫,一种非常可怕的瘟疫。这种紧张相互传染,互为加剧。
张有福却只能干生气。他用排除法逐一去掉可疑对象,最后我便成了唯一的人选。在他看来,除了他老婆,恐怕再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病情了。因此,他不止一次用玩笑的口吻告诉我,知道吗,我有时真想掐死你!
张有福说,我告诉你,我是特种兵出身,弄死一个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他说,你信不信,只要将左手搭在你脖子右边,再用右手扳住左脸或者左下巴,手上稍加点力,你的脖子便会被扭断。另外,将右手斜着,照你的后脑勺靠近脖子根儿的那个位置剁下来,你马上就会无声息也无痛苦地倒下。喏,就这儿!他说着,就笑嘻嘻地凑过来,我分明觉得那就是典型的狞笑。我赶紧笑着往后退去。我说,这是武学秘典,你别教给我,我可不想学武。
还能和谁,和军马场招待所里的那个姑娘。
原来,这一年里,范盛意和军马场的那个服务员一直没彻底了断。
每个月里,他都会搭车去找那个姑娘上床。到了后来,范盛意想撒手,对方却不干了,便找到了在派出所干副所长的舅舅。舅舅便安排人把范盛意“请”到了派出所,也没为难他,只让范盛意在一个单间里反省,一日三餐则由专人送。
过了两天,舅舅找他来了,和舅舅一起来的,还有那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服务员。范盛意对姑娘说,对不起。舅舅说,那你就说说怎么个对不起。范盛意说,我们其实、其实只有好感。舅舅说,可能吗?沒有爱会上床吗?这分明就是陈世美,喜新厌旧,道德败坏。
舅舅说,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你给人家姑娘说了什么悄悄话,人家都稀罕得不行,全记在了笔记本上。还有,你们平均每月见一次面,一共见了11次,也就是说累计上床11次,这总是真的吧。
范盛意低着脑袋说,我愿意赔偿精神损失费。
范盛意话刚说完,舅舅狠狠地骂了一句,你有几个臭钱,你把人家当婊子了吗?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抓到的嫖客、流氓!
舅舅越说越生气,没等说完,就一巴掌扇了过来。
范盛意的脸上瞬间便被打成了紫色。那个姑娘见状立刻站起来,将身体挡在范盛意面前,边哭边说,我愿意都是我愿意的,别为难他了。
姑娘的哭声惊动了隔壁的警察,有两个小伙子赶了过来,却被姑娘的舅舅拦住了。舅舅说,别管,这是家事。
见有人进到屋,姑娘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像水一样漫过地板,又像雾一样笼罩着整个房间。
许久,范盛意站了起来。他向无助的姑娘走了过去,伸出手抚着姑娘颤抖的双肩。范盛意说,别哭了。我爱你,嫁给我吧,我们结婚。
姑娘抬起了头,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
七、各奔东西
对于范盛意的爱情,老冒很感慨。
老冒说,这个范盛意呀,真行。自己去约会,还把咱们弟兄瞒得死死的。
老冒说,算了,还是原谅他吧,他也不是存心瞒着我们。他只是在荒原上憋得慌,才将就着找了个姑娘。
老冒说,不过,这个姑娘配得上范盛意。我问他为啥?老冒说,这个姑娘为了范盛意,不惜和她舅舅翻脸,就足以证明她对老范的爱了。那个时候没人会去表演的,绝对的真性情。
老冒说,我要是能遇到一个这样的姑娘,我会义无反顾地去爱。
我说,那你赶快去找一个么,我们都脱单了,现在就差你了。老冒看了看远处说,我的老婆应该在很远的地方,或许是在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这是我第一次从老冒嘴里听到。
这不是老冒的随口所说。几个月后,当孤东油田会战宣告结束,老冒便去了广东。80年代末期,远走北上广,成了一句炙手可热的流行语。
老冒说,他想去闯闯。
我们没有拦他。
老冒走之前,我们队上的职工还自发聚集在一起,送走了指导员张有福。
送张有福的时候,公司党委书记也赶到了车站,这让张有福很有面子,也很感动。书记紧紧地握着张有福的手说,你是个老石油,参加过陕甘宁地区的长庆油田会战,又参加了胜利油田的孤东会战。张有福告诉书记,此番回去,如果有机会,他要去宁夏地区参加大气田会战。
书记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井架和采油树,若有所思地说,未来的会战恐怕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今天的孤东会战,可能是传统意义上最后的石油大会战了。
趁他们讲话的工夫,我们自觉排成队站在那里,张有福走过来和我们挨个握手,所有对张有福的厌恶和反感,都变成了一种亲切的留恋。我们突然觉得,作为一个滚打在一线的基层干部,张有福的确不容易了。
不知道张有福后来是否参加了长庆的大气田会战,但书记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自90年代开始,石油系统已经把会战的各项组织工作引入到社会竞争中,实现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最大化。与传统意义上的石油会战相比,新的石油会战更多的是凭借科技与大自然抗衡。
老冒辞职离开油田后,先是去了广州,又去了深圳,最后他在南宁停下了流浪的脚步。
初到南宁,老冒每天都会掏出两块钱摸一张彩票,后来便到南宁一家彩票中心当临时工。这个家伙摸了多少张彩票自己已经忘了,反正最后都瞎了。好在他记下了彩票中奖的所有数字,用他还没完全遗忘的那点高等数学知识写了一篇文章,从概率的角度预测获奖数字的最大可能性。
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快就有人通过编辑部打听到了老冒办公室的号码,一个个电话很快便把老冒他们的座机打成了热线。那家报社敏锐地意识到了版面卖点,索性以高额稿费为老冒开了一个彩票栏目。更有出版商找上门来,准备对老冒的文章结集出版。
南宁的彩票中心对身边这个送上门的人才自然不会放过,很快就以人才引进的方式,将老冒招聘进来。
这个世界真的变了。当石油人在荒原上的油田里喊着牺牲加奉献搞石油大会战的时候,发家致富已经成了这个社会的主旋律。
老冒在南宁那边安顿下来后,慢慢和我们联系少了。最后一次联系是在90年代初期,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们,他当爹了,媳妇是一个南宁女子。
老冒最后在电话那端说,身处南国,他时常想念荒原,想念油田。
他说,在我的记忆里,油田也不再是头上青天一顶、脚下荒原一片了,而是金色的、诗意盎然的草原。
他说,我想念油田想念井架想念采油树,想念最后的中国石油大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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