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万余字的长篇小说《磨刀石》是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长庆油田职工徐向阳以长期积累的生活体验,感同身受的人生体会,弥足珍贵的创作素材,得天独厚的文脉资源,饱醮深情创作的一部反映石油工人生活的文学作品。
小说以长庆油田的发展历史为背景,从红军后代张毅山求生存投身革命写起,从中国人民解放军19军57师集体转业“石油工程第一师”入笔,以社会大背景为主线,讲述了张毅山、石忠诚、秦凤翔、薛宝娃、许长征等第一代石油人舍生忘死的感人故事,塑造出他们为了石油事业,发扬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生动形象和革命精神;以秦军和父亲决裂的激烈冲突为线索,讲述了第二代石油人的不易不甘和不屈,以张孝文和田希望、石铭的故事,塑造出第二代石油人勇于向困难挑战的“好汉坡精神”,解放思想、锐意进取的“苏里格精神”;以孙铁成匿名给师傅遗孤寄钱,收养师傅的女儿杨彤彤,以及后来彤彤上大学又找回了孙铁成丢失多年的儿子的感人故事,阐释了人间的大爱真爱;以田继承、秦思油、彤彤、童童为代表,表现了第三代长庆石油人继承老一辈革命传统,在人生道路上积极进取的胸怀、精神、气质和抱负。
小说以长庆人艰苦创业为主线,以象征意义的灵石治病救人为副线。主线写实,副线写虚,虚实结合,表现了三代人战斗的血和泪、恨与爱,反映了大时代背景下三代石油人的艰辛与不易、坚守与坚持,以及面对宛如铁柱、击之铿锵、抚之凛冽被称为“磐石”的鄂尔多斯盆地,发起的一次又一次进攻。整整50年,长庆人不是在会战,就是在会战的路上;整整50年,长庆人筚路蓝缕,以蚂蚁啃骨头的执着,迎难而上、攻坚肯硬、拼搏进取,深刻阐述了长庆人是如何把延安精神、大庆精神和解放军精神最后凝练成今天的“磨刀石精神”。
著名评论家常智奇评说:这是一部有生活容量、历史含量、现实重量、情感质量、思想能量、艺术分量的作品。
礙于篇幅所限,本刊节选刊发,以飨读者。
一
1969年,陕甘宁盆地发现了油气田。油气田分布在陕西、甘肃、宁夏、内蒙古、山西五省区,主要在鄂尔多斯盆地(又称陕甘宁盆地)。1970年1月,由兰州军区按照国务院、中央军委70、81号文件,正式组建兰州军区长庆油田会战指挥部:指挥部机关最初设于甘肃省庆阳地区宁县长庆桥村。1971年3月迁至甘肃省庆阳地区庆阳县北关。
放下钢枪,穿上油装,张毅山当年所在的石油师成为奋战在石油战线上的一支劲旅。当年的“战斗英雄”张毅山、石忠诚、秦凤翔、薛宝娃,现在都是钻井队队长。
石忠诚带领3208钻井队最先在庆阳马岭董家滩立起钻塔,这口井的地质编号为“庆1井”。
上工作台,下工作台,白天黑夜,时光流转。
太阳升起,又落下。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
1000米!1200米!1230米!
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3208钻井队的石忠诚和他的队员们心情都未曾平静过。他们像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像即将引爆装置的爆破手,像马上就要分娩的产妇。
9月26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石忠诚在司台上操作着钻机,随着一根一根钻杆插入大地,石忠诚的心跳也在加速,加速!
9点多的时候,他感觉到脚下的震动有些异样,他全神贯注地操作着刹把,两只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方钻杆。1米!2米!突然,石忠诚手上的刹把一松劲,感受到了张毅山笔记本当中描写的那种特殊的感觉。
随着一声闷响,一股刺鼻的气体窜出了井口。应该是瓦斯气,有了!石忠诚心中轰隆一震,心上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打落了。只听见井筒里像有万马奔腾嘶鸣,他立即用尽全力拉住刹把,钻台被震得隆隆响。
大家都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住方钻杆。突然,“噗”的一声,一股气流冲天而上。紧接着,一股黑色的原油瓢泼大雨一样扑洒下来——
喷油了,喷油了,喷油了!
瞬时,井场上沸腾了,人们欢呼着,跳跃着,眼睛里泛起了激动的泪花。他们手舞足蹈,拥抱着,呐喊着,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黑呼呼的油坑里跳,完全沉浸在一个忘我的世界里。
石忠诚站在钻台上,手握着刹把,抬头望着直刺蓝天的钻塔,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整整28天,全队人马吃住都在井场,马不停蹄、人不下鞍。28天,石忠诚就没有脱衣睡过觉,体重从140斤掉到了110斤,人瘦了有两圈。不仅是他,许多队员都熬红了眼。
不知道多少个夜晚,石忠诚都整夜没合眼,心中一直像压着一块石头,说不清楚是压力、希望、期待、担心、忧郁,还是焦灼,总之五味杂陈,无法平静。但他在操作台上时,必须要聚精会神,一丝不苟,这得有多强大的意志和毅力呀!
工程师经过测试后,含着眼泪激动地高喊:日喷油量高达36吨!36吨啊!当年大庆油田“松基3号”井的日喷油量是10多吨,仅为“庆1井”的一半!
喜讯迅速传到了北京石油部,传进了中南海:“我们又有一个新的大庆油田了,一个可能比大庆油田还要大的油田!有了它,我们还怕什么!”康世恩部长很是激动。
“9月26日出的油?”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余秋里将军听到老战友康世恩的报告,兴奋地说,“咋就这么巧啊!当年大庆的松基3井也是9月26日出的油啊!”
“是啊,很是神奇,创造这些神奇的就是我们中国的石油工人!9·26对于中国石油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吉祥的日子!”石油部长康世恩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陇东找到大油田的消息,当日就报告给了毛主席。
中南海,毛主席看着挂在房间里的地图,手指指着庆阳,激动地说:“陇东这个地方是个聚宝盆呀!”
“我看石油(工作)还是得余秋里来抓。”毛主席又一次在政治局会议上重复了这句话。
余秋里抓中国石油自然也离不开老搭档康世恩。“余康”被誉为石油战线上的黄金搭档。他们将按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部署,把战旗插向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黄土高原上的陇东大地。
就在“余康”首长商量着给这个新油田起名字的时候,陇东前线又传来了喜讯,与“庆1井”隔河相望的“岭9井”又打出了超乎预料的高产自喷井,日产原油258吨!这个数字是大庆油田发现井“松基3号”的20倍!
“我们真的又发现了一个大庆油田啊!”
“比大庆还大!大得让我们心跳都在加快!”
“大油田需要大开发!”
油田大会战的工作部署报告迅速送进了中南海,毛主席当天就作了批示。
在2个多月前,1970年7月5日,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要会议在兰州军区大院儿召开,陕甘宁油田会战指挥部正式成立。会议任命以兰州军区副政委李虎为会战指挥部指挥兼政委和党委书记的领导班子成员。
会议宣布了中央军委的批示,兰州军区2.5万名解放军指战员复员,集体参战陕甘宁石油会战,会战实行军管。
皮定均司令员在动员大会上讲话:“同志们!中央和军委把建设一个国家的战略油田之重任交给了我们兰州军区,我们的责任就是把它建起来,建设好。从现在起,你们指挥的是一场特殊的战斗,你们的前面是一个新的战场。这个战场没有硝烟,但敌情是什么?敌情在哪里?他们的藏身之处是在我们的地下,我们要同地下看不见的敌人进行战斗,所以说很特殊;另一方面我们的武器不再是枪炮,而是钻机。这是我们的指战员不熟悉的武器,就需要我们一方面刻苦学习,另一方面迅速掌握这个本领。大家有没有信心打赢这场战斗?”
“有!”
军令如山!一夜之间,2.5万多名解放军将士,2万多名石油工人,共5万多人的石油大军迅速从玉门、敦煌、青海、四川、山东、河南、咸阳向目的地——陇东庆阳集结。
第二天,身为钻井处主管副处长的薛宝娃带领着他的3223钻井队乘火车出发,两天一夜后到达咸阳,准备向庆阳进发。当时最大的困难是缺乏交通工具,沒有汽车,没有马匹,最先进的运输工具是秦皇汉武年代就在用的手推车了。不同的是,当年的木头轮子换成了今天的胶皮轮子。
怎么办?提前集结在咸阳的第16工程团的官兵把目光投向了薛宝娃。
“同志们!没有汽车这也叫困难吗?难道我们就睡在这儿等车来接吗?据我所知,这5天内都没有汽车,以后有没有,谁也不知道。我想如果10天还没有汽车怎么办?陇东的石油战役已经打响,难道还让后勤服务队等我们钻井队?”
“是,我们当然不能落后!领导您就说吧,只要能最快赶到庆阳。”
“办法我这里是有一个,不知大家怎么想。”
“您快说,只要能最快赶到庆阳就行。”一个年轻的战士说。
“我的办法就是:开动11号汽车上庆阳。”
“11号汽车?”大家一听都愣了,“您是说走着去啊?从这里到庆阳有300多公里路啊。”
“300公里怎么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都走过来了。”
“是啊,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长征都走过来了,我们还怕这300公里,我同意,走!”
“走!我们要跑步上陇东!”
就这样,薛宝娃钻井队带领第16工程团的将士,拉着22辆满载工具和行李的架子车,从古城咸阳出发,一路唱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直奔庆阳。
砂石铺成的公路坑坑洼洼,在这样的路上负重前行委实不易。走着走着,大多数人脚下打了泡,每走一步就钻心地痛。
头上是烈日,周遭是热浪,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腿越走越沉,路越走越远。走到荒凉的地界,路面上铺满厚厚的黄土,路边也没有树,更不要说找个树阴休息了,碰到沟渠河流了,全队人马洗了、喝了,还要给水壶装满水备上,以防前面人烟稀少的地方找不到水喝。这几天已经饥渴过好几回了,大家用水都很珍惜,节约着每一滴水。大家也知道,每前进一步,就向目的地接近一步,每个人都盼望着,期待着,行进着。
就这样,历时5个日夜,途经2省7县,行程300多公里,跑上了陇东。第16工程团的这一创举注定要载入长庆油田和中国石油工业的创业史。薛宝娃这个土气的名字在数万石油人的脑海里扎下了根。
此后,石忠诚和薛宝娃开玩笑说:“没想到你这个小捣鼓,捣鼓捣鼓着就捣鼓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呀。”
几乎是一夜之间,5万大军从天而降,小小的庆阳古城突然间人声鼎沸,异常喧闹起来。他们随便用石头支口锅就是一个食堂,随便在路边搭个帐篷就成了营房,这么多人来此干什么?又要打仗了吗?当地老百姓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搭帐篷、挖窑洞、修公路、竖井架,终于看明白了,他们是没有背枪的解放军,是穿着军装的石油工人。他们奉命在这里开辟石油新战场。
遵照上级“靠山、沿河、分散、隐蔽”的指示,会战指挥李虎将军选中了陕西长武和甘肃庆阳交界处的一个村落,作为会战指挥部的落脚点。
“不错嘛,这儿还有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啊。”
“那是陇东的母亲河,叫泾河,就是泾渭分明的泾河。”
“这座桥很有些气魄啊,典型的中国石孔桥,什么时候建的?”
“听当地人说是民国时候建的,因为连通着陕西的长武和甘肃的庆阳,当地人把这座桥叫长庆桥。”
“长庆!好名字啊。我们油田叫长庆油田怎么样?”
“长庆油田!太好啦,太好啦!东北有大庆油田,西北再有长庆油田,一大一长,多好的寓意啊,中国的油田又大又长!”
长庆油田就这样诞生了,长庆油田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东有大庆,西有长庆,中国的油田既有大的,也有长流不息的,真好!
二
20世纪70年代初的庆阳县城,是一个贫穷落后的边塞古城。庆阳地区,人们习惯叫陇东,在地理上位于陕甘宁三省区的交汇处,古时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期的义渠国就在这里。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出土了中国第一块旧石器和黄河古象。这里是西周先祖始兴之地,县城的东山之巅有周祖陵,是中华民族早起农耕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是中国中药文化的发祥地,中医鼻祖岐伯的出生地。
1934年,刘志丹和习仲勋在庆阳南梁乡成立陕甘宁边区苏维埃政府,是唯一一块没有丢失的根据地,被誉为“永远的红区”。
这里穷是穷,可这里民风纯朴,这里是革命老区,老区人民还保留着拥军的光荣传统,像当年迎接红军一样迎接会战队伍的到来。会战的各路大军是在春节前喜庆的日子和春节后寒冷的季节集结到庆阳的。每一支队伍到来,这里都举行一次热烈的欢迎仪式。
腰鼓打起来,秧歌扭起来,社火耍起来,旱船跑起来,秦腔、信天游、陇东小调唱起来,到处欢歌劲舞,随处欢声笑语。人们尽情地表达着对军人的热爱和欢迎。
虽是寒冬腊月,这里却荡漾着暖暖春意。县委县政府作出搬迁决定,腾出办公室给会战指挥部,这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是这里最好的建筑了,这就是老区人民的情怀!前后有10万大军集结到了庆阳,就是全城民居全部腾出来,也解决不了这么多人的住宿问题。有困难,就有解决困难的办法,这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延安精神,就是“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大庆精神。
会战指挥部发出动员令,全员齐上阵,共同渡难关,以最低的成本、最快的速度建造一批干打垒房。
干打垒房四面是土坯垒的墙,没门没窗,不见天日,房顶上铺的是树枝和麦草,麦草上是一层防水用的油毡。干打垒房是长庆石油人在新疆地窝子的基础上改进的建筑,没有见过的人,很难想象它是一副什么模样。
干打垒房看上去简单,可盖起来费力,打砖坯光有沙土不行,要掺黏土,黏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挖去背。土运回来了,接着是和泥,要把泥和透,还要脱掉鞋袜站在泥水里踩踏搅拌。泥和好了,再用模具制成砖坯,一块砖重30斤。不分男女,每人每天都得完成100块砖坯的定额。可以单干,也可以自由组合。为了完成任务,大家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还在抢进度。
当时,纪律要求基地只有连级以上干部才可以结婚,带家属。石油师的人和各油田来的一些老同志,年龄普遍都是40多岁,一般都是连长(钻井队长)以上的干部,他们许多人带着家属。新来的解放军战士年龄一般都在25岁左右,大部分还没有成家。一是纪律有要求,二是基地的未婚女性屈指可数,几万名战士的婚姻问题也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这天下午,一个年轻的工人被剥去上衣,赤裸着臂膀被绑在钻井队门前的大槐树下,引来许多围观群众。
“听说是勾引人家当地的女子,被民兵抓来了。”
“这是哪个钻井队的小伙子啊,怎么能干这么丢人的事?”
“年轻人,可是不能干这样道德败坏的事啊。”
很快,有人报告给了石忠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是别人干的,他也不会这样惊讶,但许大军是他看着长大的。那是他们延安教导团老团长许长征的义子,1949年解放河南洛阳时,9岁的许大军是一个靠乞讨活命的孤儿,连自己姓啥叫啥都不知道。有一次许长征的部队路过他们村,他就哭着喊着跟着部队跑了10多里地,后来许长征就收留了他。许长征一辈子枪林弹雨,身上多处负伤,也一直没有结婚,后来就把他认作义子,还给他起名叫许大军。从此,他成为部队的一名炊事员,后来他随老许一起转业到钻井队,还是干老本行。
说心里话,因为许长征的缘故,石忠诚一直对许大军多了几分关爱,只是自己工作太忙,也没有和他多谈心交流,不承想他竟然干下了这样的事情。
石忠诚正想着,许大军的队长彭振华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说:“老队长,你快去看看。我不相信许大军能干出那样的事儿!”
老槐树下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喊了一声:“首长来了!”人们“呼啦”一下让开了一条路。
许大军被五花大绑在樹上,看见石忠诚他们来了就把头转到一边,紧紧咬着牙,腮帮子高鼓着。有一个看样子是民兵头的小伙子迎着石忠诚说:“石油解放军首长,你们这个工人勾引我家妹子,让我现场抓住了。”
石忠诚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许大军面前问:“怎么回事?”许大军涨红着脸说:“他胡说八道!我和安慧慧是正常交往,她有空也来给我帮灶。我们也一块儿去拉土盖房子,我们是朋友。石叔,他们在诬陷我!”许大军眼睛发红,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你怎么被他们绑来了?”
“是安慧慧不让我伤害他们,我才没有动他们。要不然,就凭他们4个瘦猴子能把我拿住?”
石忠诚相信许大军说的是实情。许大军从小在部队上长大,一米八的大块头。那4个民兵的个头都才到他的肩膀,再加上本来就瘦小,站在许大军面前显然是矮了一头。
许大军的话让大家明白了,原来是他没有还手啊。
“你没有?那你拉她的手干啥?你整天往她家跑啥?”那个民兵头反驳。
许大军气鼓鼓地说:“我就是喜欢安慧慧,但我们是正常交往,更没有干啥出格的事。”
“大家听听,大家听听。他喜欢,他没有干啥?你喜欢就可以去拉人家的手?你没有干啥?那你说你还想干啥?”显然,这个民兵头比许大军的口才好。
许大军气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他大声说:“你胡说八道,我——我没有想干啥!”围观的群众发出了笑声。
正在这时,一个姑娘拨开众人,冲到石忠诚面前说:“解放军首长,你不要听他胡说。”说着眼睛望向那个民兵,“他是我哥,反对我和许大军自由恋爱。他硬是要把我嫁给我大表哥。既然今天闹到这个地步,我就在这里宣布,许大军和我是恋爱关系。”
她哥瞪了她一眼,和另外3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大军!”安慧慧给许大军解开了绳子,转身给石忠诚鞠躬说:“解放军首长,请你们不要处罚大军。”石忠诚本来就对许大军有一层特殊的感情,现在看见眼前这个姑娘,不但漂亮,而且说话举止大大方方,心里很是高兴。他和蔼地说:“小安同志,我不处理大军,而且还要告诉你和大家一个好消息。”说完他面向大家说:“同志们,我现在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听到石忠诚这样一说,人们呼啦一下子聚了过来。
“同志们,上级发文件了,取消了连级以上干部才允许结婚和带家属的规定。从现在起,凡年满25周岁的同志都可以申请登记结婚,都可以带家属来油矿!”石忠诚话刚落音,人们热烈鼓掌。
许大军高兴得一把抓住了安慧慧的手,又被害羞的安慧慧一把甩开了,把大家逗笑了。
石忠诚看着一个小伙子,笑着说:“年轻人看到人家领了媳妇,自己心里急啊。”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他继续说,“我们打算和当地政府联系,给年轻的同志们架通一座鹊桥——举办一个青年人交朋友联谊会,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军民一家亲了,小伙子们也就再不会被民兵捆着来了。”
“哈哈哈哈……”大家欢笑着猛烈鼓掌。
三
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1971年1月15日,长庆油田会战指挥部正式发文,确立了机构设置及编制序列,并召开三级干部会议和职工大会,对会战工作进行了动员部署。
会议决定:指挥部下设5个分指挥部。第一分部设在陕北,由原玉门局在陕北的勘探队伍、新疆局渭北勘探大队、原银川指挥部综合勘探大队、地质部第3普查大队和延长油矿为主体组成;第二分部设在陇东,由原玉门局陇东石油勘探指挥部及分布在陇东的参战队伍为主体组成;第三分部设在宁夏,由原玉门局银川勘探指挥部为主体组成;第四分部设在泾川县,由原玉门局陇东地震勘探队伍和石油物探局陕甘宁指挥部为主体组成;第五分部设在长庆桥,由原敦煌运输公司为主体组成长庆油田会战指挥部机关,设三部一室,即生产部、政治部、后勤部,行政办公室。
如果说“庆1井”的发现让石油人惊喜,让北京的决策者振奋,那么“岭9井”的高产喷油则是陇东高原上震响的一声春雷。沉睡千年的黄土高原被这声春雷震醒了,数以万计的会战将士的信心和斗志被激发出来了。
“开发马岭!再造一个大庆!”
指挥部一声令下,3万多名将士,53台大中型钻机、35支试油队、66支地震队的配套大军,迅速在庆阳马岭这个小镇集结。整个马岭川道地动山摇,山上山下昼夜灯火通明,钻机轰鸣,和地下看不见的敌人展开了又一场大战。
石忠诚带着5个钻井队上阵了。他们的井位在马岭董家滩光秃秃的山梁上,这里没有人烟,更不要说有路了,作业条件很是艰苦。面对这个情况,石忠诚马不停蹄地召开了三场会:一是5个钻井队的干部会,统一思想;二是党员大会,明确主攻方向,明确每个党员就是一面旗帜,每个支部就是一个战斗堡垒;三是召开全员动员大会,明确任务目标,开展5个队钻井比赛。
石忠诚说:“同志们!我自豪地宣布,我们是马岭大会战的先锋队伍!马岭大会战的第一枪将由我们打响,我们一定要来一个漂亮的开门红!”
“开发马岭!再造一个大庆!”
激昂的喊声响彻陕甘宁盆地,回荡在陇东大地。
5个钻井队400多人,昼夜奋战了4天时间,才修好了一条简易的山路——只能使一辆架子车通行的宽度。井架是用连在一起的架子车装着,上百人喊着号子拉上去的。钻杆是一根一根用肩膀扛上去的,每个人的肩膀都是红肿的,每个人的双手都是红肿的,每个人的双眼也都是红肿的。但他们的心情是激动的,是急切的。他们不时地喊着口号:“革命加拼命,开出大油井!”
当天安装当天开钻!这是石忠诚对每个钻井队的要求,这是死命令,谁都马虎不得。
又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5个钻塔都雄赳赳地矗立在山顶上了,5面五星红旗在塔顶迎风飘扬,大家相互庆贺,隔山呐喊了起来,这边的喊声撞进了那边的喊声里,四处的喊声汇合在一起,越过一座座山梁,飘荡向远方。
大家实在是累到了极限,有人直接躺倒了。石忠诚作为5个钻井队的带队处长,當即给大家下了一道不能称之为命令的命令:“下来,大家都必须睡觉!”
正是8月天的正午,连续几天夜以继日的劳作,大家都累极了,酣畅淋漓地大睡一场是每个人都渴求的事情。大家闻令,全都席地而卧,几百个汉子东倒西歪睡成一片,不一会儿,满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鼾声。
那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上百人酣睡的壮观场景。身临其间,却只会催人泪下。
石忠诚下完这个命令后不到5秒钟,自己的上下眼皮就再也分不开了,双腿一软,就势倒下打起了呼噜。他也是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俗话说,夏季的雨娃娃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他们正酣睡时,一场大雨悄悄地来了。劲风集结了阵阵乌云滚滚而来,给熟睡中的他们来了个突袭。呼啸着刮过的一阵风,谁都没有看清楚,只感觉噼里啪啦一阵响,地面上的东西都好像被刮得晃了三晃,炊事班搭在大口锅上的棚顶被风掀走了,飞出去三四丈远。这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大家,个个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雨虽然慢了些,但还在下着,没有停的意思。一个人喊肚子饿了,另一个人也喊起来了,一群人都喊起来了。许大军拗不过了,饭也是迟早都得做,就招呼炊事班跑进雨里,跑进了没有遮挡的“厨房”。炊事班忙活起来了,预备着做一大锅面片饭,面片下到锅里,雨仍在下着,雨水落到锅盖上,顺着锅盖的缝隙流进锅里。情急之下,许大军从汽车上找来了一块铁皮挡在锅盖上。他的浑身都湿透了,也顾不上拧衣服上的雨水,眼看着雨水随着他的动作掉落进了锅里。
这场雨下得好啊,正好可以让大家凉快凉快。工地上没有女人,都是男人,所有人都光着上身,拧着衣服上的雨水。
雨小些了。有人看见还在熟睡中的石忠诚,就过去喊他吃饭。
“石处长,醒一醒,吃饭了!”
石忠诚嘴角动了动,眼睛睁都没睁地说:“不吃饭,睡觉香……睡觉比吃饭香……”说罢继续睡。
“出油了!出油了!”那位同志大喊了两声。
石忠诚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口里叫着:“出油了?出油了?”大家看着被惊醒的石忠诚,哈哈大笑起来。石忠诚揉揉眼睛,彻底清醒过来了,看着浑身湿透了还忙碌在锅台边上的炊事班同志,木木地问了句:“什么时候下雨了?”原来,石忠诚睡在遮阳的棚子下,由于太困了,沉睡中并不知道下雨了。
“今天这面片就是香啊,大家说说为什么啊?”大家茫然地看着石忠诚,“因为今天这水不一样。今天这水不但有雨水的味道,还有许大厨身上的汗水味道。”石忠诚端着饭碗自问自答。
“什么汗水呀,银(人)油吧。太阳爷,亮光光,晒得银又(人肉)冒银(人)油哇。”说这话的同志老家是东北的。
石忠诚笑了,一本正经地指着许大军说:“大军呀!原来你是拿自己的人油给大家开荤了,这顿人油面来之不易,你的贡献不小呀。哈哈哈哈。”大家都被他的话逗乐了。
山下的环江河里在发大水,山上钻井却没有水,石忠诚就带着大家下河打水,凡是能装水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水桶不够用脸盆。许大军在锅耳上绑上铁丝绳,抬着锅去打水,边走边宣传:“大家加紧干啊,晚上的银(人)油面片子更好吃啊,晚上的面片子用的是环江水。”
在欢快的气氛里,大家一点点把水从山下的河里弄到井场,保证了顺利开钻。
四
一个意外事故,成为他们每个人心中永远的痛。
那天中午,太阳烘烤的大地上滋滋地吐着蛇信子。
勘探指挥部副政委许长征来马岭油田现场调研工作。这位许长征就是原来57师转业的老团长,后来延安教导团的团长。他祖籍山东泰安,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军,1940年跟随戚春雷参加“百团大战”,在战斗中多次负伤。解放后,许长征34岁了仍没成家,参加解放洛阳战役收养了一个孤儿,认作义子,并起名许大军。因为许大军一直是炊事员,大家就把他叫成了许大厨。
当时,3208钻井队正在山上钻井。钻台上,钻机轰鸣,指导员胡长文和几个钻工正在挥汗如雨地工作,一根根钢铁钻杆随着钻机的一声声呐喊,插入了大地深处。
山脚下,老乡院子里的水井旁,水桶东倒一个西歪一个,田家宽和司机老夏累得仰面八叉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许长征的吉普车正好在不远处熄火了。司机下车检查了车况后,汇报说是发动机皮带断了,车子抛锚了。许长征看见院子里停着钻井队的拉水车,就对司机说,我顺便去这个钻井队看看,你修好车后来井队找我就行。
看见许长征来了,田家宽和司机老夏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田家宽大声说:“报告许政委,326桶水刚刚装车完毕,现在正准备出发!”
“哈哈,小伙子,你认得我?你是哪个钻井队的?”许长征看着眼前这个精干的小伙子说。
“报告许政委,我前年转业在南梁大凤川培训时,听过您给我们讲话。我是3208钻井队钻工田家宽。”
“3208钻井队?原来是石忠诚的那个队。”
“报告许政委,就是这个队,首任队长是石忠诚,现任队长彭振华,指导员胡长文。”
许政委开心地说:“这可是一支响当当的队伍。长庆油田的第一口井可是你们打出来的啊。”
“是我们队。前年、就是我刚来那年9月26日,在董家滩打的。”田家宽自豪地说。
“家宽,我坐你们的拉水车上山去行吗?” 田家宽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吉普车,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车抛锚了。”许政委看着家宽的窘样补充说。
“当然可以!刚好大军也在,他正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呢”
“你知道我和大军的关系?”
“知道啊,我和大军是兄弟朋友,住一个帐篷,无话不说。他给我讲了许多您打仗的故事。”田家宽本来是想告诉许政委大军的媳妇怀孕了,他要当爷爷了。可是他想,这样的好消息还是应该大军亲口给父亲说,好让他老人家惊喜一下。
拉水车发动了,满载的水车像个吃得过饱的胖子吭哧吭哧地向山上爬去。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坡路上到处都是被水冲出的沟渠,许长征和田家宽不停地下车探路、垫车、推车,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快开到井场了,井架飘扬的红旗上“工业学大庆”的字都能看清了,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许长征忙活了老半天,烟瘾都发作了。他摸摸口袋说:“呀,把烟忘在吉普车上了,现在要是能冒上一口烟——”
忽然间,轰的一声闷响……
田家宽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他感觉到他的一条腿没有了。他醒来后才听说了那天事故的原因:路基下废弃的窑洞坍塌了,他们一下子连人带车被埋进了塌方的土中。
好在离井场不远,井队的人迅速跑来救援,像发疯了一样刨土。铁锨少,大家就用手挖刨,许多人的指甲盖都刨掉了也不知道。那天,突然下起了雨。风雨中,全井队几十号大男人嚎啕大哭,许大厨挥舞着鲜血淋漓的手,扑通一下跪在泥地上,仰天大哭:“爸!我还没有来得及孝敬您啊。爸!慧慧有娃了,你要当爷爷了……”
风雨中,彭振华跪在泥地上,一点一点擦干许长征脸上的泥水,点燃一支香烟给他敬在嘴上。那支烟竟然没被雨水淋灭,一闪一闪地直到燃尽……
五
长庆油田勘探开发指挥部里,勘探开发会议已经开到第3天了。午饭时间早已经过了,食堂管理员老刘师傅给大家交代说,饭菜再热一下吧,我再去看看,这会儿应该快开完了吧。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钻井队长彭振华、胡长文和每位参会人员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总工程师刘贞作勘探开发报告:
这一年来,我们在马岭油区共完成钻井130口,投产116口,建成计量接转站15座、水力泵站6座、原油处理站12座、注水站7座、供水站7座,安装抽油机116台,敷设油气管线160公里,敷设水管线36公里,安装压力容器设备176具。
接下来,钻井生产指挥石忠诚总结说:“一年多时间里,3万多名将士通宵达旦,以马岭为中心,在近10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钻了300多口井。可以骄傲地说,年产30万吨的马岭油田建成了。同时我们在吴旗、华池、南梁、姬原等地和宁夏大水坑、红井子發现了新的工业油流,经上级批准,我们要进军宁夏,以大水坑、红井子为中心,力争2年内再建成一个年产30万吨的油田!”
又是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会议终于开完了。
午夜,总地质师办公室。新分来的大学生傅家锁含泪说:“刘总,吃饭吧,这午饭都让你吃到半夜了。”
趴在图纸上的刘贞,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双手扶着自己的腰说:“好,吃,这就吃。”
宁夏贺兰山下,盐池县红井子乡,一个飞沙走石的盐碱滩上,刚刚立起来的一座井架,被大风抛洒的沙石砸得叮当响,像是在为夕阳即将撤走的血红余晖敲奏着一曲古老的战歌。
钻井队长彭振华带领他的钻井队抢挖着地窝子。他们要在天黑之前完成这项工作,这样晚上才有地方睡觉。每每移师新的阵地,钻井队的首要任务是先立起一座井架,就像战场上占领一座高地后先要插上红旗一样,井架就是红旗。
许大军带领炊事班正在挖着支锅灶的坑。他抱着一口大铁锅,一边走一边无可奈何地说:“这盐碱地飞沙走石,鸟都不拉屎。这地震队和地质队都是怎么找的啊,这地下能有油?”
“你当然不看好这个地方啊。这里哪有庆阳好啊,庆阳有媳妇啊。”
“你胡说,我没有想媳妇。”许大军认真地鼓着腮帮子说。
大家哪里会听他解释,只是开心地笑他。
送水的罐车来了,司机只给他们放下了两大桶水。“每队平均每天10斤饮用水,不能多给。为保证你们钻井队的生活用水,机关后勤每天都已经降到3斤了。”看着许大厨提着空桶眼巴巴还想要水的样子,司机认真地锁好放水阀,一边解释一边把一个本子递给许大军说:“签字吧,我还要赶紧去胡长文的井队,他们已经断水一天了。”
晚霞把大地涂成了一片赤金色,不久就抹去了。夜幕降临了,大家排队打好饭,围着大铁锅坐成一圈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说笑。许大厨小心翼翼地盛出半桶刚烧开的水,去给大家分水。
队长彭振华突然说:“许大厨啊,听说你今天发了牢骚,说这飞沙走石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地下怎么会有油田的昏话?”
许大厨正在给大家分着开水,听彭队长当众这样说,而且还是黑着脸说,当即像小学生一样老实地站好,并低下了头。
“我——我——我是——”许大厨一急就结巴,支吾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听的人都替他着急。
“我什么我!想媳妇了就是想媳妇了,这有什么丢人?以后不要胡找借口胡联系,乱七八糟地胡说什么鸟不拉屎没有油这些话!你要时刻牢记自己已经是一名预备党员了。”
“我——我错了!我想媳妇了。”实在的许大厨突然憋出这样一句话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这就对了。错了就要认错,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还别说,许大厨真是想媳妇安慧慧了。安慧慧来信说要来井队探亲,估摸着这两天也就到了。许大厨按捺不住满心喜悦,一整天都敞开了嘴,有说有笑的。炊事班最先知道他媳妇要来探亲的消息,都替他高兴。高兴之余也犯了愁,愁什么呢?愁没有水。
一大群男人在一起,没水洗澡,个个身上都有一股汗臭味,不过谁也不嫌弃谁,就这条件么,洗脸水都节省着用哩,每天用湿毛巾擦擦脸就行了。安慧慧要是来了,肯定不行呀,还不被他们臭烘烘的气味熏跑了?
大家都说,要在安慧慧来之前洗个澡。可说归说,离井场最近的水源是150里之外的一条河,要去洗个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也不能丢下井场集体都去洗澡呀。眼看安慧慧就要来了,大家心里着急呀。
最后,有人就说了,那就让许大厨一个人去洗个澡吧。安慧慧来了,我们可以绕着走路躲开些,但许大厨不能躲呀。不仅不能躲,还免不了要粘上安慧慧哩,臭烘烘脏兮兮地粘着安慧慧,叫谁想着都不美气,不美气。
大家听他这么说,仔细一想,就都笑了。这确实不美气。
大家就喊着许大厨说,你去洗个澡吧。许大厨说啥都不去,叫他一个人搞特殊化,他不答应,坚决不答应。最后,大家没办法了,就又想了个法子,大家每人从自己的生活用水里节约一点出来,提供给许大厨洗澡。许大厨更不答应,水本来就不够用,还让大家节约一些给他洗澡,不行,还是坚决不行。大家不理他,各自就把节约的水倒进了一个水桶中。3天过去,真攒出了半桶水。
这半桶水,任谁看着都眼馋。队长彭振华咽着唾沫说:“许大厨啊许大厨,大家伙儿愣是从嘴里给你省出来水了。这半桶水,你不光是要用来好好洗个澡,还要好好浇灌浇灌你老婆的……旱田呀。大家说是不是呀?”
“对对对,就是就是啊!”大家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对个啥呀,大庙对戏楼,你们就爱起哄瞎胡想。我是说人家许大厨的爱情责任田啊,那可不能干旱了,有了责任田的日子想想都滋润啊,大家说是不是?”司钻老刘一脸诡异。
大家都笑说:“滋润,滋润呀。”
笑完了,有人又支招了:“等嫂子来了再洗吧,洗早了也是浪费。再说了,就只有半桶水,还是觉得洗不暢快,擦一遍身子刚好。许大厨这积攒的陈年老垢,半桶水怕是洗不干净的,顶多湿个表皮。要么就顾头不顾腚,要么顾腚不顾头,那样洗澡多难受啊。大厨哥哥,你是愿意洗头,还是愿意洗腚呢?”
有人插嘴说:“洗洗重要部位得了,其他地方洗净了也派不上啥用场。”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
许大厨大声回敬着他们,说他们一个个不怀好意。不过,大家耍笑提出的问题,还真是难题呢。
第三天安慧慧来了,全队都热闹起来了。这中间,许大厨愣是没有洗澡,那半桶水依然是半桶水。安慧慧闻到了许大厨身上散发的汗馊味,也闻到了大家身上的汗臭味。她皱起眉头,叫许大厨去洗个澡。许大厨就坦诚地说了用水的艰难,说了那半桶水的来由,并且说半桶水也洗不了澡呀。安慧慧想了想,掩着鼻息凑到许大厨耳边说了一句话,许大厨立马朝媳妇竖起了大拇指,夸安慧慧真是聪明。
晚饭后,在厨房忙活完的许大厨,绕着营地跑起了圈,跑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不明白许大厨是在做什么。有人说,夜幕就要降临了,许大厨也许是太兴奋了。有人说,你懂个啥?这叫热身准备。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许大厨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浑身都是汗珠子,最后回到帐篷,拿上肥皂、毛巾和洋瓷盆子,走向了那半桶水。水已经加热过了,是安慧慧在许大厨走出厨房后帮他加热的。许大厨跑出了一身热汗,仅用了半脸盆水,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洗完澡后的许大厨在走回帐篷的路上,一路都散发着肥皂的香味,大家终于明白了许大厨跑步是为啥了。从此以后,这种节水型洗澡法被大家纷纷效仿,还给它命名叫“大厨式洗浴”。
安慧慧的到来,使大家全面认识了这个女人。她的确很不一般,帮着许大厨改进了几种饭菜的做法。同样的食材,经过她的手做出来更是美味可口。她的勤劳和聪慧让大家交口称赞。
“同志们,许大厨的爱人安慧慧同志今天想出了一个沙子洗碗法,我看还是很不错的。这个方法可以很大程度地节约用水。大厨,来给大家示范一下。”彭振华朝厨房喊着许大厨。
许大厨从厨房里拖出来一袋沙子,给大家做示范,讲窍门。
看见大家都高兴地在用沙子洗碗,彭振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想,这个许大军啊真娶了个好媳妇呀。可就是许大厨嘴敞话多,看来还要找他好好谈谈。作为预备党员,不仅是要衷心向党,要遵守纪律,还要管住自己的嘴巴。
彭队长不知道自己这样批评能不能起到作用。下午有几个同志反映,许大军那样说思想有问题,并要求召开党支部会议,讨论许大军作为预备党员的入党动机,还有人提议要给许大军“戴高帽”(定右派)。
虽然油田实行的是军管政策,但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月,政治风云变化莫测,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断送自己的前程。后来事实也证明,彭队长对许大军的批评起到了作用。第二天,党支部的讨论会上,大家讨论很激烈。最后许大军虽没有被戴帽子,却付出了代价——会议做出了许大军延期转正的决定。
六
夜的井场,月亮大如银盘高挂天边,钻塔亦如宝剑刺进夜空。胡长文和彭振华两个老战友边走边说着话。
胡长文说:“难得有这样好的月亮啊。”
“我看了天气预报,后天要变天了,咱们可要提前做好准备。”彭振华说。
“是啊,我们再也不能像前面一样犯错误了啊。”胡长文说这话时,情绪有些激动。
“老彭,给你说句心里话。我好长时间没想明白,为什么眼见井架就要倒了,万队长还往钻台上冲,这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可我后来想明白了,他就是钻塔,钻塔倒了,他怎么能活得下去呀。”
“是啊,我看见家善师傅死死攥着绷绳扣就是不丢手,像风筝一样飞上天空。我们在50多米外的地方找见他时,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绷绳。”
“那么大的风啊,明知要死,就是不松手。”
彭振华拍了拍胡长文的肩膀,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每当起大风的时候,我都不由得想起万队长和家善师傅,想起他们牺牲时的情景。在石油师这些老兵的心里,工作就是打仗,就得不怕牺牲,就得冲锋陷阵。”
“那时咱俩还都是副司钻,现在咱俩都是队长了,我们可一定要用心想好每一个细节啊,大风来了,我们一定要战胜它!”
“是歼灭它,给老万队长和家善师傅报仇!”
“老彭,咱们在玉门会战遇到的困难是吃水困难、供电不足、设备故障、器材短缺,在这里还要加上两个困难,运输车辆严重不足,劳动力严重不足,这些我们都要有充足的思想准备。”
“还有大风。我看我们关键是要想办法,就像打仗一样,办法一定想在困难前头。”
“对,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战胜它!”
两位老战友边走边聊,不觉走到彭振华井队的地窝子跟前,地窝子里传出大家热闹的说笑声。
“老彭,大家现在的文化生活很丰富啊。”
“老胡,这是你当年搞的那个晚间故事会呀,现在大家已经形成习惯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听个故事,笑一笑,这一天的劳累都赶走了一半。走走走,大家好久也没有见你了,正好你给大家来一段。”彭振华说着,推着胡长文的肩膀往地窝子里走。
“同志们,大家看谁来了?”
“老胡来了啊。”
“老胡你来得正好,你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胡长文原来是这个队的司钻兼指导员,和大家都很熟。胡队长还没有说话,大家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来。
胡长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平时他会把工作和生活上的心得体会记在里面,这是他当年在部队当文书时养成的习惯。“同志们,今天我给大家朗诵我这几天写的几首诗咋样?”一听是胡队长自己作的诗,大家高兴地鼓掌。
胡长文说,第一首,是为咱们前几天誓师大会写的《誓师》:
炮声隆,会战大军破红井。
红井子,初战大捷,军威大振!
铁骑竞驰万马腾,地球深处缚油龙。
缚油龙,誓师总攻,各显其能!
“好!老胡再來一个!”老胡并不老,才30多岁,只是大家都这么叫他。
胡长文说,同志们,当前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了许多困难,大家知道困难最怕什么吗?困难最怕我们团结啊。同志们,团结是我们共产党人战胜困难的法宝。现在就把我今天下午作的这首《团结》献给大家:
君不见,能工可琢石中玉,
巧匠难磨玉中瑕。
玉寓石中质坚脆,
瑕未除去玉先碎。
玉先碎,亲痛仇快君悔愧,
肠断肝裂不可追。
古来万难怕精诚,
众志成城事必成。
在艰苦创业的年代,地窝子文化是大家精神生活一段难忘的回忆。
井场上,红旗飘扬,钻机轰鸣,大滑车把一根根钻杆提起来,又吼叫着把钻杆插入大地。钻台上,队长彭振华正在安排工作:“同志们,现在进尺已经达到了3000米,还有200多米就达到了设计深度,钻具即将进入最坚硬的岩石层,大家一定要当心啊。”真是怕啥来啥啊,彭队长说完这句话,还没有离开钻台,钻机就停了。“怎么回事?”
“队长,柴油发电机又坏了。”
柴油机房,几个师傅正在抢修。“怎么回事?多长时间能修好?”
“是发动机2号缸垫片刺烂了,只能是到总部库房调备料了。”
“一个小小垫片,就没有办法了吗?”看机修师傅无可奈何地摇头,彭振华说,“那兵分三路,刘师傅你带人赶紧拆卸旧垫片,做好安装的一切准备。耿师傅你联系胡队长他们,看他们有没有这种备料。我来联系钻井材料库领导,请求支援。”
半个小时以后,周边的几个钻井队都回电话说没有这种配件。总部材料库领导也打来电话,说安排了十几个人都没有找到现料,上报银川总库,总库也没有这个型号的垫片,倒是在西安总库找到了,现在已经安排人连夜送往银川,最快也得20多个小时。
“啊?20多个小时?钻具30分钟不动,泥浆会凝固,就会发生卡钻事故啊!”
“怎么办,怎么办?”彭振华额头的汗珠像黄豆一样滚落。
卡钻绝不可能在我这里发生,我彭振华就是拼死一条命,也不能发生!这时候,他脑海里突然想起老萬队长冲上钻台的情景,想起家善师傅死死攥着绷绳的双手,一股子血气直冲心头。
“战友们,柴油机的配件最快还要20多个小时才能送到,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大家看着彭振华。“队长,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听你的。”
“咱们用人推,一切责任我来担。”
“推钻具?”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彭振华,从他坚毅的眼神中确认这是真的。
“队长,钻具可是几千公斤重载啊,再加上泥浆的阻力和钻具的反作用力,若是人力不支,后果不敢想啊。”
“同志们,现在不是敢不敢想的事情,是我们敢不敢干!”
“干,我干!”
“干,都是长牛的男人,谁不敢,谁怕死,谁就别上!”
“队长,我们听你的!”
“好,都跟我上钻台!”
夜幕下的钻台上,40多个汉子借着几把手电的光亮,在紧张准备着推钻的工作。
“准备好了!”
60度夹角一组,每组15个人。大家手握加力杠,感觉就是握着钢枪,像敢死队出征前那样庄严地等着命令。
“同志们,没有什么神话。美帝都被我们打败了,我们还能怕他个鸟钻具!那天胡长文队长的诗说得好:古来万难怕精诚,众志成城事必成!”
“预备,开——始!”
一圈、一圈,随着圈数的增加,大家明显感到每前进一步,钻具的反作用力都在增加。
一步、两步、三步……他们每艰难地前进一步,脸上都要滚落一次汗珠。夜风扬起的沙尘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腾不出手来,只能一次次地歪头,用衣袖一次次地蹭汗水,最后每个人都变成了花脸。
100圈、200圈、280圈、337圈!
嘭!一声闷响,大家突然感到手上的反作用力消失了。
成功了,成功了!
彭振华想起了师傅石忠诚当年教给他的号子:
解放军呀——吼嗨!不怕难呀——吼嗨!打倒美帝保家园呀——吼嗨!战斗到底——吼嗨!
延安精神——吼嗨!艰苦奋斗——吼嗨!延安精神万代传呀——吼嗨!自力更生——吼嗨!
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就这样喊着号子,推着钻具。配件送到,柴油机已经恢复正常运转。他们倒在地上歇息,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钻机轰鸣,乌云滚滚,一场大雨眼看就要来临,一夜未眠的彭振华还忙碌在钻台上。这时,一辆吉普车驶进了井场,车上下来了石忠诚指挥和胡长文。
彭振华迎了上去:“报告石指挥,柴油发动机抢修完毕,目前进尺3228米,已经达到设计深度,钻机运行一切正常。”
“上车,去开会。”石忠诚一脸冰霜,这让彭振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胡长文,胡长文用眼睛示意他赶紧上车。
车窗外的天幕被一道闪电刺破,闪电像一条巨龙,腾空一跃不见了踪影,紧接着一个滚雷从云层中翻滚下来,撞击着大地上的万物,让每个人的胸膛都随之发颤。
车里面,彭振华发现今天石指挥和往常不一样,一言不发,一直看着窗外,眼睛里竟然噙着泪水。彭振华和胡长文面面相觑,都不作声。
大雨倾盆。雨滴急骤地打在车窗上,一个个雨滴又迅速汇成一条条水线,像决堤的泪水一样哗哗地流淌。彭振华心里一咯噔,一下蹦出了三个字:天在哭!
1976年,是全国人民最为悲痛的一年,也是全国人民扬眉吐气的一年。
悲痛的是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7月6日朱德委员长逝世,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毛主席逝世的日子里,长庆油田陕甘宁地区连续下了20多天雨。扬眉吐气的是,10月6日粉碎了“四人帮”,结束了长达10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
当彭振华和胡长文从吉普车上下来时,看见所有参加会议的人胸前都佩戴着小白花,他俩的脚步一下沉重得迈不开了。石忠诚说:“先去开党员干部大会,开完会你们还要赶回自己的井队去,组织好自己井队的追悼会。”
看见伟大领袖毛主席遗像的一瞬间,3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眼泪夺眶而出。
七
井场上,大家正在各司其职紧张有序地工作着,彭振华大声招呼着孙铁成和高义山:“你们现在马上到指挥部找石指挥报到。”
“队长啥事啊?”高义山看着彭振华的眼睛问。
“我也不知道啥事。石指挥只是说,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要两个当过兵的党员骨干。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钻井前线指挥部石忠诚办公室,高义山、孙铁成两个并肩而立。
石忠诚十分严肃地布置任务:“这个任务看着是简单,就是去洛川县负责押运几车松树,但你们要知道这13棵松树的政治意义。这13棵松树代表着毛主席在延安革命的13个春秋,凝聚着延安人民对领袖的无限深情。这13棵松树将同韶山的蜜桔树、台湾的樱花树,一同种植在毛主席纪念堂周围,这可是咱们全陕西人民给毛主席的献礼。现在,地方政府已经把松树从山里运出来了,你俩的任务就是把松树安全运到咸阳转运站,再装火车送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建设现场。油田选派你们两个当过兵的党员去执行这个光荣艰巨的任务,最关键的就是责任心,不能有一点点闪失,这项任务必须圆满完成!”
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张毅山来到调度室。调度室赵主任正在打电话,通知大家今晚有雨夹雪,要各单位控制出动车辆。
“赵主任,庆阳附近现在是哪个钻井队?”
赵主任看见是张指挥,赶紧站起来回答:“是一分部石忠诚带领的3208钻井队,在华池五蛟乡。”
“石忠诚?”张毅山的眉毛跳动了一下说,“你安排一下车,我去看看。”
“现在?”
“现在!你去通知物资供应处处长老傅,其他领导不要惊动。大家这些天也都累了,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咱们今天晚上就住在井队,明天早上再回来。”
赵主任有些迟疑地说:“张指挥,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夹雪,您看这天气……再说,这么晚了。”赵主任看见张毅山的眉毛竖了起来,赶紧把话收住了。
“下雨了钻机就停了吗?下雪了钻井的同志就睡觉了吗?你要累了就不要去了,我自己去!”
赵主任赶紧回答:“我这就去。”他快步走出办公室,擦着头上的细汗,心里说,我自己干工作就性急,这新当家人看来比我还急啊。
沙石公路上,只有一辆北京吉普车在夜色里孤独行驶着。车刚出庆城悦乐镇,就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领导,看样子真要下雪了。”赵主任说。张毅山正看着前方,好像在想着什么问题,只告诉司机小刘:“尽量开快一点。”
赵主任不作声了,车子的引擎声越来越大了。
此时,张毅山在回忆他和老战友石忠诚在一起的情景:石忠诚和他一起荣获“战斗英雄”,石忠诚恐高抱着井架打哆嗦,石忠诚和他比赛背水泥……
吉普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打断了张毅山的回忆。
山上滚落的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张毅山下车围着大石头转了一圈,巨石足有2吨多重,而且大头朝下趴在地上。张毅山问司机:“车上有绳子和撬杠吗?”
“没有,只有一把铁锨。”司机答。
“以后要给每一台车上配齐自救绳子、加力杠、枕木和铁锨或洋镐,这些东西不要靠器材处供给,我们要自力更生自己解决。”张毅山说完又问,“这里离3208钻井队还有多远?”
“就在这个山上,估摸有五六里地。”赵主任答。
“看来,咱们只好坐11路车去喽。”张毅山长出一口气说。
“11路车?”司机小刘不解地正要问又忽然明白了,笑着说,“张指挥,您真幽默啊,我还以为真有车坐呢。”
“领导你们走吧,我给咱看车。”
“你看车?你不怕狼吗?”
“我——我不怕!”小刘嘴上这样答,心里却在打鼓。
“那你看见狼没有?”张毅山用手指着车后面说。顺着张毅山手指的方向,小刘看见后面不远处有蓝晶晶的亮光在晃动。“啊,真有狼?”小刘惊恐地说。
“怎么样小刘,还留下看车吗?”赵主任故意逗他说。
“我是司机,车是我的阵地,车在我在……”小刘越说声音越低。
“把手电和铁锨带上,把车锁好,赶紧和我们一起走吧。”赵主任拍着小刘的肩膀说,“放心吧,华池是革命老区,民心淳朴,没事的。”
小刘从车上取出几件雨衣,让领导们都穿上。车上只有两把手电,傅处长和赵主任各拿一个。小刘握着铁锨说:“领导们前面走,我给咱断后。”
“还是你走我前面吧。”赵主任说着,把小刘推到他前面继续说,“不要紧张。这是一头哨兵狼,不会对我们发起攻击的。它没有发出叫声,说明附近也没有狼群。”
“赵主任在部队时是侦察连长,还是让他走最后吧。”走在最前面的傅处长说着,用手电画着圈向山上走去。
下雪了,雪粒落在他们的雨衣上沙沙作响。
走在最后面的赵主任走一段路才开一次手电往后照射一次,然后又画出一连串的光圈后关掉电筒。那只狼已经尾随了他们3里多路了。
俗话说,夜路走得快,不觉已经快走到了。远远地看见钻塔上灯光闪烁,每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在这风雪飘飘的夜色里,闪烁着灯光的钻塔身披雪衣,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宝塔屹立在风雪中,美如仙境。
钻机轰鸣,吊车正在起吊一根鉆杆,钻塔上的人在大声吆喝着什么,钻台上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张毅山他们直接上了钻台。
钻台上,大家正在连接一根钻杆,正好一股泥浆喷射开来,他们每个人都被淋了一身,还好穿着雨衣。再看这几个钻工,被泥水淋湿的工作服像铠甲一样,抬手走路都咔咔作响。
“同志,石忠诚指挥在这里吗?”
“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跑到钻台上来了?”那个钻工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们警觉地反问。
“这是咱们油田的张指挥,来看望大家。”赵主任说。
那个钻工听完笑了:“张指挥?这黑天半夜的,张指挥能冒着风雪来看我们?”
“兄弟们,大家过来吆,张指挥来看我们了。”这个钻工的这一句吆喝,声音从高到低,分明带着调侃的意思。他的眼神无意间和张毅山的目光相碰,那一瞬,他感受到了一股摄人心魂的力量。这时,他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抬起头大声喊:“石指挥,石指挥,有人找你。”
大家循声向上望去,杆顶头坐着的一个人应了一声。这时,几个钻工解开钻塔上绑着的一根钢丝绳锁扣,然后齐心协力地放下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石忠诚。因为身上落了雨雪又被泥浆喷淋,他的工衣已经冻成了一个硬梆梆的盔甲,他的腿和胳膊依然保持着坐着扶钻杆的姿势。为了让他站起来,两个钻工用钢丝刷子敲打着他膝盖和肘关节处的外套。
“让我来。”张毅山突然单腿跪下,一把夺过一个钻工手里的钢丝刷子,用刷背使劲地敲打起来。大家感觉张毅山这哪里是在敲打冰冻的衣服,简直是在打人呀。
石忠诚有点诧异,忽然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真是你,真是你啊!老张!”石忠诚突然伸出僵直的胳臂,双手抓住张毅山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雪花漫天飞舞,地上人声鼎沸。3208钻井队队部炸锅了,听说是传说中的张毅山来了,大家奔走相告,都不睡觉跑来看张毅山。张毅山可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啊:战斗英雄、一级劳模、钢刀连长、功勋队长,当然还有“抬猪事件”和被打残的传闻。
“张指挥,我是一班司钻高义山,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还没有说完,就被钻工们的笑声打断了。
“高义山啊,你小子天天讲你敬佩的英雄是张指挥。张指挥到你面前了,你小子还耍起了横。”
“高义山你真是叶公好龙啊。”大家看着高义山的囧样开心地笑着。
“高义山啊,你个壮小伙子不上钻塔扶钻,怎么能让石指挥上钻塔啊?”赵主任故意把高义山的名字叫得很响。
“报告领导,上钻塔我还不够格。”
“什么?你这个司钻都不够格?”
“是。我们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上钻塔扶钻这样最艰苦的活儿,只有队干部和先进党员才有资格。今天我们队长都没有抢上。”高义山说。
“是我定的。老队长,这也是和你学的。当年在咱们钢刀连时,还不是你规定,急难险重是党员干部先上吗?”石忠诚扶着高义山的肩膀,看着张毅山解释说。
“我只知道,咱们队人心齐整,作风过硬,干部素质高,是出队长最多的井队。今天才知道,原来根源在这里。我看这就是钢刀精神,就是我们长庆油田无畏艰险的拼搏精神!”
“说得好!”钻工们热烈鼓掌。
张毅山看着大家,开心地笑了。他很享受和钻工们围坐在一起的感觉。
山川大地,银装素裹,钻塔上猎猎飘扬的红旗愈加红艳。张毅山和石忠诚并肩踏雪而行。
张毅山问:“老石,昨晚给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咋样了?”
石忠诚说:“我怕干不好。”
“没有干怎么知道?你想过没,我们长庆现在最需要什么?”张毅山问。
石忠诚若有所思:“我认为是精气神。这几年以阶级斗争为纲,人心惶惶,特别是领导干部,要是一句话没说好就被人断章取义、上纲上线整治。我也只是埋头干活,开会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你知道吗?秦凤翔就是说了一句‘再忙也要学技术就被打成了右派,现在还在宁夏九公里农场接受改造。总部那个总工程师刘贞,我想你已经见过了,就是秦凤翔的老婆。”
张毅山这才想起自己到任那天见面会上,总工程师刘贞看他时惊喜又忧郁的眼神。
石忠诚继续说:“当年,老秦到北京进修回来时带着刘贞,刘贞可是大学的高材生啊,还是他们进修班的老师。美女爱英雄,也是咱们老秦有福气。人家刘贞硬是放弃了北京石油学院教师的工作,跟着老秦到玉门,又从玉门来到了长庆。她可是中国少有的地质专家,是岳韶华教授的学生。每次石油部领导来调研,都是她作地质工作汇报。就是这样的人才,因为他是老秦的老婆也受到牵连,干着总工程师的活儿,却是一般工人的工资待遇。勘探开发明明离不开她,却还说是让她戴罪立功。”石忠诚有些愤愤然,没有再往下说。
张毅山接话了:“老石啊,你能看到现在人心需要精气神,这就对了。我要从你开始,首先树立起干事创业不怕吃苦的先进典型,让大家的思想统一到干事创业上来。老秦的事情还有一个过程,上面的政策马上就下来了,我们一定要相信党。你就说你的想法,我全力以赴支持你。你们还有什么困难要我解决?”
“我沒有想法,我听你的。”
“老石,不是听我的。组织派我来,我不找你们找谁,咱们都是老兵,都是共产党员,当年死都不怕,还怕受不了委屈?我想你们这些老兵还是要站出来,再带头打一次冲锋。还记得咱们石油师的誓言吗?”
“一切为了石油!一切为了祖国!”石忠诚说,“我能提一个要求吗?我想给钻工的棉衣后背上再加上2斤棉花,你看行吗?”
“行。我和老傅商量商量,一定让你满意。”
钻井队的人把挡路的巨石推到了路边沟里,司机小刘发动好了吉普车,张毅山和大家握手告别。
一上车,张毅山就对身边的傅处长说:“老傅啊,我想求你一件事,你看能不能给钻井队钻工的棉衣后背上多加2斤棉花?”
“张指挥,说起来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
“我没有追究谁的责任。你也看见了,就要想办法解决这2斤棉花的问题。”
傅处长说:“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情办好!”
这天,张毅山来到宁夏红井子油田。宁夏的实际情况超出了张毅山的预料。这里是长庆油田的“运动重灾区”,各类冤假错案占到全油田的一多半,抓捕老干部、老工人多达56起,致死2人,致残20多人,500多人受到牵连。难以想象这对人们的心态造成了多大影响,对人们的精神思想带来了多大压力。
平反的事一刻都不能拖了,这是关系到油田再生产能否顺利启动,关系到国家政策能否切实落实的大事情。张毅山以军人的果敢,只用了1个月时间就完成了这件最棘手、也让人最头疼的工作。
“真抓实干,继往开来”,主席台上挂着这幅鲜红的大标语。张毅山召开万人大会,彻底解决了“运动”遗留问题,一大批干部职工被解脱出来,全油田迅速形成了一个团结积极的新局面。
秦凤翔一瘸一拐地背着一篓子猪草正往猪圈走。他已经整整8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农场里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身边的这个瘸子哑巴。
“老秦,老秦!”张毅山、石忠诚、薛宝娃一起来接秦凤翔了。
秦凤翔对呼叫他的声音充耳不闻,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听不到任何人说话了,只顾低着头走向猪圈。一头蓬乱的头发,一身乞丐都不穿的烂衣服。一只脚上穿着脚指头露在外面的布鞋,另一只脚上穿着用绳子绑着的半截拖鞋。
这是秦凤翔吗?这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的战斗英雄秦凤翔吗?这是那个主管教育培训的秦处长吗? 看着眼前瘦削苍老的秦凤翔,张毅山忍不住落泪了,石忠诚、薛宝娃也落泪了。
石忠诚、薛宝娃两个人跑过去卸掉秦凤翔背上的草篓子,一把扔在了地上。他们紧紧地抱住秦凤翔,放声痛哭,泪如雨下。张毅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长长的眉毛抖动着,两行热泪淌过脸颊,滑过下巴掉在了地上。
九
红彤彤的太阳腾地从一片云朵中跳了出来,霞光万道,整个大地都亮堂了,人们情不自禁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漫长的冬天走了,春天终于来了。
张毅山和秦凤翔并肩而行。
张毅山说:“老秦,现在钻井有老石,压裂有老薛,勘探开发有你夫人刘贞,可我总感到什么地方还没有做到位,感到人心还没有完全凝聚起来。你在长庆这么多年,又是搞思想教育工作的,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秦凤翔说:“这些天来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运动给人民造成的心灵创伤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痊愈的,但是人民也看到了,国家正在变化,人民对生活的最低期望就是安宁和孩子能有未来。”正说话间,有一群学生大声喧哗似乎在吵架。
一个男孩子指着一个女孩子说:“你爸是走资派,反革命分子!”女孩子回应他说:“我爸不是走资派。我爸是革命委员会主任,是解放军!”
“就是就是,就是反革命分子走资派。不是走资派怎么会被改造劳动啊?”女孩子被气哭了,指着男孩说:“你胡说你胡说!我告老师去。”
“告去,告去!”其他孩子们跟着起哄,看见有大人走过来了才一哄而散。
看着四散而去的孩子们,张毅山吁了口气说: “听着孩子们刚才的争吵,让人心里真是难受啊。”
“老张,学校早就走了五七道路,不好好教学,孩子们都被放羊了。”
“我们干革命为了啥?我们不能毁了下一代啊。”张毅山愤慨地说。
“这才是广大职工关心的大问题。你刚才不是说如何凝聚人心吗?我的意思就是首先把学校办好,一定要树德立人。”秦凤翔说,“现在,上万人面临着孩子上学这个问题,上万人面临成家的问题,还有上万人两地分居,这些都是直接影响生产发展的内在因素。”
“老秦,你继续说。”
“这些天我好好想了一下,针对这三个问题咱们可以这样办:一是办好子弟学校,就像咱们在玉门一样,可以从工人中抽调补充师资力量。二是修改完善原来的油田职工结婚探亲政策,国家规定的是18周岁,咱们就不要再规定28周岁了,我看年满25周岁就可以。三是放开家属随矿政策,批准老职工到二线工作。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你再斟酌斟酌。”
“老秦啊,你这哪里是这几天想的啊,你用心良久了吧?这一二两条我是认可的,第三条我还没有想明白,那么多家属随矿到哪里吃住啊?”
“老张,我给你讲一个故事。1971年大会战时,几万人云集马岭川,吃饭首先成了大问题。皮定军司令来视察发现了这个问题,立即指示开办农场,自力更生。1972年,我们在华池老爷岭、豹子川、大凤川找了几块地方,开办了自己的农场,1年时间收获了10万斤糜子,20多万斤玉米,还有30万斤南瓜等。”
“你是说咱们也成立自己的农场?批准老职工到二线就是这个意思?”
秦凤翔点点头。
“我看行。咱们要集中力量勘探开发,自力更生,不给国家添麻烦。我看钻井队50岁以上家属随矿的,因公伤残的,都可以去二线。”张毅山高兴地拍着秦凤翔的肩膀说,“老战友,你哪里是在这里喂猪啊!你分明就是卧薪尝胆的勾践,在等着奋发图强为国奉献啊。”
“我相信黨,相信党一定不忘初心。”秦凤翔坚定地说。
“老秦啊,这些年苦了你了。”张毅山又一次握住了秦凤翔的大手。
凝聚人心是生产最根本的动力。经过半年多的准备,1978年春天,长庆油田在庆阳召开了“工业学大庆,加快长庆油田开发建设总动员”大会。
大会出现三个大亮点:一是一大批“解放”干部登上主席台发表了演讲。整整8年没有说话的油田教育培训处原处长秦凤翔复职,在大会上作了“迅速恢复子弟学校、职工技术培训学校的报告”,赢得了长时间的掌声。二是老劳模一分部指挥石忠诚出任油田主管钻井的副指挥,这空前激发了大家向先进学习的热情。三是油田主管钻井的副指挥薛宝娃兼任井下压裂处处长。10台崭新的压裂车一字排开,车前120名小伙子昂首挺胸站立成方阵,还有每一辆车上写有“钢刀连”的红旗迎风招展。这样的情景,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一切为了石油!一切为了祖国!”喊声震天,响彻云霄。人们含着热泪,高喊着石油师多年前誓师的口号。
张毅山在这次大会上提出了长庆油田发展的3年战略目标:1年之内原油产量突破100万吨;2年之内达到120万吨;3年之内突破130万吨。同时建成外输管道,实现原油跨黄河向兰州输油的总目标!
长庆油田几万人马会战8年,都没有达到100万吨的目标,你张毅山才上任半年就敢提出这样的目标,夸下这样的海口?许多人对张指挥表示怀疑,有些管理人员也对他有看法。
张毅山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有一次闲聊时对司机小刘说:“当年半个中国都被日本人占领了,有几个人相信我们能打败日本鬼子?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后来打倒了国民党反动派建立了新中国,当时又有多少人能相信?我们要放眼未来!未来的长庆要和大庆一样,成为石油行业的顶梁柱,是迟早的事情。我说100万吨有些人就开始怀疑了,我看他们是在怀疑自己,是他们自己没有勇气和决心。”
薛宝娃的井下压裂取得了效果,单井原油产量明显提高。张毅山非常高兴,专程到井下压裂处看望大家。在薛宝娃的办公室,他看见墙上贴着一幅字:
压!压!压!
狠狠地压!
压开地层千条缝,
压进地层百万砂,
压得石油滚滚流,
压得神州乐开花。
张毅山问:“老薛,这是你的大作?”
薛宝娃说:“这是压裂职工自己创作的《压裂歌》。我在井场上听见他们在唱,就抄录回来了。受到他们的启发,你看,这是我写的。”
张毅山接过一看,标题为《猛压裂》:
压!决心改造低渗透,
猛压裂,油层大张口。
压!机泵隆隆地球抖,
猛压裂!顽石变沙球。
压!科学革命加拼命,
展未来,胜利在招手。
“说得好写得好啊!油层大张口,顽石变沙球,科学革命加拼命,胜利在招手!在石油部开发会议上,总地质师杨杰充分肯定了你们的压裂成绩。这回我专门来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看你还有什么困难。我知道你,我不问你,你不会说。”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薛宝娃接过张毅山的话说,“这半年来的压裂作业,我们是取得了一些成绩,遇到了好些问题,同时也找到了更新更有效的解决办法。今天上午我们刚开过阶段效果分析专题会,你看,这是会议纪要。” 薛宝娃指着纪要说,“这是我们和工程师得出的结论。我们的设备还需要改进,技术措施也要不断改进。”
薛宝娃给张毅山倒了一杯水说:“我知道你不喝茶,让水先晾着,你再听我慢慢给你说。”
张毅山眼睛闪着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薛宝娃。薛宝娃说:“你是知道的,咱们现在用的是400+500压裂机组,咱们压裂的对象却是磨刀石。通过这一段时间压裂的效果看,其实连预期的一半都达不到。主要原因是设备的力量达不到,就是说,刚到点上就没劲了。”
“那咱们有啥办法吗?”张毅山急切地问。
“我还真找到办法了。说来也巧,前几天我跟班时,向一个叫马军旗的设备工程师了解情况。他跟我说,他的师傅齐大雄年初就成功研制出了一款850型压裂机组,成功通过国家验收。这850型压裂机组的秒出沙冲击力是咱们现在400+500压裂机组的3倍还多,是目前国内最先进的压裂机组。听马军旗说,现在兰州已经生产出了4台,正在调试。”
“齐大雄?就是上次咱俩到西安开会时,听说过的那个有着传奇色彩的犟老头?”张毅山一下子来了精神。
“就是他。他30岁参加革命时还不识字,40岁自学大学机械,60岁结婚,80多岁还在搞研究。他现在可是咱们国家在压力装备专业为数不多的专家之一。”
“你的意思是……”张毅山问。
“我的意思是咱先买回来一台试试。”
“要买就买4台。既然都通过了国家验收,咱们就没有必要怀疑。老薛,我看这事情要快,要不你明天亲自去兰州和机械厂领导谈谈,如果行就定下来,我这里给你准备资金。”张毅山说完站了起来,却被薛宝娃按着肩膀压回椅子上。 “你先别急着走,我刚才给你说了设备的困难,你给我解决了。我现在再给你说一个好消息,让你也高兴高兴。”
“什么好消息?”
“最近我们在井上做了一个尝试:在第一次压裂后,第二次在把硫酸压进去,再次对地下进行酸化,从试油队试验结果看,效果极大地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试验的这两口井,现在每天出油量都在20吨。”薛宝娃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下。
“20吨!”张毅山高兴地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走,现在就去看看。”
十
虽已是立春时节,迎春花已经漫山遍野地绽放了,可是到5月上旬,陕北的春天还在探头探脑,直到下旬春姑娘才羞羞答答上场。粉红色的山桃花开了,白色的杏花、梨花、苹果花开了,满山都是正在吐蕊的新芽,到处都是蓬勃的生命争春。
在一块挂着“长庆石油勘探局第八石油子弟学校”牌子的大门口,田家宽和妻子刘春燕正与门卫老周打招呼。他们多次来学校看望孩子们,已经和周老汉成了朋友。
家宽夫妇把一大堆东西放到门岗里的一个大桌子上,一包一包的东西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石铭、石惠、秦军、刘洋、许新红、田希望……
“孩子们才上课,这一节课下来就是课间操了。来,坐下来先喝口水,歇一歇。”老周一边提着暖水瓶给他们倒水一边说着。这些年,只要一休假,田家宽两口子都要来学校看看这些孩子们。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在前线工作,他们都寄宿在学校,时间长了田家宽两口子和孩子们便成了好朋友。
老周是退伍人员,原来也在钻井队,因为伤了腰,年龄大了,组织就安排他来学校看大门。老周和家宽很是谈得来,每次都要给家宽讲他当年在67军201师602团3营炮连当班长,在北京参加建设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故事。每次讲到结尾,老周都十分遗憾地说,要是晚走一天,他们连每个人都会得到一块刻着“参加建设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纪念章,可就在发纪念章的前一天,他们的部队接到命令,转战玉门复员当了石油工人。
田家宽知道这是老周心中的遗憾,每次他都像第一次听一样十分认真,又十分同情:“老周,等孩子们大了,咱们去一次北京。你给我当向导,咱们去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看看你建设的军事博物馆,兴许还能碰见那块纪念章呢。到时候我给你买一块,给你挂在胸前。”每当田家宽说完这句话,老周就很兴奋地满口应承:“好好好,田老弟,我给你当向导。你放心,天安门广场、十里长安街,我都熟悉。”
每当这时,老周都要硬给家宽点燃一支烟:“田老弟,你给说说咱井队的新鲜事。”听到现在钻井设备先进了,更安全了,他就很开心。
通常听完家宽讲井队的事情,老周就满足地喝一口茶,开始给家宽夫妇讲每个孩子的成长情况,讲老领导秦凤翔的儿子秦军翻墙被批了在操场罚站,石忠诚的儿子石铭又得了全校数学大赛第一,许新红上讲台唱歌了,田家宽的儿子田希望当少先大队大队长了……
家宽两口子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就怕哪里没有听到。
下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涌向操场。刘春燕一眼就看见了许大军的女儿许新红像一只小鸟扑腾着。“红红,红红。”“田妈妈,田妈妈。”小鸟扑棱着翅膀向他们飞过来。
这天,张毅山突然参加了油田子弟学校新学年开学典礼,还带着油田教育培训处处长秦凤翔,这让主席台上正准备讲话的校长着实紧张忙乱了一阵,赶紧找椅子和水杯请两位领导坐下。
张毅山示意他开学典礼继续进行。校长紧张地读完讲话稿后,给全校师生介绍了张毅山和秦凤翔,还特别介绍说,他们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是戰斗英雄。全校师生向他们致以热烈的掌声。
校长请秦凤翔讲话。秦凤翔说:“同学们,看见大家穿着崭新的校服,看见你们的笑脸,我打心里高兴!张指挥对我要求,一定要想办法让孩子们有校服穿,我们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再难也要把学校办好。大家也看见了,学校修缮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宿舍,改善了食堂还修建了锅炉房,以后全校师生都可以喝上开水了,再也不用喝生水了。同学们,为了给你们配置好师资力量,今年油田一共招来了8名大学生,3名学油田地质勘探的大学生留在油田工作,5名大学生分来学校给你们当老师。为了给你们找到老师,油田组织部门进行了严格挑选,你们的每一名老师都是人品贵重、品学兼优、有着强烈事业心的共产党员。新分来的5名大学生老师,在大学都是优秀学生干部,都已经是预备党员。你们要尊重每一位老师,不仅要学习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他们的精神品质。”
张毅山也讲了话。他讲了自己小时候上私塾的可怜环境,讲了石油师汉中文化补习的起因,向全体学生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八国联军敢欺负泱泱中华,为什么日本侵略者敢制造南京大屠杀?是我们穷是我们弱,但归根结底是我们没有文化!我们造不出飞机大炮、造不出轮船汽车,我们明知道脚下就是大油田,却没有办法把油气开采出来。我们是叫花子捧着金饭碗在要饭!我们这一代人受欺负受苦过来了,但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未来继续受苦受欺负!
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现在外强不敢欺负我们了,可是我们祖国的明天如何变得强大,这就是国家现在提出的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奋斗目标。怎么实现这个目标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了,未来是你们的。你们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祖国的未来就在你们每个人的肩上!
张毅山刷地站起来,给全校老师深深地鞠一躬。他说:“你们是组织精选、人品贵重的老师,我代表全油田的家长,拜托你们!”
他又向全体学生深深地鞠一躬,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说:“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油田的明天,我代表全油田的将士,期待你们一定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时刻牢记毛主席的教导,祖国的未来就在你们每个人的肩上!”
张毅山的话点燃了全校师生心中的那团火,张孝国、秦军、石铭、田希望、石慧……每个人都是咬著牙关,紧紧攥着拳头。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少先大队大队长田希望带头举起拳头,全校师生起立,每个人的眼里都发着炯炯的光。
十一
张毅山再次来到高义山他们的钻井队,全队列队给张毅山敬礼。高义山高兴地拍着羊皮马甲给张毅山说,他们钻工都把这羊皮马甲叫“毅山爱心”马甲,张毅山这才知道物资供应处傅处长提议机关所有干部,由原来的2年发一套棉衣,改成了3年发一套,还千方百计为油田的钻工每人发了一件羊皮马甲。
张毅山说:“同志们,我们时刻不能忘记,这是党组织给我们的关爱。我们时刻也不能忘记我们的使命和初心:一切为了石油!一切为了祖国!”
石忠诚上任后,整个油田钻井队的干部都看样学样冲在了最前面,极大地激发了一线职工的工作热情,一个“赶、学、比、帮、超”的劳动竞赛迅速在油田掀起了高潮,到处都是“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到处都是“三老四严、四个一样”的学习讨论。
张毅山到任1年时间,长庆油田原油产量首次突破100万吨;到任不到2年,原油产量就达到120万吨。在去庆阳华池长庆油田干部学校的路上,张毅山问司机小刘:“你听到现在还有人对长庆的发展目标质疑吗?”
“没有了,没有了,可能是您刚来就提出了那么高的目标,难免有人不相信。”
“其实我说的还保守了,咱们长庆的脚下何止是一个100万,我看最少也是1000万。”
“1000万吨!”小刘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华池长庆油田干部学校,其实就是原来南梁大凤川抗大七分校,位置在子午岭北段的山谷中,距庆阳县城约100公里,距离刘志丹、习仲勋闹革命的南梁苏维埃政府只有10公里,当年著名的大生产运动也是发生在这里。
张毅山在干部学习班开学典礼上讲话:“今天能坐到这里的每一名同志都是各行各业的骨干、先进和劳动模范,也都是共产党员,能来参加这个学习班,至少可以说明你们是优秀的。在油田勘探开发生产工作十分繁忙的时候,勘探局指挥部决定在百忙之中举办这个党员干部学习班,我们每个人首先要想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学习,要学习什么?古人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这次的学习班就是一个思想的充电班,我们要静下来理一理我们的思想,端正一下我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2年前,长庆油田提出的3年发展目标是:1年之内原油产量突破100万吨,2年达到120万吨,3年突破130万吨,同时建成外输管道,实现原油跨黄河向兰州输油的总目标。现在看来,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而且会提前实现。现在我们长庆至兰州的输油管道施工已经全线展开,马岭至惠安堡管道铺设已经基本完成,准备做为五一献礼。‘马惠宁管道全线工程计划在6月底完成,七一时长庆油田将正式通过输油管道向兰州输油,向我们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诞辰献礼。”
“在勘探开发上,从宁夏红井子、马坊、摆宴井到陕北吴旗,再到马岭油田都捷报频传,红井子压裂的18口油井获得了工业油流。另外,马岭油田北一注水站的建成,标志着油田勘探又增添了新的科学手段。我们在延安安塞县招安乡和富县和尚塬镇再次打出了工业油流,陕北油田地下油库的金钥匙已经找到了。同志们,我们坚信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长庆油田的未来会越来越辉煌!”
台下,掌声雷动,群情激奋。
十二
1980年3月,时令过了惊蛰。虽说春天已经来了,黄土高原漫长的寒冷时节也已经过去,但在陕甘宁这片古老的大地上,仍然迟迟不见春回大地的样子,春姑娘步履蹒跚地行进在江南通往北国的路上。
井场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老汉背着犁弓,牵着一头老黄牛,牛身上搭着一个细长口袋,慢吞吞地向井场走来。今天是个艳阳天,他要耕种井场边自家的2亩地,当然主要也是想找钻井队的胡长文队长做点生意。
胡长文远远地看见了他,就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大声地招呼:“老杨叔,老杨叔。” 老杨放下肩膀上的褡裢,胡长文赶紧上去接住犁弓放到地上。
“老杨叔。”胡长文刚开口,杨老汉就接话说:“老胡,是不是娃娃们又饿了?”胡长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老胡,你自己取下来吧,我家里也不多了,就这些了。”老杨用手指着老牛的脊背。
“你老人家都给我准备好了啊。”胡长文从牛背上卸下袋子,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老杨。
“你这后生讲义气,我老汉记在心里。”杨老汉把钱揣进怀里说,“老胡,我知道你又多给我了,可我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婆姨又犯病了,庄户人家,没有钱看不了病啊,唉……想起来她这病也是为了我才得的。这钱我记着,就当是借你的。”杨老汉叹了一口气。
“老杨叔,你不是说过咱俩是朋友了吗?是朋友就不要说借不借的了。再说了,现在钻井队的口粮都不够吃,你卖给我们土豆是在帮我们。要是没有你这土豆补充,大家这体力活还咋干下去呢?”胡长文说。
杨老汉一直以为胡长文是给井队买土豆,他哪里知道这些钱都是胡长文自己的钱。
杨老汉年轻的时候到山西卖土豆,赚了一些钱,回来就置了几亩田地,雇了长工,娶了婆姨。土改时他的成分被划为地主,土地收归公有。杨老汉本来就脑子活,人又勤快,这些年又在山坡上开荒种些土豆,还买了一头老牛,日子过得还不错。
胡长文的井队在这里打井,老杨总是拿些土豆来换点钱,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忘年交。老杨比胡长文年长30多岁,可老杨一直把胡长文叫老胡,胡长文不让这么叫,说是把他叫老了。老杨说,陕北人叫老胡可不是这个意思,当年刘志丹也才30岁,陕北人都把他叫老刘。
“老杨叔,昨晚上我听广播听到了一件事,可是和你也有关系呢。”
“老胡,你和我说笑呢吧。广播上说的是国家大事,能和我一个农民有啥麻缠哩。”
“这件国家大事还就是和你有关系呢。广播上说,中央已经下了文件,所有地主、富农分子都要摘帽子,都一样是农民身份。”胡长文说完,看杨老汉满脸阴云不说话。
胡长文以为自己没有表達清楚,又大声说:“老杨叔,中央已经下文件了,你不再是地主了,你和其他人都一样了,以后全国都没有地主这个成分了!”
老杨半天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坐在地上。
“老杨叔?”胡长文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摇晃,看见杨老汉紧闭着眼睛,脸上老泪纵横。
“我不是地主了,我不是地主了!”杨老汉突然站起来,一边喊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向村庄方向跑去。
“哞!”老黄牛看见主人突然发疯一样跑了,仰天长叫。
十三
石油工业部部长宋国栋、副部长李睿和专家团一行来到长庆油田。宋国栋一下吉普车就快步走上前,紧紧握住张毅山的手,说了两个字:“老张!”
宋部长是原57师三团政委,57师改编石油师后,他留在汉中负责三团学习汽车驾驶技术,当时的张毅山是师部警卫连长。后来,他们一起参加了大庆油田大会战。“运动”时一起关牛棚,“运动”结束后,宋国栋担任大庆油田指挥部党委书记,张毅山担任党委副书记。同生死的战友情,共患难的同志谊,千言万语这一刻就凝结在“老张”这两个字里了。
他们双手紧握,过了好一阵子,宋国栋激动地说:“老张,我又转回来了,就像当年所说一团钻,二团建,三团围着轮子转。如今我还是围着石油转,今天又转回来了。走,先到你的钻井队看看,咱车上说话。”
吉普车缓缓前进,车外山路上的黄土很细很厚,都能盖住人的脚面,汽车驶过,黄土飞扬,顺着车门空隙钻进了车厢。
坐在颠簸的车上,望着窗外满眼的沟壑和光秃秃的山岭,张毅山无奈地说:“老宋啊,这是咱们陕北石油道路的特色,天晴是扬灰路,下雨就是泥水路。”
宋部长说:“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长庆油田却干到了100万吨。老张,这2年来长庆油田的成绩全国兄弟单位都有目共睹。”
张毅山说:“这陕甘宁的地质完全和大庆不同。我来的第一天,老薛就给了我一块岩芯,我一看这哪里有什么渗透率,简直就是一块磨刀石。现在那块石头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每天都要看看它。老薛还专门把磨刀石带到北京,让翁博士做了鉴定。翁博士说,陕甘宁的地质是典型的超低渗,如果把大庆的地质渗透比作是拳头大的孔,长庆的磨刀石还没有针眼大。老薛就是和这磨刀石干上了,现在主要负责井下试油压裂。通过这两年来的不断总结,现在我们的压裂不再是单纯的沙压裂,而是根据地下实际情况,有针对地把压裂和酸化相结合,打组合拳。特别是近1年来,这个压裂措施取得了非常明显的效果。”
“听说薛宝娃把兰州的齐大雄都搬动了,他设计的850型压裂机组目前可是国内第一。随我来的几个专家和江汉油田的领导,都是奔着你们的压裂技术来的,等会儿要让老薛给大家好好讲讲。”听了张毅山的汇报,宋部长高兴地说。
“虽然这些年我们先后勘探出了大小16个油田,同时发现了含天然气面积30平方公里,探明天然气地质储量20多亿立方米,但是对我们稳住130万吨,还是困难很大。一是投资严重短缺,现在长庆油田每吨油国家给130元,实际成本已经是110元,全油田全年利润才1300万。二是勘探开发科技手段的局限性,新的勘探开发跟不上国家计划的要求。去年比前年的计划投资少3000多万,今年计划投资缺口更是高达5300多万,就是说勘探投资的90%都没有落实。老领导,按说我这一见到你,该是先给你报喜,不由得我不说实话。”张毅山面带忧虑地说。
“国家正是经济困难时期,百废待兴。咱们石油工业作为共和国的长子,不给国家担着,行吗?国家正在做宏观经济调控,沿海几个地方都已经开放,改革开放的政策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可以先发展辅助经济自己创收,以副业养主业,谋求更大的发展。你的能耐我能不清楚?当年那么困难都挺过来了,这些眼下的困难,我想你是有办法的。你可以把这些问题给这次调研组的同志们汇报一下。你说了困难,现在该说说有啥好事?”副部长李睿说。
“投资跟不上,勘探这个龙头昂不起来,要确保产量的增长,还要安定军心。我们一是学习大庆油田‘五把铁锹闹革命精神,有计划地开展了自力更生、生产自救的工作。这2年多,我们在陕甘宁先后兴办了20多个农场,其中延安甘泉清泉沟、庆阳东华池、连家砭,宁夏的十八公里农场都已初具规模,也有了收成,去年产粮240多吨,农副产品900多吨,粮食已经基本实现了自给。今年,羊、兔子、鸡鸭鹅和生猪的产量能达到200多吨。二是为了给勘探开发减负,这些年农场安置非城镇户口近3000户随矿家属,安置老职工1200多人,安置工伤残人员230多人。”宋部长打断张毅山的话,高兴地说:“老张,你行啊,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张毅山继续说:“再苦再难也要搞勘探开发,勘探开发才是油田发展的根本。”
“对!再苦再难,勘探开发是我们油田运转的根本!”宋部长说。
“去年我们集中精力在安塞地区打了8口井,口口都见到了工业油流,通过数据分析,已经初步摸清了陕甘宁盆地古隆起的存在,就是说延长亿吨级油藏的窗户已经被我們找到了。”张毅山汇报说。
“老张,你这是老鼠拉锨把——大头在后头啊。我就知道你老张这把钢刀不老!”李睿高兴地继续说:“延长这块老顽石,德国人、美国人、日本人都拿它没有办法。50年代,咱们在延安一带打了那么多井,竟然都是油花花。这下好了,长庆油田有希望了。”
一个车队突然停到了井场边上,这是对胡长文来了一个突然袭击。胡长文正坐在井场边和十几个钻工烧土豆吃。吉普车开到他面前时,他刚拿着一个黑蛋蛋土豆咬了一口,嘴边都是烧土豆的黑灰。
石忠诚首先下车,喊了一声胡长文。胡长文和其他钻工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胡长文嘴里含着一口烫嘴的土豆,手上拿着烫手的土豆,样子十分狼狈。
石忠诚看着胡长文的样子笑了,向宋部长等领导介绍胡长文,领导们和大家一一握手。看见钻工们的脸色都不太好,宋部长脸色凝重地说:“老张啊,我们再苦可不能苦一线的同志们,生活一定要有保证,现在不是1962年了,绝不能发生让同志们饿着肚子上钻台的事情。”
石忠诚接过话说:“油田指挥部已经做出了安排,今年的农场粮食和副食优先保证一线人员的供给。”
胡文长汇报了这口井的地质情况和钻井队的情况。当宋部长听到胡长文的钻井队连续3年没有事故,连续3年在全油田钻井队进尺排名前3时,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把住安全线,这是我们的底线,也是我们党员干部的首要责任。”
他问胡长文:“你是第3,第1是谁?第2又是哪个?”
胡长文朗声回答:“第1是石指挥原来的3208钻井队,现在队长是他的徒弟彭振华;第2是薛指挥原来的3223钻井队,现在队长是他的徒弟赵龙。”
宋部长问:“你是谁的徒弟?”
“我是石指挥的徒弟,彭振华是我的师兄。”胡长文答。
“知道了。咱们石油师钢刀连的钢刀精神在这里还在传承啊。”宋部长拍着胡长文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宋部长召集石油专家召开长庆油田石油地质勘探和油田技术开发座谈会,在听取张毅山和地质老总刘贞对延安探井的地质情况汇报后说:“吴旗大会战、马岭五路大会战、红井子大会战,这十几年来接二连三的系列会战,长庆人不是在会战,就是在会战的路上。长庆广大将士发扬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发扬革命加拼命的大庆精神,特别是在这2年里,保证了陇东马岭油田的持续稳产,保证了宁夏红井子油田突破50万吨,七一又完成了向党献礼,实现了长庆油田对兰州炼油厂的输油。这三大战役,长庆油田打得好,打得漂亮!
“大家刚才听到了,就是在如此困难的条件下,长庆油田的将士们依然坚守阵地,坚持勘探,在安塞地区打的8口探井,口口都见到了工业油流,终于找到了陕甘宁盆地这个古隆起。就是说,延安地区亿吨级油藏的窗户已经被我们找到了,长庆即将迎来一个光明的未来!”
宋部长这席话,无疑是对长庆油田勘探开发工作最大的肯定。
十四
这3年,是长庆油田经济上最困难的3年。
夜已深,张毅山坐在办公桌前,静静地看着桌子上那块磨刀石。金梅轻轻走过来,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肩上。张毅山的耳边还在回响着今天计划处处长给他汇报的声音:“原油产量年年在升,国家投资却是年年在降,全油田一年还不到1300万元利润,一桶油的价钱还不如半瓶醋值钱。效益不好,生产积极性没有了,好多油井停工停产,井队没有活干了,大多数职工闲了下来,人心惶惶。大家都担心油田要是没油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有人说,照这样下去油田怕是要关门了。总之,说什么话的都有。”
张毅山长长的眉毛在飞快地抖动着。
油田勘探开发研究院,总地质师刘贞正带着傅家骏他们在奋战。他们今天格外兴奋,虽然已是深夜,虽然是坐着办公,他们的额头却冒着热气。
傅家骏拿过一块手巾递给一个女同志,示意她给正在全神贯注画图的刘贞擦一下汗水。女同事向傅家骏微笑一下,正要给刘贞擦汗,刘贞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说:“找到了,就这里了!”她接过手巾擦着汗,满脸彩云地说:“小傅,你向调度室要车,明天我带你们去现场看看。”
傅家骏看着图纸说:“刘总,是延安保育院旁边的探6井?”
刘贞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是的。安塞油田古隆起油藏的大门已经被我们找到了。”
热烈的掌声响起来。傅家骏他们围在刘贞身边使劲鼓掌,他们看见刘贞的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发,看见刘贞的眼睑涌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这天,许大军刚回到家,就感到家里的氛围不对头。女儿许新红好像刚哭过,红肿着眼睛,看他回来扭头进了卧室。妻子安慧慧拉住他,有些焦虑地问:“大军,是咱们要走吗?”
“走哪去?”许大军反问。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不知道咱们要分流去辽河、华北和中原的事情?”
“我不知道。”许大军茫然地看着妻子。
“你呀,真是个许大厨。上班除了做饭,你一点心也不操啊,难道就没有听说什么?”
许大军认真地摇着头。
“分流的事,红红在学校都听同学说了,你竟然一点不知道,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关心啥乐呵啥。”安慧慧嗔怒着把他往门外推,“你去问一下石叔,是真的要走吗?”
许大军杠在门口,就是不出去:“这事情让我怎么问领导?组织又没有正式通知,都是在猜测而已。”
“大军,我可是给你把话说在前头。我和孩子都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要去你自己去。” 安慧慧说着已经满眼含泪。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这就去告诉领导,我不想去远的地方。”许大军趁着妻子的眼泪还没掉下来,赶紧出门。
许大军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想去找领导,知道自己问不出口,也不想看见妻子流泪的样子。他知道妻子从小生长在庆阳,故土难离,伤心流泪也不过分。
“许大厨?你这闷头,这是要干啥去呢?”田家宽拄着拐子,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那年田家宽负伤锯腿之后就一直没有上班。自从张毅山采纳了秦凤翔的建议,自力更生,大力开展经济自救措施,兴办农场之后,田家宽因为属于工伤人员,被安排到延安甘泉的清泉沟农场工作。
“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会儿话嘛,好长时间都没有见你了。”田家宽说着,一摇一摆地走到一块石头前要坐下,许大军快步上前扶他坐下来。
田家宽和许大军原来在钻井队的时候住一个帐篷,是无话不谈的朋友。田家宽性格外向爱说笑,许大军虽然人高马大但胆子小,田家宽性情温和脑子活,许大军嘴笨性子直,心里想啥说啥。
许大军也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咋了,和你媳妇闹气了?”
“没有。”
“那到底咋了?说嘛。”
“不知道红红在学校听谁说,咱们好几个井队都要分流去华北和中原油田,她和娃不想离开咱这里。”
“哦,是为这事儿。”田家宽掏出旱烟锅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来,才说,“大厨,这事是真的。我这才从薛指挥家里出来。他说我们每一名党员干部都应当做好思想准备。”
“啊?真的啊,到哪里去?”
“具体到哪里去他说还没有定,反正是辽河、华北和中原3个地方。职工自愿报名,党员干部必须服从组织分配。所以,你若是自己不申请就可以不去。”
许大军高兴了。当年因为一句话,他入党延期,从此他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现在可以给媳妇和孩子有个交代了。许大军如释重负。
田家宽给他讲了许多农场的事情。说有一天,儿子田希望问他,他们还是石油工人吗?他回答说是啊。希望又说,那你们怎么不打井了,怎么和老家的大伯一样整天都种地放羊啊?他给儿子说,主要是他们没有文化知识,一是找不见油藏,二是找见了采不出来。希望说,爸爸,我好好学习,长大给你把油打出来。
许大军说:“我看好希望。这孩子话不多,眼睛里有灵气。”
不觉已是深夜了。许大军送田家宽回去,自己回到家时,媳妇女儿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可是怎么也睡不著。真要像家宽所说,他不写申请就可以不去,可其他的同志都走了,他却留下来,怎么都感觉自己像是当了逃兵。他又想起了义父许长征,想起来他常说的话:“人生要有理想。我们的理想是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大军,你一定要以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
想到了义父,许大厨不由自主地下了床,跪了下去,同时喊了一声:“义父。”
安慧慧被惊醒了,朦胧中听见他喊了声义父,看见他跪在地上,吓了一跳。她缓缓地从床上下来,走到许大军身边,半天才问:“大军,你……咋了啊?”
长庆油田会战指挥部支援兄弟油田动员大会,张毅山作动员报告:“同志们,1970年咱们长庆油田大会战的时候,延安、玉门、新疆、大庆、江汉等油田及全国各个行业都在全力支持我们。现在国家有困难,新的油田会战需要干部和技术工人,石油工业要发展要保重点,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当然要全力支持。我们每一名党员干部要积极发挥带头作用,每一名职工都有义务积极报名到新的战场上去。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我们的使命:一切为了石油!一切为了祖国!”
一时间,像当年上前线打仗时写申请书一样,油田党员干部都积极报名,要到新的油田去战斗。
1983年春节刚过,一批又一批的人走了,也有人留了下来。他们几十年如一日肩并肩地战斗在一个个井场,结下了无比深厚的情谊。留守的人们要送别离开的人们,彼此都是满心酸楚,都不会忘记那一个个难分难舍的离别场面。
直到5月份,长庆油田先后向辽河、华北、中原和大港4个油田调去1.65万人。当年年底,钻井一处2000多人又到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参战。长庆油田一方面顾全大局投身国家油田建设,一方面全力自救。
1983年7月20日10时,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在全国政协副主席、统战部部长、国家民族委员会主任杨静仁,全国政协副主席、兰州军区政委肖华,团中央第一书记王兆国,甘肃省委书记李子奇等领导同志的陪同下到长庆油田视察。在庆阳西峰机场,胡总书记一下飞机就对长庆油田指挥张毅山说:“我这次来看看油田的规模,看看高原的抽油机。咱们先到你的油田看看吧。”
在庆阳阜城马岭油田岭19井,胡总书记望着延绵起伏的黄土高原,望着山上山下一个个红色的抽油机,凝望了许久许久。他详细地询问了油田的规模、发展规划和队伍情况。当他听张毅山汇报长庆油田当前原油产量已经突破了130万吨的时候高兴地说:“产油超过100万吨,不错嘛。在全国油田能排第几啊?”
张毅山答:“现在排第9位。”
“已经超越了玉门、江汉和青海油田了啊。”然后又问,“听说你们规划到2000年油产量要达到500万吨,是在磨刀石上闹革命,能不能产出这么多原油?”
“能!”张毅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胡总书记对油田职工的生活情况很关心,他问职工的人数、家庭生活、工资奖金等情况,问职工冬天的生活怎么过,研究如何解决职工的吃水问题。当听说许多一线单位还吃不上甜水时,他说:“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好职工的吃水问题。我们共产党打江山的目的就是让祖国富强,让人民过上好日子。”
胡总书记的到来,对油田职工的亲切慰问,代表了党中央对长庆油田发展的深切关怀,极大地鼓舞了油田广大干部职工。张毅山在传达学习胡耀邦同志指示精神会议上说:“我们要尽最大可能压缩非生产性开支,就是勒紧腰带也要集中有限的资金保稳产、保勘探。”
十五
雨下了整整一周时间,且越下越大。天气预报说这是陕北地区近百年未见的汛情。广播里正在紧急通知,延安地委要求辖区各级政府立即行动起来,做好抗洪防汛准备工作。
窗外大雨倾盆,室内浓烟迷雾,勘探开发会议从中午开到了晚上。会议气氛十分凝重,像大战前一样庄严。这是长庆油田自筹资金在安塞地区打的第一口深井。为了打好这口井,油田上下集中了所有人力、物力和财力。张毅山说:“根据这几年的研究,我们已经逐步探明了延长油矿的地下走向,虽然我们还面临着许多未知因素,但是不能因为有风险就望而却步。我们要以积极进取的心态,勇于开拓的姿态,敢于打进攻仗主动仗!就这么定了。一切责任我来承担,打开了三叠系,我们就找到打开磨刀石的金钥匙。打,给我狠狠地打!”
大家看见张毅山长长的眉毛在飞快地抖动着。这个昔日的战斗英雄、钢刀连长、石油英模,眼里似乎喷射着激烈的火焰。
安塞的延河上,一支队伍正在涉水过河,走在最前面的是油田副指挥石忠诚。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测绘仪,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钻井队队长赵龙赶紧赶上去扶住他:“师傅,您小心。”石忠诚大声说:“不要管我,我没事,你去帮李高工他们,一定要保护好仪器和图纸。”
河水齐腰深,冰冷刺骨,所有人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测绘设备,一只手紧紧地挽在一起,咬着牙关,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河对岸前进。50多米宽的河床,他们用了1个多小时才走过去。连日大雨,已冲毁了延河上的多座简易石桥,如果坐车绕路到对面山上,最少也得半天时间,再说前面的路通不通也是未知。
“大家都准备一下设备,注意把鞋带系好,跟紧我。”石忠诚把铁锨反过来大头向上当棍子拄着就走下河去。大家看着年近六旬的石忠诚都下河了,就争先恐后往下跑。
坐到河岸上,一边倒着鞋里的水,一边看着突然暴涨的河水汹涌地卷着一节枯木,咆哮着滚滚而去,大家越想越后怕。刚才若是慢上来1分钟,他们可能就跟那节被水卷走的枯木一样了。石忠诚却指着汹涌的河水哈哈大笑:“你来晚了,我们不怕你。”所有人又被他的话逗乐了。
河边,石忠诚他们一个个脱成光膀子,围在一堆火旁边烤衣服,边准备吃点东西稍作休息再上山,井场就在眼前的山上。
大家看见石忠诚胸前有几处伤疤,像是刀伤和枪伤,尤其最长的那道,像一条硕大的蜈蚣爬在胸前。
高义山帮师傅擦洗脊背的时候,看到那些伤疤,和大家一样惊奇。“石处长,给大家讲讲您打仗的故事吧。”一个技术人员说,“您给大家讲讲您和张指挥那次闖土匪窝的故事吧,我最爱听这个。”
石忠诚朝大家笑笑,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一个年轻人说:“不不不,石指挥,您给我们讲讲你胸前这些刀疤的故事吧。”年轻人刚说到这里,正在给石忠诚擦脊背的高义山赶紧挤眉制止。石忠诚的笑容凝固了,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像是陷入了回忆。
“想听故事我以后给大家讲。现在赶紧吃点东西,穿上衣服,准备上山,时间不早了。”石忠诚突然发话,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出发。
“师傅,我来扛。”高义山抢过石忠诚肩上的测量仪器,扛起就走。只有高义山知道师傅此时此刻痛苦的心情。他13岁那年和母亲逃荒时,路遇一队日本骑兵,抢夺了他们的包袱。母亲为了保护他,被日本鬼子一刺刀刺穿了脊背,他为了保护母亲,又被鬼子刺伤了胸膛。这件伤心事,师傅从来不愿意提起,自己也是听师傅的老战友秦凤翔讲的。
雨越下越大了。山坡上4个人撑开一个雨布,雨布下,工程师老李看了看图纸,又看了看测量仪,才对石忠诚说:“不会错,石指挥,就是这里了。”说着,把一根削尖的木棒插在了地上,木棒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塞1井”。
有人把一个绑着红绸子的大锤递给了石忠诚。石忠诚接过大锤大声喊道:“32096钻井队队长赵龙!”
“到!”赵龙大声回答。
“我代表长庆油田勘探局,现在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带领的32096钻井队,希望你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一定打出一口高效高产的油井来!”
“请组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赵龙接过大锤,像握着爆破筒的王成一样,庄严地走向前去,抡起大锤,砸向定位标。
风撺掇着雨,拍打得窗子哗啦作响。张毅山坐在办公桌前,眼睛一直盯着那块磨刀石。
这是他这几年来的一个习惯了。每晚他都要坐在这里,看着这块石头说一会儿话。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看着眼前这块石头,总是想起当年战场上的敌人,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拨通生产总调度室的电话,又放下电话,关了台灯拉上门,径直走向调度室。
调度室副主任胡长文正在向各个单位传达汛情预报,看见张指挥进来,站起来把一份报表递给他说:“您放心,各单位调度室我都打了电话。各单位的主要干部都在坚守岗位。”
“‘塞1井的进度如何?”
“一切正常。石指挥亲自在井队盯着。”胡长文指着报表汇报。
张毅山叮咛说:“今天我就在办公室,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您放心休息,我今晚就在调度室盯着。”胡长文望着张毅山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张毅山回到办公室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他当年在大庆时饿坏了胃,做了胃部切除手术,这几年来,他从不抽烟。可是今天,他点燃一支烟,只吸了这么一口,就把烟倒立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袅袅的烟像流水一样缠绕在磨刀石上,又飘飘而去。
叮铃铃……张毅山接起电话。电话是总调度室胡长文打来的:“张指挥,刚才接到报告,晚上9点多,从惠安堡到宁夏的输油管道穿越黄河段管线发生破裂……”
张毅山大惊。从惠安堡到宁夏的输油管道可是长庆油田唯一的外输大动脉,输油管道在黄河里发生破裂意味着什么!
他眉头紧锁,迅速镇静下来。从汇报中得知,这个事故是无法预料和不可抗拒的。因为黄河两岸有丁字坝的存在,使东边变成了主河道,经河水长期冲刷,将埋在河中的管线悬空,加之近年来洪峰的不断冲击,事故便不可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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