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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被风吹着跑的旅程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6640
沈默

  “踏着时光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前行的路很长很长。眨眼之间,风却把我吹起,飞着跨过一段段路程,一下吹至清凉的中秋,把爹娘吹到严寒的冬季。看到弓背如倒塌之山的爹,头顶白雪皑皑,像滚落的石头沉默不语,我的心潮卷起层层波涛……”

  這是樊俊利新创作的长篇纪实散文《爹是一座山》里的一段文字表述。冷静诗性地陈述,恰恰暗合了生命无法承受时光之重。无论是在生命旅途中的抗争、无助,还是历经岁月的淘洗,人类一代代繁衍生息,总离不开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爹娘。他们才是我们头上的一轮太阳,高耸在心间的大山。

  俊利在油田是一位资深的高产作家,出过几本专著。在油田文学圈里也是一位古道热肠的汉子,人缘广,重情义。格子爬了几十年,他用自己的言说方式,质朴地表达灵魂深处的喜怒哀乐,语言清澈纯净,情感丰腴自然。这也是他做人的底色,“文如其人”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诠释。因志趣相投的缘由,与他交往20多年,多年的友谊来自于对底层弱势怀有共同的悲悯情怀。

  他曾对我说准备给老父亲写一部书,写一写村庄里含辛茹苦的爹娘。没料到,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洋洋洒洒10余万字的作品。出手之快,让我这个惰性十足的家伙汗颜并望尘莫及。

  说实话,这些年,让我啃一部大部头文学作品,似乎并不那么容易,碎片化阅读几乎占去了我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因身处纷扰的俗事,很难有整装的时间静下心来阅读长篇。而此次,我却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一口气读完《爹是一座山》,阅读这样体量比较大的散文,是一件吃力的事情,而要写出这样的作品不知道要消耗作者多少精力和才气呐。我不由得对呕心沥血的作家肃然起敬。

  何况这部作品是作家蘸着血泪写父亲的。谁没有爹娘?谁又没做过爹娘?回望来路,正是为了看清未来。俊利的初心应该是通过文字唤醒世间沉睡的灵魂,以昭示后人。

  没有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就没有感人肺腑的生活储藏。他在作品中极力通过塑造爹这一形象,饱蘸激情地抒写了一位民办教师朴实而艰难的一生。他的语言质地透明而磊落,甚至磊落得让人吃惊。

  在写作技法上不卖弄技巧,不故作高深。叙述风格几乎都采用白描。即使一些比喻和夸张也都是接地气的喻指,60后作家大概对那些伪现代还是天然具有排斥感。这个年代的作者在经历人生的跌宕起伏后,更多自省着内心烛照的持久度。

  假如用几个关键词简括他的作品,我想应该是:真情、质朴、智性。

  真情是文本的第一要素。我们很难从一篇无病呻吟的作品里获得什么,只有打动自己才有可能感动别人。散文是容易见真性情的文体,把控不好,情感就易流于泛滥。俊利的优势在于他很清楚自己想要抵达何处。他在刻画爹日常生活的同时,也写爹的爹,爹的娘,爹的兄弟姊妹,爹的恩怨情仇在被生活编织密实的网中的窒息感,那些在他幼小的心灵挥之不去的阴影。任何与父亲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事件,都是在衬托那座山的高度 。

  当他用文字还原大姑那段婚姻的苦难时,留给读者的不仅仅是眼泪,还有满腔悲愤和酸楚。大姑最心爱的丈夫因地位变化,在外面有人了,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无疑是投下一颗重磅炸弹。大姑采取了极端残忍的方式,背着小孩子跳河,终结了母子俩的生命,更让人震惊的是,她认为这么做就是为了报复男人,必须让他断子绝孙。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大姑死后,她的丈夫很快就找了别的女人,又生了孩子。这就是在那个男权主导的时代,中国农村弱势群体命运愚昧的缩写版。

  我们不妨看一下作者对亲人的一段描述:

  “那个年代,脸面薄如纸,女人被男人抛弃是很丢人的事。

  一种观念就像一粒种子,祖祖辈辈传了下来,根深蒂固,在她的脑海中深深扎下根、发了芽。裹着小脚的奶奶愁眉苦脸,哭哭啼啼:丢人啊!”

  情到深处天动容。作者慨然之间不禁发出追问:什么是命?许多人认命,却回答不上来。命运大概就是上天修建的一条你不得不走的道路,一条无法改变的路程,一个让人跪拜的神灵和冥冥之中注定的结果。

  爹不信命。他要向命运挑战,然而命运的当头棒将他击晕,他迷茫、彷徨……

  一个人的命运就像一艘航行在大海的小船,一阵风可以改变你的方向,一场雨可以改变你的旅程。

  在探寻新的创作路径的过程中,俊利也始终保持作品质朴天然的质素,俘获每一个从贫瘠屋檐下冒出来的细节。他本身传承有乡村和石油的双重基因,这使他的言说方式更带有杂交的韵味儿。

  他在文中透露:爹的称谓有点土,因为它是属于草民的专用词语。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在关于叫“爹”还是叫“爸”的问题上,爹娘发生过争执。那时候,“爸爸”是有身份人家的贵重词语,普通人家用了是被耻笑的。爹拗不过土生土长的娘,我只能叫了爹。

  在表现贫穷岁月艰难的生存环境时,他特意为我们贡献了一个细节。一个玉米饼子没舍得吃,把它藏在被子里。馋了,就和弟弟轮着闻一闻、舔一舔,时间一长,被子里满是玉米渣渣。三四天之后,玉米饼发霉了,还没舍得扔,和弟弟一起分享了。还有爹买了一顶帽子,兄弟俩轮流戴。这些看似寻常的细节,也只有亲身经历过那段心酸,才可能如此真实地呈现。

  他的叙述夹杂着许多方言俚语。这是一个作家在向他的故土讨生活,他的根须一定是扎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才不至于像浮云一样漂泊不定。只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才能真切感受到这里的风土人情、命运多舛的乡村记忆,思考的笔下才能波涛汹涌。

  他为我们搬过来一幅民间风俗礼仪图,平实的画风让人领略到黄河岸边农村盖房时不一样的仪式感。

  “爹光着膀子,穿着一个大裤衩,双腿扎进岸边深深的红泥之中……

  时机成熟了,开始盖房。

  村子有一个传统:盖屋、红白公事,村上的壮劳力和远亲近邻都赶过来帮忙,女人们则帮忙做饭。即使平时有过节,这时候一走动,烟消云散。

  乡村人不记仇。

  夕阳落山的时候,房子基本盖起来了。鞭炮声声,欢歌笑语,上梁、架檩、搭顶。月牙升起的时候,人们收了工,洗掉脸上、手上的泥巴。院子内,门板早已搭起长长的餐桌,大家逐一坐下,大口大口地吸烟、喝茶、拉家常。

  饭菜上来了,一场盛大的乡村节目拉开序幕。男人们甩开膀子,猜拳行令。喝酒的一般划分为两个阵营,看热闹的也是自动站隊,哪队输了罚了酒,一帮人跟着起哄。划拳声、嬉闹声把个农家院闹得翻了天,归巢的鸡不敢进窝了。起初,三邻五舍的狗远远地狂吠着,最后听懂了人们的交谈,赶来凑热闹,尾巴摇摆着,争抢着扔下的骨头。”

  我之所以这么大段引用原文,就是要见识一下作者见微知著的观察力及文字的表现力。他只用几个简单的特写镜头,一下就把我们拉回到那个热火朝天的岁月。语言拙扑而不呆板,情节流畅而不凝结。

  作品的智趣来自作家对苦难生活的感悟和苦中寻乐的机智。俊利生长在黄河岸边的乡村,利津离黄河入海口没多远。他们村边的河流叫黄泉沟,这是个听起来就让人脊背发凉的名字,却是黄河的余脉流到这里孕育的田野和家园。他们祖祖辈辈都是黄河的子孙,是黄河的颜色给他们打下了永远无法改变的烙印。

  他的家乡那条汇入大海的黄河是浑浊的。其实,天下的母亲河都是浑浊的,不浑浊不足以养育生命。它养育了村庄、养育了爹娘、养育了田野、养育了油田……在写作中试图与亲人拉开一点距离,与其贴得太近,或许会遮蔽许多珍贵的东西。还原一部分真实,但不能因此遗漏灵魂里高洁的部分。有时候,语言往往是个讨厌的家伙,它在你需要时,总喜欢东躲西藏、变幻莫测。有时一不留神窜出来,还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而恰恰是这些不作修饰的语言,仿佛是埋在土坷垃里的黄金,愈发显示其珍贵。

  俊利在文中叙述爹从家里往学校偷煤油的小细节,尤为显得趣味盎然。在教室批改作业,灯没油了,儿子看见他偷偷摸摸从家中倒油。家里煤油少了,娘明察秋毫发现了端倪,爹狡辩是老鼠偷喝的,但有儿子打掩护,替爹保守了秘密,可因嘴馋一碗面条,不小心一语道破。

  作者写道跟着卖青菜的摊主蹲在狭窄的街道旁的场景:在地上铺一张粗棉布包袱,上面摆上几个茄子。自己像茄子一样,皮薄,没见过世面,脸憋得紫紫的,耷拉着脑袋。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步伐匆匆,没有一双脚肯停下来,急得他大汗淋淋,偷偷抬起头四处张望。

  类似这样的生存体验在作品中有很多呈现,没有在苦水中浸泡过的人,断然编排不出这样的生活细节。有时候,我们一些善于在云海中徜徉的作家,大都穷尽了生活的积累。而生活的真实与残忍,往往碾压了我们的想象力。

  整个作品以时间为轴线,情感为纽带,抒写了爹的成长史、奋斗史、生命史,是一部家族兴衰荣辱史,也是一部农村发展变化史。这种题材一般人不愿也不敢轻易触碰,是因为父子的血缘相通,作为生命延续体又包含无可调和的矛盾。人的生命延展至今,都是来自同一个祖先,所有的斗争都在推动历史。每个人都没有胆量揭自己的伤疤,那是因为自己的肉没长在别人的身上。仅此一点,我就十分佩服俊利的勇气和才能。

  无论风多大,我们都是生命旅途中的过客。应该说,俊利善于从现实生活中抽取富有生命热度的细节,为作品诗意上升到家国情怀作铺垫,荡气回肠渲染了父亲的胸襟与格局,从而刷新了我们对于亲情普遍的认同感。

  这是一部炽热的泣血之作——用真情抵御世俗的冷漠,用才智传递人间的温暖,给人以蓬勃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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