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40年前,就从我第一次绝食说起。
那年,我只有6岁。那么小的孩子绝什么食?
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是吓住了,哥哥姐姐劝,我都不听。母亲没办法,就带我去学校找校长。
按照法定上学年龄,你还差一岁,这可咋办?校长有点犯难。
这孩子都不吃饭了,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母亲没上过学,这是第一次求人。
那考考你,怎么样?校长摸着我的头。我使劲点了点。
记不清考什么了。后来母亲提起这事,说校长怎么考都没考住我,就答应了我上学的请求。说这话时,母亲眼里都是自豪。
这要感谢哥哥姐姐,在里屋门上没少教我认字算算术,经常弄得满手石灰。要是有支粉笔和一个小黑板,学老师那样讲课,多好!我喜欢老师讲课的样子,写完最后一个字,用粉笔使劲在黑板上一点,发出笃的一声,动作干净漂亮。若干年以后我才实现这个愿望,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
上学了,就是大人了。从此,每到一个阶段,我就觉得长大一截,这个念头伴随我至今。
喜欢看老师写字,也喜欢看字好的同学寫,自己却不能静下心写,写着写着就烦了,脑袋就开小差。在高中之前,因为书写的字体不够端正,我经常被罚重写,就算如此,字也没练好,只为快点写完,完成任务。现在没人管我了,我却开始练字。有些账,欠下了,早晚要还,即使老了也要争取挽回一些遗憾。
我喜欢同桌的田字格本,字能横竖撇捺地写满格,字显得很精神,像打足气的自行车。而我没有田字格本,只能用姐姐给我做的白纸订的本子。纸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时间长了有点发黄,裁得不好,四周都是毛边。姐姐画好一张田字格,在一页下面垫着,透过纸沿着下面的田字格,就可以写字了。每次写,我都要用力把本压实,尽量看清下面的田字格。刚开始还能努力比照着,一会儿就忘了下面的田字格,字扭了,行歪了,犹如雪地上的脚印。这样的自制本子,我一直用到高中。
我也会想办法战胜自卑心理。因为小学只用铅笔,我就把同桌用过的本拿来,用橡皮把上面的字擦掉,就是一本很不错的田字格。用完正面用背面。我还没忘在名字那栏,把同桌的名字擦干净写上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这是我自己的田字格本。后来,儿子上学,我从没让他用过自制的本。
上学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有本子,而是肚子饿劲上来下不去。实在不行,用两只手臂使劲压住肚子,挺一挺就会好些。我家离学校只隔几栋房子,放学赶紧往家跑,在锅里、碗柜上翻出一个窝头或俩馒头,狠狠地咬上几口,常常会噎住,连忙舀瓢凉水喝下去,饿劲才稍稍缓和点儿。这时候,打开红宝石收音机,电台里的小喇叭节目才“哒嘀哒、哒嘀哒”吹响,听孙敬修爷爷讲猴王孙悟空戏耍猪八戒的故事,是一件美美的事。
丰收村远离市中心,占地面积不大,但分成几个小村,我撒开小脚丫,几分钟就能跑回我出生的中心村。
这时住的地方,比原先稍微宽敞点儿,也不再是砖土混合房,而是纯砖结构的房子。爸爸妈妈一间,上高中的姐姐单独占一间,我们哥仨住一个炕上。在这里,我不用和父母挤了。原来的屋子中间有个菜窖,晚上起夜时,我掉下去上不来,不敢喊母亲,害怕极了,就呜呜地哭,直到母亲醒了。
第一次赶上搬家,是小学2年级暑假,从我出生算起是第二次搬家。父亲说,之前我们还搬过三次家。
只记得路上颠簸,一个凳子从车上掉了下去。我回头瞅,它在地上弹了几下,倒在路中间。我告诉母亲,母亲瞅了一眼说,算了,不要了,它很破了。我很惊讶,一向俭朴的母亲,怎么这么大方?凳子钉一钉完全可以用,虽然已看不出漆色但不影响使用。
后来又搬了三次家,每次都有些东西被淘汰,我才理解母亲,这是在跟过去的日子告别。没上过学的母亲内心却有强烈的仪式感。母亲84岁了,我还不能完全认识她对生活的理解,她好像是我今生都无法猜透的谜语。
搬到登峰村相当于进城。父亲工作稳定了,下班就可以回家。母亲在卫生所做饭,暂时离开了她热爱的大田。可没多久,她就又回到了大田,给蔬菜大棚供水,定期启停水泵。母亲在旁边的荒地开出一片自留地,种下玉米、黄豆、豆角、茄子、辣椒等,一直到90年代中期从登峰村搬走。搬走后头两年,她还坐公交车回来种地,中间要倒几趟车。母亲有关节炎,膝盖疼手腕疼,实在坚持不住,就放弃了登峰村的地,转而在远望、电业局小区附近寻找荒地。随着城市建设的推进,母亲没有找到一块荒地。现在只能在花盆里,栽下辣椒籽柿子籽,等结出辣椒和柿子,她就叫我们去看去摘。可她自己只是看,直到辣椒皱了、柿子掉了色,她都不会尝一口。
母亲最爱吃煎饼,80岁过后更爱。她只爱山东莱芜老家的味道,煎饼粗粗的,味道有点酸,糊子发酵后摊出来的煎饼,在东北不会有,只在老家有。每年老家的三姨都会寄两次,母亲当宝贝一样,分成几份,给我们几家儿女,她自己也要留一份。母亲不愿意让三姨破费,试图去附近买,现在的煎饼不是甜的就是加鸡蛋的,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自己拖着病体跑了好几个地方,在报纸上找,托我们四处打听。前两天,有意无意地说,安达有卖山东煎饼的。等不忙了,我去安达找找,要有母亲想要的煎饼,那就好了。
登峰村砖房整洁,屋里地面抹上了水泥,而且有自来水,水龙头下面是四四方方一个水泥池子。屋里的炕全换成了床,有铁床、木床,木床多一些,上面铺上厚厚的褥子,铺少了会很硌。天越冷,床越凉,被窝需要用身体焐热。
“城”里的学校不一般,活动多,每天上课前要唱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在那时是必备曲目,后来增加了《外婆的澎湖湾》《赤足走在田埂上》《蜗牛与黄鹂鸟》等,自那时起,我喜欢上了唱歌。参加工作后,我还报名上了杭天琪办的演唱函授班,可惜因奶奶去世没有完成作业,也就没毕业。
高级平房是个80年代的新型建筑,外形是平房,内部结构和楼房一样,甚至比楼房还宽敞,门前有个院子可以种点菜。母亲一直不愿意住楼房,就是不想失去这个院子,更重要的是,母亲感觉住在楼上,人不接地气,是要生病的。直到现在,只要身体允许她都坚持下楼,走一二百米,走不了就坐半个小时,腰疼、心口疼都找来了。实在坚持不住,她就回到家中的沙发上,用靠垫顶着她的后背,咬着牙不说话。
院子里还有一个仓房,是我和父亲一起盖的,当然主要是父亲,发扬他会战时盖干打垒的精神,又是挖,又是砌,又是锯,用了一个星期才算竣工。我最大的收获是第一次试着脱了回土坯,父亲说还能用。
不久,我就上了初中。
如果说小学课本里只有天安门是我向往的地方,那么初中的9门课程则使我大开眼界。有一次,地理老师给我们讲长江中下游平原。她是南方人,刚从老家回来,就给我们讲所见所闻:上游淘米洗菜,下游饮牲口刷洗尿盆。她的嗓音似乎有着磁性,将我的思维粘在那个画面里,至今丢不掉。
我的学习和我的性格一样,一直不温不火,老师大多对我不感兴趣。那时,老师像父母一样,有啥说啥,没有赏识教育之说,好了就会夸你,看你不顺眼就会说你几句,有时越说越难听,急眼了还杵你几下。我们班级的男同学没有不被杵的,学习前几名的除外。
我这学习不优体育不行文艺不好的学生,体育老师却相中了我的老实,让我在运动会中当个举旗的裁判。我做到了,没出任何差错。运动会结束,体育老师奖励了我一件背心。这是我上学以来,第一次获得奖励。凡事都是开头难,自那时开始,奖励便不离我左右。
上高中第一天,和老师一起拖地。学校都是楼房,走廊一水的水磨石地面,很好拖。干活我从来不知道退缩。父亲常说,人生就是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干活。刚刚师专毕业的男老师一脸严肃地问,你能不能当班长?
我很诧异,我从没想过当班干部,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当初为什么会接过老师手中的钥匙,但非常感激孙老师,对我这么信任。从这天起,我的心里责任这两个字就再也没有放下,被别人信任始终是我感恩的理由。每当我帮助别人,别人感谢我时,我总爱说应该的,可能就源于那时刻下的情感烙印。
高中3年乃至技校2年,我没让班主任失望过。一直到参加工作,后来我也当上班长,责任和信任都铺在我的工作作风里面,不断用我的能力承担,多年后获得的一些荣誉,让我觉得对得起这两个词。
我成了班长,也成了一名“校园歌手”。1986年9月的一天,我们欢送实习老师,我演唱了电影《少年犯》主题歌《心声》。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演唱,调跑得太远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的脸变成紫红。可3个月后,高中第一次新年联欢会,我演唱了《童年的小摇车》《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婉转抒情,震惊了老师和同学。高中3年我一年一唱,毕业10多年后,有一次遇见外班的同学,还指着我说,这不是那个唱《信天游》的理科班班长吗?
1994年我参加工作的第3年,我家搬家了,这回真搬上了楼。父亲说,今年龙南给的楼,如果再让,明年单位不一定分了。母亲同意了。其实还有个理由,过年时奶奶突然去世,父亲母亲都不想睹物思人。
奶奶小腳,穿对襟衣服,扎绑腿,袜子是棉布长腰,头发高高盘着,用网罩着。我俩在一个屋住,每天早晨都看着奶奶梳头,后来头发越来越少,不够盘了,她也坚持用网罩住扎好。奶奶每天早上要喝一大壶酽茶,是老家那种苦涩、油腻、透红的红茶,趁热喝上一口,然后微微张开喉咙,发出呃的一声,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宿的乏劲儿打出来。奶奶抽烟,而且是旱烟袋,老家大姑定期给她寄烟丝。我们也给她买纸烟,她不要,顶多抽羚羊黑杆儿的,有劲儿。我参加工作学会了抽烟,偶尔也会抽一袋,不过呛得直咳。奶奶见了就会笑。奶奶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变成特别可爱的白发老太太。
正月初一中午,父亲去单位值班,我下夜班在家里独自喝酒。年轻时酒量大,嫂子在旁边给我一盅一盅数着,估计有一斤酒了,嫂子说你还要喝?一旁的母亲边织毛衣边看着卫生间的门,奶奶进去半天,门开了人怎么没出来?母亲快步过去,就听见她大声喊我们。
奶奶倒在厕所里。我们把她抬到床上,母亲掐她的人中,半天她才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却不能说话。我再也没听见奶奶说话,即使那句熊孩子,她也不会骂了。
母亲叫我赶紧去单位找父亲。父亲找了车,我和二哥把奶奶送到采油一厂中医院。过年整个楼里几乎没有人,我和二哥抬着担架爬向三楼。不到一米五的奶奶出奇地重,二哥在前我在后,刚喝的酒瞬间变成了汗珠淌下来,身子有些抖,脚下不敢松懈,手臂竭力举着抬着。
奶奶没有等到老家大姑。3天后,父亲喊我们进屋见奶奶最后一面,我看见奶奶的眼珠在转动,父亲说,她在找大姑。我们攥着奶奶的手,喊奶奶,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屋外的寒风已经刮入她的身体,也刮进我的身体,冰凉冰凉的,天空因为冷,变成了灰色。
奶奶出殡那天,我紧紧抱着二姑哭,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像男子汉一样抱着一位女性。她是父亲第二个妹妹,从小看着我长大,非常疼我。6年后,当我再次抱她的时候,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左右摇着缺了一半头骨的脑袋。这一摇,就是5年,每次我看她都无法哭出来。
我准备好了做丈夫,准备好了当父亲,却没准备好孝敬长辈。人生有太多事,不等人。
5年后,二姑在一个黎明,彻底停止了摇头。此后,我坚持看望姑父,弥补我对老人的亏欠。我及时关心陪伴父母,让他们老得慢一点。我尽量帮助哥姐,使我们的同胞情义能够长久。我不断和同学朋友们往来,让友情更加饱满充盈。我努力追求文学的真诚,心底坦荡,人生厚实。
搬到龙南,房子宽敞,三室两厅。父亲退休了,和10年前就退休的母亲一起在这里扎下根,谁也休想挪动他们。有一次装修房子,他们完全可以住到姐姐家,但他们宁可在姐姐家楼上租一套房子,也没去儿女家住上一天。
1997年,我有了自己的婚房,将近60平方米,两室两厅,单位分的房子,中学同学都羡慕得不得了。每户都有热水,卫生间有浴缸,泡个热水澡特别方便。儿子小时候最愿意在浴缸里玩,怎么叫都不出来。
10年后,儿子上小学2年级,我们第一次搬家。新家离父母不远,走路用不了5分钟。尽管比原先的房子小了几平方米,可是小学就在楼区里,又是一中学区,孩子上学近了,妻子再也不用挤公交车,不用每天早晨6点出门,坐一个多小时的车,中间还要换乘一次;再也不用担心车上有扒手和“咸猪手”了。
这样又过了7年,我们搬到创业城。搬家那天,我们邀请父母来家,妻子找个吉时,搞了个简单的搬家仪式。放完鞭炮,参观完新家,父母赞不绝口,夸妻子装修得好。妻子已经按照老年人的需求为他们准备好了一间屋子,随时欢迎他们来住。可母亲摇了摇头,父亲更是直摆手说,你们住得好就行,不用管我们。
我和妻子多次邀请父母到创业城来住,他们也就来过两次,只是坐了一下,吃了一顿饭,还有,在给他们准备的床上睡了一个午觉。
这两年,年过八旬的父母更舍不得离开他们的楼房了。站在三层阳台上,母亲很容易就能看到我们的车到没到家门口。父亲去小公园的时候少了,更多的时候是在楼前楼后走走,在楼下和老邻居坐一坐,把妻子和大哥拿回来的旧报纸分类捆好。阳台一角堆满了,他就喊收废品的上来。周五他会去远望早市,用卖废品的钱买一条鲤鱼或者一只鸡,等我们周六回来炖着吃。
一转眼,父母住在这所房子里已经25年了,墙皮有些脱落,一块块的,好像父亲脸上的老年斑。有时走得紧了,就能听见脚步声,犹如鼓声般咚咚响。我们团聚后散去,屋里就剩下他们老两口,这个鼓声,就传到了创业城我的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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