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一群蜜蜂越过河水,直奔梨花和桃花,我便跟随它们向前奔跑,一直奔到田野和山林,看着它们从桃花飞到梨花。远处的山峦之下,油菜花金黄色的波浪仿佛从天而降,没有边际,没有尽头,不由分说地恣意铺展开来。
我就像酒鬼远远地看见酒作坊,沿着四溢的香味儿,如饥似渴,赶紧上路,车速飞快。
在蜿蜒的山道上,我不得不像在体育馆里观看比赛的铁杆球迷,欣赏着肥硕的车身一次又一次与陡峭的山壁,机智地玩着刺激的比赛。这简直就是一场“流浪地球”式的旅途,是一次救赎之旅,亦是我和阿梅的告别之旅。
我是一名职业编剧。这是正经行业,只卖好故事不卖感情。我可不像村上春树那样成功,写像《我的职业是小说家》自传。至今我还觉得和阿梅的认识是多么戏剧化。阿梅是我在游戏上找的女朋友,那会儿她刚入“吃鸡”的坑,偶然发现我也玩“吃鸡”,而且是大神级别,就经常拉我玩游戏,中间很浪漫。玩游戏是一个沉淀的过程,尤其是这种竞技类游戏,有输有赢,沉淀成了我们现在的感情。
此次出行就是我精心策划的。旅游车在山道上飞驰,一路就像游戏里的过山车,吓得阿梅把头深埋进我胸前,脸色苍白,牙关紧扣,双眼紧闭。她晕车,呕吐和眩晕症状明显。
其实我和阿梅之前的日子还是和谐的,都在阳光的照耀下充满温暖。在前几天接到方磊的电话后,一切都变了样。我并不认识方磊,当他打电话给我说他是阿梅的男朋友时,想和我谈谈,我脑子一片空白。他提出要见面,我不愿意,但问题还是需要解决,于是就答应了。
作为一场“决斗”的当事人,哪怕阿梅裁判不在场,我也不能临阵退缩和示弱。事实上,我们作为两个受害者初次见面,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本来是审判阿梅的大会。可是现在,我们对坐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便老老实实地继续坐着,彼此打量着对方。
和女朋友的男朋友见面绝对不是愉快的事情。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有种被诈骗的感觉。是阿梅诈骗了我,还是方磊正在诈骗我?我的内心波澜壮阔,汹涌澎湃。
他说他刚从英国留学回国,是阿梅的男朋友。
“你回来多久了?你们见过面了?”我感到愕然,胃阵阵痉挛。
“见过。我们的父母希望我们今年结婚。谢谢你这两年对她的照顾,我希望你能到此为止。”他的坦率让我尴尬。仿佛我是被抓现行的小偷,又被人宽恕。
我像旋风一样跑了。“如果你同意,我愿意给你补偿。”他冲着我的背影喊道。
起先,我半信半疑,可是方磊似乎没有骗我的理由。后来我问了阿梅的一个朋友。在我的追问下,她说情况属实。我说我们的事情方磊怎么知道?她说方磊回国后到处打听阿梅的事,也找过她。我说既然阿梅有男朋友了,为什么还要找我?她说方磊出国四年多。四年的空窗期,几个人能够熬过寂寞啊。我说我怎么办?她说男人拒绝不了新欢,女人放弃不了旧爱。放手吧!
我感到被羞辱得满脸通红。
我很想和阿梅对质这事。就在昨晚,她还若无其事地和我一起看了一场周杰伦的演唱会。她顽皮地帮我贴脸贴,还时不时在我耳际低声道着爱意。要是我向她提问,她会不会大吃一惊,继而狂风暴雨?
可我做不到无动于衷、不动声色。我想结束这场游戏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以至心急如焚。
黄昏时分,满天的火烧云像是被地心引力吸引,从天空中缠绕着坠落下来,再和大地上金黄色的波浪纠缠奔涌,一路向前。最终,它们将在夜色来临之前奔入山丘与山丘搭成的巨大熔炉。
疯狂的大轿车在灯火阑珊的小山城变成了一个绅士。它缓缓地在狭窄的街道上移动,最后像倒垃圾似的把我们倒入一个装修别致的家庭旅馆。
我拍醒沉睡的阿梅。她懵懂过后,立时恼火了。
“大老远从城里来到这个鬼地方?”
“这地方可是网上推荐的全国经典旅游目的地。”
“难道你不知道我晕车?大半天在山里绕来绕去!”阿梅甩开我的手,激动地跳了起来。我没料到,在她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糟糕的情绪竟然还能让她迸发这么大的力量。我惊愕万分。
我知道她不高兴,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嘴角撇着,垂着眼角。
虽然我在内心更想把她暴揍一顿,然后再踩上几脚,但我的表情保持微笑,冷冷看著她。我的忍耐如在夜晚成熟的豆荚,欲绽未绽,单薄的身体里正在酝酿着小小的雷暴。
正酝酿着,阿梅的火气更大了,猛然站起身,在旅馆门口来回走动,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很显然,她想离开这里,可是出租车一直没有出现。她只好强忍愤怒重新坐下,对我不理不睬。
我们对峙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车,她这才死了心,跳上旅馆前的台阶,拨开我的身体,再拨开前面的人,仿佛踩着狗屎一般,一跳一跳地窜进房间。
在灌木丛生的山道上,不知名字的虫子不间断地袭击着人群,带刺的枝条划得皮肤火辣地痛。我伸手拉阿梅,她躲闪的眼神和身体保持一致,刻意和我保持距离。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到手机上面,不停响起的微信滴滴声,如一枚枚炸弹将她轰炸得心慌意乱。
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找她摊牌,认真谈论一下她、方磊和我之间的事情,最后再把她给我的羞辱还给她。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透过翠绿得蓬蓬勃勃的枝叶,我看到她跺着脚,拿着手机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毫无疑问,她陷入了自己精心设计的三角关系网。
穿过延绵的山峰,我们来到一座大水库边,一条小客船轰鸣地泊在那儿。导游小姐用她甜美的家乡普通话点过名,我听着耳熟,就上前攀谈,原来我们同是江门市人,丝丝亲切感涌上心头。我特别多留意了几眼,看她的时间刚刚好,她的眼角带着笑。
正在我们彼此用眼神交会着乡情时,水面突然传来“扑通”的声响,我俩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女子在水面上一浮一沉,含混不清地呼喊着“救命”。老乡导游惊慌失措,看着水面跺着脚也大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站在岸上的人们看见了,有人急得乱窜大声呼叫,有人想下水,又在犹豫。
她落水的地方离我最近。作为新时代的青年,我可不能见死不救。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飞快地朝溺水者游去。冰凉的河水,让我的头脑格外清醒。
老乡导游也在岸边看着。我竭力想用标准的自由泳姿势展示给她,这是奥运冠军孙杨擅长的游泳项目,泳姿速度快,姿态优美。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游到女孩跟前。她意识模糊,上下扑腾,当我準备拽她时,肩膀一阵剧痛,才发现她手里紧紧攥着自拍杆本能地上下挥舞,慌乱中她接连抽打了我好几下。
我可没有海豚高超的游泳本领,可以在水下不断地推她,一直将她推到岸边。手忙脚乱中,我抓住自拍杆,改用踩水撑住她。她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应不再那么激烈。
我说,别怕,我能把你救上岸。她六神无主,惊恐地睁大眼睛点点头。霎那间,她的眼神内涵很深刻:恐惧、哀求、迷蒙、担忧、感激……那一刻,在我的错愕里,她的脸庞幻变成阿梅的模样,怨恨在我的内心起了波澜。迷茫中,我松开了手,在她的惊叫中复又清醒过来,又紧紧抓住了她。
经过几个好心人的相互接力,最终把女孩救了上来。拖到岸边后,我用膝盖抵住她的腹部,用手掌击打她的后背。她吐了大概有两三口水,渐渐意识开始恢复了。她惊吓得不轻,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停地哭泣。
原来,女孩看到一处山崖的景色很美,拿自拍杆站在水库边的石头上忘情地拍照, 陶醉之余一脚踏空栽进水库。事后,被救女孩深深谢了我,我非常惋惜没能把她的手机救上来,很不完美。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我若有所思地跟着人群摩肩接踵挤进游船,因为没有带多余的鞋子,铺着红地毯的过道上留下了一串串湿湿的脚印。刚才真实救人的情节让我的内心丰盈。作为一名编剧,我写过一些诸如英雄救美的泛滥桥段,也看过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拯救星球的英雄桥段。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渴望做一个有温度有情怀有本领的大英雄,只是平凡的人生命中的事件过于破碎、凌乱和卑微。事实上,我们只是付了钱满足欲望的观众和读者。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人群在船里化整为零,小客船“突突”地向水库深处驶去。水库两岸群山环绕,峰峦层叠,绿树如荫,鸟儿在水面和山上欢快追逐,宛如一副富春山居图。阿梅被我救人的义举所感染,她给我一个赞许的眼光,全然忘记了我们之前的不愉快。
天空澄碧如洗,春风和煦宜人。我看着被太阳晒得发亮的湖水和擦肩而过的游船,面带忧郁,没有那种英雄救美之后的成就感价值感。透过玻璃,我看见阿梅坐在船舱里,拿着手机热络聊天,扬起嘴角偷偷地笑。我想,一定是她和那个叫方磊的男人谈论他们的美好时光。
我最近比较多愁善感、心事重重,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绕来缠去,嗡嗡作响。我感到呼吸局促,滚烫的怒气直往头上顶。在我的情绪快要沸腾的时候,倏地又引来了无限悲伤和难过。
我走到船尾的大甲板上,靠着船栏陷入沉思。其实不好的预感在上个月就开始有了。阿梅神秘而频繁的电话、信息就是迷雾重重的先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我苦笑着。
当我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尽管她的目光躲躲闪闪,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一次次微张开嘴,想和我搭讪,可能是由于矜持,欲语又止。
我点头示意。导游老乡在我鼓励的目光里走过来。
她身材娇小,眼睛很大,身穿白色紧身裙,活力十足。这张脸有些许稚气,但是长发飘飘,十分讨人喜欢。
“林哥,我叫江斐,是斐然的斐,不是王菲的菲。”然后她捂着嘴盯着我看,笑的模样比风景都迷人。
我认真地审视她说话的表情,发现她很真诚,没有丝毫的敷衍恭维之意。我忽然感觉春风是那么温暖亲切。于是我决定接下她的橄榄枝。
她拍手说:“精彩!今天有幸目睹你英雄救美的大场面,真是酷毙了。你能不能教我游泳呀?”
沐浴着夕阳,我们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开放的姿态。
一些岛屿像犯人一样被水孤零零地囚禁着,而小客船像复仇的王子将水劈开一道道裂口,但这一切是徒劳的,清澈的波纹又很快地愈合了。我的心跌宕起伏。桌上的玻璃烟缸里放了些水,堆满了浸泡得肿胀的烟蒂,就像一群蠕动的蚂蟥,在我面前摇头晃脑。
阿梅在船舱待腻了,来到船头,倚靠在护栏上,用手机微信语音说个不停。我递给她水,她有些心不在焉,尽管身边是茂密翠绿的树林环绕着一潭清澈的湖水,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群群在天上盘旋的鸟儿前来觅食。
但是阿梅绝对不属于我,至少我们还有一段无法衡量的距离,即使在最缠绵的夜里。一次她朋友过生日,半夜里,她醉醺醺地摸到我那儿,情意绵绵,热情如火,对我又一次以身相许。我以为时机到了,就万分真诚地向她求婚。她竟嗤之以鼻,并再三警告我,她只是喜欢和我在一起,可不要动了凡心,这样只会害己。她严厉的批评,使我觉得自己对这事的态度过于俗套。此话的后果是,她第二天清晨给我留下一张龙飞凤舞的便条,一别数日。
可是我也有我的诉求。譬如现在,我很想知道阿梅的选择,她的虚假解释,这对我来说相当重要。虽然这让人难以启齿,但不能任由这样下去。有了这个念头,我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终于忍不住把事情挑明了,直视着她的眼睛。在船上,我一次次走到她跟前,希望她可以先说出来。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速死的节奏吗?
“你一定知道了我的情况。这有点复杂,我一直想给你解释,可说不出口。”她有些迟疑,眼神挣扎,甚至不敢直视我,表情如秋天的落叶繁杂纷乱。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方磊一定找过你了,我真的一言难尽……”
当着我的面,她拖泥带水地承认了。我马上明白了,便走到她身边。我很痛苦,心里很爱她,但是这种爱充满了羞辱和愤怒。
“我们之间结束了?”我说,可奇怪的是,说这话时我的脸上竟然还挂着笑。
“我和方磊是异国恋,不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感情慢慢淡了,后来遇见你。”她的眼神飘忽,透出迷惘的云雾。
我想要她的解释。她说:“对不起,阿杰,我和方磊还是……不能了断。”她的声音颤颤抖抖。这是失魂落魄的告别之声啊,如雨滴滑过柳条,欲滴未滴,欲罢还休。
“你考虑过没有,我怎么办?”
她艰难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差不多同时,我转身背向她,内心却幻想能够峰回路转。她却久久停留那儿凝视前方,眼神空洞,却没有妥协的意思。
我感觉静寂中,我们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生疏的气息迅速弥漫在四周。爱人瞬间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这个活泼开朗、快乐迷人的女人,不安分的感情让她活成了变色龙。我填补了她寂寞的空窗,等伊人归来,她又要回到她的房间,朝花夕拾起初恋的幸福。
我不缺乏勇气,可是这情感的道路过于盘旋和陡峭,使人恐慌和迷茫。我的思路中断了,再也忍耐不住,往前凑近了一步,一把拽出阿梅,劈头就问:“你究竟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方磊的事情,还有,你哭什么哭?”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落泪,该落泪的应该是我。船扬起的风吹开她脸庞的长发,我终于看清楚,真真切切地,她的眼睛噙满泪水,像泉水一样清澈。
游船靠岸的时候,我想上前拥着安慰她,可她的身体好像触电一样浑身颤抖。她腾出手抹眼泪,又使劲地推开我。我听见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抽泣,一声低沉呜咽。我没有松开手,她用力挣脱,使她的动作更加剧烈,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和抽搐。她那苗条的腰身像条蛇似的扭来扭去。我看见她惊恐的眼神四处散开。
我松开手,她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或者留一句话。她的身影在通往码头的水泥路上跑出一道闪电,穿过纷至沓来的人群,旋风般消失在一片葱郁的山林里。
我在潮湿的码头上坐下,眺望着河流和群山,想着阿梅。我必须承认,眼前所见的确很美。看着看着,我便从羞辱的空气里跑开,眼泪在充满活力的春天里不断起伏,在脸庞飘移腾挪。爱情给我这个编剧的故事结局是:阿梅已经离开,消失在我一辈子也数不尽的花朵之中。
可是悲伤又给了我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和轻松。一如众神归位,不再纠缠不清,一如此刻,阿梅作出离开的选择,任由我在人世间来回走动,或者孤独飘零。
我踮起脚尖往远处眺望,阿梅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更不会拨云见日再出现。
太阳落山,黑暗由远及近一点点浓厚。不久,月亮高挂如玉盘,我被月光包围。伙伴们在水库边的宽阔地带扎起了帐篷。岸边的沙滩上堆满了木柴,一堆木柴燃烧起来,火光在黑夜里映得人心痒痒的。于是人们围着篝火开始唱歌、跳舞。
明亮的月光泊在水面上,随水纹波动。人们放纵的笑声依然掩不住虫蛙的合唱。远处,山林和水库氤氲着丝纱般的夜雾。良久,人群散了,情侣们三三两两地躲避着人群到最安静的地方约会。木柴噼啪地响着,火光和月光交融,暖洋洋地舐着黑暗。
我独自坐在篝火旁喝酒。我的心跳得很快,很难说频率会不会达到蜂鸟的1250次,更要命的是在人群中没有人可以倾诉。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江斐走到跟前坐在我对面,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女朋友呢?”
我感觉一下子落入细密而坚实的蜘蛛网上,张了张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
“我没打搅你吧?”她善解人意地问。
“你明知故问,难道不知道我女朋友跑了吗?”阿梅在游船上和我分手那一幕,恐怕很少有人没看到。
“呵呵。”她忍不住笑,可能觉得不合时宜,拼命忍住。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来拯救地球!”
“我一小女子,哪来的能耐拯救地球?至于拯救你,可以试试。”她眼睛里闪出不安分的笑意。“不过我先声明,我们都知道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可不许做蛇。”
“我是个无公害的人。虽然曾经撒过谎,但不欺骗。”
“好吧,我信你!”
我们一起行走在山城静谧的街道上。夜色凉如水,亮晶晶的星星缀满天空。
她说起了她的经历和故事。从她刚开始上班的幼儿园说到现在的工作,从她的父母说到她的朋友,说她的幸福和快乐。渐渐地,在我们的欢快戏谑之中拥有了一丝知心朋友间的亲密和信任。这位活泼开朗的老乡,给我带来了丝丝温暖。我感到满心喜悦。她轻轻地挽住我的胳膊,我的大脑想拒绝,身体却温顺如猫。
很显然,她信任我。当她讲述的时候,我能感到她温甜的气息透过皮肤浸入我的心间。
是什么让她的讲述亲切而没有违和感呢?她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你是我学长,我也是江门实验高中毕业的,比你低三届。在学校的橱窗里我经常看你的照片,我崇拜你!”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角夸张地向上扬着。
“哦,你确定你看的不是一个人的遗像?”我戏谑说。说实话,我很惭愧,当年学校的文科状元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编剧,我做梦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假如我能够编自己的剧情,一定圆满且美好。
“我确认你还活着,只不过刚度了蜜月,你这个螳螂一半身体快被母螳螂吃掉了。”
她拉紧了我的胳膊,温热的脸也靠了上去。这使我因快乐和幸福而浑身战栗。她话里携带的情感很美妙,奇妙而直白,仿佛是再致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她在我耳邊低声说:你是个傻瓜!一霎那,她的面颊变得绯红,发出光彩。
当我用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的时候,她紧闭双眼,嘴唇微张。接吻的时候,那是长长的、深情的一吻,里面包含了无数不需要说明的话语。这一吻,仿佛这是平生的第一个吻。
走过洒满月光的大街,没有多少行人,喧闹的街道也已沉睡。我们走累了,就坐在马路边休息。俩人挨着,一起看天上的星星,能够听见对方的心跳。
回到住处的时候,江斐依然拉着我的胳膊,仿佛是我的恋人,一刻也不肯放开。我们的呼吸越来越静又越来越重。
走到她房间的时候,我站住了,她打开了门。这是一个标准的客房,透过月光依稀看见屋里陈设的轮廓。我帮她插上电卡,准备和她告别。这时,她忽然将中指放到了我嘴唇上,轻轻摇着头。黑暗中,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火花。
她用力地抱住我。月光轻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眼睛里闪烁着微微星光……
我们躺在床上,无边无际的幸福充溢于屋里。感觉一缕阳光破空而来,照亮了这沉沉的黑暗……
在大悲大喜之间,在欢笑流泪之后,我体味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前所未有的幸福。我如梦游太虚幻境。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抽去筋扒了皮的看门狗,失魂落魄地绕着河水打转,绕着田埂打转转。而江斐编的这场剧,现在变得情节动人、感情充沛、高潮迭起。我不由感叹命运魔幻、缘分神奇、造化弄人……
一望无边的油菜花依旧站在这儿,风吹过去,它们微微致意却一言不发,像是受苦人忍住了悲痛。我像是迷路的蜜蜂,携带着采撷来的花粉和淡黄色的甜蜜,迷失在我一辈子也数不尽的花朵之中。我想,所有的酸楚与伤感,都将在花朵与花朵的碰撞中得到久违的报偿。
阿梅来了微信。她说:“对不起!”但这条信息秒撤,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条:“离开你,是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你!”
这是阿梅爱情的神逻辑?很多人说,爱情是混乱的,充满困惑、矛盾、快乐、悲伤、痛苦、愉悦,还有甜蜜,让人捉摸不透,让人丧失理智,让人迷之又迷。时而唾手可得,时而千载难逢。有时爱,有时怨,即使怨了也是带着爱极了的那種痛,爱入骨髓,也怨入骨髓。对爱情这个神剧,我这个编剧无能为力。
有人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只要我还未老去,就会一直待在人群的花朵里,而城市里、丛林里和河流里有一群群像我这样的人,也在爱情的夜里寻觅、徘徊和种植。一想到这里,我无法言喻,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可是我感觉到,我已无法回头。不久,阿梅和方磊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复活在人群中。他们可以遗忘,支离破碎的感情像海绵一样恢复如初,接着幸福生活。想到这儿,我百感交集。
但是,我又慢慢地开始回想起昨晚。它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我昏暗、阴郁的生活。
我拿起了背包,向门外喧闹的人群走去,走向那个一望无际的春天,走进我一辈子也数不尽的花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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