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一路颠簸,拖拉机终于在一片列车车厢式的宿舍旁停住了。秋成在拖拉机上站起身,新奇地看着这些铁皮房:“这就是井队喽?”程曦冷冷地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二人跳下车时,便有一男一女迎了上来。男的满头白发,面孔暗黄,上来便捉住他俩的手使劲地摇,说了一口的四川话:“欢迎你们,我叫王加福……”“外号老玩童,是我们地质组组长。”旁边女的插话。老玩童白了她一眼:“你个娃儿乱讲啥子。”女的伸了下舌——她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瘦弱的身材,白晰的脸庞,细细弯弯的眉,一双灵动的眼,两片薄薄的唇。老王接着介绍:“她叫黄萍……”
“是你们的战友兼大姐。”黃萍边说边笑盈盈地伸出了手。
秋成和程曦也就连忙伸手去握。程曦说:“你好,兼大姐。”秋成捅了他一下,黄萍却爽朗地笑说这个小兄弟还挺逗的。
“好了,这就算是到家喽,卸车吧。”老玩童说。秋成和程曦便赶紧爬上车厢,王加福和黄萍在下面接。秋成和程曦的行李并不多,几下便卸完。四个人便各拎几件,老王走在头里,边走边介绍:地质组现在共5个人,三男两女。除了他俩,技术员林玉茹探亲未回,还有两个小伙子。一个叫王跃正在上班,另一个叫杨新倒班回家了,所以今天来迎接的只有他俩。说话间,来到了一间虚掩着门的铁皮房前,老王说这是王跃和杨新住的,还可以住一个,随你们哪个住。秋成说我住吧,便提了行李一脚跨了进去。老王他们带着程曦往前继续找住处。
秋成一进到屋里,便闻到屋子有股异味儿。相隔平行放了三张单人床,两张上面有被褥,只最里边一张空着。秋成把行李放在地上,整好床铺,再取出日常用品,便仰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秋成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三好生,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高考却考砸了,差了12分。家里劝他复读一年再考,他却感觉到脸面挂不住,兼之家道中落,想想还是早点参加工作,便上了油田技校。想到以后将在井队度过不知多少年月,心头便一阵激动一阵惆怅。
正胡乱想着,程曦来了,说待这儿干吗,出去转转。秋成便起来和程曦出了宿舍。
宿舍区都是一式的铁皮房,有七八排,每排有六七幢。有几幢里传出吵吵闹闹的声音,料是倒班的职工在嬉闹;外边也有几个在闲逛的小伙子,知道他俩是新来的便都盯住看。宿舍区后面是条不宽的小河,其它三面便是庄稼地,一条泥土路蜿蜒着伸向远方,顺着这条路径,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冒出树丛的钻塔。
二
转了一圈转到了程曦的宿舍,程曦说他和两个泥浆工住在一起,便一起进去了。那两个泥浆工都在,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门口一个正在洗漱,满嘴牙膏沫,面无表情地冲秋成俩看了一眼,又自顾刷牙。另一位正坐在床边看书,见秋成、程曦进来便合了书说坐坐坐。秋成瞅了一眼是一本《成人高考复习资料·数学》,就说:“师傅这么用功呀,真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那人就说:“没事翻翻。”接着就自我介绍说他姓秦叫秦平,正在刷牙的叫张青。
秋成便忙说:“秦师傅张师傅,以后请多关照。”
秦平说:“好说好说。咦,听你们口音好像也是青城的?”
秋成心头一热说:“我俩都是青城东镇的。”
“唷,那我们还是正宗的老乡呢。”秦平转头喊:“张青,这两个小伙和我们是老乡。”
张青提着毛巾过来漠然地说:“你俩为啥想来油田,将来老婆都讨不到。”
秦平说:“哎,别打击俩小老乡的积极性。”回头对秋成他俩说:“别听他小子瞎说,他这阵子有点蔫。”抬腕看表,“唷,吃饭时间到了,走,吃饭去。”
三
晚饭后,老王过来通知:秋成跟黄萍实习,明天开始上第一个白班。程曦由杨新带,接秋成他们的班。
第二天早上,秋成早早地起床了,换上新领的工作服,穿上翻毛大头皮鞋,带着饭盒便爬上了上井的拖拉机。拖拉机上已坐了六七个钻工,还有几个站在中间,黄萍也已坐在了顶端。拖拉机一开,几个钻工便故意往黄萍身边挤。一个瘦猴般的钻工便假装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向黄萍的怀里。黄萍便拿筷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笑着说:“猴子,你挤啥挤,老娘也没奶给你喝。”众人便哄笑。
约莫一刻钟的样子,拖拉机开到了井场。井场上钻机轰鸣,钻塔像个钢铁巨人耸立在井场,瓦蓝的天空中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钻塔、红日构成了一幅气势恢宏的钻井图。
众人跳下车,各自忙着去接班。秋成跟着黄萍进了地质房。一个长头发小伙子正忙着填写交班报表。秋成看了一眼,见他正填着最后一项:“交班人:王跃。”
王跃见黄萍带了秋成进来,便说:“呵,黄姑娘,啥时候又挂了个小白脸?”
黄萍把饭碗搁在桌上:“别胡扯,这是新来的实习生,赵秋成。”王跃便冲着秋成做了个怪异的笑,然后便跟黄萍交班说,现在打到1588米,砂样捞到1585米,没有油气显示。
黄萍说滚吧,王跃给黄萍做了个飞吻,便夹着饭盒走了。
地质房里乱糟糟的,烟头、岩屑满地。黄萍拿过一把扫帚开始打扫,秋成忙说,黄师傅我来吧。黄萍也没谦让,就顺手把扫帚递给了秋成,说这家伙把地质房搞得跟狗窝似的,便坐下来整报表。秋成打扫完,便拘谨地站在一边看。
黄萍说:“坐过来呀,我又不是老虎,而且这些资料你也要赶快熟悉熟悉。”
秋成就挨着黄萍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屁股刚挨凳子,突然“叮铃铃”一阵铃响把秋成吓了一跳。看着秋成惊慌失措的样子,黄萍咯咯地笑了,说别慌,这是气测上给咱们发的信号,要捞样了。秋成解嘲道:“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装的防身警报。”
捞砂样其实很简单,就是到振动筛旁把井底由泥浆携带上来的岩屑铲上半盒子,冲洗干净,然后晾(烘)干分袋装好。这些岩屑便是井底岩层的原始资料,地质工或地质师们便可通过它直观地判断打到什么地层、有无油气。
秋成看了黄萍捞砂样的过程便觉得好笑:“这不和女同志淘米洗菜差不多?”黄萍也笑了:“就是,有点委屈你这个大小伙儿了吧?”秋成连忙辩白:“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隔几分钟,铃声又响,秋成连忙拎了砂样盒说我去我去。等秋成晾好砂样回来,地质房里已蹲坐了一屋子的钻工。
猴子说:“小徒弟蛮勤快的嘛,难怪师傅这么开心。”黄萍回道:“你要有这么勤快,我也收你当徒弟。”一个叫张结巴的钻工说:“猴子做梦都……都在想……想……”另一个叫土豆的说:“就兴你想……想,就不兴他想……想。”张青说:“说话小心点儿,当心豹子揍扁你个瘪三。”
铃声再次响时,黄萍便拎起砂样盒去捞砂了。见黄萍出去了,钻工们说起荤话来就更肆无忌惮。猴子说我给你们说个笑话:
以前我们井队的浴室不是现在这种铁皮房。那时是芦席棚,女浴室也是这样。地方上就有一个小伙子经常来偷看。芦席棚四周里外都用泥巴糊得很好,他就爬到了屋顶。屋顶上就只有一层油毛毡和一层芦席。他在上边抠了个洞。几个晚上下来居然没被人发现,在里边洗澡的女工听到上面声响以为是老鼠,都没在意。后来有天晚上,这家伙一不小心,把屋子踩穿了,扑通一下子掉了下去。里边正有两个女工在洗澡,其中一个是近视眼,又加上雾气蒙蒙的,忽然看到身边多了个人,竟然问:“咦,你从哪进来的?”——她连男女还没看清。另一个女的就尖叫了起来。烧锅炉的李老头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小伙子哧溜就顺着柱子爬了上去,从屋顶上的洞逃了。
土豆就说:“李老头就是个傻子。要是我就立马冲进去,既当了英雄,又大饱了眼福。”
众人笑着急问:“后来呢?”
猴子接着说,哪知那小伙从屋顶下来,一跤掉进了石灰坑里……第二天保卫科顺着白脚印,把他给逮着了。
众人大笑。黄萍进来了说:“乐呵啥呢,趁老娘不在,又讲什么流氓故事?”
众人正要答话,忽然钻台上汽笛响——要接单根了,钻工们坏笑着急忙捡起地上的手套往外走。钻工们走后,黄萍说:“这几个家伙挺好玩儿的,就是嘴有点贱,你以后慢慢就会习惯。”接着就说起了张结巴的一段笑话。
有一回,上头地质王老总来找队长。王老总也是个结巴,他问张结巴:“你……你们队……长呢?”张结巴说:“不……不知道。”王老总气坏了:“狗……狗小子,竟敢跟……跟我学。”张结巴也急了说:“就兴你结结……结巴,就不兴我结……结巴。”
秋成听了笑弯了腰。
四
一个轮次班上下来正好浅层固井,全队休一天。
早上秋成在宿舍吃完饭刚想出门溜达,就见门口站了个怪模怪样的人。那人穿了一双高筒雨鞋,扛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戴了一顶破草帽,帽沿压得低低的,跟电影上江湖大侠客一般。就听那人说:“小赵,走,跟我钓鱼去。”秋成始知是老王,就学着老王的四川话说:“好嘛,反正我也没啥子事。”就出门跟老王去了。
老王带着秋成在田野里一阵走,七拐八拐,就来到了一湾小河边。这里河水清清,河两岸柳樹成荫,确实是个垂钓的好去处。老玩童就装饵、甩钩,然后坐到河边一块石头上,静等鱼儿上钩。秋成饶有兴趣地坐在一旁看。
水面静静的,半晌也不见一点动静。忽地就听得扑通一声响,不知一个什么东西砸到了河里,水花溅得老玩童满头满脸。跟着就听到对岸有人在咯咯地笑。抬头看时,原来是黄萍在往这边扔泥土块,旁边站着王跃和杨新。老玩童抹了脸上的水说:“你个屁娃儿,干啥子嘛,鱼也叫你吓跑了。”
黄萍几个笑着跑开了。老玩童便不再理会他们,点了一支烟继续安然垂钓。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老王居然钓上了六七条各种鱼,便喜滋滋和秋成收竿回营。
五
接近中午时分,秋成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王跃来叫:“小赵,到老王宿舍开会。”
秋成一头雾水跟着来到老王宿舍,却见程曦也刚进门。屋子里中间有张桌,桌上摆满了菜。黄萍正摆放着碗筷。“今天我们地质组给你们接风。”杨新指着桌上的菜介绍:几个凉菜是他们到镇子上买的,几个炒菜是在食堂打的,鱼是老顽童亲自做的……原来他们一上午在忙这个,秋成顿感心中一热。
6个人坐定,老玩童便端起装满酒的搪瓷杯:“来嘛,小赵、小程,为你们接风。”秋成和程曦忙起身端起装了半碗酒的瓷碗,连声道谢谢、谢谢,便喝了一大口。
接着是王跃和杨新敬酒。最后是黄萍,说了句:“俩小帅哥,姐敬你们,干了哈!”便一饮而尽。秋成和程曦不好意思推辞,也跟着喝完了碗中酒。随后秋成和程曦又分别回敬了大家。
一巡酒下来,老玩童便像换了个人,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他是个老石油,参加过大庆会战,说起那段历史他特来劲——
大庆那地方,冬天那真是天寒地冻。站那儿尿尿,尿就成了冰棒棒往地上落。晚上睡在干打垒里边,不知要冻醒几回。有一次,夜里醒来,袖子就和墙壁冻结在了一块,一用劲就刺啦一声,袖子被撕掉了半拉……
那一回,队上泥浆泵坏了。王铁人拄了个拐杖刚从医院回来,看到这情形,一下子就扔掉拐杖跳进了泥浆池。接着我师傅也跳了进去。我也毫不含糊,跟着跳了下去……
黄萍表示不信:“净吹牛,《创业》里边怎么没见到你?”
“你个瓜娃,那是后拍的。”老王不屑地道,又接着说:“现在你们这些娃享福了,比我们那时不知好了多少倍。”
酒过三巡,秋成感到脑袋开始有些晕。杨新再要给他斟酒时,他连忙摆手:“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
杨新说:“喝这点就要醉了?这次林技术员还没来呢。”
王跃接话:“就是,如果林玉茹在,保管你们没喝就醉。”
六
吃完“接风宴”已是晌午。秋成晕晕乎乎回到了宿舍,外套也没脱就一头躺下睡了。中间醒来一趟,就听得铁皮屋顶哗啦啦急响,似有千军万马在上面奔腾,知是下大雨了,便又沉沉地睡了。
秋成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天明,耳畔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起身看时不由得就呆了——只见满屋子是水,并且水已漫过了床脚,水面上漂浮的到处是碗筷瓢盆等物什。它们晃晃悠悠不时撞在一起,便发出了乐器般的声响。
推开门,外边已是一片汪洋世界。土豆几个正拿着饭盒去食堂,大水没到了他们的大腿根,人只有半截子露出水面。他们边走边拿着饭盒相互泼水嬉闹,浇得浑身湿漉漉的。
黄萍更神,她拿了一只大大的塑料澡盆,把碗筷搁里边,人往里一坐就往食堂划,仿佛是个采莲姑娘。土豆他们一看,就朝她泼水,黄萍尖叫着左挡右遮,澡盆在水上直晃荡,差点没翻到水里。
吃完早饭,大伙便去上班。外边更是白茫茫的一片,到处是水,没了道路沟坎,没了田地庄稼,半人多高的小柳树也只见些黄绿的顶梢枝叶在水面漂浮。拖拉机自然是送不成了,一个班的人只得徒步往井上走。司钻豹子拿了棍子走在头里探路,一行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走着走着,大伙就听着后面扑通一声,回头看时就发现少了一个人。一会儿,就见张结巴从水中冒了出来。他撸了一把脸:“不……不小心,洗……洗了一把澡。”众人大笑。
豹子是黄萍的男朋友,是这个班的司钻,长得矮矮壮壮、虎背熊腰。有一回,豹子在钻台上看到当地一个小痞子在调戏黄萍,便立马冲下钻台来揍那个家伙。小痞子吓得扭头就逃,豹子就跟在后面追,一直追到老百姓的庄子上。小痞子逃进了一幢房子里,豹子要追进去时,被门口两个汉子拦住了去路。豹子二话没说,抡起钵大的拳头,一下子就打倒了一个。另一个吓得避到了一边。豹子追进屋一看,原来还有个后门,那小子早从后门跑了。
再来找门口这俩小子算账时,门外涌来了十几个庄子上的妇女,高举着扁担、棍子,跟农民起义似的,嚷嚷着就要来打豹子。豹子想好男不和女斗,就撤,一不小心就被门槛绊了一个跟头,众妇女就纷涌而上,拳头捶、棒子敲。豹子大吼一声就把压在身上的十几个妇女摔了个七仰八叉,然后平安地撤了回来。这些故事都是秦平随后跟秋成说的。
秦平他们的泥浆房就在地质房隔壁,秋成不太喜欢土豆他们说的那些七荤八素的话。没事就到泥浆房和秦平聊聊天。那天秦平說了队上许多人和事。秦平说那天张青也不是故意的,他这阵子有些沮丧,对象吹了——对象限他半年内调出井队,张青没办成便真的吹了,因此受了打击,变得跟井队有深仇大恨似的,成天怪话连篇。然后他们便说到了地质组,说到了黄萍和豹子,又说到了地质组技术员林玉茹。秦平说:“那绝对是个天姿国色。对了,她这几天就快回来了,准保把你们这些小伙子给迷住。”
七
隔半个月,已时至中秋。
队上发了电影票,说是凡不在班的晚上都可以去看。傍晚时分,就看见几个小伙子梳洗打扮。土豆还破天荒地用一个小镜子前照后照,秋成看了直想笑——看场电影怎么搞得跟去相亲似的。
进了电影院,里面的简陋完全让秋成吃惊:一盏白晃晃的汽油灯把屋子里照得雪亮,屋内平行支撑着十几排长长的圆木头,每条圆木头中间被半圆形的钢筋隔成了一个个座位,人坐在上面时间长些屁股都杠得疼。电影放映时间还早,人已坐了一多半。大多是附近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大人叽叽喳喳、小孩追追打打,煞是热闹。秋成他们井队上来了约莫20多个小伙子,土豆特兴奋,大呼小叫着,还专往女孩堆里钻。
电影快要放映的时候,土豆忽地站起身对着门口鼓起了掌。秋成转头看,门口两个姑娘携手走了进来,左边是黄萍,她旁边的一位立时让秋成恐怕也把全场的人都看呆住了:只见她身穿一袭白色连衣裙,苗条的身材,白晰娇美的面容,雍容典雅、神态娴静,款款地走了进来,仿佛是白雪公主走进了小矮人的小木屋。秋成立即就猜出她就是秦平所说的那个天姿国色的地质技术员——林玉茹!
秋成这时便明白了土豆他们精心打扮的原因。土豆猴子般地蹿到她俩身边献媚地说,两位公主,小的已经给你俩占好座儿了。黄萍拍拍他的肩说谢谢哥儿们,白裙少女嫣然一笑。二人便随土豆往中间走。中间果然有三个空位,土豆用袖子擦了擦,自己便在两位姑娘旁落座。前后还有老乡好奇地往这儿看着,土豆大吼一声:“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睛给挖了。”
电影开映了,放的是《小二黑结婚》。秋成老是走神儿,一会儿就把小二黑幻想成了自己,把小芹幻想为玉茹,然后又暗骂自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人家玉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大学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自己这么个小工人。但是骂完了,又情不自禁地继续这种幻想。
电影散了,队上十几个小伙子前呼后拥地簇拥着林玉茹和黄萍往回走。一轮明月把乡间小路照得白亮亮的,如一条蜿蜒的玉带。田野间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婀娜多姿的玉茹走在其间,仿佛如清丽脱尘、冰清玉洁的凌波仙子。
秋成回到宿舍时已近深夜,却一点也不觉得疲乏,躺在床上,脑海里还是不断地浮现着林玉茹的影子……第二天晚上,还是在那条路上,秋成散步时猛然遇上了同样在散步的玉茹。秋成主动和她打了招呼,玉茹也显得很高兴,饶有兴致地和他聊起了天。俩人谈井队生活、谈文学、谈理想,谈得很投机很愉快。秋成便情不自禁牵上了玉茹的纤手……就猛地挨了一耳光——
“起床了起床了,睡得跟死猪一样。”秋成睁开眼时见是程曦,始知刚才在做着一场美梦,便十分懊恼,气闷地说烦死了,搅了我的好觉。程曦说快8点了,你还不赶快起来上班。
秋成清醒了,今天还要上白班,立刻翻身下床,刚洗漱完就听到门外上井的拖拉机开始发动了,连饭也顾不上吃就爬上了拖拉机。
八
9点钟左右,秋成刚捞完一包砂样,直起腰不经意间抬头往远处看时,心下顿如过电——他看到,通至井场的小路上,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倩影正骑着一辆女式单车过来。她脖子上扎了条大红纱巾,骑在车上曳曳飘扬,仿佛是团移动的火苗。那团火炽热了秋成的心和他的面庞,他的脸瞬时红了起来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团火渐渐近了,秋成竟不敢再多看,赶紧弯下腰埋头装着在看砂样,听到停车的声音,然后是越走越近的脚步声。秋成的心就越发跳得厉害,然后就看到了两条穿着牛仔裤的长腿。
“你是新来的赵秋成?”秋成的耳畔响起了软软的女音。
秋成不得不直面她了:“是是是,您就是我们的技术员?”见她一双秀目也正打量着自己,想到昨夜做的些不正经的梦,脸就变得更红了。
林玉茹轻轻颔首,然后便问了些砂样和钻进的情况,最后关心地说秋老虎也是蛮热的,小心热着了——天气掩盖了秋成的窘迫,秋成舒缓了口气,然后跟着她走进了地质房。
地质房内,猴子和几个钻工正蹲坐在地上兴奋地聊着天,见林玉茹进来,便都噤口纷纷站起了身,毕恭毕敬地问候:“技术员,早。”林玉茹向他们点了点头,看了一阵报表,对着黄萍和秋成说:“盯紧点,快到油层了。”便转身出门进了隔壁的地质大班房。
见她出了门,猴子大拇指指向隔壁,压低着嗓子对秋成说:“怎么样,你们这个技术员长得正点吧?”秋成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就大胆地追呀。”
“那你追呗。”
“我要有你这个头和模样,这枝花肯定非我莫属,可惜呀。” 猴子有些遗憾地说。旁边土豆附和:“就是,你这是资源浪费。”又有一个钻工起哄唱开了“好花不常开,有花及时采……”“小声点!”黄萍急忙做着向下压的手势。
一个上午秋成都有些心神不定,想到林玉茹就在隔壁,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一次差点连砂样都忘了捞。很盼望玉茹再过来和他聊聊,他相信这次自己肯定从容得多,令他失望的是玉茹一直没有出来。他偷偷从窗户里望去,林玉茹正端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静静地看着资料。
说实在的,秋成算是个帅小伙。在技校的时候,就有女同学向他暗递秋波,可他那时居然不知领悟,懵懵懂懂只知玩。经猴子他们一说,居然使秋成生出了些许蠢蠢欲动的野心。
九
这阵子,秋成和秦平渐渐熟了起来。先是秦平复习的时候遇到难题就来找秋成,秋成也感到秦平上进心蛮强的,也乐意和他交往。上班没事的时候,秋成都喜欢到隔壁泥浆房秦平那儿坐坐。
又一个白班,秋成进泥浆房时,秦平正忙着测泥浆比重。见他认真地盯着比重计,秋成就在一边看。秦平填好比重表,转头问:“这阵子感覺怎么样?”秋成说还好,就是有点枯燥。秦平说了句颇有哲理的话:“其实环境并不是主要的,一切都在自己。有的人身居闹市,照样觉得百无聊赖;有的人纵然寂守荒凉的沙漠,只要他心中存有一片希望的绿洲,也会活得很充实很精彩。”
秋成心中一震:自己心中的绿洲是什么呢?
——是心中藏匿的对玉茹的念想?但那却是片可望而不可及的绿洲;
——是未了的作家梦?秋成曾经写过一些小说、散文之类的东西,但都不成气候,仅仅在技校那油印的报上发过。
不过秦平说得对,人的心中有了一片绿洲才会活得充实、精彩。秋成还是拿起了笔,他写了进井队后的第一篇散文诗《地蕴》,投给了《青城油田报》。
十
白班过后是小夜班,从下午4点上到夜里12点。这天是起下钻,起下钻就是把井下钻具起上来,换新钻头。因为钻头打一段时间后就磨损了,必须换新钻头。
这时地质工一般没啥事,秋成便到钻台上看钻工们起钻。见几名钻工正在紧张忙碌着,泥浆喷的他们满头满身,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变成了古铜色,仿佛是身披盔甲的武士。刹把台上,一位身材矮小粗壮的司钻稳稳操纵着刹把,更似一尊铜浇铁铸的雕像,他就是豹子。只听豹子大吼着:“土豆,快点儿,把大钳打正。”秋成不经意地往钻台下的地质房看了一眼,看到黄萍正独倚门栏含情默默地往司钻台上看。
金乌坠地的时候,炊事员老马坐着拖拉机把饭送到了井场。豹子对秋成说:“叫老马等着,我们起完再吃。”秋成便下了钻台。等到秋成吃完,钻工们才陆续走下钻台。钻机停了,跟着发电机也停了,井场瞬间便寂静了,仿佛是大战后硝烟始散的战场。钻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尽情地享受这小憩时光。
月儿升起来了,给井场撒下了一片宁静与祥和的银辉。秋成看到,在这片银辉的沐浴下,豹子和黄萍正亲密地并坐在地质房门口吃着饭。秋成就想到了玉茹,假如……看他俩抬头往这边看,秋成连忙知趣地折回,转身时碰到土豆。
土豆正在用绳索码钻头,见到秋成说:“小伙子你吃完了吧?帮我一起把钻头抬过去。”秋成说好,随即接过扁担,一上肩才知道钻头原来这么重,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感到肩膀压得疼,想卸下来又不好意思,用两只手硬抵着。这时听着有人在后面笑,听得出是黄萍,秋成的脸更是憋得通红。就听黄萍在叫:“土豆你真会抓差。”豹子走过来:“都给我放下来。”秋成总算获救了,立马卸下担子。豹子叫土豆解开绳索,然后一沉身,便把钻头扛到了肩上,嗖嗖嗖,快步爬上了钻台。
发电机、钻机很快又欢快地轰鸣起来,井场上所有的灯都亮了,钻工们从各个角落奔上了钻台,井场霎时恢复了原来的喧嚣。
深夜快12点的时候,拖拉机载着三班的人来接班了。程曦一下跳进地质房,拍了秋成一下,然后咬着秋成的耳朵鬼鬼祟祟地说:“秋成,明天我和你商量件事。”秋成正想问个明白,程曦的师傅杨新跟着走进了屋。杨新也不多言语,看完报表便说回去吧。
秋成带着一肚子疑惑坐上了回宿舍的拖拉机。拖拉机上,钻工们都因疲惫没了声响,只有秋成一人新鲜地东张西望。黄萍倚在豹子身边,用棉纱擦着豹子脸上的泥浆。秋成便又想到了玉茹。
拖拉机开出好远,秋成再回首看井场时,见那里依旧灯光一片,喧嚣一片。高耸的钻塔如一株串满明珠的玉树,矗立于夜空。
十一
第二天早上,秋成醒来的时候已是8点多钟,洗漱完便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正碰上刚下班的三班。程曦一脸菜色,吊儿郎当地走在中间。
秋成把他拉到一边问:“昨夜你说要和我商量事儿,啥事儿?”
程曦说了一句话把秋成吓了一跳:“我想调走。”
秋成急着追问:“调哪儿?为啥?”
“调哪儿不知道,反正我得调走,这地方不是人待的。”
程曦在家是老小,上面有一个姐姐。他在家绝对是父母的宝贝疙瘩,从小到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用他做一件事。到井队上了几天班,他立马觉得不适应。上前几个班的时候,有股新鲜劲儿,表现尚可。渐渐地便开始疲沓,每次捞砂都要师傅杨新叫,捞来的砂量也不够;杨新不叫,他就坐那儿玩。
秋成听他有这心思,就劝他:“不至于,井队也不是你认为的那么差,况且要调动也得转正以后。”还想往深说点,转念想人各有志,他人很难劝得住,就收住口说:“再想想吧,现在先好好干着。”不过秋成总感到程曦这样下去不好。
果然,没几天,王加福找程曦谈话了。老王说:“小李,有人反映你最近表现可是不太好啊。要注意点影响,你还在实习呢。”程曦立即猜到一定是杨新告的状,便暗暗记下了这个恨。
十二
杨新这阵子正忙着谈对象,女朋友是十几里外的一个采油队的。杨新一下班就骑上他那新买的26自行车会女朋友去。可最近一阵子,车胎老是撒气,骑不远车轱辘就扁了。杨新就有些疑惑,就暗暗留神。
这天早上杨新拿着饭盒去食堂,走到半路,悄悄折了回来,猫在一幢铁皮房后盯着他那辆车。果然不多久,就看到程曦鬼鬼祟祟地蹲在他的车前拧他的气门芯。杨新一步蹿过去,一脚就把程曦连人带车踹了个狗啃泥:“好你个狗日的,干这种缺德事!”程曦自知理亏爬起来便辩驳说,谁让你在后面告我的状!这事闹到了队部,队长在全队大会上说杨新打人固然不对,但程曦这种鸡鸣狗盗的小丑行径更要严肃批评。程曦心情更加灰暗,便暗暗加快了调动步伐。
打人事件后的第10天,程曦的父亲坐着吉普车来队上了。程曦的父亲是地方上一个供销科长,长得白白胖胖。到队上后找队干部了解了一些儿子的情况,说了一些孩子少不更事,请多多关照的客气话。回头到宿舍又跟秋成说,你俩是同学又是老乡,要多互相帮助什么的,便回去了。
父亲走后,程曦喜形于色,兴奋地告诉秋成:“我调动的事有眉目啦。”秋成忙问调哪儿,程曦说是后勤管子站。
跟着几天,程曦的心情是雨后天晴,成天有说有笑,上班也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看着程曦的心情好起来,秋成也暗自为他高兴,同时也思索起自己的前程。秋成的父母都是平头百姓,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头顶乌纱的,想也没想过变动工作的事。
十三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秋成心底再掀波澜。
这是个零点班,井底取芯。取芯的时候,地质技术员必须现场把关。林玉茹跟着上零点班的拖拉机来到了井场,取芯结束时,已是凌晨3点多钟,天还很黑。玉茹要回宿舍却又有些迟疑,秋成便说:“技术员,我送你吧,孤身一人,荒野地不安全。”因为秋成听说过有流氓袭击采油女工的事。
玉茹听话地跟着秋成往回走。
夜是如此静谧。天空中,有几颗星星在眨着眼。井场到宿舍约莫有3里的路程。石子路的两旁,是整片的秋麦和稀疏的芦苇,微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俩人谁也不吭气,只是静静地往前走,仿佛谁都不想破坏这种氛围。
秋成率先打破沉寂:“技术员,你怎么会分到井队的?”
玉茹苦笑:“我是被发配来的。”
接着便说出了原委。玉茹当初报考石油院校,是冲着石油事业的那份壮丽去的。中学的时候玉茹看过一部电影《创业》。她记得一个镜頭是一列披着大红花、挂着毛主席像的满载着原油的火车,在锣鼓喧天中昂首前进。玉茹每次想到这个镜头就热血沸腾。
毕业后,玉茹来油田报到的时候,被一个当官的看中了,有意要让玉茹做儿媳,玉茹不肯屈从。她的名字便从局机关研究院的花名册上挪到了钻井队。秋成便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红颜薄命”这个成语。
“那你到井队感到适应吗?”
“开始的时候也不行,孤独、寂寞,特想家。”玉茹说这话时,秋成的脑海中浮现出她怜弱的样子,暗暗生出怜香惜玉之意。
玉茹继续说:“那时候也不习惯泥巴路,不习惯艰苦的野外环境,不习惯井队人粗俗的言语,还得防备有些坏小子的欺负。”
“有人欺负过你?”
“是,刚来的那阵子。有一次晚上坐拖拉机上井的时候,就有一个坏小子对我动手动脚,把我给吓坏了。”
“以后我——们誓死捍卫你。”
“谢谢。”玉茹笑了,“不过井队大都还是好人,一年下来我不但渐渐适应了,还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井队,喜欢上了乡间泥土路,喜欢上了野外作业的浪漫情调。”
秋风起了,路边的芦苇沙沙作响。玉茹深情地说:“对了还有这芦苇、芦花和井队的人。”接着,她讲述了一段有关芦花的故事。
那是她22岁到井队后的第一个生日。晚上从井场回来,她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倍感孤独。但当她一踏进宿舍就怔住了——桌子上竟放着一个大号的白色搪瓷杯,杯中插着一大束洁白的芦花。远远望去,飘逸出世,如同飞入人间的白云。玉茹数了数正好是22朵。旁边还放着一张粉红的便签,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
林玉茹,这是井队上唯一能够叫得上花的东西。虽然没有玫瑰的美丽,却有着白云的圣洁。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井队全体同事
霎时,玉茹的眼泪便下来了……
“所以井队人其实还蛮可爱的。粗犷的外表下,有着丰富细腻的情感。”
秋成点头。玉茹接着说:“生活就是这样,各个层面有各个层面的内涵和风景,就看你用什么心态去欣赏,从什么角度去理解。”
深刻!秋成暗赞,生活如是,人也类同。身边的这个女性不也有着与其他女性不同的内涵和风景吗?不过这位女性从任何角度去理解去欣赏,都不失为内涵深刻、风景无限。
“别光问我,谈谈你自己。”玉茹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长发。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大学没考上,然后上技校,然后就到了井队。”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当好你的兵。”
玉茹乐了:“我可是要在井队待一辈子的唷。”
“那我也在井队干一辈子淘米洗菜工。”
俩人都笑了。
远远的一灯如豆,是宿舍区那盏高悬的路灯。秋成只恨路途太短,他觉得他和玉茹的情感可能才悄悄启程。
临近宿舍区了,玉茹说你回吧。秋成执拗地说:“我要看着你安全地走进宿舍。”便立在那儿目送玉茹。玉茹往前走了几步,回首冲他摆摆手说:“谢谢你,回吧。”
秋成便隐约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看到除了感谢以外的内容,这个内容让秋成感到心都在颤动,让他在回井场时一路跳跃一路欢歌。
十四
下了夜班,秋成美美地睡了一觉。吃午饭的时候,他故意逗留在食堂,可始终没有见到玉茹,从井场回来的炊事员也说没见到。秋成就在宿舍区兜了两圈,也没有见到玉茹的身影。玉茹的宿舍门也紧闭着,上去敲门,里边没有任何动静。秋成隐隐约约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而且是和昨夜的事情有关联,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秋成昏昏沉沉地捱了一个下午。下午4点钟,秋成从程曦那里得到一条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玉茹的男朋友来了,一大早用车把玉茹带回基地去了。
“他有男朋友了?”秋成更像在问自己。
程曦没在意:“就是,搞得还很保密,队上人也是才知道,听说她男朋友叫张凯,是机关的一个科长。” 秋成立即觉得透心凉,昨夜的那丝温馨与甜美霎时荡然无存。
回到宿舍,秋成又把昨夜的情景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是的,人家本来就没有表示什么,也没有暗示什么,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再见到玉茹的时候是第二天白班。玉茹来地质房看砂样,依旧是一脸的矜持与高傲,仿佛和秋成之间从未有过什么过深的交流。秋成在心里暗暗地想:女人,真是歹毒的美女蛇,可恶的变色龙。以致玉茹问他井下情况时,他没好气地说:“自己看。”玉茹不再言语,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资料,就转身回大班房去了。
中午,玉茹骑车走的时候,没有和秋成他们打招呼。
十五
程曦这阵子也和秋成一样心情一天坏过一天,自打知道调动无望后,便整天跟害了病似的,慵慵散散。捞砂样,高兴了一米捞一包;不高兴了,两三米捞一包。害得地质师们在研究分析这些砂样时头疼得要命,觉得钻进了地质迷宫。
不过常在河边走,难免有失蹄。一次白班,地质组长老王来了。程曦也不知死活地一包分了三包。刚巧老王在井场转了一圈回来,一眼就瞅出不对劲儿:怎么屁大一点工夫就多出了两包?料是程曦偷的懒,便立马虎下脸来,让程曦回去写出深刻的检讨,并扣发了当月奖金。
为了治他的懒,队长使出了个绝招:让他去平整场地。程曦情绪更加低落,自嘲由淘米洗菜工贬成了地球修理工。队长美其名曰“劳动改造”,说是要用劳动的汗水彻底洗刷掉程曦身上资产阶级大少爷的作派。
井队的场地足有大半个足球场大小,程曦用锹干了一整天,才搞出了巴掌大的一块,还被队长横看竖看挑出许多凹凸不平。程曦急中生智,计上心来。第二天一早,他找到了正在井场边上修筑道路的压路车司机,甩过去两包“红塔山”,说请哥儿们帮个忙,帮我们把井场压压平。司机也爽快,接过香烟,二话没说调转车头就开进了井场。
当压路车坦克似的隆隆地开进来时,把个队长吓了一大跳。他木呆呆地看着压路车在井场碾了三圈,等他回过神来,压路车已经扬长而去,留下了个平展展的井场。队长的劳动改造計划瞬间便宣告失败。
程曦顺利通过了队长“劳动改造”的关,却没有度过另一个劫。
那是个零点班。钻工们在起下钻,地质工这时一般没事。程曦本来心情不好,便找个地儿迷糊去了。也该着他犯事,他找地儿偏偏找了个发电房,发电机的隆隆声响掩盖了外界的一切,以至于对外边的动静全然不知。凌晨4点,钻杆突然发生了滑扣,大半截子钻具全落井底了。队干部全赶来了,紧急布置打捞。打捞首先得算出落鱼(落入井底的钻具)的位置,这只有地质工才能算。找程曦时,却四下不见踪影。队长气得铁青了脸,几步奔到钻台上拉响了汽笛。汽笛疯响了足有5分钟,可死活不见程曦的人影,于是队长发动全队人开始地毯式搜索,最后在发电房把程曦给找着了。当程曦睡眼朦胧地走出发电房时,一下子就吓傻了。他看见全队人都站那儿目光冷峻地盯着他,立即耷拉下了脑袋。那情景像是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抓到了国民党俘虏。
因为程曦的延误,打捞工作变得异常困难。钻工们成天忙着起下钻,泥浆喷的满头满脸,并且累得跟狗熊一般。更糟的是一名钻工还被轧断了一只手指。直到半个月后,落鱼才总算打捞出来。
队上开了全队大会,让程曦背着砂样盒在大会上作深刻检讨,并决定延期3个月转正。队长沉痛地总结说,经这么一折腾,我们不但损失了一百万,还搭上了一只手指头。这是个惨痛的教训啊。
十六
这阵子让秋成觉得他俩俨然成了一对落难的兄弟,一个是恋爱受挫,一个是工作犯错。颓唐之时,秋成便想喝酒。
这天傍晚,恰好程曦也休息,秋成便说今晚我们兄弟俩痛快一下,便到食堂里搞了些下酒菜、扛了一箱啤酒。俩人便在秋成的宿舍里痛饮起来。酒到半酣,程曦的话便多起来,先是后悔当初没再复读一年考大学,然后又抱怨老爹没使足劲儿,再下来就骂杨新、骂队长、骂井队,骂到痛心处居然哭了起来。
秋成也是一肚子的哀怨,不过却难以开口倾泄,便闷头喝酒。不知不觉居然一下子喝掉了三瓶,便觉得腹胀难忍,就起身如厕,到了厕所,一张口便吐出了许多秽物。一阵凉风吹过,秋成立时清醒了许多,他暗问自己:这是在干嘛?这不是在自我麻醉、自我颓废吗?
回到宿舍,他紧紧抓住伏在桌上酣睡的程曦,使劲摇着:“程曦,我们再也不能这样混下去了,这个样子下去,我们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自己呀!”
程曦被他摇醒了,看着秋成红红的眼睛,呆住了,愣了愣说:“那你说我们还能咋办?在井队当一辈子地质工?”
“好好干!即使在井队当一辈子地质工,也要干出个人样儿来,当个响当当的地质工,做个直挺挺的男子汉!”秋成坚定地说。
程曦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十七
不管程曦作何想法,反正秋成是铁定了心眼,要当个响当当的地质工,做个直挺挺的男子汉。他暗自锁闭了情感的堤栏,心无旁骛,上班像钉子般守在岗位上;捞砂样一包是一包,绝没有盗版;看砂样更是精细,砂岩、泥岩描述得清清爽爽。下了班,《岩石学》《油藏学》之类的书籍也是从不释手。
仿佛是上苍眷顾,很快,秋成的上进与好学便获得了回报。
这年秋天,队上组织了一次业务知识竞赛。这一天,全队4个班组齐刷刷地坐成了4个纵列,按钻井、机房、泥浆、地质的顺序进行4个轮次知识抢答竞赛。前面3轮比下来,秋成所在的二班仅仅得了120分,列倒数第一,比第一名三班差了90分。最后一轮是地质知识竞赛。共有10道题,每道10分。地质组长老王在上边念题目,下边4个班的地质工便开始抢答。前面9题居然全被秋成抢答对了,二班的分数一下升到了210分,把二班的弟兄们乐得可着劲地鼓掌,巴掌都拍红了。眼看着再抢一道题就拿第一了。全队人都屏住了呼吸,拿眼盯着秋成。连老王也被搞得紧张了,他万万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让秋成唱了独角戏,这样比下去还有啥意思,更糟的是还会让别人以为他老王私下把题透给了秋成,无端担个舞弊的嫌疑。于是,最后他索性出了道特简单的题,题目一念出来,四个班的地质工全都唰地举起了手,老王让三班的杨新答了。最终,三班得了第一,二班以10分之差屈居第二。不过即使是亚军,二班的弟兄们还是兴奋地把他们的英雄秋成抬到了半空。
半空中,秋成仿佛看到了评委席上玉茹投来欣赏的目光,令他格外陶醉。
紧接着,秋成投寄的散文诗也在《青城油田报》发表了。他一连兴奋了好几天,感觉人生迎来了一个小高潮。
十八
冬至的时候,这口3000米的井终告完钻。老王通知秋成后天与玉茹一起去大队整理这口井的资料。和玉茹一起!秋成心里动了一下。老王又叮嘱了一句:别忘了明天去镇上买车票。秋成就问了去桥头镇的路。
第二天早上秋成吃完早饭,就向杨新借了自行车,准备去镇上。刚推出车子,玉茹也迎面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赵秋成,我和你一块儿去,你不熟悉路。”秋成心中一热:“那一块儿走吧。”
去桥头镇走一条窄小路,曲曲弯弯。时辰尚早,田地里只有一两个早起的农妇在劳作,路旁的野草上晨露尚存。玉茹在前,秋成紧跟在后面。可能因为心下激动,秋成在一个拐弯处,一不小心,居然连人带车摔到了田地里。玉茹在前面停下车,笑着走过来:“没事吧,你这可是出师未捷身先摔呀。”秋成掸着身上的泥土不好意思地说,让你见笑了。
到了镇上已是8点多钟,二人便先去车站买了票。买完票,因为别无他事,二人便把车子锁在车站,到镇子上闲逛起来。
镇子虽不大,却也蛮热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镇子中间有一座拱形桥,桥头镇由此得名。桥下河水湍急,来往的船只卷起层层雪痕;桥两端的街面上商贾云集、行人如织。秋成赞叹道:“好一幅清明上河图。”
二人悠闲地往桥上走去。男的高大帅气,女的优雅秀美,走在一起便引来了许多的目光。秋成从这些目光中感到了一种惬意和骄傲,悄悄碰了碰玉茹:“喂,老乡都在看咱俩呢。”玉茹微笑:“看把你美的。”
下了桥,路边摆了许多卖早点的摊位。玉茹说:“肚子饿了,我们吃点儿早点吧。”秋成也正有此意,便挑了家清静点的包子铺。老板忙过来招呼:“二位吃点啥?有菜包、肉包、豆沙包、蒸饺、烧卖、烫干丝……”说了一半他忽然问:“唷,你们两口子是昨晚上来的剧团的吧?”玉茹脸红了一下正欲答话,秋成却回道:“老板,你眼睛真厉害。”老板一下子便很兴奋地说,我最喜欢听黄梅戏了,跟着就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又说:“你俩肯定是演主角的,活生生的七仙女和董永再世。”玉茹被他逗乐了,说:“老板,你还给不给我们吃早点啦?”老板一拍脑门:“瞧我光顾着说话,把你们耽搁了。要点啥?给你们优惠。”秋成和玉茹点了几样,老板就连忙张罗去了。
老板走后,玉茹嗔怪道:“让你占便宜了。”秋成装糊涂:“占什么便宜了?一分钱不少他的。”
吃完早点,玉茹要去邮局寄信。秋成瞥见那信封上写着“张凯收”,便酸酸地说:“你们马上就要见面了,还这么急。”玉茹看了他一眼,说与你无关。
女人的心天上的云,真叫人猜不透。秋成暗想。
十九
在地质大队搞资料的一个月,大概是秋成一生中最愉快、最难忘的一段日子。不是因为基地的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而是因为每天都能和玉茹相随相伴。
秋成每天整理起资料来又快又好,写得一手漂亮的仿宋字更是令人叫绝,惹得大队的人对玉茹直夸:“你有了一个好兵。”每每这时候,玉茹便会对秋成送去浅浅的微笑。秋成便感到如沐春风。
俩人都住在大队招待所,秋成正好住在玉茹的楼下。每晚,秋成都要竖着耳朵聆听楼上玉茹的脚步声。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最优美的音乐。如果没有这音乐,他就会心神不定,就暗想她去了哪里,是不是见她男朋友去了,就难以入眠。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明天就要回队了,秋成暗暗生出了一丝惆怅。
冬季天晚得快,吃完晚饭天已擦黑。玉茹下楼来了——秋成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居然是往自己宿舍来了,秋成的心跳就加快了。敲门声。门外果然站着玉茹。她平静地问:“秋成,晚上有空吗?”
秋成忙说:“没事,领导有什么吩咐?”
玉茹说:“明天要走了,还没来得及和同学打个招呼。”转头看了看天:“我有点儿怕黑……”
秋成正求之不得:“那我陪你去。”就帶上门伴着玉茹往外走。
玉茹的同学家挺远,去了却扑了个空。回来时已是7点多钟。到招待所门口了,秋成大胆地说了句:“我们再逛逛街吧,到现在这个镇子到底啥模样还没看过呢。”玉茹没有反对,说那好吧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
夜晚的小镇已是尘嚣散尽,沿街的店铺都已打烊,居民也已早早归家。朦胧夜色中灯火稀疏,街空巷寂。
“你咋不去和你男朋友告个别?”秋成冒失地问了句。
“我们已经分手了。”玉茹淡淡地说。
秋成心中暗自窃喜,嘴上却说:“那人不是挺好的吗?还是一科长,前途光明。”
“不要再提他!”玉茹居然有些羞恼。转瞬她笑问:“这么长时间下来,淘米洗菜的感觉怎么样?”
“很快乐很充实,特别在你手下当兵感到无比幸福。”
“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真话。向毛主席保证!”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反正我觉得我们的工作真的很有趣很有意义。我们每天都在探索着神秘的地质世界,在为祖国寻找油气。每天都在与不同的岩石打交道,这些岩石仿佛都有着生命的灵性,在向你述说远古的沧桑和历史的变迁。”
顿了顿,她接着说:“而且,你在探究地下蕴藏的奥秘时,也会体悟到其间蕴含的哲理——只要你孜孜不倦地追寻,你终究会寻找到人生的真谛……”
秋成暗自惊叹。身边的这位女性,竟然有着如此深邃的灵魂。她的内在与外在竟然是如此的完美。
到岔路口了,路的右边是一条涓涓小河,往左就是回招待所的路。玉茹却仿佛浑然无知,她说你看这条小河多清亮,却继续往前走。秋成心中暗自一阵激动,但愿她是有意的。他预感到今晚会发生什么,会发生让他心醉的事情。
在过一道沟坎的时候,秋成伸出了手说我来拉你,玉茹递过了手,秋成握到玉茹的手,便如浑身过电。玉茹跨了过去,但没有抽回手。一股幸福的热流,立即传遍了秋成的全身,他颤抖着喊了声:“玉茹!”玉茹也深情地回应:“秋成!”两个人都同时站住了。皎洁的月光下,玉茹柔柔地看着他,眸里盛满了柔情与爱意。她是那么嬌美、妩媚。秋成一下子紧紧搂住了她,她的身体显得那么娇羞无力,软软的,柔若无骨。
幸福啊,你来得是这样的慢,又是这样的快!秋成只觉得恍然如置身梦幻。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确实实,这是真的!这不是梦幻,幸福、爱情真的降临了!
二十
再回井队,已是新搬迁的一个地方。新井址紧靠着青城湖。这是青城最大的一个淡水湖。偌大的湖面宽阔连绵,烟波浩然,在阳光的映射下波光粼粼,帆影点点。
渡船上,秋成和玉茹十指相扣,紧紧依偎在船头。看着蓝澄澄的湖水,玉茹陶醉了:“好美啊,真的好想把自己融化在这里。”秋成忙捂住她的嘴:“不吉利。”玉茹捏捏他的鼻头:“傻瓜,人家说的是一种感受。”
到队时已近中午,虽然井队还是那个井队、人还是那些人,秋成却感到一切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亲切。阳光金艳艳的,是那样的灿烂;铁皮房瓦蓝蓝的,是那样的可爱。
队上也有了些微的变化:秦平考上职大,上学去了;张青调回老家了;泥浆组又新来了两个小伙。最让秋成吃惊的是,一个月没见,程曦像变了一个人。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斯文样。头发留得长长的,衣服搞得脏兮兮的,上班时工棉衣也不扣,就用根绳子往腰间一扎,嘴上也是脏话连篇。而且听说有一次程曦在看井时,居然跑到老乡的地里偷了人家十几个玉米,被老乡逮到罚了26块钱。
秋成不忍心看着程曦这样颓废下去,便决意找他聊聊,劝导劝导他。在程曦的宿舍,程曦正躺床上抽着烟。秋成坐到他床边:“你现在好像越来越萎靡了,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程曦抽着烟看着屋顶:“没啥事,就这样瞎混呗。”
“咋能瞎混呢,多么美好的青春,多么美好的世界。”
程曦竟然酸酸地说:“哪能和你比,你现在可是春风得意。”
一句话竟把秋成噎住了。秋成不再多说,他觉得和程曦越来越像往两条岔道上走的人。
二十一
新井打得很快,转眼就到下初层套管了。秋成本想趁这段休闲时光和玉茹好好到镇上转转,却突然接到了大队来的通知:要秋成去大队参加技术竞赛。
想到要和玉茹分开一阵子,秋成居然不太想去了,就对玉茹说:“不去了吧。”
玉茹急问:“为啥?”
“舍不得和你分开。”
“傻瓜,两情若长久,何必在朝暮。况且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去吧,我等你考个状元回来。”
秋成便不再犹豫,定下心来准备复习迎战。
一周后,秋成要启程了。玉茹一大早便送他去渡口。
一路上,秋成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似的,离别让他柔肠千转:“玉茹,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上井要注意安全,吃饭要按时准点……”
“知道啦,小傻瓜,都说了几百遍了。你也一样。”玉茹答道。尽管一路上她的手被秋成攥得生疼的,但她喜欢这样,喜欢这样结结实实的爱,喜欢这样被幸福包裹的感觉,喜欢这种沁入心扉的甜蜜。
快到渡口了,玉茹不舍地抽出手:“快上船吧,人家都在看着我们呢。”
秋成一步三回头,顺着跳板慢慢走进了船舱。
船开了,玉茹仍在湖边久久伫立着,看着船儿载着她的心爱渐渐地远去,渐渐地变小,直至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尽头。
二十二
到大队的第二天,秋成碰见了玉茹的同学唐琪。唐琪显然已知道了秋成和玉茹的关系,显得特别热情,中午专门喊秋成到大队门口的小饭店一起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唐琪就说:“玉茹早就把你的情况给我说了,把你夸得嘞,啧啧啧……让我这个闺蜜都有些羡慕嫉妒。”
唐琪显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这番直来直去的话把秋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过奖了,其实我有点配不上她。”
“不不不,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相信我这个老同学这回绝对没有看错。”接着她就说起了玉茹的前任男友张凯:“那家伙就不是个东西,一门心思就想着往上爬。”
“我是一直反对他们交往的。”她边给秋成夹菜边说。
张凯是玉茹到油田后经人介绍的,给人初始印象还好,大专生、科长,年轻有为。但交往一段时间后,玉茹就渐渐觉得不对劲,最受不了的是他的自私与猥琐。一次他竟然借口母亲生病想见未来儿媳,用车把玉茹从井队接走。玉茹去了才知竟是要她陪他的领导喝酒唱歌。玉茹当场就十分气恼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交际花?你往上爬的工具?”便摔门走了,回去后就写了绝交信。张凯自然不肯放手,寻死觅活纠缠了好长时间。直到前阵子,他又攀新枝,追到了上司的千金才算消停。
原来如此。唐琪的一席话顿解秋成心中所有疑惑,也更加深了他对玉茹的理解和怜爱。
“现在好了,玉茹找你,我双手赞成。你正直、上进,把玉茹托付给你,我们完全放心。”唐琪端起手中的茶水:“来,我祝你们恩爱、幸福!”
秋成很感动,他明白唐琪对自己的评价更多的是一種鞭策与希冀,他为玉茹有这样一个知心闺蜜而庆幸。
下午,秋成刚回到大队,就收到玉茹的来信。打开看时,便见满纸的柔情蜜意:
成,我最最亲爱的!
早上送你上船,多么希望你能再探出身来,让我再看上一眼啊。
回到宿舍,心里更觉得空落落的,周围到处是你的影子。到井场看资料,也没有一点心思,全然失魂落魄。天哪,我们仅仅分别了才几个小时,我就这个样子,以后若是分别久了,可叫我怎么受得了。我恨我自己是那样的脆弱,这一会会儿的分离竟然都难以承受。成,我恨你,你是那样的可爱,你把我的整个整个的心都给带走了!
成,我的成,你赶快赶快回来吧,我求你了!
吻我!
永远属于你的茹
看着看着,秋成的心就醉了。他恨不能身插双翼即刻飞到玉茹身边。他不住地祈祷:时光啊,请你过得快些快些再快些!
半个月,很快又很慢地过去了,秋成却仿佛熬了半个世纪。不过令他欣喜的是他在技术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并被评为优秀地质工。更令他兴奋的是明天就可以回队了,明天就可以见到他的玉茹了。
上午的颁奖典礼一结束,他顾不上吃午饭,就急忙上街为玉茹买了些副食品和她最喜欢的红纱巾……他要快快地回队,亲口把这喜讯和玉茹分享,亲手把这纱巾给玉茹扎上。
二十三
回到队上时已近傍晚。队上居然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喧嚣,只有落叶在地上随风打着旋儿,发出唦唦的声响。
秋成兴冲冲地来到玉茹的宿舍。门竟然紧闭着,敲门也没人应答。他心中顿时涌出一丝的不祥和莫名的恐慌。
他慌忙去找老王。老王宿舍里居然坐了好多人,见秋成来了都站起了身。王加福上前一把攥着他的手:“小赵,你要稳住劲儿。”
秋成不解地看着他们都显凝重的脸。
王加福嗫嚅着说:“玉茹走了……”
“走了?”秋成心中一阵慌乱。
一旁的指导员低沉着声音补了句:“林玉茹同志不幸因公殉职了。”
秋成立时感到犹如晴天霹雳,他松开老王的手,走近程曦,使劲摇晃着他的肩:“程曦,你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程曦点了点低着的头,断断续续地说了前些天发生的事。
一周前,邻队地质组突然来人求援:他们钻遇了从未见过的岩石,现在不知打到什么层系了,害怕打穿了油层,也不敢继续钻进,全队只得停钻待命。因为邻井地质层系相通,就想请玉茹前去“会诊”。邻队在湖的对岸,需要摆渡过去。偏偏那几天天气不好,湖上起了风浪。队上人劝玉茹等风平浪静了再过去。玉茹着急,说钻井一天都不能耽搁,就毅然上了渡船。船至湖心时,风浪大作,船翻了……
听完这些,秋成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怔怔地立在那儿。
黄萍红着眼睛:“小赵,你要受不了,就哭出来吧。”
程曦抚着他的肩:“她就葬在井场后边的小山坡上……你可以去看看她。”
他这才醒过神来,发了疯似的向小山坡跑去。
小山坡上,杂草丛生,一座新坟孤寂而立。坟茔旁静静地竖着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林玉茹烈士之墓”。
秋成踉跄着奔到墓前,一下就扑倒在地,拼命地扒着黄土嘶吼着:“玉茹、玉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去哪里了啊!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终于他累了,颓然地瘫坐在墓旁,将脸紧紧贴着冰冷的墓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秋成恍惚着回到了宿舍,木然地躺在床上。他的泪已然流干,他的心已然被掏空。
不知什么时候,程曦悄悄推门进来。程曦给他从食堂打来了稀饭馒头,并带来了一封信——是整理玉茹遗物时发现的写给秋成的。
秋成颤抖着双手,捧读起玉茹那熟悉而隽秀的文字。
成,我最最亲爱的: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的事——你让我完全沉醉在爱的海洋,使我须臾不能自拔,使我半刻也不忍与你分离……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努力地学习、努力地进步,千万不要为我而牵挂、因我而分心——因为我就驻在你的心里,就像你永驻在我的心底一样。
此生此世,我们都永相依伴、永不分离,愿我们——
永远像钻头一样积极进取,不停地向人生的更高标杆迈进;
一直像油藏一样涵养自己,努力成为对国家社会有用的人。
……
读着这封未写完的信,秋成再次泪眼模糊。他喃喃自语:玉茹,我知道,你从来就不会舍我而去,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我……玉茹,我会如卿所嘱,好好活着,活出你希望的样子……
二十五
一年后,因为业绩和能力突出,秋成被破格提拔为井队地质技术员。
春去春又回,一年又一年。这支井队此后不知转战了多少个地方。但人们会看到,每年的清明,小山坡上的那座坟茔都会被添上一抔新土,墓碑上都会被系上一条鲜艳的红丝巾。那丝巾红得像团燃烧的火,欲把人的心儿融化,又如杜鹃啼血欲将那凄美的故事声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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