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曾经坐上火车去拉萨,半夜经过可可西里,但你天亮时才醒过来,那么也许你会更加急切地想要翻开马行的《无人区》,看看诗人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而你很快就会感到,走进那里可能就是你那一晚上睡觉的感觉。
诗人气壮山河的出战,但随即,他吹着风,与这天地平起平坐。他没有描绘下什么惊心动魄的奇诡之景,满足城里人的猎奇心理。他也没有求仙拜佛,要拯救人们痛苦中的灵魂。把诗集中所有的山脉名字、沙漠名字、动物名字全部都换成一列火车的名字,一间小公寓的名字,你会发现这依稀可辨的野心,仍旧是家里床前那枕头的味道,还让人想起自家冰箱里那一碗南瓜饭。在一场如梦似幻的游走中,职业是最先消失的,个人、家乡、世界也消散在风里面。而诗人仍然注视着欲望、生死与美。就在你笨拙地蹲下去发呆的动作里,就在你睡前想起了上海姑娘胸前的小丝巾时,这,就是无人区。
从这里也可以一窥诗人的行动轨迹。一年之后,他已经从勘探区回到了家乡,诗集中浓浓的黄河母亲的色彩不仅是诗人的回归,更有那么一些对勘探结果的暗示:回家。《无人区》在重重意识形态中走出了一条僻径,在这些诗歌里面没有阶级,没有共创伟大的生活,它用苍茫的声音唤醒了勇士的威力,把万物简化到最简单的模样,物与物之间界限模糊,一个传说便可以架起桥梁。
在诗集中,读者找不到一个清楚具体的形象。山脉、动物、雪,在诗的图片中仅仅是一个名字,不妨转换一下试试。在《向西,向西》中,把“出甘肃,进青海西,跟着大风,冲过阿尔金山”换成“出大风,进阿尔金山,跟着青海西,冲过甘肃”。对于一个不清楚地理状况的读者来说,这样的转换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就让诗歌文本本身脱离地理环境,那么剩下的,读者可以清晰感受到的就是剩下的动词了。这样的一种冲劲到底是什么意味呢?这种重复的、强調的节奏和速度会带来一种自然的紧迫感。高度简洁的中心词本身不带有很大的意义,但这种模拟真实状况的呼唤直指内心。
读者如果去过沙漠中的魔鬼城(频繁的沙尘暴、荒无人烟),那么便不难想象妖魔鬼怪的出场,来自异界的邀请。若没有,那么只消让旁人朝自己眼睛抛一把沙子,便可感受那样的气势。诗集的一开始便遭遇了这大风。《大风》:“塔里木,大风分两路,一路吹我,另一路跃过轮台,吹天下黄沙。”这短短的诗中有着非常奇妙的距离感。四句诗有四个对象,“风”“我”“轮台”“黄沙”,这风一吹过来就没有方向感了。风是分两路的,而“风”到了“我”这里之后,就开始说起了另外一路,在“轮台”之后还有“黄沙”,而“我”身后呢?当这两路风同时吹来的时候,“我”和“轮台”“黄沙”的距离是模糊的。读完之后,读者也许是能感到这样朦朦胧胧后劲的,风还没有完。
前面四首诗从《大风》到《行进在塔克拉玛干》,都有类似的表现方法:用地点、时间的推移,展现这排山倒海的风。尽管时空在不停变化,而速度势不可挡。这似乎烘烤出了整个诗集的一个基本温度:时机到了。这个时间点可能是煮熟了的时间,可能是起脆皮的时间,可能是化冰的时间等等,但是时机到了。这里是……
“是午夜,加上满天星辰。”(《帐篷门口》)何处没有午夜,何处没有漫天星辰?这里是宇宙的时间。“我无边无际,我就是,罗布泊。”(《在罗布泊》)当风吹走了那么多行李和人以后,本体显身后会给读者猛然的一震。奇怪,这句话是谁说的呢?罗布泊自己的语言可能并不是这样的。在这一阵风和一段自白之后,这一扇门似乎才刚刚打开。
2015年十大网络语言之一,就是火遍了全国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出自一个中学老师的辞职信。“大旷野,千山万水重整方向。不想走,或是走不了的,皆是徐霞客的化身。”(《勘探地球的人》)这两个声音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一下的。它们之间就像是有个相互呼应的东西。诗人回答了辞职者,没关系,你要是不想走,和走不了,都是去看了世界,因为沧海桑田一不小心,平原的学校就变成喜马拉雅山了。同时诗人还指出了做旅行家的危险:他永远都处在自然的困境中。自然的困境当然也包括了人世间的困境。进一步比较,还能发现一个现象:想去远方的年轻人似乎不会说咱们去看看地球吧,而是说咱们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吧。看看地球,这话像是外星人说的。看看世界,这话像是儿童说的。和旅行团里的游客比较,诗人的目光是冷峻的。
但是处在水深火热的内心煎熬中的、日复一日在工作和处所中奔波的、挤在景区门口的人们,可能还是很想问问诗人,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快点告诉我一些不一样的、夺人眼球的事情吧。诗人大约会笑一笑,手把在摇椅上,“得闲了,我就陪黄河,不紧不慢地走一走。”(《黄河》)这便是那个时机了。黄河到了我的家门口,我也到了黄河边上。只要这样去走一走,把心闲下来,便可以上天入地了。不然请看:“此刻我不小心走到,大地外面,看到了,我丢失的童年。”(《此刻我不小心走到大地外面》)看,这远方,这大地的外面,就是要不小心走出去的,想看的瑰丽风景也是这样,要不小心才能看得到。而且那时候就会发现,其实自己早就看到了。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人人生来就会的。“我担心,一不小心会窜到天外面。”(《雪豹》)一只豹子还担心自己走到了天的外面,说明这是很容易的,并且人也可以的。
但游客们是不可阻挡的,一定要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那么不妨跟着勘探队一游。接着用《勘探地球的人》来分析。“勘探队。大风将至,众神归位。”看到这里,也许总该是神魔出现的地方了吧。果然不出大家所料,飞沙走石的地方,果然有妖精出没,看来那打在脸上的沙子是有意义的呀。接着看,“唐:善调教风沙,仪器员。许:像闪电,测量工,来自清华大学。潘:云,气象专家。田:狼毒花,电缆技术员。胡:火,爆炸工。马:戈壁石,观测员,喜写诗。”这到底是什么呀,那么的普通,只不过有点小技能,做的事情还那么无聊,而且还正常的上过学,有工作,可真不特别。这么一板一眼地交待人物,不就是一个舞台剧吗?这很让人想起没完没了枯燥的风。“而我,不为别的,仅为了这一座天山,以及山顶上的雪,也可蹉跎掉整个人生。”在小企业上班的职员,曾听过只要心中有马尔代夫,处处都是阳光沙滩。可是当一个想在天山扎根的人来说,当他到达了天山,他还会想在这里蹉跎一生吗?这一生听上去是多么的一厢情愿。
“刘同敏,喝醉了酒,冷不丁拔出尖刀。张子良手持铁棍,轮向刘同敏。”这里的人可能还没公寓楼里素不相识的邻居友善,都是箭无虚发要人命呀,而且让人毫无准备。似乎因为这狂躁的风和枯燥的天气,生死之间变得异常淡漠,竟也不让人感到紧张和恐惧。真的会死吗?这地方已经这么荒芜了。“前行,那是周忠军,崔爱民,刘同敏,青岛阿纪,与死神一起游荡,在无边的风沙中。”原来以为能够感受下边疆风情,回头聊聊什么奇闻趣事,没想到是像军训一般有秩序,与死神游荡都是这样的温和,并没有那么触目惊心。而和死神一起游荡的,难道是死神的同志吗?死神可能不仅仅会带来死亡,更是一种变化,因而有死死生生。而这里的生死,无论如何是让人肃然起敬的了。有几个人能够舍掉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参与这样一个宏大的运动呢?“大旷野啊,你是老卡车运来的白天和黑夜,你是我和宇宙胸腔里鼓荡的大风。”还是回头吧,就在你和我之间,就能看得到那朴素的、恢弘的旷野,越往里走,景色和人就越简单、粗野,越往里走,就越是勇者能行。
在其中,你能看到简单的快乐与若有所思。“她笑。冲我笑。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她,把一块水果糖,扔进口中。”(《在可可西里地质探区》)在这里,一块水果糖能同样带来爱情一样的欢欣、甜蜜和意境。“他身后上百只羊儿,也停了下来,抬着头,若有所思。”(《乘火车行驶在河西走廊》)这样停顿下来的沉思是让人回味的,人和羊群有了思想的交汇,那么怎么能够分得清谁是火车上的人,谁是停下来的羊群呢?“打银姑娘啊,你能否把地质勘探队,把停在路边的卡车,也打进白银呢。此刻,但见小铁锤,略有羞涩地,叮当,又叮当。”(《地质勘探途中遇打银姑娘》)这一个场景浪漫、充满想象力,姑娘是即将成熟的,勘探队是正在征程中的,两者都是在进行状态中的,这样一份姑娘害羞的情愫,和成熟的工作者之间的凝视,是一个极其开放的故事。“世界在下雪,雪花落在她的脸颊,落在淡蓝色发夹上,而风,在吹雪花。”(《乌鲁木齐机场送第27号女工》)这也是一个如雪花一样多面的场面,把留恋之情写得十分优美。
诗人雄浑的气势和朴素的语言展开了辽阔的画卷,在最平常的地方都能乘风而去,准确叩击了人们心头的那片圣洁之地。用简约之笔状苍茫之景,能够震撼人心,但如果缺乏变化也有可能略显笨拙。在描写多重情感的时候,力度还可以再重一些。“车轮碾轧,芦苇纷纷倒伏。她没有看到卡车,卡车也没有看到她。卡车过后,她啊江小梅,就像芦苇折断。唉,她才十九岁。唉,从此荒原上所有活着的芦苇,似乎都是她的影子,都是十九岁。”(《荒原上所有活着的芦苇》)诗人以命比作芦苇,这样的比喻让人心头一紧。用这样自然的景观来描写人的生死,气象是很宏大的。而后面把活着的芦苇比作少女的影子,就非常感伤和缥缈了,并且不能持续前边的“以万物为刍狗”的一种大震撼。既然已经站在自然的角度上来看生死之变化,如果能够再加强前半段的“无情”中的有情描写,或者加强后面人的强烈情感,也许感染力会更显著一些,而且也能给整个诗集一些多變的色彩。
在《阿尔金山之夜》中,诗人这样描写仪器工人的死亡:“悬崖上,仪器工人邱小华像鸟蛋一样,掉了下去。他头盔里流出的血,怎么看,都像月光。”人就像鸟蛋一样掉下去,这是多么的恐怖又多么的平常,人类一天要打破多少只鸡蛋呀,而当人类自己这样的时候,这样惊悚的感觉才会将人震慑住。“月光”是非常平和温柔的,随处可见,而这死亡,可能并非那么随便,并非那么安抚人心。因为从不喝酒的老班长竟然喝醉了,“他蹲在帐篷门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骂邱小华还欠他,两包烟。”这首诗并没有刻意强调自然的无情和人的有情,但是诗人把这两者做了非常美丽的对比(通过比喻和客观的描述),这是感动人心的。所以后一首诗可能是比前一首诗更出色。死亡是人类要面对的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人们还希望得到更多的抚慰,以及对自然的追问:为何有生,为何有死?
诗人不负责给出任何回答。因为诗人可能也说不清楚自己的诗。带着最强劲的风、最复杂的感情,来看一看《无人区》中哪里才是平静的港湾吧。“他和她,也许是夫妻,也许是偶然相遇的路人。一前一后,磕着长头。身后,莽莽昆仑,柴达木。身前,藏北,可可西里。”(《朝圣》)朝圣是一种放下,他和她,也许就是生活中的你和我,随便是什么人都可以。有没有曾经约定过一起朝圣并不重要。在什么地方朝圣,也说不清楚。身前与身后是不存在的概念,两个地理区域更是无法有仔细的界定。而这些人与景,只是人心境的一种变化。佛不在西天,佛也不在庙堂,佛在心中。“唉,就这样,并排坐着,你等你的,我等我的。”(《陪着一块风砺石在准噶尔戈壁滩上》),这是很有打坐的感觉的,不管你呀我呀的,等不等的,就这样,万缘放下,愿得开悟。而你等你的,我等我的,有点类似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的句式,这往往不是随便对别人说的。诗人是要和石头有些缘分的,才有这样的隐含的撒娇情绪在里面。来看《小石头》中有这样的记录:“你啊,准噶尔大戈壁,最美小小女神,陪着我,在山东,在大海旁边,散步,读书,诵经,喝茶,慢慢地老。”这从表面上看,很有些寄托相思之意。石头组成山脉、沙漠,诗人将一块石头携带那么久,还要和它一起慢慢变老,这又何尝不是与天地化而为一的志愿呢?
也许《无人区》会带给你惊吓、震撼、失望或者宁静,也许会让你想起,我们都曾经来自于那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躺在昏暗温暖的子宫里,还没有人去过那个地方。我们的手指头上还泛着微弱的光芒,我们用短短的手臂动了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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