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王
那顶瓜壳帽的布面上沾了一层油渍,帽顶的那颗纽扣更亮。二老王的手在打饼子的时候不时掀一下歪了姿势的帽子,手上的小麻油便顺着帽檐向四周扩散开。时间久了,那顶帽子便像油锅子里泡了似的贼亮。太阳晒得久了,帽檐上就会渗出油珠来。村人说,那顶帽子比人的口福好,天天油水大,营养高。
二老王手中的那个铜钱金黄得像一个小月亮,在食指和拇指间飞快地划过那片白面,瞬息间那片白面变成面条,二老王抓起面条卷起来在案板上重重一甩,一个千层饼的雏形亮了出来。随后送进泥制的烤炉里烤熟,掉着渣的饼子烤熟后一个个整齐地放在那个同样沾满了油渍的竹篮子里,那一块盖在竹篮子上的绿色围巾也有了小麻油的光泽,在早晨潮湿的阳光下泛起一点点绿油油的光。
二老王打饼子的手法娴熟而快,一个饼子用不了十秒钟就可以进炉。他每天早晨起个大早,生着炉子,和好面团。蹲下来抽一袋旱烟等面发酵。其间二老王不声不响地吧嗒着嘴巴,一缕缕呛人的烟味飘满整个院子,闻得熟睡的小孩子咳嗽不停,哇哇大哭。面团发酵好后,执起烟锅在脚底敲几下,倒掉烟灰,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撸起袖子开始揉面。不一会儿他甩饼子的声音响彻整个村庄,这是村里鸡叫后的第三次报晓,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新的一天开始了。
二老王操着外地口音,当时村里人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口音,后来判断是河南方言。每天太阳冒花的时候他便提着一大篮子饼子到后沟里的煤矿上去卖。不到一公里的路上用河南方言喊着“卖饼子啰”。就会有村人围过来用手摸摸饼子热不热,凉了没。然后翻到最底层花一毛钱买一个饼子塞给跟在身后流着鼻涕的孩子。二老王重新把饼子一个个摆放整齐,盖上绿围巾提着竹篮子继续向煤矿走去。
到了煤矿,他坐在井口旁边的一个椅子上,把竹篮子放在脚跟前,身子靠在背椅上闭上眼睛假寐。井口上班的几名工人早就熟悉了他的到来和坐的那个位置,每天看见他提着竹篮子走来,便让开钢筋焊制的这条长椅子上最前头的那个位置。
井口升降罐笼的咔嚓声和井口工人与井底下工人通过呐喊互通信息的高嗓门声不绝于耳,这似乎并没有惊扰他的休息。二老王在闭着眼睛假寐的时候,偶尔会发出均匀的鼾声,有工人开玩笑悄悄掀开竹篮子上盖着的绿色围巾,准备拿出一个饼子,正在打鼾声的二老王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抬起右脚在那工人手臂上踢一下吓回工人。二老王冷幽默的招式逗得一群在井口上班的工人和拉煤的闲杂人员大笑。大家都说二老王看似闭着眼睛,心里可精明了。
等有人来买饼子,他才会睁开眼睛,掀一下斜在一侧的瓜壳帽,挑个热乎乎的饼子给对方,收回一毛钱装进上衣的内口袋。二老王对买饼子的人说,这个饼子好吃,别几口吞下,要转着圈一层一层地剥着吃才有味。
饼子外壳金黄,剥去外壳里面白嫩,像螺旋一样一圈圈拧起来的饼子间夹着葱花和陕北独有的一种植物——地椒叶。
地椒叶草香味浓郁,可以入食。在陕北生长此草的地方,人们总会收集回来晾晒揉碎,然后当作调料一样置入饭中。特别是被二老王放入饼子之中,其香味更能凸显。地椒叶的香味与众不同,即使一小撮已经晾干的搁在窗台上的碎末,其香味也可以让整个窑洞飘香四溢。其味道令人心旷神怡,又若清泉甘露沁人心脾。一旦味道入鼻,脑中便会生出春天温暖和灿烂之景。地椒叶翠绿的小叶子和碎小的蓝色花儿遍地都是,遍地都是阳光下回味无穷的春天味道。
二老王的饼子里有了地椒叶,也就有了一群稳定的消费者。一部分在井下挖煤的工人每天都要在十分疲劳的时候给坐在井口的二老王捎个话,把饼子放入罐笼里送下来。有工人说,累了吃一个二老王的饼子就有劲了。
井下的工人吃饼子大多是赊账,要等到每月发工资后一次性付钱。二老王记忆力很好,从不留账,完全靠脑子记住几十个工人一个月内吃饼子的数量。
有工人想冒充几个饼子。二老王一五一十地给他说得明明白白,甚至说哪一天要饼子的时候在哪个时辰,在那个时候煤矿出井多少趟煤。这可折服了大家,谁都不再冒充,老老实实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付账。
二老王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凭靠惊人的记忆力救过一个煤矿工人。一段时期内,一名负责煤矿出井煤数量统计的工人因为账本被水浸,有几天煤的产量没办法准确统计,便估摸着捏了个数字给煤矿报上去,结果年底下来清库时发现少了十几吨煤,煤矿成立工作组查这个事。这名工人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少了的煤,工作组态度蛮横,使出了“严刑逼供”的招数,让他承认贪污了这些煤。受冤枉的工人老实供出了自己账本被毁,捏造数字的事实,工作组不依不饶,大会小会批判不算,还要交送司法机关要求判刑。倍受折磨的工人终于撑不住了,他在一个夜晚悄悄翻出关闭着自己的那间破房子,来到煤矿的井口准备跳井自杀。
此刻煤矿正是倒班的空档,冷冷的灯光下不见一个人。站在井口泪流满面的这名工人开始抽泣了,一团团口水从他被打掉牙齿的口中流出来,他不停地说着冤枉,说着舍不得老婆孩子,对不起老人。这个时候,二老王出现在他的身后。二老王从他的后衣领上一把把他从井口边扯回,拉着他的手说找煤矿领导,他能说清楚这个事情。
半夜里敲开煤矿领导办公室的门,二老王一斤不差地把那几天的煤产量说得清清楚楚。工作组经过核实后发现那几天生产的煤与二老王讲的完全一致。这名工人被二老王救下来了,他痛哭流涕地说二老王救了他们一家子。
事后有人问二老王怎么记住这些事的。二老王说,那还要用心去记吗,捎带着就记下了。原来井口每出产一趟煤,都要先过磅,过磅后,过磅人就要喊着给井口工人报数字,井口的人又要给井下的人把这个数字喊下去。二老王就是这样把这些数字记在腦中的。
二老王有一爱好,在假寐中哼出一段曲子来,大家听不懂。但是好听。那是一种地方戏的曲子,但是大家谁都不知道是哪儿的。直到有一天一个外地拉煤的汽车司机听后说这是豫剧。可是大家谁都不知道豫剧是什么,是哪儿的。大家问二老王,二老王缄口不言,从不回答。
有时候大家请二老王再来一段豫剧,二老王睁开眼瞄一眼,表情木讷、怔怔地一声不吭。
忽然有一天大家发现二老王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哼着这种大家已经很熟悉的曲调时,他闭着的双眼里流出了泪水。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有人上去问个究竟,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二老王挥挥手说没啥事。
二老王恢复平静后,有的人开玩笑说,为啥不找个老伴?二老王说自己有老伴,在老家等着。大家问,你的老家在哪儿?二老王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家笑着说,很远的话大概在美国,或者日本吧。一向温和的二老王似乎被这句话激怒了,呵斥道你家才在那狗日的日本呢。
二老王的生活规律在大家的记忆当中从未改变。有人试图关心地给二老王介绍过一些寡妇,让他的日子有所改变,有个人照料,但是都被二老王拒绝了。二老王说自己有老婆,老婆在老家等着自己呢。介绍人说那把老婆接过来啊。二老王说,不用接,等自己老得走不动了就回老家去让老婆伺候。
二老王现在大概有六十岁左右了吧。没有人知道他具体的年龄。但是二老王仍然很健康,走路做事很利索。一天,一个外地司机吃了二老王的两个饼子不给钱想走。二老王挡住了,说那司机如果没钱的话可以走。那司机说自己的钱很多就是不想给。二老王挡住他的去路说不给钱就别想走。大家围观着,心向二老王。司机叫嚷着说二老王没见过世面,不识眉高眼低,看不开阵势,是不是想挨揍。二老王笑着说,年轻人我老王见过的世面比你家祖宗三辈都要多。司机一拳打过来,二老王头一侧顺手抓住司机的拳头向左一扭,司机便一个趔趄单膝跪在地上。二老王赶忙扶起司机说,年轻人你太嫩了,以后稳重点。司机有点不服气,一甩手又一拳砸过来,二老王一个蹲身躲过去,连着一个扫堂腿把那司机勾倒在地。司机一骨碌爬起来掏出两毛钱扔在地上跑掉了。
二老王捡起钱装进上衣的内口袋,坐在那把长椅子上闭着眼睛假寐。
二老王终究是老了,几年后他走路有点瘸了,背也驼了。他住的那孔旧窑洞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中坍塌了半间。他搬进了村里一个被废弃的烤烟楼里。他不再做饼子了,一些赊出去的账他也不去找人要。有人专门登门还账,他却说没这回事,不要钱。
大家都说二老王是老了,那么好的记忆力现在丧失得连账都记不住了。大家有些惋惜也有些怜悯。都在等着二老王老家的老伴来接他回家去。
一个下着大雪的深夜,从烤烟楼里传出二老王唱豫剧的声音。很响亮,也很激昂。
第二天,有人端著热饭给二老王送去,发现二老王已经死了。
多年后,二老王的家人来到陕北这个偏僻的山沟里找二老王,背着二老王的遗骨回去了。
来到陕北找二老王的家人是二老王的弟弟。他说二老王在家排行老二,年轻时毕业于黄埔军校,后在国民党一个部队当团长,当时他的哥哥希望上抗日前线,但是他的部队被命令到陕北跟共产党作战。后来国民党战败,二老王没来得及离开陕北,便隐姓埋名流落到这里,一辈子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二老王的弟弟告诉大家,他们是河南人,哥哥在黄埔军校上学时恋过一名女子,俩人立下婚约,等到把日军赶出中国后结婚。而他们从离开黄埔军校后再没有见面。他说,那个女子终生未嫁,曾在十多年前来河南找过他的哥哥,当时大家都以为哥哥可能战死,或者去台湾了。
罗小
罗小没念过书,十四岁的时候个子长到一米七,体重刚刚一百斤。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条麻绳,软绵绵的风吹过来就会摆动。罗小走路的时候头向左歪着,给人感觉他有偷窥的毛病。
他是孤儿,父母在他伯父结婚的那天,作为迎娶新娘子的主要亲属,乘坐一台在车头贴了一个红双喜的手扶拖拉机的婚车,去村子的后山里迎娶新娘。在迎回新娘的路上,拖拉机翻下后村子近一百米的公路下,车上包括新娘子在内的十几个人全摔死了。伯父受到打击,再也没结婚,就养着罗小过日子。
伯父平日里爱喝口烧酒,喝醉了就打罗小,说罗小父母害苦了他这一辈子,酒醒了,就不大计较了。伯父主要靠种点庄稼,养着罗小,到了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米缸就见底了,伯父牵着罗小到周围的村子里讨一碗稀饭和几块窝头混日子。人家的孩子长到八九岁的时候都在村办的学校里上学了,罗小交不起五块钱的学费,从未念书。一年开春的时候,伯父在地里种上谷子后,没回家直接到后村里一家闹满月的人家去讨点吃的,不料喝多了人家的烧酒,回来的时候走到当年一拖拉机人遇难的崖畔,一脚踏空也摔下去送了命。村里人议论纷纷,说罗小伯父那个没过门的老婆显灵了,硬是把伯父带走了。罗小从此没人管了,那一年他已经十二岁了。
经村里人介绍,罗小到离村子二十多华里以外的一个煤矿上靠在煤渣里捡煤块换饭吃过日子。那个时代正是“工业学大庆”的时候,煤矿是二十四小时三班倒,也就是说一整天一直有煤渣会升井。捡煤块的人很多,聚集了周围好几个村子的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人。他们每人提着一个柠条筐子,等不到矿车里的煤渣倒出来,便纷纷上去用手伸进还在轨道上走着的矿车里刨出一块块锃亮的黑色煤块。
这里似乎是福利院,周围村子里的人,一旦不能到田地里种庄稼了,大多会选择到这个煤矿上来捡煤块度日。这些捡煤块的人大多住在煤矿周围的一些被废弃的破旧窑洞里,那些窑洞有百余年的历史了,都没有门窗,他们就将石头和玉米杆之类的东西堵住窑洞敞开的口子避风挡雨。他们每天用捡来的煤烧一锅水,然后洒进一把小米和一把玉米面或者高粱面,再扔进去几颗土豆,就是一顿饭了。到了冬天,他们在自己捡来的煤堆里,挑一些粘着石皮的劣质煤垒个火塔取暖。
捡下的煤块一般是卖给那些赶着驴拉车来的买煤人,赶车人不会掏钱到煤矿上去买煤,他们来到已经形成交易市场的煤矿跟前的这个村子里,买捡煤人的煤。这里的价格很便宜,远远低于煤矿上的价。有时候,不用出钱,带些粮食也能换回一车上好的煤。
捡煤的人群里自然而然产生了“红头”。红头是本村的一个六十多岁的瘸腿老汉,老汉的老婆是个疯子,不打人不骂人,就是流着口水憨笑着四处疯跑。刚疯的那些年,老汉拐着腿每天四处寻回来。后来老汉不管了,任老婆四处疯跑。老汉没儿没女,看似有个家,实际形同虚设,经常到煤矿的渣洼上看管那些捡煤的人。他手里拄着一根红柳木棍,看见哪个人不顺眼,就用棍子指着骂。捡煤的人为了巴结他,每人每天会给他送来半筐子煤,这样一来,红头每天得到的煤远比其他人多。
那个煤市场就在公路边红头家三孔窑洞的院子里。红头每天很忙,既要到渣洼上看管那些不听话的捡煤人,又要回来帮忙给他们卖煤。卖煤的时候,红头是向着捡煤人的,他不图个啥,就是要在这个圈子里显示出他的主宰地位。有时候别人发一根烟让他抽,他会叼在嘴角一口气抽完。
罗小一开始不懂规矩,舍不得每天送红头煤。红头骂了两次后出手用棍子打了他几下,骂他是个驴脑子入不了行。罗小被打得摇摇晃晃快要倒下的时候,好像他的腰是皮筋,一躲一闪一弯一折又站直了。罗小心想,凭什么要每天送你半筐子煤?你又不是皇上。其他捡煤的好心开导罗小,如果不给红头煤的话,这里就混不下去。罗小有些不情愿,他唯唯诺诺地答应给红头送煤。红头吐他一口唾沫骂道,跟老子不想吃这碗饭的话早早滚。
罗小已经是多次被红头打骂了。红头说罗小不是个好东西,心眼子不够数,送他的煤上面放着好看的煤块,下面是“冒炭”。冒炭,是这里的人对粘有石头皮煤块的叫法。事实是罗小并不是每次这样做,有时候实在舍不得给红头好煤,就夹杂一些冒炭。红头不依不饶,决定要赶走罗小。罗小觉得不公道,他给别人讲述红头对他的做法,别人说,娃娃,你咋就这么个死牛疙瘩呢?你敢跟红头平起平坐,人家早就不活人了,每天耍黑皮卡着吃人了,你呢?你算个屁!
罗小歪好咽不下这口气,他在一个晚上,一个人悄悄来到红头睡觉的那孔窑洞门口,点着一串干辣椒要呛死红头。红头被呛醒来后,看见门槛里有一串干辣椒冒烟,光着身子一拐一跳地跑出窑洞大骂:哪个驴日的做了这个坏事,头上害疮脚跟流脓不得好死,养下的娃娃不长屁眼。
罗小假装啥也不知道,第二天照样到渣洼上捡煤。红头早早就来到渣洼上,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罗小,罗小躲过他的眼睛开始捡煤。红头过来一棍子打在罗小的背上。罗小哎呀一声倒在渣洼上,抬起头质问红头为什么打他。红头骂道,你给老子别佯装了。罗小慢慢站起来说他啥也不知道。红头又一棍子打过去,罗小一把将棍子夺过来扔到沟底,转身跑了。
罗小被红头赶走了。他一口气跑到五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里停下来。这已经是冬天了,路边的残雪沾满了黑色的灰尘,像锯牙的残雪边犹如红头咧着的口,狰狞地张开。罗小用脚去踩,一直踩得这一块残雪成了碎末。
罗小心里很茫然,不知道去哪里。他不想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他还撂不下没有卖完的那一堆煤。于是他又转身要回到煤矿。他故意走得很慢,要消耗时间等到天黑。白天不敢去,怕红头遇见。等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他敲开平时跟他关系不错的一个害抽风病的门。罗小对抽风病说,帮忙把他的煤卖掉。抽风病说你的煤被红头扣了。今天后晌里,红头三平二马就把你的煤卖了。罗小问卖了多少钱?抽风病说,本来能买二十几块钱,红头却卖了十三块。罗小感到自己的心跟外面的天一样冷。他夺门而出,奔向黑夜里。
走投无路的罗小找到村里一个熟人,跟他到南川里的一个煤矿下煤窑。罗小是新手,不会挖煤,只能從运煤开始。每天要从采煤的工作面将四五吨的煤用矿车推到井口底下。他的力气不大,到了上坡的时候必须要膝盖顶着矿车,咬着牙一步一步挪上去。每一次上坡都会让他脸涨得通红,浑身抖个不停、大汗淋漓。即使苦水很重,但是一日两餐的大烩菜和“老黄”管饱吃,老黄是玉米面做的大窝窝,这里的人俗称老黄。
第一次在煤矿的澡堂子里洗澡出来后,罗小大变样。原来他的皮肤白皙,头发黑亮,是个模样清秀的小伙子,而且略带羞涩,像个弱书生。
他跟另外一个年纪有四十多岁的老工人住在煤矿前面的一户人家的窑洞里。那个人微胖,说话神经兮兮的,告诉罗小他的身上附着黑虎灵官,他是个神。罗小相信这个人是神。这个人叫王三,娶过三个老婆生了五个孩子。头一个老婆坐月子死了,第二个老婆跟别人跑了,第三个老婆是个“半片子”(残疾人),一只手在磨房里被机器卷进去,搅成肉泥了。第三个老婆虽是个半片子,但脑子聪明,管着王三挣来的钱,打算再攒一些可以在川道里买两孔窑洞。
王三,一般是到北川的村子里给人看病。看病的方式就是以神汉的角色出现。罗小跟着王三出去伺候王三,就是混一碗鸡蛋面。一般家户请神汉神婆来驱邪看病,招待的饭就是一顿鸡蛋面,然后再给二三十块钱。
罗小渐渐地也学会这一套装神弄鬼的法子。他曾给一个工友说,一个晚上有个白胡子神仙给他托梦了,说他是神仙下凡,孙悟空的替身。他这么瘦,就是孙悟空的样子。他还对工友说,如果有人生病中邪了,就叫他去治。工友说,正好他村里有个人害了好几年的软病,请了几次马童都没治好。要不让罗小去看看。罗小说可以,不过要给最低二十块钱。
罗小背着王三跟那个工友去给别人看病。他模仿王三的那一套哼唱着信天游,告诉病人说自己是孙悟空的附身,病人的软病是一个女妖精附身。这个女妖精是被孙悟空抽过筋的,所以浑身发软,走路没精神,受苦没力气。病人家属觉得罗小把病诊断得很准确,一再祷告把这病看好。
罗小有点得意,他平日里也喜欢喝酒,对着亲属说,孙悟空现在要喝酒,赶快上酒来。亲属赶紧拧开一瓶子烧酒递过去。罗小一口气就喝完。没过一会儿,酒量不是很大的罗小醉得一塌糊涂,开始出酒了,他醉得都爬不起来,给人家吐了一炕。工友和病人的亲属看到这一幕,顿时傻了眼,不知该怎么收场。先是看热闹的一个年轻后生发话了,说罗小根本就不是马童,是个酒鬼。工友显得十分难堪,他不知道该怎么给村里人解释。病人的父亲问工友,罗小是不是真神?工友说应该是真的啊。病人的父亲说,真神还能喝醉?工友没办法回答,不吱声。那个年轻后生一拳打在罗小的头上,骂道你就别给老子装了,赶快滚回去。罗小动也不动直挺挺地睡在炕上,口里往出冒脏物。工友拉起罗小架着离开。后面有家属追来,要工友陪那瓶烧酒。工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一把扔下走了。
罗小装神弄鬼的事传遍了煤矿。王三狠狠臭骂了一顿罗小,把罗小赶出去。罗小只好一个人住在煤矿上的一间没门的旧房子里。罗小也在想,自己为什么啥都干不成?世上的事人家能做,自己就不能做。捡几天煤被红头欺负了个招架不住,当个马童吧,人家王三哄人哄了好几年都没被识破,自己第一次就被打败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命不好。
他在这一夜陷入深深的思考,在思考以后自己怎样才能在煤矿上站稳脚,以后自己怎样才能娶到老婆,以后自己怎样才能活出个人样来。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突然想起村里的民办教师,那个民办教师平时戴个近视镜,说话慢腾腾的很有水平,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你看人家现在受村里人尊敬不算,早就娶了老婆,生下一儿一女,活得跟神仙一样。罗小想,可能是自己没有读书的原因,才导致自己做什么什么不成,干什么什么倒塌。他决定从第二天开始要学着识字,把眼睛学得近视了,也戴一副近视镜,那样的话,出了门就能得到别人的抬举。
第二天,他让矿上过磅的老王用几张废纸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带回来拿起老王给的那半支铅笔学着写。他学得很认真,一笔一画很快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尽管写得歪歪曲曲,如牛头一样大,但是能认得出“罗小”这两个字。他也喜欢画画,到煤矿前边的那个小卖部买回几个小学生写生字的本子,每天下班后,借着15瓦灯泡微弱的光线,在每页纸上画着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娃娃头像,然后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罗小迷恋上写字画画了,他到地摊上买回好多小人书,每天照着写字画画,尽管会写不少却认不得字,但是他也不愿意向别人求教了。因为前几天他又去磅房向老王学字,老王说他麻烦死了,于是他宁愿认不得,也不在老王面前低三下四了。他只是自己写自己看,看见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那么多字,很开心。他多么想早点让自己的眼睛近视了。有一次到县城的一个眼镜店让老板看看他的眼睛近视了没,老板让他认一个牌子上画着的“E”,他站得老远能一个不差地认出来这个符号前后左右上下的开口。老板说他的视力比1.5的视力都好。罗小问,他的眼睛啥时候能近视呢?老板说这辈子近视不了。罗小受到了打击,他沮丧地离开眼镜店。
矿上的人慢慢知道了罗小喜欢写字画画,纷纷来到他住的屋子里看。罗小给大家说要给他们每人画一张像。工友们东倒西歪地摆出坐着、蹲着、站着、翘着二郎腿、背着手、露个侧脸等等姿势让罗小照着画。罗小兴奋了,他画得速度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画了七八个人。工友们争着看像不像自己,有的说像鬼,有的说像猴,也有的说是个四不像。
罗小不管他们怎么评说,依旧在每天下班后学着写很多不认识的字,照着小人书的图画不停地画。一次,他画到《西游记》那套小人书里的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时候,不由得伤感起来。他看到孙悟空被压在那座大山下,咧着嘴瞪着眼睛,两只手抓着草心里很难过。他觉得他就是孙悟空,有很大的本事却被别人压着。他的眼眶湿润了,他是一个很少掉眼泪的人,很多在常人眼里的苦难,对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他习惯了被别人冷落、淡忘。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草,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罗小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是那个曾欺负过他的红头在渣洼上掉下去摔死了。为了确认这个消息,他连夜赶到那个煤矿上去打问。从他现在工作的这个煤矿到红头村里的那个煤矿有二十多华里的路程。罗小翻山抄近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他快到红头家前,远远地就伸长脖子看红头院子里有什么动静。如果院子里有哭声有很多人走动,有挂起的白纸条子等,就说明红头真的死了。如果一片安静没啥动静,那就说明红头没死了。罗小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景象,红头院子里有很多人在说话,也有人在哭,最要紧的是他看见一口白刷刷的棺材放在院子里。罗小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老天爷替自己报仇了。
受王三的启发,他要开始攒钱,想娶个老婆过正常人的日子。他觉得自己每天写字画画浪费那么多的纸和铅笔是不应该的。他决定一分钱一分钱地节约,要攒下一笔能够娶到老婆的钱。在这里的农村,要娶到老婆,彩礼钱是根据女方到男方家的路程、家庭和男方的年龄来计算的。像他这种没依没靠的家庭和年龄要娶个老婆,最少要在一万元左右。
在当时,出现一个万元户都是整个村子的荣耀。罗小决定不去煤矿的食堂吃饭,每天两顿饭最少需要一块钱。他自己买回小米,做干米饭吃。没有一点菜,他将吃了能害肿脖子病的那种看上去脏兮兮的大颗粒盐巴洒在小米饭上面,就是一顿饭了。有时候小米饭太干,咽的时候把食道蹭疼了,他就喝一口凉水冲下去。这样一算,一顿小米饭不到两毛钱就够了,远远低于煤矿的食堂。
罗小在这个煤矿上干了将近三年时间了。攒下的钱有三千多块了,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他渐渐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心里面开始瞧不起很多人。有一次,罗小下班后到煤矿另外一个工友的宿舍里轉悠,看几个人玩一种“掀老牛”的扑克牌赌博,以目空一切的表情一言不发地斜视着他们。有一个工友因为输下几元钱给不了对方,被那个赢钱的工友催着要,两个没说几句话就打起来了。罗小指责那个输钱的工友,没钱就别玩,这点小钱都不带,出来混世事。那个工友一听罗小在这里添油加醋,转身就是几拳头,打得罗小倒在地上。罗小站起来拍了身上的土说,跟你这样没文化没教养的人不计较了。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不料那个工友一把抓住罗小的衣襟又是几拳打在罗小的脸上,罗小的鼻子和口里流出了血。其他人在劝架,那个赢钱的人说,他赢的钱不要了,别再打了。那个输钱的工友不依不饶,依旧抓住罗小不放,骂道,你这个野种子敢在爷爷跟前骚情,看爷爷今儿个敢不敢要你的小命。罗小有点心慌,他担心这个人真的要了他的命。罗小忙说,你别打我了,你输的钱我来出行不行?那个输钱的工友说,好,你给爷爷出,再给爷爷出去买一瓶烧酒,今天就饶了你。罗小说行。这样才算完事了。
罗小这次受碰后,很快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虽然有几千元钱可以做底气,可是他的骨头太软,他觉得自己好像天生就害上了那个曾请他去看软病的人一样的病。罗小再一次陷入万念俱灰的绝望中。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更觉得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处处跟他过不去,处处要把他逼到绝路上。他没脸面在这个煤矿上混了,他必须要离开这里。
罗小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装上攒下的那几千元钱,走出煤矿的那条黄尘飞扬的公路,站到公路边呆呆地望着一辆辆拉煤车呼啸而过,被笼罩在一阵又一阵汽车碾起的沙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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