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现父亲异样,是在两年前国庆前夕。作为气矿金牌井站班组长代表,我出席气矿表彰大会。会后,来不及换下红工衣,我取下身上写着“十佳金牌班组长”的绶带,随手拿着,就朝住在气矿大院的父母家赶去。
“妈,我回来了。”我一头钻进厨房,见我妈正煮了一锅我爸最爱的青菜豆腐丸子汤。
“嗨,涓儿回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我好多做点儿呀。”我妈特疼我这幺女儿,生怕我饿着。
“别呀,减肥呢。我爸呢?”在妈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小幺女,尽管我儿子都是中国石油大学大一的学生了。
“客厅待着,饭马上就好,多少也吃点儿。”妈边催着我离开厨房,边朝里屋喊道:“老郭,涓儿回来了!”
客厅没人,我对着里屋喊了几声:“爸,我回来了。”
我妈从厨房出来,拉着我小声说:“不知道怎么了,你爸这段时间总是晚上睡不着,白天想睡就睡。这不,又睡着了。”说着,又对着里屋喊了几声。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我来了。”妈的话音刚落,我爸穿着睡衣慢腾腾出来了。
“爸,怎么没睡醒?吃完饭咱再接着睡。”我上前想扶一把我爸。
“钟书萍,今晚你上零点夜班,盯着点儿压力表啊。我去吃饭了。”只见我爸疲惫的目光中带着严肃,一本正经地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突兀的话。
钟书萍,曾和我爸妈一个井站,也是我爸在采气井站的第一个徒弟,早从一线井站退休了。我和我妈被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齐刷刷惊讶地看着我爸。
我爸话出口,看着我们的表情,仅仅两秒钟,突然意识到什么,刚才眼里的严苛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茫然无措。
“老郭,你在说什么?什么零点夜班的,总是神神叨叨的,没见涓儿回来了?”我妈拉了一把爸。
爸恍然大悟一般,眼神清晰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好似在反駁我妈的话,道:“我怎么没见涓儿回来,我又不瞎。”接着,我爸像每次我回家那样拉过我的手,反复查看我的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裂口。
“嗯,好,没伤没口,就是粗糙了些。说明咱涓儿在井站没偷懒,还安全。”老爸满意地笑眯眯说。这时的他,是我熟悉的慈爱的老爸。
“吔,涓儿,你怎么穿着工衣?没到轮班回家的日子呀?”老爸突然回过神来似的问我,转头看了看桌边放着的台历,上面用红线画圈的就是我每次轮班休息的日子。
“快吃饭,来,涓儿,少吃一点儿啊。”我妈催促着。
“不许吃!涓儿,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上班期间溜回家来?跟你说多少次了,在井站要安心上班,不能三心二意。天然气是气老虎,你驯服好它,它就为民服务,不驯服它,很危险!” 还没等我解释,老爸一口气数落开来。
面对爸的异样,我妈刚想对他发作,我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坐下,然后笑着说:“爸,放心,我不是溜回家,我是作为金牌班组长回气矿接受表彰的。” 我一边安抚着他,一边站起身来,去茶几上拿起那条绶带。
爸爸仔细展开绶带,用手抚摸着上面的大字,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又显得涣散茫然,喃喃说了一句:“是,是标兵,标兵……”
我妈告诉我,我爸近段时间突然性情大变,总是忘性大,脾气也大了,像个孩子似的睡颠倒了,瞌睡白天多,晚上少。
那一晚,我本想多陪爸聊聊天说说话,可他似乎懒得说话,很沉默,要么盯着电视,眼神忽而涣散忽而清晰,要么耷拉着脑袋打瞌睡。
看着爸异样的状况,我有些担心。我叮嘱我妈注意爸的情况,随时联系我,或者我姐和哥。等我轮班回家,立刻带爸去省医院。
二
我爸妈是上世纪60年代随部队转业,参加四川石油大会战开启石油生涯的。他们在气田上相识相爱结婚。大会战常常转战南北,夫妻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直到几年后,我爸所在的井队在嘉陵江畔钻井,爸妈终于在井队团聚,这才有了我姐小渔。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不久,生活依然艰难,井队工作又特别艰苦忙累,我妈怀着姐时,常常饿得头昏眼花。我爸是井队司钻,喜欢钓鱼,夜钓是他的绝活儿。他利用晚上倒班休息时,除了去周边的田里抓泥鳅黄鳝,还在井场外不远处嘉陵江支流夜钓,常常能钓到黄辣丁、鲫鱼,熬了汤给我妈喝。就这样,我姐生下来也只有5斤多。我妈说,多亏我爸给她钓鱼抓泥鳅吃,要不然大姐指不定更小呢。在离井队差不多5公里远的乡镇卫生院产房,看着水灵灵的小婴儿,想着这孩子与水、与水里的鱼有缘,就叫小渔吧。
说来挺有趣,随后陆续出生的我哥和我,也都恰逢爸妈在江河湖畔钻井,所以,我哥取名小澜,我小涓。
我们兄妹仨小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我爸妈随井队转战南北,一年也见不着两次面。70年代,组织上为了照顾像我们家这种情况的职工,分批安排,陆续离开了流动性强的井队。我爸妈是矿区少有的、连续在井队一线工作近十年的夫妻。我爸也有过连续5年获得钻井标兵和模范的辉煌,所以组织上没有让我爸妈一前一后调动,而是同时调到了采气一线井站。
他们来到井站安家的第一天,在附近乡镇赶场,专门添置了铁锹、锄头之类的用品,为的是在房前屋后种点花草、小葱蒜苗,还种了棵石榴和苹果树——总算结束井队移动式的生活,现在,他们有在这里安家好好过一辈子的意思。
对我爸妈来说,采气和钻井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工作流程和技术要求,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新一轮采油树下的油气生活。这一待就是30年,直到退休。
采气井站几十年里,身边的同事来了一茬又一茬,也走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们一直坚守在采油树下。他们在不同井站轮换过,无论在哪个井站,井站的管线阀门仪表产量,花草树木,他们都如数家珍;井场外老乡家生了几个儿子闺女,猪下了几个崽儿,土狗儿是黄的还是花的,他们也了如指掌。
他们对生活全部的执念,都放在了采油树下每采出一方气来的欢欣和满足里,他们很享受井站虽繁忙枯燥却也安稳宁静的日子。直到2000年,爸妈随我住进了位于城市中央的矿区集资建房小区,才万般不舍地离开了熟悉的采气大院,还有大院旁那个采气井站。
三
轮班休假时,我联系了在成都的小澜,让他预约省医院门诊号,给爸看病。那段时间,在新疆油田工作了一辈子,刚退休的我姐小渔,因为要照看刚出生的小孙子,走不开,只有天天电话问候情况。
拿到我爸在省医院的检查报告,结论是:老年性脑萎缩,阿尔茨海默症初期。医生说,这种情况对80岁的老人不必恐慌,及时补充药物维持,多和他说说话聊聊天,多出去走动走动就好。
那天走出医院,已中午。小澜说:“爸、妈,咱就近吃点东西再回吧,早上吃得少,别饿着了。”
我爸说话了:“我不在苍蝇馆子吃。要不去吃肯德基吧,看我孙子那么喜欢,我也想吃。要么,小澜,带我跟你妈去那个西餐馆吃顿牛排吧,再不吃,以后更嚼不动咯。”这可把我们都逗乐了。心想:看我爸这清醒幽默劲儿,他这病应该不算太糟。
那一天,带着爸妈吃了他们想吃的肯德基和西餐。期间有一个小插曲。我爸这把年纪了,还一直保持着在井站工作生活的严谨和整洁干净的习惯。吃牛排时不小心,弄脏了袖口。他固执地要脱下来,让我立马去卫生间搓洗干净。我怕弄湿了,回头老人感冒,劝说道:“爸,我拿湿纸巾先给您擦擦,回去再洗。”
“不行。做事哪能那么拖泥带水的,脏了就得弄。”我爸瞪着眼对我吼了起来,接着又说:“去,把毛巾给我拿来,瞧,这阀门这管线都脏了。”只见他眼睛盯着椅子扶手,用手来来回回擦拭。
那一刻,我们惊呆了。
“爸,来来,您歇着啊,小澜擦,您看着就行,保准您满意。”小澜顺手拿了餐巾,使劲在椅子扶手上擦了起来。
“涓儿啊,还说初期呢,看你爸,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哎哟,愁死我了。”回去的路上,我妈在我面前抹着眼泪,悄声道。
“没事,妈,有我还有我姐我哥呢。”我故作轻松地安慰着,“养我们干什么来着?不就是你们老了照顾你们嘛。咱不愁,啊。”我抱了抱我妈,心里想着该怎么办。
四
从成都回来不久,我建了一个微信群,叫“永远的采气人”。我发动全家老小、同学朋友,将我爸妈从前那些在采气井站的老同事、老朋友都拉进群里。几十年没有见面的都联系上了,那个群热闹非凡。
面对群里的老同事,我爸有时也跟着聊起天来。不过,就是总想不起名字,一想不起来,他就恼,有时还要摔手机,气得我妈一个劲儿打电话跟我诉苦。
我爸越来越不愿出门,更不去钓鱼了。他越来越沉默,除了每天雷打不动地写些仿宋体工程字,画一些类似采气曲线图的歪歪扭扭曲线外,常常一动不动盯着窗外坐半天,偶尔喃喃自语。
我琢磨着联络群里的叔叔阿姨一起聚聚,吃顿饭,面对面聊聊,兴许对我爸的病情也有好处。
一切准备顺利。聚会那天,我爸听说要和从前的同事聚会,可高兴了。临出门,他还特意让我妈给他一个斜挎帆布包,自个儿神秘地去阳台杂物柜里捣鼓了半天。那天,他依旧穿得干净整洁,一点儿看不出来他患阿尔茨海默症已两年多时间了。
聚会由我主持。
“大家好,我是‘永远的采气人群主,郭呈旭的小女儿小涓。我也已经在采气井站工作快30年了。时代在变,但是我们对采油树下的那些回忆和情分不会变……”
在这段开场白时,我注意到我爸紧挨我妈坐着,眼神从刚进门时满含着期待的神采奕奕,慢慢变得暗淡和涣散。
当大家开始随意围坐、走动聊天时,我看见,面对每个来跟我爸打招呼的老同事,他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一分深似一分的惊惧、茫然、无措、自卑,最后是无比沮丧。他拉着我妈,不让她离开他半步。
“爸,涓儿带你去看看谁来了,好吗?”我走过去,扶着我爸,试图用我的耐心让他融入聚会。
“书萍阿姨……”我边叫着钟书萍阿姨的名字,边扶着我爸慢慢走到阿姨身边,然后对我爸说:“爸,你看,这是钟书萍,你在采气井站的第一个得意徒弟,记得吗?”
“郭师傅,还认得我吗?我是钟书萍啊。”阿姨一把拉着我爸的手,有些激动,“师娘,你还好吧?”伸过另一只手拉着我妈问候道。
“好好好,书萍啊,多少年没见了?”
“是啊,师娘,我都快七十了。”
“是是是,我们都老了。从前你师傅不让梳长辫儿,说是井站活儿又多又累,长辫儿不安全,要你盘起来,为这你没少哭,你师傅也没少骂你。”
“对对对,那会儿年轻,臭美。不过多亏师傅严苛,要不,我怎么可能拿到技术能手赛第一呢。”
这时,我爸眼睛盯着另外的地方,对眼前的聊天完全置之不理,仿若无人之境。我妈拉过他道:“老郭,看看,你徒弟,记得吗?”
事先我在群里跟大家坦白讲了我爸的情况,他们都很理解。聚会开始后,不断有老朋友过来招呼聊天。可是,任谁聊天,我爸都安静地游离于聚会之外,偶尔抬眼看看热闹的人群,然后又陷入茫然中。
看着爸爸在这种场景中的茫然、孤独和无助,我难过极了。原本想让爸爸在这样的聚会中找回记忆,找回自己,找回那个他钟情一辈子的井站,看来是徒劳的。我知道,得了这种被称为阿尔茨海默症的病,是无回天之力的。我想带着他快快回家,也许那里更适合他沉浸于回忆。
那一天,就在我准备结束聚会,招呼大家留影时,坐在前排中间的爸爸突然站起身来,慢慢打开斜挎包,从里面抽出一条绶带,那是多少年前他获得劳模时的绶带;接着他又扯出一条绶带,写着“采气能手”;再扯出一条,写着“采气标兵”………他手不听使唤地想要尽力将绶带戴到身上,可力不从心。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旁的书萍帮着他整理好绶带戴在他身上,我爸这才端端正正坐下来,刚才还沮丧和涣散着的眼神,此时闪着光,自信的、骄傲的、幸福的光。
端着手机,我忍住眼泪不让它落下来,使劲儿让自己保持笑容,声音哽咽着喊道:“好,叔叔阿姨,看这里,一起说茄子——茄子!”
当大家陆续散去,书萍阿姨跟我爸妈道别时,我爸突然拉住她的手,急急地用另外一只手颤巍巍地从包里摸出一张砂纸,一团棉纱,一把扳手,一股脑儿递给书萍,说:“拿着,书萍,今天师傅教你怎么保养设备,可得認真点。”
书萍阿姨接过来,捂着嘴,眼泪涌了出来,一把抱住我爸肩头喊道:“好,师傅!放心,我一定认真学!”
泪流满面的我,此时明白了,那个回不去的井站,早就镌刻在我爸的生命里,活在他永远的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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