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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7094
凝土

  透过雾气笼罩的窗玻璃,于婷俯身低头看着窗外,外面静悄悄的,似乎只有抽油机的嘎吱声。一盏昏暗的路灯照见纷纷扬扬的雪,从一个明亮的圆弧落下,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夜幕下的雪,真像夜色中的精灵,轻盈、灵动,像诗句从半空中一行行写过。

  拉上窗帘,她继续坐在床沿。桌子上摆放着资料员刘晓娜端来的一碗饺子,她吃了几口便搁到了一边。一路上因为晕车吐了好多次,她感觉胃里的酸液都要吐出来了,实在吃不下。

  魏子刚还没有回来,从到井区的这两个小时,她只接到他的一条短信:“在忙,你先休息!”冷冰冰的就像这寒冷冬夜的雪,没有一丝温情。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宿舍,虽然简陋但也干净,没有想象中的油污凌乱,这毕竟是一间石油工人的宿舍。是的,魏子刚是一名石油工人,是她的丈夫。

  结婚3年,聚少离多。婚姻在时间的打磨下,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在漫长的等待中,她过得很疲惫。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他们耳鬓厮磨、花前月下的情景,但在一次次的渴望回归于失望之后,她觉得魏子刚这个丈夫只是电话中的丈夫。她曾动摇过,但现在决定了,她要离婚。

  离婚的决心下得很突然但也很决然。那还是3个月前,她怀了5个月的孩子胎死腹中。当那冰冷的器械搅得她快要死时,她还想象着魏子刚的宽慰。但除了电话,没有,一切都没有。她从手术台到家里休养,除了闺蜜外,他一直没有回来。有一刻,她躺在床上,望着白白的天花板全身似乎没了知觉,但大脑一直在跳着两个字:离婚!

  原本想着等魏子刚回来再说,但是这一等就是3个月。刚开始说是年底了太忙走不开,后面又说原油产量在下降不能走。“那好吧,你走不开,我就上来说吧。”其实于婷还是可以再等等的,也许他就快回来了。但是她真的不想再等了,她怕这种婚姻毁了她的一生。她只想快快结束,与魏子刚作个最后的告别。与她一起上来的,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他们结婚时间不长,又没有孩子,基本没有什么纠纷。

  夜深了,外面还是静悄悄的,就像井区部也淹没在了这无边的雪夜中。睡意渐渐袭来,于婷慢慢闭上眼睛,但一时又睡不着,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魏子刚的脸庞。这张脸,她看了近10年。

  他们相识于芳草萋萋的高中校园。没有想象过早恋、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孩子的于婷,只想通过高中这3年的努力,考上一所医学院,满足已逝父亲生前的遗愿。而魏子刚,长相普通,性格沉稳,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喜欢摄影,校园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拍摄的对象。听说,他的作品还获过省上的大奖。有一次,于婷坐在湖畔的柳树下背书,在几米外的草坪上,发现魏子刚正猫腰拍摄一只落在月季上的黄蝴蝶,那专注的神情真像一座雕像。于婷忍不住笑了,黄蝴蝶立即扇动着翅膀飞远了。魏子刚回过头来,看着于婷正捂着嘴眉眼含笑的样子,迅速按下了快门,让她猝不及防。魏子刚的相机里则定格下一张娇羞含笑的青春脸庞,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虽然后来魏子刚把照片打印出来送给了于婷,但于婷总怀疑他还有底片。

  在于婷考上X省的医科大学后,有一个周末,她换好衣服正准备去实验室,舍友徐丽推门而进,扬着手上的信封夸张地喘着气:“于婷,是你的,可真沉呀!”现在还有谁会写信?舍友们有些不屑但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可能是老相好吧。”徐丽试探性地说。

  “没有,可能是什么印刷品。”于婷不想再陷于他们的纠缠中,赶紧说。

  走到花园的小木椅上,于婷拆开了信,一摞照片掉了出来,竟然都是她的:有她的背影、侧影,有穿着碎花裙子的,也有穿着白衬衣的……不用说,这肯定是魏子刚寄来的。

  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拍下的?于婷怎么一点也没察觉。面对这些珍贵的照片,她的脸渐渐映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他在偷拍时,她读书的样子一定很傻气吧,她发呆的样子也一定很可笑吧?从信里知道,魏子刚考上了一所石油院校,她的地址也是从以前的高中同学那里要来的。在信里,他还要求她给他回信,并且要了她的微信号。

  于婷对于他的要求都乖乖地做到了。她原来是个高傲的姑娘,大学里好几个男同学追求她,她都没有答应,竟这样爽快地答应了魏子刚。对于魏子刚,她可能早预见了类似于这一天的到来。她常常想起他拍黄蝴蝶的情景,心里总是偷偷发笑。4年下来,他们竟真成了恋人。

  有时候学校放假,魏子剛也来学校看望于婷,还给她宿舍的姐妹们拍照。对于他的技术,舍友们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多年以后,他们最喜欢的照片竟大多是魏子刚拍下的。有一次俩人一起相约去看电影,出发前,于婷精心打扮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雪纺百褶裙,配着一件纯棉的橙色七分袖针织衫,显得格外高挑靓丽。魏子刚笑眯眯地看着她下楼,满眼都是爱意。

  看完那部赵薇导演的《致青春》后,俩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想着电影里的情节,畅想着他们的人生。到了一处小河边,于婷将头靠在魏子刚的肩膀上。魏子刚搂着她略显瘦弱的肩头,沉默良久才说:“婷婷,你喜欢我什么?”于婷又将头往过靠了靠说:“我喜欢你认真的样子,我喜欢你默默喜欢我的样子。”魏子刚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傻瓜。”

  对于为什么喜欢魏子刚,于婷真的对谁也没有说过。这是埋藏在她心里最深的一个秘密。从见他拍黄蝴蝶的那一次起,她就觉得他很像她死去的父亲。

  父亲是一名医生,却在她4岁那年死了,死于非典,是在给非典患者治疗时被感染上死的。母亲总说父亲太认真了,如果那天晚上不是非要去加班也不会被感染上。于婷一直留着父亲的听诊器,虽然她知道母亲不支持,但她却想当一名医生。在她很小的时候,拿着父亲的听诊器假装给父亲看病时,父亲笑着摸着她的头说,婷婷很像一名小医生呢,这句话她一直记得。魏子刚做事专注的样子,让她想起了父亲。她想,认真的人总不会差的。

  大学还剩一个月毕业时,于婷竟然联系不上魏子刚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发微信也不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于婷像疯了一样,要不是徐丽和其他几个舍友拦着,她真的要去找魏子刚了。后来魏子刚的一个朋友主动打来电话,回复是:“魏子刚想安静一段时间,让她暂时不要打扰。”虽然他的话语很简短也很残忍,但总算是有了他的消息,这让她安了心。

  临毕业那天,魏子刚来了,黑黑瘦瘦的,就像刚刚生完一场大病。他那双一向沉稳的眼睛看见于婷竟有些慌乱。她扭着脖子故意不理他,眼泪却不争气地吧嗒吧嗒往下掉。如果不是临毕业事多,她非要挖地三尺找见他。这些夜里,她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泪,白天也轻飘飘的,感觉身子被掏空了。

  魏子刚小心地扳过她的肩膀,望着她通红的眼睛,轻声说,我们去小河边吧。于婷平复了一下心情,擦了擦泪水,和他走到了小河边。

  坐在石堤上,魏子刚良久都没有吭声,双眼长久地盯着河水,似乎在寻找着鱼的踪迹。于婷几次抬眼望着他,又不安地绞着双手。

  “你怎么了?”她终于说道。

  “咱们分手吧。”魏子刚突然说道,但是显然已经酝酿很久了。

  于婷惊讶地望着他,双眼憋着泪水,双唇不停地颤抖着,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婷婷,对不起……”魏子刚说不下去了,他也有些哽咽。

  “到底怎么了?你说!”于婷逼问道。

  “我没有想到采油工会这么苦,你跟着我,会受罪的。”魏子刚痛苦地说。

  听到是这个解释后,于婷的内心突然轻松了。她没有想到这竟是魏子刚提出分手的理由。

  “我不怕,跟着你,我什么苦都能吃!”于婷坚定地说。

  你看这些,魏子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张照片,有位于荒山顶上的井场,有满身油污的采油工,还有那孤独的小站……

  听着魏子刚对采油工孤独与寂寞、忙碌与无奈、无私与奉献的讲述,于婷说:“我都不怕,你回不来,我可以上去看你。”

  俩人相视一笑,放下了彼此的担忧。

  毕业后,于婷成了一家医院的儿科实习医生。魏子刚已经从实习技术员转正了。结婚后,于婷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医生并不比采油工闲,尤其是流感暴发的时节,加班加点已经成了常态。对于最初的许诺,她真的失言了,一次也没有去看过魏子刚。魏子刚当然也很少回来。

  一觉醒来,于婷发现天已经亮了。收拾妥当后,发现一个人影在晃动。玻璃窗的雾气很重,只看见一片红色,却不知道是谁。

  “嫂子,你起来了吗?”是刘晓娜的声音。刘晓娜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两个酒窝看着让人很舒服。她是石油人的后代,所以对油田充满了感情。昨天还是刘晓娜来接的她,把她安顿好。所以于婷看着刘晓娜就像一个小妹妹一样。

  “起来了,你进来吧。”于婷隔着门喊道。

  刘晓娜应声推门进来,她仍旧穿着一身红色的棉工服,显得身子臃肿而笨拙。她脸冻得红通通的,不住地搓着手,像是在门外等了很久的样子。“嫂子,魏子刚他们昨天半夜回来了,怕打扰你,在隔壁宿舍休息了,你先跟我去吃饭吧。”

  走进井区部的食堂,摆了四五张圆桌,还有几个员工正在吃饭,看见于婷进来了,都喊着“嫂子好!”引得食堂厨师都探出了头。于婷羞红了脸,她没有想到魏子刚的同事都这么友好。

  早餐很豐盛,有鸡蛋糕、油饼、小菜、牛奶还有水果,她感觉有些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抬起头时,她发现墙上挂着好几幅摄影作品,有采油工们抬着电机走在山路上的,还有在泥坑里抢险的……

  “嫂子,这些都是魏子刚拍摄的,他的好多摄影作品还在油田公司获了奖呢。”刘晓娜夸赞道。

  “嫂子,你多吃点,井区也没啥好招待的。”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留着寸头的男采油工移到了这个桌子上。

  “好,不用客气的。”于婷说道。

  “嫂子,魏子刚真是好样的。他前几天挡了一个偷油的罐车,还差点受伤了。”这个男采油工快人快语道。

  “就你多嘴,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刘晓娜瞪了他一眼,埋怨道。

  “不说就是了……”那个男采油工自觉失言,端着碗,移回了原来的桌上。

  “说说,是怎么回事呀?”于婷严肃地问。

  刘晓娜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魏子刚在查夜时,发现了一辆可疑的油罐车,要求下车检查时,油罐车司机不配合,准备强行冲过去。魏子刚挡在车身前面,不让过去。就在这胶着之时,保安大队的人来了,才把魏子刚救下。

  “他真傻!”于婷嘴上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也都怕呢,万一油罐车司机真的加油冲过去,魏子刚可就……”刘晓娜说。

  回到宿舍,魏子刚已经起来了。

  “你也不多睡会儿?”刘晓娜问。

  “没事,我睡好了。”

  “才睡两个小时就好了?不过也对,嫂子更重要啊!”刘晓娜嘻嘻笑着道,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哦,对了,井区长专门给你放一天假,让你好好陪陪嫂子。”

  “好的,谢谢你啊!”魏子刚转头对于婷说,“我带你去转转吧,让你认识下油田,顺便给你拍些雪景。”

  于婷点点头。

  雪后的油区显得格外空旷而美丽。站在山峦上向下俯望,橘红的抽油机在蓝色的苍穹下、雪白的大地上跳动着机械的舞蹈,给了这片沉寂的土地无限生机。偶有一只山雀飞过,打破了眼前的平静,似乎告诉于婷还有山外的故事。

  于婷望着魏子刚,几次努力,就是说不出“离婚”两个字,原本想得如此熟稔,现在却连张嘴都困难。

  她眺望着远处农家窑洞的烟火气息,心里盘算着,到了晚上再说吧。

  不知不觉,俩人来到了一个井组,这是井区的高产井组。驻守的是一名50岁出头的老工人。魏子刚问道:“邵师傅,嫂子都好吧?”

  “好,精神头好着呢,这会儿正在做饭呢。”随着魏子刚的推门,于婷也跟着走进了这间彩钢房结构的温暖小屋,一个也穿着红工衣的中年妇女正在简易灶台前做饭。

  看到他们进来了,立刻笑吟吟地说:“小魏来了呀,这是你媳妇吧,长得可真俊呢。”说着就抓住于婷的手,左右端详着,看不够的样子。

  “还不快让人家坐下,大老远来的。”那个被称为邵师傅的男人说。

  “你瞧,这山里还真见不上这么俊的媳妇。”邵师傅的爱人边笑着边招呼他们坐下。屋子空间很小,他们都坐下后,显得更逼仄了。但是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利落,桌子上摆放着不少药瓶。

  “谁在吃药啊?”于婷出于职业习惯,随口问道。

  “没什么,老毛病了。”邵师傅的爱人说。

  “她是肝癌,都3年了,姑娘上了大学后,也没人照顾,单位知道情况后,就让我接上来了,都不耽误。”邵师傅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就怕拖他后腿,影响他工作,他对待油井可真跟亲人似的。”邵师傅的爱人笑着说。

  “还多亏了小魏他们,惦记着给我们买菜、送生活用水,不然她这个身体,我也不敢走开呀。”邵师傅说。

  “还是你有眼光,找了小魏这么个好小伙子。”邵师傅的爱人看着于婷笑呤呤地说。

  于婷脸色通红。

  那一夜风声很大,风把铁门吹得啪啪作响。听着魏子刚伴着风声扯起的呼噜声,于婷一夜无眠,她想起了他们俩的很多往事。

  第二天一大早,井区长张永强就上来了,手里提着两大袋水果,说是专门给于婷买的。然后又让刘晓娜召集井区的人,紧急开会。

  “马上要过春节了,作业区要求我们井区做好春节值守工作,在欢乐祥和过节的同时,要确保春节期间的原油生产平稳运行。下来,刘晓娜把春节期间要值班和倒休的人员统计出来。”张永强传达着作业区调度会议的精神。

  “另外,说是武汉出现了一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要倒休的人员就不要计划去武汉了。”张永强很简短地就把晨会开完了。

  开完会,他夹着本子准备往出走时,看见了身后的魏子刚,专门停住说:“魏子刚,今年春节你就回去吧。趁着这几天天气好,赶紧和于婷回去,好好过个年。”

  魏子剛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他答应了下来。

  魏子刚跟于婷聊起新冠肺炎的事,于婷说她也听说了,她的一个同学家就是武汉的,那边已经出现好几例了。

  谁知第二天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将井区部院子、通往井场的道路全都遮住了。山下的人上不来,山上的人下不去。井区部的人纷纷拿着铁锹、扫把开始清理积雪。于婷也要跟着去,魏子刚拗不过她,也带着她去了。有了她的加入,往日沉寂的队伍似乎注入了新鲜血液,大伙扫雪的劲头更足了。

  静寂的山坳里,一队身着红工服的采油人缓慢行进在一条小道上。他们就像一个个红色的音符跳跃着,为荒原增添了色彩、生机和活力。其中有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女人,正是于婷。她奋力跟在队伍里面,一边扫雪,一边唱着轻快的歌谣,有时候为躲过一个雪球而哈哈大笑,有时候又为一个趔趄而惊慌失措。与紧张而严肃的医生工作相比,这里的轻松快乐,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魏子刚始终在她的左右,生怕她摔倒了,眼睛里充满爱意和幸福,也忘了她这两天虽客客气气但又始终保持距离的样子。

  两天后,天终于放晴了。雪后的油区美不胜收,天空蓝得似乎能倒下一壶清泉,空气清新得似乎可以洗肺。太阳出来了,屋顶上的积雪慢慢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感觉万物都要复苏的样子。是的,春节要到了,春天就快来了。

  魏子刚联系好了便车,把他们送到车站,就能一起回到都市的小家,一起过个年了。于婷暂时打算什么都不说了,等过了年再说。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车来了。于婷跟井区的人一一告别,两天的相处让她依依不舍。井上的邵师傅也专门赶了下来,带来了几个花卷和鸡蛋,让他们在路上吃。

  “小于,这是你嫂子专门给你做的,别嫌弃。”邵师傅说。

  “没有,嫂子做的花卷真好看。”于婷笑了。邵师傅两口子的故事一直感动着她,这才是患难见真情的好夫妻。

  “你要常来呀,别嫌弃我们这里偏僻。”邵师傅又笑着补充。

  “没有,这里挺好的。”于婷笑着说道。

  “小魏、小于你们先别走!”张永强突然追了上来,他刚接完一个电话。他看着他俩,面露难色地说,刚才接到区上的紧急通知,现在油区道路全封了,要全面开始疫情防控工作。魏子刚吃了一惊,手机上的新闻也看了,总想着城里会加强防疫,没想到这么快会辐射到油区。

  看着于婷有些不悦的样子,张永强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啊,小于,我倒想让你们走,是疫情拦着你们不让走啊。”

  他们只好放下行李,又回到了宿舍。于婷也只好给医院领导打电话请假,说明情况。

  短短几天时间,疫情就像从湖北武汉为中心刮起的一场风暴,让各个省份都谈之色变,一场阻击战也全面打响了。

  这个位于黄土塬深处的井区部,在地方政府的严格管控下,每个人都被推上了战“疫”的阵地。抗击疫情,人人有责。与之前的紧张忙碌气氛相比,井区部暗自涌动着一股恐慌的情绪波流。

  “听说镇子上已经出现了一例确诊病例,疫情真的扩散到了我们油区的周边。”大家小心谈论着,面对这个看不见的敌人,他们没有办法像擒油龙一样擒住它,内心充满了无奈与不安。个别女工还因为不能过年回家而嘤嘤哭泣。

  没有口罩,就像没有防疫之本。每个人都在急切地盼望着有一个口罩。张永强跑了几个卫生所,都失望而归,只买到了两瓶酒精和4瓶84消毒液。

  望着失望而归的张永强,于婷突然想到了老同学徐丽。她就在省城的大医院工作,也许她还能买到。她立即打电话给徐丽。徐丽正好下夜班,也顾不上休息,连着跑了十几家药店,终于买到了100多个口罩,还有两个额温枪及20个普通温度计,赶上了年前最后一天的顺丰快递,发了过来。

  第三天,于婷终于接到了快递电话,东西已经到了镇上。张永强带着魏子刚走了3个多小时路拿上后,又立即返回,连夜分给了井区部员工。大家拿着口罩,真像拿着一件最珍贵的礼物,对于婷甚是感激。

  “邵师傅还没拿到口罩呢。”于婷一晚上都在记挂着。

  “没事,我们明天去井上录取资料时,顺便给他们带去。”

  “那好,明天我去帮刘晓娜做饭。”原来这里的厨师也听说了疫情的事,再加上要过年了,忽然不干了。无奈之下,刘晓娜和另一个经核员只好凑合着做饭。井区部十几个人,工作量非常大,于婷也想着去帮帮忙。

  “婷婷,快出来一下。”早上起来,正在厨房帮忙择菜的于婷,突然听到了魏子刚的声音。

  “快,嫂子不舒服。”魏子刚急得一把拉上于婷的胳膊就往邵师傅的井上赶。

  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跑着,谁也顾不上多说话。静谧的井区道路上只看见两个身影弯着身子快速往上爬。等到了井上,于婷发现自己后背都湿了,魏子刚也是一脑门子汗。

  推门而进,邵师傅的爱人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唇泛着白皮,眼睛像抽干了水分,干涸而没有神采。邵师傅靠在旁边的柜子上,头发凌乱,几根稍长的白发突兀而且耀眼。

  “疼,她疼得受不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求救地望着于婷。

  “没事,别把孩子吓着了,老毛病了。”邵师傅的爱人强打精神说。

  “药还吃着吗?”于婷问道。

  “有一种药没有了,本想着该回家了,这都怪我。”邵师傅自责地说。

  “县医院能买到吗?”于婷问。

  “买是能买到,只不过我走了,你嫂子她……”邵师傅迟疑着说。

  “我照顾着就行了,让子刚赶紧去办通行证吧。”于婷说。

  通行证很快就办下来了。邵师傅去买药,魏子刚顶替邵师傅看护油井,于婷留下来照顾邵师傅的爱人。

  一晚上,屋外的寒风呼啸不已,邵师傅的爱人不住地呻吟,又怕吵着于婷,实在熬不住了,就拿起放在枕边的干毛巾塞进嘴里,感觉牙齿都在打颤,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滚落下来。于婷听见动静,赶紧打开灯,一看这情景,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这该多疼呀,不知道邵师傅的爱人这两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魏子刚临时住在隔壁,一晚上也出出进进的,查看油井的生产情况。寒风拍打着铁门,发出咣当声。这一晚无眠。

  到了后半夜,邵师傅的爱人疼痛稍好了些,喝了于婷端来的水,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她用母亲般的温柔目光看着于婷。于婷听着大风拍打着门的咣当声,毫无睡意。屋外寒风刺骨,漆黑一片,只有抽油机的嘎吱声。她想,又有多少个采油工,此刻正跟魏子刚一样,在寒风中坚守呢?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小于,你睡会儿去。”邵师傅的爱人轻声说道。

  “没事,我不累。”于婷答。

  邵师傅的爱人扭过头看了一会儿于婷,像是思索了半天,终于说道:“小于,你是不是跟小魏有啥事呀?”

  “没有,都好着呢。”于婷心里吃了一惊,但仍否认着。

  “你们瞒不过我,虽然你们嘴上不说,但我心里明白,我也是过来人了。”邵师傅的爱人慢悠悠地说。

  于婷脸红了,许久都没有吭声。屋子愈发显得安静,似乎两个人都熟睡了。但是在黑夜中两个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各自想着心事。

  “我年轻时候,也是跟你一样俊,心也高着呢。对于媒人撮合的跟老邵的这门婚事,真是一百个不乐意,但是有啥办法呢,家里穷呀,能找个有铁饭碗的男人,也算是一辈子吃喝无忧了。”

  “老邵有啥好呀,个矮,长得也不行,话也少,是个实心疙瘩。过门好多年,我都看不上他。他在油田工作,回来又少。每次回来,我们都客客气气的,家不像个家,丈夫不像个丈夫,妻子不像个妻子,你说这过得啥日子呀。”

  “姑娘考上大学后,我提出了离婚,虽然我也没正式工作,但我有蒸馍的手艺,想过个痛快日子。老邵最后也同意了,他说他不拦着我,知道这些年让我憋屈了。”

  “离婚不到一年,好日子没奔成,自己倒有病了,查出了肝癌。老邵知道后,又二话不说把我接回了家,说让他来照顾我。我现在后悔呀,这真是老天爷在报应我,我当时真是被鬼缠住了身呀……”

  说到这,邵师傅的爱人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哽咽得无法自已,又怕隔壁的魏子刚听见,压抑得呜呜哭着,身上的棉花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于婷不知道怎么安慰,递着纸巾,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小魏是个好小伙子,你可不能辜负他。”邵师傅的爱人说完再没吭声,天麻麻亮时,竟红着眼睛睡着了。

  邵师傅事情办得很顺利,不仅开上了药,还买了几盒抗病毒颗粒,让于婷和魏子刚都吃上,说这个药县上都紧俏得很。望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师傅,于婷打心眼里佩服,他真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

  “县上也对防疫工作抓得很紧,幸亏张井区长帮我要了车,不然现在连交通车都停发了。你们也都要注意点,千万不要下山。”邵师傅再三叮嘱。

  魏子刚已经忙完了井上的活儿,取了油样,录取了资料,擦干净了井口,院子也扫干净了。

  邵师傅拍着魏子刚的肩膀,满眼都是赞许的目光。

  俩人肩膀挨着肩膀回到了井区部的宿舍,刘晓娜招呼他们喝粥,但于婷眼皮重得抬也抬不起来了,浑身也感觉疼痛,强撑着喝了两口,就回宿舍倒头睡下了。

  魏子刚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照样忙碌着,直到中午回来。他叫于婷去吃饭,于婷哼哼了几声,翻个身又睡去了。“看来真是累坏了。”魏子刚自言自语地说完,心疼地给于婷掖好被子,自己吃完,又给于婷打了一份西红柿鸡蛋加米饭,捂好放在暖气上,想着她一会儿醒来再吃。但等到他下午忙完回来,于婷依然睡着,脸色也有点潮红。他赶紧拿来额温枪,“38.9℃,呀,于婷发烧了!”

  魏子刚急得在地上转圈圈,在这非常时期,他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突然想起于婷的老同学徐丽,赶紧电话拔了过去。對方了解情况后,建议隔离观察,让先把药吃上,再多喝水。魏子刚向张永强也报告了于婷发烧的事,对方也很紧张,但也支持徐丽的办法。魏子刚暂时也不能去上班了。每天,由刘晓娜负责将饭放在门口,听到敲门声,感觉小刘走远后,魏子刚快速地把饭取回来,跟于婷隔离在宿舍。

  “你仔细想想,你还接触过谁?”魏子刚问道。

  “人多了,我一路坐大巴车上来,车上人也不少。”于婷虚弱地说道。

  看新闻报道说,新冠肺炎疫情潜伏期有14天左右,魏子刚心里也是很紧张,于婷上来都四五天了,如果真有什么,井区部的人都逃不过。往日平静的井区部,因为于婷的发烧而变得无比压抑,这个黄土塬深处的井区部突然像缺了氧一样,让人透不过气。张永强已经请示了作业区领导,回复如果于婷3天后依然没有好转,就要想办法送往大医院,到时井区部的人员将全部隔离。

  “那还不跟坐监狱似的。”井区部已经有人发起了牢骚,他们似乎已经忘了于婷千方百计买来的口罩,对她有些怨气了。为什么要现在跑上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张永强和刘晓娜尽力安慰着大家,把作业区印发的防疫宣传手册发放给大家,让大家好好学习。往日热闹的食堂现在也变得冷冷清清的,大家打上饭赶紧回到宿舍,除了发牢骚,谁也不愿多说几句话。

  邵师傅知道情况后,专门下来给魏子刚的宿舍门口放了两盒双黄连。这是他的习惯,每次上山都要预备几盒。

  第二天晚上,于婷烧得更厉害了,已经到了39.5℃,迷迷糊糊的她,饭也吃不下,嘴唇干裂,不住地叫着“孩子”,魏子刚心痛地握住她的手,把温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

  对于那个早亡的胎儿,魏子刚也是很心痛。他也渴望当爸爸,每当夜幕降临,他想到自己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爸爸了,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在得知孩子没了时,他又心痛得无法自拔,像疯了一样奔跑在田野里,直到虚脱摔倒在地。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这都是他的错,没有照顾好于婷,让她受了那么大的罪。

  “子刚,如果我真得了新冠肺炎,你不怕被传染吗?”于婷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但依旧闭着眼睛问道。

  “不怕,你会没事的!”魏子刚紧紧握着于婷的手,坚决地说。

  “我座位旁边,有一个男的,一路上咳嗽了很多次,他会不会就是……我会不会像我爸爸一样死去。”于婷睁开了眼睛,满面愁容地说。

  魏子刚心里一提,但仍握着于婷的手说:“什么都不要怕,有我陪着你呢,可能只是普通的感冒。”

  “如果真是呢?”于婷仍然追问。

  “如果真是,我也就得上了,咱俩在一起呢,不怕!”魏子刚面不改色地说。

  于婷再没有吭声,但是眼角的一颗泪珠却滚落了下来。

  第二天于婷的精神就好多了,也不发烧了,饭也能吃下了,脸色也红润了,排除了新冠肺炎的可能,应该是不适应山上的气候,再加上夜间陪护邵师傅的爱人,受了风寒。

  休息几天后,于婷终于痊愈了,井区部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几个发过牢骚的员工,看到于婷都怪不好意思的。于婷也理解他们,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疫情猛于虎,谁都害怕呢。病好后,她依旧帮着刘晓娜他们做饭。厨房里,他们说说笑笑的,饭就做好了。她是四川人,做的麻辣风味的菜大受好评。张永强笑着说要把于婷留下来,当他们的卫生员兼厨师。大伙都起哄说好,魏子刚也兴奋地看着于婷,于婷竟深情地给他眨了下眼睛。

  晚上魏子刚去查夜了,于婷睡不着,电视也没啥好看的,手机也玩够了。她左拉拉右推推,在床下放鞋子的地方,竟发现了一个黑色皮质封皮的本子。翻开来,一张照片掉了出来,是她的,就是那张魏子刚拍黄蝴蝶时给她拍下的,原来他一直留着。

  “我一直热爱着石油事业,就要去实习了,期待……”

  “实习生活很苦,我不想让婷婷跟着我受苦……”

  “毕业了,婷婷真要跟我在一起,我们能幸福吗?”

  “我们的孩子掉了,对不起……”

  “婷婷对我很冷漠,她是想……”

  “我对不起婷婷,该给她自由吗?”

  每翻一页他的日记,于婷的心就被紧紧揪到一起,她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每一夜,魏子刚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一晚,她哭了很久,为了曾经的荒唐,也为了失而复得的魏子刚。

  疫情逐渐退去,油区的雪也基本消融了,春天已经不远了。交通车辆又开始正常运行了。于婷在大伙依依不舍的告别中,回到了所在的医院,继续担当着儿科医生的使命。

  她知道,這一走,是为了更好地相遇。每一个等他归来的日子,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她等得起!

  当然,还有那纸离婚协议,早已被她埋在井区部的雪地下,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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