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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石油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7245
樊俊利

  民办教师出身的父亲,像一棵地地道道的玉米,深深扎根在泥土之中,心中却装着一个石油梦。

  一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

  一阵春风吹过,吹绿了田野,吹绿了人们的心。一缕风,为晨曦中的一棵柳树梳理着长发,一只鸟叩打着门窗,一棵草睁着朦胧的眼睛,一朵花羞涩地探出头来惹得一片惊艳。

  村子后面冷不丁钻出一棵铁树,顶着天踏着地,头部缠绕着一朵白云。突然,嚒——铁树一声长鸣,惊天动地,一群麻雀飞起,又远远落下。鸡飞上了草垛、大树,警惕地睁大眼睛四处搜。晚上,铁树挂着明亮的灯盏,既像梨树满身白花,又似倒挂一树星辰。来来往往的大汽车打破了村子的宁静,周围的乡亲从四面八方赶来看那棵铁树,把井场围得像市场。对于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来说,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下课的十几分钟,也要跑到几里之外的井场饱一下眼福,甚至放学后连吃饭都忘记了。那时候,觉得身穿油乎乎工服的“油鬼子”比电影中的战斗英雄还伟大,就连他们身上浓浓的石油味我也觉得特别的香甜。

  有一次,我和几位同学到井场时,我突然见到了爹。他围着井场转圈圈,一脸的好奇。

  那天上课迟到,爹没有批评我们。

  爹说,他喜欢石油的味道,喜欢石油的香。一滴滴石油,渗入爹的肌肤、骨髓、灵魂和梦想。

  爹出生在1941年8月6日。他7岁时,被大字不识一个的爷爷送进了私塾。爷爷认为男孩要想有出息必须有文化,不能祖祖辈辈当睁眼瞎。爷爷绞尽脑汁,终于与先生攀上关系。

  爷爷提着一个大布袋子,里面装着干鱼和大虾。在刁口海铺干了十几年的渔民,爷爷的全部家底献了出来。在爷爷的恳求之下,先生终于同意纳爹为弟子。从此,一家人吃的是野菜与地瓜面蒸的菜团子,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爷爷勒紧腰带,每月一担玉米或谷子送先生做学费。爹很争气,出奇的聪明,文章背得滚瓜烂熟,字写得也好,先生很是喜欢。

  第二年,新中国成立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诞生了!

  村里建起了小学,騰出全村最好的房子。爹有幸成为新中国的第一批小学生,一切免费。新学校像一块刚刚开垦的沃土,阳光温暖,雨露滋润,禾苗茁壮。由于爹学习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就当了班长。他成为爷爷奶奶的骄傲。

  爹爬着知识的梯子,一级一级,不断攀高,转眼初中毕业了。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爷爷接过入学通知书,却好像拿着一块石头,一脸凝重。

  平时一家7口人,恨不得把一分钱掰几瓣花。一个高中生吃喝拉撒睡少说一个月也得10多元啊。这可是个天文数字!

  “上,一定要上!”爷爷一拍大腿,一下站了起来。

  开学那天,爷爷塞给爹5元钱,据说,他在海铺上借了好几个人才凑够的。爹穿着奶奶缝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肩挎着大姑做的一个粗布书包,正面用红线缝着几个鲜艳的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学校在县城,离村子70多里路。除去马车,基本上靠双腿丈量,爹哪有马车可搭?早上吃一块地瓜,喝一碗玉米糊糊,爹踏上了路程。爷爷奶奶拖着一家老小送过村前那条小河。爹走几步一回头,奶奶一直挥着手,扑簌簌地落着泪。

  一块石头,加一块石头是一座山,支撑着厚重如天的时光,天压不垮,风吹不倒。山顶上点着一盏灯,站着爹的梦。

  二

  寒风使劲吹着口哨,吹皱了日头,吹疼了三月。

  正在教室上课的爹被老师叫出了教室。奶奶托人捎信说,他们好几天没有饭吃了。

  爹脸上出了汗,在地上直跺脚。

  贫穷像一道锁链勒着爹的喉咙,几乎让他窒息;拴着爹的尊严,让他矮人三分。尽管学校免了爹的书本费,不用交一分钱,踏入校门两年多了,一分钱他也攥出汗水。他不想给学校和家庭添更多的负担。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躲进宿舍的角落,啃着野菜窝窝头和咸菜疙瘩。

  同桌姓赵,家境好,就住在县城。得知爹的情况后,回家拿来一大包胡萝卜。那年月,这可是难得的宝贝啊。

  爹热血澎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他紧紧抱着同桌好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向老师请假时,班主任高老师从兜中掏出5元钱硬塞给爹。心中揣着一阵阵感动,爹急匆匆向家赶,一阵风跟着他、伴着他。

  春寒料峭。远处高音喇叭传来一曲曲激昂的革命歌曲,路两边却是奄奄一息的树,一棵棵树的皮被扒了个精光,光溜溜的,一道道褐色的伤疤,像求救的眼神,刀子般扎着人心。

  树的旁边是农田。农田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土坑。田野的风也饿了,像挣脱链子的野狗,狂吠着,撕咬着高粱、玉米秫秸残屑,打着卷儿,一会吹到天上,一会又重重摔在地上。爹知道,树皮是被人们扒了吃了。去年秋天,地里的庄稼大丰收,却没人收,横七竖八地躺在田野,早已腐蚀,化为粪土。

  1958年末,神州大地刮起了一股红色风暴,红旗遍地飘,口号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全国人民每个人都在发烧,农民不再种庄稼干农活儿,而是去炼钢。

  几个月之后,连一粒米也找不到了,食堂没法运转,被迫关闭。这时,发烧的人们清醒过来,才想起了庄稼,潮水般地涌向田野。发霉的玉米棒槌、高粱穗子吃完了,又啃起了秫秸。秫秸没了,又挖起了草根。树皮吃完了,草根也很难挖到。

  爹恨不得变成一只鸟儿飞回家,把这救命的食粮早些送回去,时间就是命啊。走了好一大阵,爹大汗淋漓,解开了粗布袄扣子,裸露着消瘦的胸膛,背着书包急步向前,与时间赛跑,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到了院子的时候,爹马上要倒下去。他扶着墙,气喘吁吁,一步步挪到门口。

  门虚掩着。屋内黢黑黢黑,没有一点动静。

  爹摸到一根火柴,划一下,点着了。他吓了一大跳,奶奶脸青青的,肚子像打了气的皮球,鼓得老高。一旁4岁的小姑看到光亮眼睛睁开一点缝。爹赶紧找了一个搪瓷盆,把萝卜掰成几块,放进一瓢水,用三块砖头支起煮了起来。估摸差不多熟了,他盛了一碗端到小姑的嘴边,用一个小勺一点点喂了进去。半个时辰后,小姑喘了几口粗气,她突然抓过碗,狼吞虎咽,一碗萝卜汤一干二净。

  爹接着又盛满递给小姑。

  给奶奶喂的时候却费了劲。倒进嘴中,却从嘴角流了出来。爹急得大哭,一个劲地喊娘。行走在天堂路上的奶奶也许被爹的眼泪感动了,中途折返回来,嘴唇终于动了动。半碗下去,奶奶睁开了眼睛。爹破涕为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以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爹泪汪汪的,念着同学的好。他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

  爹想改变命运,然而,贫穷的绳索拉着爹的双腿向一条野草丛生、布满荆棘的小路死拉硬拽。

  爹高考落榜了!

  所有的人不相信这个事实。爹平时学习成绩全年级一直拔尖,而且当班长。班主任高老师直摇头:“唉,这怎么可能呢?是不是判卷有问题啊?”他一直坚持让爹复课再考。同学们都说爹志愿填报高了,填的山东大学,一个县几年考不上一个啊。爹心里却有数,他心里装了实在太多太多,背了太多太多,压得他几近窒息。临近考试前一个月,每晚他都失眠。

  “哎,命啊!”奶奶的一句话,像抛起一块块巨石,在爹心上砸了几个深深的大坑,无法修复,不能抹平。

  为了家,让自己的爹娘过得舒服些,他暂且低下头,在一片惋惜声中回了家,与爷爷一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那时候的高中毕业生也算高学历。半年后,在好心人的推荐下,爹到汀河公社丰国粮所上班,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有了工作,生活稍微有了转机。爹平时饭不敢吃饱,一分钱一分钱地攒着,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一点粮食送回家。

  三

  娘是前面北坝村的,姥爷是一名船工,日子过得殷实。5个女儿,娘排第三,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经媒人牵线,爹与娘相识,娘图的是爹有文化。1965年秋天结了婚。两间低矮的土东屋,两床破被子、一个木箱、一把方凳子就成了全部家当。

  爹的称谓有点“土”,因为它是属于草民的专用词语。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在关于叫“爹”还是叫“爸”的问题上,爹娘发生过争执。那时候,“爸”是有身份人家的“贵重词语”,普通人家用了是被恥笑的。爹拗不过土生土长的娘,我只能叫了“爹”。

  我和弟弟学习好,灶膛黑乎乎的墙面上贴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奖状。一张张奖状成为爹娘心中走向幸福之路的“门票”,在爹娘的心上点起了盏盏油灯。一张张奖状,也招来了乡亲们羡慕的眼神和啧啧的称赞。

  讲台上的梦是黄色的,台下一张张向日葵般的脸。

  爹就像一棵玉米,从这块田地移栽到那块田地,很快扎下了根。

  新学校有十几名老师,不论年长都是兄弟相称。出身相同的老师们,都被同一场风吹过,被同一场雨淋过,说着田野统一的语言,做着村庄同一颜色的梦。爹多了些兄弟,我多了些大爷、叔叔。我有了一个温暖的新家。大爷、叔叔们宁愿亏着自己的肚子,也省出馒头和菜给我。晚上批改完作业后,爹同几位伯伯、叔叔常常拉呱到深夜。学校是一个生长欢笑和亲情的大家庭,我在亲情的温暖和更多的父爱中成长。

  学校公办、民办教师参半。民办教师教的课比公办教师要多。爹主动找到校长,要求带两个班,同时又任我们班的班主任,这样的担子比民办教师还重。那时的数学课分为代数和几何,爹一天上四节课,工作量是一般老师的两倍。爹像一台连轴转的机器一刻也停不下来,白天上课,晚上批改100多份作业。有的老师忙不过来,在班上找几个学习好的学生帮着批改作业。爹却每份作业都是自己亲自批改,丝毫不偷懒,宁愿不吃饭不睡觉。吃完晚饭后,老师们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爹却钻进办公室,伏在作业本上。

  浑浊的煤油灯下,狭小的玻璃窗辉映着爹伏案劳作的身影。爹还自学了中专、大专的课程。他说,时代在跑,你也要跑,否则就要落伍、出局。知识就像粮仓,必须有储备,否则,米尽粮绝,就要挨饿。

  爹教的学生数学成绩全公社第一,他带的班级升学率全校第一。爹出名了,是全公社的教学能手,学生家长提起爹都赞不绝口。那天下午,公社教育组组长李老师突然骑自行车来到学校,见到爹一脸的笑容:“老樊,家里缺粮吃吗?我借你200斤红高粱吧,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还。”爹嘴唇颤动,脸绯红绯红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咧着嘴笑。以后,当爹把领导借粮的事对人讲时,一脸激动,眼中含着泪滴。他觉得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白天,爹在三尺讲台激扬文字;夜晚,爹在浑浊的煤油灯下备课、批改作业。常常我一觉醒来,他还伴着疲惫的灯光,眼睛几乎贴在书上。爹一只眼睛高度近视,由于心疼钱,一辈子也没配上一副近视眼镜。那天,他在集市上转了大半天,下了几次决心,最终花了3元钱买了一副平镜,近视镜太贵,买不起。

  爹入党了!

  他一整天笑嘻嘻的,我看到他心中红旗飘扬,鲜花盛开。那天晚上,熄灯了,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床的响动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直到天亮,爹一点也没睡着。我知道,爹是激动啊!

  那天,爹从工资中拿出10元钱买了苹果、饼干一堆,一大早就骑上自行车出了校门。原来,班上有个同学因家境不好,家长死活让他退学当劳力。爹骑着“大金鹿”,一路颠簸,急匆匆地来到十几里之外的村子。学生家长远远地看到爹后,偷偷躲了起来,并且把同学送到了亲戚家。

  爹吃了闭门羹。

  爹并没死心,偷偷地躲在草垛后面。那位学生家长确认爹走了,刚进家门被爹堵了个满怀,场面有点尴尬。爹苦口婆心,谈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学生家长松了口,答应让孩子返校。后来这位同学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国家部委上班。爹提起他十分激动和自豪:“差一点瞎了一棵好苗子!”

  贫穷的日子苍白而又暗淡,挤不出一点油水。每次周末回到家里,娘都是为我蒸一大锅玉米饼作为一周的口粮。学校有一个小食堂。爹是按定量吃饭,每顿两个馒头,一个二两。爹分一个给我,然后,再同我分一半玉米饼。一份菜是5分或1角钱的,我们爷俩对半倒开,每次爹吃的都是菜汤兑白开水。

  班上一位同学爱围着爹转,吃饭的时候也不愿离开。爹干脆把馒头递给了同学,把自己的菜汤倒给同学,自己啃我和同学的玉米窝窝头,喝一碗白开水。当拿着白白的小馒头时,我迟迟不忍心下口……

  我感冒发烧了。爹为我买来了药,把馒头和饭菜全给了我。晚上,我早早上了床,爹非要和我一个被窝,紧紧地搂着我。爹身上好暖好暖,一阵阵暖流迅速传遍我的全身,驱逐了我的寒冷和病魔,我很快好了起来。一连几天,爹都这样。

  班上一名女生又辍学了。这位女生学习一直很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那天晚上,爹骑自行车来到这位女同学家。这是一个单亲家庭,她爹因病早年去世,她娘拉扯着她和弟弟过日子。看到家徒四壁,听着女同学母亲的哭诉,爹流泪了:“嫂子,恁的难处我知道了,孩子的前程咱可不能耽误,俺会尽力帮恁的!”临走,爹从口袋中摸出5元钱塞到她的手中,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从此,爹每个周末挤出半天时间,带领我和几位同学到女同学家中帮着收拾庄稼。

  爹解出了许多代数上的等式、不等式,也解出了许多社会上的等式、不等式。

  爹教育我:

  做人>一切;

  善良>小聪明+算计;

  感恩之心>财富的回报;

  汗水+毅力>捷径……

  你对别人X=别人对你X;

  吃亏=不吃亏;

  付出汗水Y=收获成果Y;

  善良+诚实+勤俭+努力=优秀……

  四

  爹是我小学、初中的班主任。上高中时我离开了爹,也转为城市户口。

  那时候,高考实行预选制度,这第一道关口刷下大约百分之六十的人来,成绩合格的才能参加正式高考。两道关都通过才可以跨进大学的门槛。

  我在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不得不走爹给预留的后路。

  当时地方政府正在招干,而且是公检法司和银行等热门职业,我想报考,爹却坚决不同意,同时打消了我复读的念头。爹给我与弟弟报名参加了技工学校的考试。当时油田每年在当地待业子女中招收一定比例的技校生。

  七月流火,爹带着我和中专落榜的弟弟一起来到利津县城,参加了全国技校统一考试。

  那天,我顶着一轮斜阳正在田野的路边铲草。远远地听到有人喊。原来是爹,他从乡镇上刚回来。他跳下了自行车,一路小跑推车到了我面前,脸上飘着一朵朵红云,嘴咧得好像熟透了的玉米棒槌。

  “考上了,考上了!”爹激动万分。

  我接过爹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我考取的是油田运输技校,弟弟考的是采油技校。这张纸片,是从农村通向城市的台阶,是走出泥土的一扇门,是走向石油的一张通行证。

  我既喜又忧。喜的是终于跳出了农门,工作有了着落,忧的是今生将要永远被大学拒之门外。我悄悄地躲到屋后流下泪水,懊悔、不甘。爹找到了我,兴奋有加:“这就不错了,全县290多名考生,才考上5个,3男2女!在油田上班多体面啊!”

  爹沉下心来,与我讲起了他的石油梦。

  石油是国家的命脉,是共和国的血液。汽车跑、飞机上天、化工业、军事的发展等都离不开石油。1962年9月23日,在东营打的一口井,日产原油550多吨,是当时全国日产量最高的一口油井。因此,东营油田始称“九二三厂”,以后更名为胜利油田,是中国第二大油田。

  爹说,当一个石油工人荣耀,你要像《创业》中的王进喜那样,当一个响当当的铁人!

  我有点吃惊,爹知道的真多,爹的石油梦好高好大。怪不得他经常读报纸、看新闻。

  那晚,全家人欢天喜地,兴高采烈。消息很快在村子传开了,街坊邻居纷纷来到我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朴实的乡村一人荣耀,全村荣耀,一家有喜,全村皆喜。

  日子好过了,爹攒了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爹首先看的是《新闻联播》《胜利新闻》,把心拴在高高的石油井架,一辈子耕耘在田野和讲台的爹,心里却系着油田,装得下整个中国。

  我不再后悔,不再失落,王进喜的影子在我心中扎下根、发了芽。

  那年我22岁,成为一名石油工人,分配到一家石油运输公司。第二年,弟弟毕业后分配到滨海油区前线。接着,爹又把妹妹送进了石油技校。爹终于圆了他的石油梦,脸上始终挂着一朵花儿,经常教育我们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

  趁过周末,爹提出让我带他去华八井看一看。说实话,作为一个石油人,我还没专门去游览过,虽然近在咫尺。

  那天,阳光明媚。我驱车拉着父母来到坐落在路旁的华八井纪念塔,塔基上有几行黑底白字,右上角:“华北油区第一口发现井”,中间是大大的“华八井”三个大字,左下角是几个草字:“康世恩 一九九一年四月十六日”。字迹苍劲有力,厚重洒脱。康世恩曾任华北石油勘探会战部总指挥。60年代初,这位从将军到“石油巨头”的老革命参与领导和直接指挥了大庆、胜利、大港、辽河等地的石油会战,为我国石油工业做出了重要贡献。

  1961年4月16日,在东营村附近打的华八井,第一次见到滚滚油流,日产原油8.1吨。华八井是胜利油田的根,是胜利人的魂,是一座石油城的坐标。

  爹围着纪念塔转了好几圈,站在康世恩的题字前好一会儿。他又仔细地阅读了墙上的一段段文字和照片。华八井已经停止了工作,披红的“驴头”昂首向北,沉默不语,沉浸在对往日峥嵘岁月的回忆之中。

  参观了整整两个小时,爹带着满意的笑容回到车上。

  五

  2011年,爹退休了,离开了讲台。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精神矍铄的爹,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颓萎了许多,一夜之间月光忽然爬满了头。那几天,爹心事重重,吃饭不香,夜不能寐,翻来覆去。我和他聊天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翻弄着那几本熟悉的教本,摸着曾寸不离手的木制三角尺,坐立不安。

  一天下午,在无人的角落,我偷偷地看到爹又好像是站在讲台,在夕阳的余晖里,他大声地念叨:a+b=c……

  我似乎看到爹心中波涛汹涌、碧浪翻滚。他对着土地笑,对着庄稼笑,对着黑板笑,对着学生笑……笑了大半辈子的爹,突然变成一尊石雕安坐在窗前的藤椅上。上午,披一身金色的陽光,睌上,沐浴在灯盏并不温情的眼神中,任凭时光的急流冲来冲去。

  看到萎缩在藤椅上的爹,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

  岁月是常胜将军,它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也打败了从不低头的爹。他曾走失两次,痴呆5年多,当下的冬季很少见到雪花,爹脑海中的白雪却满山遍野。然而,当他一见到自己的石油子女时,眼睛会突然发出一道道亮光。

  电话突然响起,是娘打来的。爹今晚没吃饭。娘说,无论怎样喂,爹始终不张口。

  我的心一阵阵剧痛。

  近期忙于女儿就业的事,把爹抛在一边。上周末,给弟打电话,弟一肚子委屈:“快回来吧,爹己经站不起来了,早上扭了我的腰,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几天的工夫,爹的病又走到另一阶段。

  爹的腿脚肿得厉害,连拖鞋也穿不进去。这时的爹像一堆烂泥,娘和保姆两个人架不动了。

  近期,爹的眼神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芒,既冰冷又陌生,而且两眼直往天上瞅。我的心一阵抽悸:难道爹与天堂达成了一种协议?

  越想越怕。于是,和弟商量抓紧送爹到医院治疗。中心医院暂时没有床位,我联系了胜利医院。下午一上班,我开车拉爹到了急诊室,做B超、CT。两个小时过后,化验结果陆续出来。爹的血小板数值异常,高达1000多。推着爹进了病房,心才略微轻松些。

  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爹打了针,身上布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装上了检测仪。白色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答滴答,我两眼紧紧盯着。爹的手一会儿拔下鼻腔中的氧气管,一会儿抽出皮夹中的指头,一会儿满身乱抓,左肩头抓出一道道血印。值班护士拿来棉棒和酒精,为爹一点一点擦洗。

  凌晨两点多,针打完了,我松了口气。爹却哼哼得厉害,我刚要躺下,爹突然抬起半个身子,向我高高地伸出两只手,似乎求助,又好像是召唤。我心头一惊:平时连翻身都不能的爹,此时哪来的这么大力量?我赶紧坐到他身边,他紧紧抓住我的双手,生怕我离开。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睡着了,很香很甜。

  爹是把我当作了救生的稻草啊。

  这晚,换了六次尿裤尿垫。我疲惫不堪。

  第二天,爹的双手被绑在床栏上,再也动弹不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任人摆布。

  8月21日,医生通知出院。一切准备妥当。

  回到家里,我要给爹洗洗澡。20多天了,该好好搓搓身上。然而爹站了一会儿,眼看着一点点要蹲下去,我赶紧上前抱住他。爹的身子很沉很沉,眼看我要抱不住了,妹妹赶紧过来拉着胳膊。爹好像故意和我作对,向反方向用力。

  第二天,我没过去。傍晚时,妹妹发来一段视频,爹坐在椅子上正在嗑瓜子,和正常人一样。并且说,爹走路、吃饭都很配合,这病好了一大半了。我甚是欣慰,压在心上的石头放下了20米。

  第三天上午九点多钟,我正在办公室与挚友谈工作,娘来了电话:“你爹的膀子咋抖啊?”

  “昨天不是好好的吗?别大惊小怪的!”我有点不耐烦。

  半个小时后,娘又来了电话,说爹吐血了。我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在好友的提醒下急忙打了120。我俩急忙赶了过去。爹惊叫着抽动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吐着咖啡色的血。我摸了摸爹的四肢,发凉发僵,心中涌上一团乌云。妹妹抱着爹的头大哭。保姆一个劲地劝道:“老人心里还明白,别哭啊,他会更难受。”

  救护车来了,拉着爹进了急诊室,打针、吸痰、化验一阵忙活。一会儿,爹平静下来,没有了动静,好像睡着了,随后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门外是苦苦等待的我,门内爹正在进行一场生死的搏杀。晚上,我们几个与医生推着爹做脑CT。爹张着嘴,脸色乌青,手脚发凉没有丝毫知觉。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希望的火苗被风吹得左右摇曳。把爹送回监护室,医生把我们叫来谈话。爹脑动脉出血,人已经没希望了,现在只是靠呼吸机维持。

  “你说,就要到站了/你要下车/我紧紧抓住你的手/却抓不住你的魂/向前是阴,向后是阳/你苦苦挣扎在,这条黑白相间线上。”

  2019年8月25日,一个铭刻在我心一生的日子。爹与天堂相约,乘坐着那只仙鹤从八月的胸膛,从我紧攥的手心,从亲人的泪眼里,飞出,一路向西。泪眼里,爹的背影渐行渐远。从此,没爹的孩子像折了翅膀的大雁,孤独地哀鸣,喊醒一片滴血的夕阳。

  六

  爹走了,留给亲人的是伤痛,留给学生们的是回忆和思念。

  “樊老师工作认真,那几年生活困难,家庭负担那么重,他却没耽误一节课。有一个学生一道题不会做他也不放过,讲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今年60多岁的张大哥上初中时,爹是他的数学老师。

  现为油田某二级单位党委常委、副总的刘先生是爹在罗镇任教期间的学生。他深情地回忆:“樊老师认真、幽默,性格开朗,对学生像自己的亲人,从没有大声训斥过我们……”

  我高中同级不同班的女同学刘霞(化名)刚参加工作时,恰和爹在一个学校。她通过微信得知爹离世的消息后,回复了一段噙满泪水的文字:“这让我又想起好多年以前和亲爱的樊老师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那时的樊老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其实是一副平镜),身穿中山服,走路喜欢背着手,有时常低着头走路,又猛然抬头,这时要是看到你,他老人家会面带微笑,镜片下挡不住充满温情的眼神,之后,就是爽朗的笑声……那时的我刚刚走向社会,甚是胆怯,不善和别人交流。唯独看到樊老师有一种别样的亲近……只是时光匆匆,流年易逝,回望人生,丝丝清凉……”

  对于逝去的故人,人们这时只记起他的好。

  8月27日8点半,在中心医院举行完简短的追悼仪式后,爹被拉到垦利火葬场火化,随后骨灰运到家乡。

  村庄老了,老得几乎让我认不出。那些低矮的土房,泥泞的土路,小河的欢笑,年夜的红灯笼……在我眼前消失了。只有那些绿油油的庄稼是熟悉的面孔,它们一茬一茬、一辈一辈都是一个姓氏,长着一个模样。站在墙根腰弯得快要着地的老人,头上举着一朵白云,浑浊的眼神浸泡着泪水,沧桑的面庞沟壑交错,藏着风雨,裹着日月,他们已听出爹的声音,站在路两旁泪汪汪,迎接着归乡的故人。

  骨灰盒是人造水晶的。高大魁梧的爹此刻化作一小堆白白的骨灰,一片一片挤在一起。人的结局是一场悲剧。自己哭着而来,在别人的哭声中远离。

  下午2点时分,亲友、乡亲们祭拜之后送爹上路。村庄的土路已老,再也刻不上爹的足迹。

  我紧紧抱着骨灰盒,把它贴在胸膛,像儿时爹抱我一样。让我的心温暖着爹、拥抱着爹。我哭着爹、喊着爹,泪水使着劲地流淌。最重的是泪水,最轻的也是泪水;最痛的是泪水,最孤独、无奈的也是泪水;最滚烫的是泪水,最冰冷的也是泪水。泪水认识家乡的路,送爹回到永久的家。秋虫低低哀鸣,小鸟朗诵着我的祭文。

  家乡的土地啊,不仅生长庄稼,还长出一座坟茔。

  爹的新家穿着一身新衣,在田野格外醒目。我知道村庄早已认出了他,在爹坟的新衣上洒下了田野的种子。待到来年春天,就会钻出绿色的思念,被田野统一规划,真正成为田野家族的一员,姓记在村庄的册页上。

  爹永远地走了。我的心时时作痛,夜夜失眠。

  “天堂的路,是否储存风雨冰霜?/您要裹紧衣裳/天堂的路灯是否明亮?您要当心脚下/天堂的饭菜可否清口?/缺钱了,您就发话/天堂里是否有田地?/您还要播种玉米高粱/天堂里是否有三尺讲台?/您还要把漫天的星辰点亮/想您的时候啊,我就抬头望望/那朵白云 那颗眨眼的星。”

  爹从村庄扎根,长成一棵飘撒着白花儿的玉米,背着梦从村庄出发画了一个圆圈,又回到村庄。

  故乡啊,是一个逗号,也是一个句号。

  爹走了,日还出,月还落。河水平静,车辆穿梭。只是,只是啊,塌了一个温暖的家,娘有流不完的泪水,儿女的心一直在流血。

  窗外,一朵白云,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爹,我要劈开多少座山/吸干多少条河,才能找到您?/老天,我要给你多少泪水和血肉/才能放我亲爱的父亲回家?”

  按家乡的规矩,上“三七坟”时,我带领弟弟、妹妹、妻子凌晨4点钟起床,在堂哥的带领下走进漆黑的田野。手电微弱的光照着一座新坟,火光跳跃,纸灰飞舞。我把我的哭声和泪水刻录在夜黑色的光盘里,留存在田野,陪伴着爹。寂寞的時候,让爹按下音键,一遍遍地播放,听听他失落在昨天路上的回响……

  从此,请不要再与我提起父亲,说到爹。不然,我不仅流泪,还会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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