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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油田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7226
吴丹

  我去车站接你。

  你穿着一条湛蓝薄裤,灰色短袖搭一件薄外套,肥大的脚掌挤在黑布板鞋里,脚趾头把鞋前尖撑得凸起,一个个调皮地要蹦出来似的。你?半筐土鸡蛋,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梗着脖子环顾四周,看我从远处走来,咧着嘴嘿嘿地笑了。

  你的脸紧贴公交车玻璃,看向窗外不断后移的高楼商场街道说,跟从前不一样了。你拉开车窗,粘腻的热风连带热烈的阳光一溜烟扑脸上。你目光贪恋地游移在窗外的这座城市说,人怕热,房子也怕热,以前野营房铁皮被晒得火辣辣的,干了一天的活儿,钻进去就跟装进了酱菜缸里似的。现在可真好,来回有空调车带着工人们上班,住的舒服,吃的也好。

  身穿石油红工装,头戴安全帽,皮肤黝黑的汉子们忙碌的身影随窗外景物一并消失在视线里。当看到“磕头机”时,你激动地说,它是老实人,总是奋力工作。我说,关于“磕头机”,我有了新的认识。前段时间单位搞培训,老师说如果把广袤而富庶的大地比作母亲的话,地底下的石油就是母亲的乳汁。作为大地之子的我们,就是在一刻不停地得到母亲珍贵乳汁的喂养,因此,“磕头机”形象地表现了我们真诚的良知,我们理应向大地母亲“磕头”。你感叹,变化真快啊。一年不见的城市和一年不见的女儿,都变了,越来越好了。绵软的语调像滋养了泥土的黑色血脉,让我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跟在你身后撒欢。成家后才懂得你不容易,肩上担着我和弟弟的学费,母亲的药费,一个家庭对外的人情往来。我考上大学那年,正是你要离家去新疆参加会战前夕。那天你带我在寂静的齐腰深的玉米地里,蹲垄间拔一簇簇野草。你跪在泥土里,匍匐着身体顺垄沟往前挪动,身后堆一团一团拧成疙瘩的野草,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由内而外散发熏人的热气。我蹲你身后弓起脊背大把大把抓草,长满倒刺的野草划伤手指,黄土堵住往外渗的血珠,阳光炙烤裸露的肌肤,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角。置身在白茫茫的光线里,不停地旋转。

  你吐纳一圈圈缭绕的烟雾说,回油田吧,你生就了这条命。念完大学,一定要回油田工作。我妈为此跟你争吵,她希望我能留在大城市,她认为留在大城市能找一户好人家,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个好男人。可你执意让我回油田。

  我去学校报到那天,你去车站送我,风灌进你肥大的裤腿里猎猎作响。你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变成小黑点晕染成一片褐色。在我离开前的一夜,你和我妈擀皮剁馅儿煮了饺子。你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到学校后,要先吃碗平安面。我闷不吭声地点头,面对一桌子好饭菜,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碗了。你还说,大城市什么东西都贵,用钱的地方多,可咱们石油人要有石油人的态度,你们女孩子虽然爱美,但你不要攀比。说完,你又让我妈找出几件旧衣服塞进我的行李中。昏昏的星光下,你独自蹲在院子里喝酒,我仿佛看到你老了许多。你执着地按照骨子里秉承的老一辈石油人的生活方式往前行走。而我,踏上跟你相同的路途,整装、启程、拓荒、落脚,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燃起点点羹火,撑起座座井架,寒冬冷风刺骨,盛夏烈日当头,沿着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纵横颠簸,固然路途坎坷,但每当你关切询问时,仍以“挺好的”换取你的安定。

  午间出去吃饭,我问你,怎么突然来了。你说,想外孙了。两只手掌搓搓干巴瘦的脸,唉,跟你妈干仗了。我试探地问,妈说你脾气倔强跟个孩子似的,见天找茬吵架?你猛一拍桌子,甭听她说些道三不着两的话,我捡饮料瓶卖,她偷摸全扔了!我要去地里锄草,她犟着打农药,我抽根烟吧,她那鼻子比狗崽还灵敏,啥牌子都给你闻得妥妥的!我噗嗤笑了,我妈是为你好。你俩感情多好啊,那年你们队去野外找油,你扛行李大步流星走前头,她一手抱着阿弟一手牵着我默默跟在后面。你说一眨眼功夫就回来了。她眼里泛着泪光,扭脸不让你瞅见她落泪,你用手摸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她说野外伙食不好,她剁瘦肉丁咸菜丁,配花生米和咱家豆瓣酱大油煎炒,装罐头瓶里给你捎过去。

  你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角,那是头前,现在可烦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早晨她跟一坨奔跑的肥肉一样在后头追我,以为舍不得呢,原来要给孩子捎鸡蛋。你一摊手,羞涩浮进眉眼里,脸上的皱纹一圈圈荡漾,绽成笑意盈盈的九月菊。你抖着手给自己倒酒,酒漾骨节上滴落下来,一仰脖,喉咙起伏两下酒杯就空了。语气柔软下来,哎,是跟自己个儿气呢,人啊上年纪浑身就乏倦。你叹口气,放下筷子,声若蚊蚋地自说自话被邻桌的喧嚣掩盖下去。你喝了酒,脸通红,眼睛充满血丝,掠过一桌食物说,闺女,这个好吃,怎么吃不下呢?你把酒杯倒满,吱儿吱儿喝两口,抽搐嘴角呵一口酒气,耷下眼皮说,你张二伯吃饭噎得慌,一检查,喉癌,做完手术没过俩月就没了。我给你夹肉说,你能吃能喝身体好着呢。快70岁的你单薄得像张纸,瘦骨伶仃地坐对面,一小口一小口嚼饼。你牙齿一大部分脱落了,仅存的几颗还各种抗议罢工,吃饭常常吃不饱。你年轻时候身体健壮,性情幽默,带给儿时的我无窮快乐。春种、夏侍、秋收的季节更迭里,油井架的影子仿佛是火光中的舞者,我平躺在吱呀吱呀缓慢前行的牛车上,听你把鞭子回旋空中甩个尖利的响哨和对牛装腔作势的呵斥,望着天上变幻形态的云朵,像一大团被撕碎的纯白棉絮,散落在漫无涯际的湛蓝中。

  日子像车轮与土路一圈圈周而复始碾压出来的音符,舒缓平静。

  不随井队找油的日子,你也闲不住,在田野深处侍弄果园,四周栽满樱桃树,6月中旬满树的樱桃随风摆动,好似玲珑剔透的小红灯笼坠弯枝头。你在果园搭窝棚,里面支简易的床,被褥、锅灶、日杂一应俱全。开阔的田地种满香瓜、西瓜,偶有路人解渴,一定拍着滚圆的肚皮管够吃。半夜若有偷瓜贼,你只轻咳两声,你说要懂得给人留余地。果园里栽满苹果树、梨树、山楂树、李子树,果子不名贵,却清脆多汁,酸甜爽口。早晨睁开朦胧的睡眼,你已起早卸好两大筐李子,一个个浑圆饱满,紫里透着红晕,上面覆层白霜。我拿下遮在筐顶的几根蒿草,调皮地抿李子上的白霜。你拦我,这白霜是果子表面一层蜡质,起保护作用。看我似懂非懂,你羞红脸地说,就像你妈抹雪花膏,脸就水嫩滋润了。你说有这层白霜才有好卖相,别人一打眼就晓得是刚摘下的鲜果子。

  留你多住几日,你执意要回,说把老太婆一个人扔家里可不放心。天气闷热,花坛里串红开得颓败,被雨水和阳光洗涮掉鲜嫩的红,如红纸被水滴晕染,褪色成老气横秋的模样。你倚站在花坛边水泥墩上,手里提着给我妈打包的饼和菜,遗憾地说,来一趟不容易,没看着孩子。我说幼儿园离得远,过些日子领回去。你点点头,微闭眼。过一会儿,你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我没接话茬,掏出几百块钱塞你手里,你不要,往我兜里塞,我再塞回去。阳光下,你驼背,邋遢而苍老。四周高楼林立,眼波流转中不断变大变高,被晃眼的光线幻化得不真实。红绿灯有规则地闪烁,叫不出牌子的轿车悠忽而过。我和你在人潮涌动的街头相互推搡,红票子被手心的潮湿浸润成柔软一团,迅速塞进你裤兜里,你想再掏出来,被我死死攥住瘦骨嶙峋的手腕。

  记忆中你总充满力量,那些年你宽厚的肩膀扛着钻杆,裤腿被露珠打湿,工鞋底粘一层稀泥,走起路来啪叽啪叽往四周甩泥点。你握紧钻杆,两脚像踩着弹簧在铺满野草的泥土地上一弹一弹的,钻杆在你肩上有频率地晃荡。你咧嘴嘶嘶吸口气继续往前走。你有的是力气,走起来像踩着鼓点跳舞。走很久,红玉盘似的太阳才调皮地从山后面一个格子一个格子跳出来,清脆的山峦映在淡淡的金色光晕里。仰起脸迎着清晨铺洒下来的第一缕阳光,暖暖的,柔柔的,像丝绸光滑。空气中浸着青草香、树林间鸟群叽喳声、村庄里随风舞动的一缕缕炊烟……寂寞的井站一下子就活泛了。你脊背弯得更低,喘息声重些,交替着坚实的脚步走在清清亮亮的世界里。

  岁月在你身上抽丝剥茧地掳掠体魄和心性,像失掉水分的瓜果,你的手腕如陈年枯柴,瘦削而腐朽,拇指和食指拢个圈就能箍起来。墨绿粗犷的血管在皮肤下凸起,像一条条涌动的河流,指腹搁浅在隔着一层沧桑表皮的暗流上,感受血液的循环往复。你支棱起的腕骨坚硬地扎进掌心,你手握成拳,骨节泛白,还想用力挣脱。

  你总是倔强。

  我刚毕业那年说什么也不肯回油田,我知道这个决定脆生生地击碎了你心里积攒的希望,你不顾众人阻拦执意把我拽回家,一遍又一遍问我,为什么?为什么?累折腰杆供你读书是为什么。屋子里晦暗,我坐炕上看你驼背站地中央,玻璃折射进屋的光柱打下来,大密度灰尘把你包裹进去。你熟悉的气味让我沉浸在过往的日月中,双鬓灰白的头发、紧贴颧骨的面容却无比陌生。我看着在光线中再也直挺不起来的腰身,小声地说,我嫌它土。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哀求地说,爸,收着吧,不多。你松开拳头,像漏气的皮球,一下子软塌下来。我把钱往你裤兜深处按按,揣好,别丢了。抬起头对上你通红的眼睛,泪水在松懈的眼眶里充溢、起伏。我扭过头看别处,害怕爛梨水似的浑浊液体淹没那两座小小岛屿,溢成心灵上无法复原的哀伤。

  你真老了,有时絮絮叨叨说无关紧要的话,有时偻背坐墙根下晒太阳,沉默得像一尊被霜染白发的雕塑。站你面前,眼神穿透经年被风吹日晒的干瘪皮肤,听见锈迹斑驳的骨架,每活动一下发出嘎吱嘎吱古老的摩擦声。因为老了,过马路慌张无措地拽我衣襟,收下我偷给的零花钱,像我小时候仰仗你那么仰仗我。

  客车拐个弯缓缓驶来,你笨拙地上车,站在窗边朝我使劲挥手,回吧,回去吧。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拿手示意你赶紧坐下。不知道你是不是看见了。客车就像一尾灵动的鱼,一恍惚融进浩渺的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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