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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住命运的咽喉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6952
谭晔

  一

  这是一个举世瞩目的金秋十月,东方的巨龙终于掀翻了压在它身上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废墟,站起来了!年轻的共和国幅员辽阔,地下无尽的矿产资源亟待开发。

  一些留学海外的炎黄子孙,赫赫有名的地质专家、学者,纷纷谢绝异邦优厚的物质待遇和舒适幽雅的工作环境,辗转回国效力。从美国归来的谢家荣教授,积极倡导创办地质院校,并迅速得到党和政府的大力支持。

  1950年,南京军管会主任刘伯承,亲自批准决定成立南京探矿专科学校,谢家荣亲任校长。陆健雄以优异成绩成为新中国第一代石油工业的骄子。

  地质学家李四光来了。

  大地构造专家黄汲清来了。

  一个接一个久负盛名的专家学者来学校讲学、作报告。

  “石油的故乡在大西北,这是中国石油发展前景与希望之所在。”陆健雄一次次聆听着、沉思着……

  西去列车的窗口,陆健雄倚窗远眺。

  再见了,宏伟的紫金山!再见了,雄浑的黄浦江!陆健雄与15名同学一道,挥手向亲人们告别,向着中国的聚宝盆柴达木进发。

  二

  1951年3月,我国石油发展开始了一个新纪元。

  新中国第一支地震队在西安宣告成立。英国留学归来的物探专家翁文波任技术指导,留德博士刘德嘉负责全面培训工人。陆健雄几经辗转,成为这支地震队一名实习员。24岁成为一名朝气勃勃的地震队长,一名踌躇满志的地震工程师。

  柴达木,风的世界。在这风的国度里,水就是生命。饮用的淡水要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大本营拉运。如果遇上连绵不断、不辨昼夜的狂飙,就常常面临断水的危险。有时队员们口干舌燥,饥不择食,捧起水坑里漂着黄羊粪、浑浊不清的污水,咚、咚、咚一气灌个饱,结果上吐下泻。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担任203地震队长的陆健雄举步维艰。

  11月的柴达木,寒气逼人。阿尔金山脚下,地震大剖面工作在紧张进行。油墩子山到阿尔金山南麓,地质结构复杂,以前从未有人涉足。采用的对比折射法刚刚从苏联引进,因此,成败未卜。

  陆健雄深感责任重大。他仔细分析已采集的地震资料,同解释组长许朔林、组员金文和一起研究施工方案。一天,仪器组长余崇泉将山麓边缘的地质资料带回队部,向他汇报说:“队长,根据前几炮的情况,我们是否再多放些炸药?”“好吧,我们研究一下。前几次,我们一炮用2000斤,记录能量依然很弱;越靠近山麓,地质结构越复杂,大家看怎么办?”

  大伙儿七嘴八舌,各献良策,最后商定一炮使用3.5吨药量。

  1957年底,地调处年终总评。给予203队的评价是:“该队提前9天,并以115.8%的完成率超额完成了任务,所收集的资料齐全,地质资料尚能令人满意。”

  可是,谁会料到,阿尔金山的硝烟,会从此笼罩在陆健雄的头上,20年后才消散。

  三

  1958年3月,西宁。

  春寒料峭,家家户户房檐上悬挂着玲珑剔透的冰凌。

  3月28日上午,青海石油管理局地质调查处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会场鸦雀无声,静得让人窒息。上千双眼睛盯着主席台,人们用心在揣测将会发生什么。

  处领导开门见山,简明扼要,说省里下达了5%的右派指标。

  5%?上千人的地质调查处就意味着起码要揪出50个右派!

  人们的心在颤抖,进而感到剧烈地震动。

  果不其然。保卫科长最后扯着粗厚的嗓门厉声宣布:

  第一个,地球物理科科长李天赐,犯有严重历史问题,现依法逮捕!

  第二个,某某某,犯有某某问题,责令立即停职反省。

  ……

  还有203队地震队队长兼工程师陆健雄,在去年阿尔金山脚下施工时,擅自决定采用大炸药量放炮,致使浪费1.5万元,现依法逮捕!

  会场哗然。

  谁都清楚,陆健雄是个老实人,工作一贯尽职尽责,怎么会犯罪?人们大惑不解。

  陆健雄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重棍,脑袋仿佛在膨胀、炸裂,顿时眼前一片昏暗,迷离之际,一副冷冰冰的手铐,咔嚓一声牢牢地拷住了他的双手。他被两名荷枪实弹的军人扭进了囚车。

  地质处以三条罪名将他诉诸法庭。一曰:目无领导,擅自决定用大炸药量放炮,违反规定:凡超过1500公斤炸药量,需要请示领导(经查并无此规定)。二曰:违反操作规程(经查并未违反)。三曰:没取得地质成果,浪费1.5万元(后查结果良好)。

  于是,他成了浪费的典型。加上有人不顾天良在法庭作伪证,声称,陆健雄将炸药就地销毁了……

  陆健雄含辛茹苦,怀着一颗炽热的心为祖国找油,却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西宁人民法院以渎职罪判处陆建雄五年有期徒刑。

  四

  陆健雄被突如其来的棍棒打懵了。他目光呆滞,彻夜不眠,继而精神恍惚,患了精神分裂癥!他怎么也想不通:“我一个心眼为国家找油,却落得这般地步。苍天啊!这是为什么?”他的心在剧烈地颤抖,在凄惨地流血。他几次想到了死。每当这种念头萌生,他的脑子就异常紊乱。

  “不!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要活,我要找油哇!”

  无声的抗争,沉默的希冀。漫长、沉寂的夜。唯有白天沉重的劳动使大脑疲惫得成为一片空白,他才有一丝安顿。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陆健雄面临生死考验。在农场当搬运工,一次收工后,他发现别人衣袋里装着邦邦硬的羊肾、羊油,不禁大惊失色: “你们,这不是偷吗?”他低声说。“我说老弟,眼看命都难保,还顾什么廉耻呀,活命要紧。”一个“右派”开导他。他违心地开始铤而走险。当他咬牙切齿掰开僵硬的羊肚时,理智与饥饿仍在剧烈争斗,心说,陆健雄啊,这可不是你这等人干的事啊。可是,饥肠辘辘的他,还是用尽全力扯下一颗邦邦硬的羊肾……

  五

  1964年7月,青海曲沟农场。陆健雄服刑期满,在农场工作一年。一天,场长刘慎芝拿着一份判决书,兴奋地对他说:“你自由啦!”

  陆健雄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张沉甸甸的纸,满眼浸泪,喃喃地说:“自由啦,我自由啦!”他的心像是倒翻了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往上涌。尽管再审判决书并未澄清事实真相,可他终归重获自由了。他由衷地感谢党和政府重又给了他工作的权力。

  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报告,请求回原单位。好心的场长热情挽留他:“健雄同志,我们这也需要技术人员,你就留下吧。”陆健雄婉言谢绝。他说:“我学的是石油地质物探专业,我的归宿当然是石油,请场长理解我的心情。”

  场长被这位刚强的汉子深深打动了:“那也得先回家看看呀,都6年没回家了吧。”

  “不,我必须先回单位!”陆健雄斩钉截铁。

  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屈辱,像出笼的鸟儿,昼夜兼程。

  多么熟悉的地方!他深深地呼吸着飘逸着油香的空气。他沿着熟稔的田间小径,兴奋而又忐忑不安。一连几日,他也未能见到主管领导。几经周折,他总算找到领导,连忙呈上介绍信,十分虔诚地说:“我想回来工作。”“你先回去吧。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吧。”

  陆健雄的心犹如一颗烧红的木炭掉进冰窟,伤口阵阵剧痛。

  他异常激动地说:“我不能回去,我要工作,我要工作啊!”

  在陆健雄深陷囹圄的时候,那些正直的前辈们并没有忘记他。青海石油管理局副局长郭圣究曾提出重新审理此案。1960年,日理万机、正在冷湖指挥石油会战的石油部部长余秋里,得知这个消息,在一次会上,曾表态说:“你们(指青海局)那儿逮捕了一个工程师,技术干部心里不舒服,如果处理得有问题,可以纠正,把他要回来嘛。”

  然而,在当时运行的漩涡中,要推翻一个结论,谈何容易?期间受到重重阻力。陆健雄没有倒下,他在同命运的顽强抗争中,一步步向春天走去。

  六

  1964年,青海石油管理局政治部、组织部,决定对陆健雄重新留用,降职降薪。由10级工程师降为12级技术员,工资由99元降至66元。申诉是徒劳,他默默忍受着。只要让他工作,他就满足了,他要用自己顽强的意志向命运抗争。

  精神分裂症后遗症,使他常常语无伦次。他不敢轻易说话,他不惜血本购买滋补药品。他晓得,没有一副健全的大脑,一切都完了。为此,他必须千方百计保住大脑。

  他揩干心灵的血迹,重又驰骋在茫茫戈壁。

  柴达木盆地地质结构复杂,地震资料一直欠缺,成为困扰地震队的一大难题。陆健雄暗自发誓:一定要搞出一套采集地震资料的新方法。

  朶斯库勒湖,是一个盐湖。夏天,柔软的淤泥,稍不留神,就会被硬壳下隐藏的洞穴所吞噬。冬天,湖畔滴水成冰。一次过湖,陆健雄的病腿突然痉挛,他一头栽倒。但他咬紧牙关,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拔出腿来,两只裤管竟成了两个大冰坨。他用鹅卵石敲碎坚冰,一瘸一拐地继续朝前走。

  就这样,陆健雄呕心沥血研究的地震资料采集方法——“三多法”终于成功了,对于柴达木地区地震资料的采集是一个重大突破。

  人们折服了!1983年,陆健雄再次被提拔为工程师(不是恢复)。痛定思痛,他更加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对于命运挑战的初战告捷,他感到格外充实、惬意。

  七

  1976年,陆健雄辗转来到江苏油田。年近半百的人又学起了计算机。复杂的程序,好似天书。他毫不气馁,背呀、写呀,为编一套程序,不辞辛劳跑到河北涿州上机操作。

  亮堂的教室里,大鼻子、蓝眼睛的教授在讲英语课。老外瞥了一眼坐在台阶下满头华发的陆健雄,微微摇摇头,像是在说,学外语,年龄太大了。他却不服老。天天凌晨三四点钟爬起来背单词。回上海后,每天上下班需要过一次轮渡,换乘三次汽车,在拥挤不堪的船舱、车厢内,他头戴耳机,旁若无人,学外语简直着了迷。家里仅有一间斗室,爱人是小学教师,要备课;两个孩子要做作业,没有他一席之地。他冥思苦想,终于选中一块风水宝地。他把天花板凿个洞,装上一盏灯,每天晚上攀援而上。

  知识的航船载着勤奋的学子在石油王国游弋,向着理想的彼岸疾驰。陆健雄从计算机的门外汉一跃成为专家,并且受聘于武汉大学,担任野外作业计算机应用理论的教師。

  八

  1977年,党和政府决定给职工普调工资。地调处领导鉴于陆健雄工资偏低,一致同意给他调,并将名单报到指挥部。万万没想到,他的名字竟被无情地划掉了,理由是涉及1958年的事情。

  “又是1958年的事,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呀,更何况1962年已免除刑事处分。”他的心在变冷、发颤,刚刚愈合的伤口在撕裂,重又渗出鲜血。

  孱弱的书生终于发出呐喊。他在1978年2月6日给中央领导的一封信中写道:

  “粉碎四人帮,我们知识分子迎来了科学的春天,我从心底里高兴。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把套在我身上的沉重枷锁彻底砸烂,让我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为攀登科学高峰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啊!”

  他期待着,耐心地期待着。在默默无闻的工作中,遥望着希望的曙光。

  1978年,石油部有关部门组成调查组,对陆健雄的所谓罪行进行调查,决定给予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1979年9月,青海石油管理局下发文件,在《关于陆健雄同志问题的复查结论》中指出:原定问题与事实不符,定性不准,结论不当,撤销1964年9月21日该局给予陆健雄降职降级的处分,恢复原地震工程师职称10级工程师级别。

  科学的春天来到了,祖国振兴、石油发展的春天来到了。陆健雄从此揩干眼泪,一头扎进地震剖面的海洋,让命运之舟顽强地驶向理想的彼岸。

  九

  1983年,陆健雄所在的南黄海石油公司对外招标,分别同英国BP、克拉夫公司及美国CT公司进行合作,共同开发南黄海。他被分配到英国BP公司合同区承担解释工作。

  南黄海按照地质结构分为七个洼地。在代号2306区域面积46000平方公里的海域,曾打过七八口井,均未见生油层。

  南黄海究竟有没有油?一直是个谜。陆健雄是第一手资料的获得者。蜘蛛网般的剖面图像一块巨大的磁盘,牢牢地吸引着他,简直使他着了魔似的,百看不厌,废寝忘食。在常61-1构造的解释中,他呕心沥血,找到了该构造的生油条件,兴奋不已。为确定井位,他几次赶赴广州英国BP公司驻华总部,同英方技术人员交换意见。

  常61-1开钻了,一米一米向巨厚的海底延伸。

  1000米,2000米。“报告,已进尺4000米。”仍未见油层显示。英方老板疑虑重重,不同意再往下打。他心急如焚。多少心血怎能前功尽弃?凭着多年的经验,他果断地站出来:“不能停钻!”他稳健而胸有成竹地向领导及英方专家阐述自己的观点:“更深的海底,根据这一区域的构造,沉积层势必更厚,盆地大而深,那里极有可能有储油层。”他的建议得到认可。波涛翻卷的海面,重又响起隆隆的钻机声。

  常61-1见油层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顿时使沉寂的南黄海沸腾了,中外员工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南黄海贫油的结论终于被推翻了。陆健雄没有笑,他把成功的喜悦深埋在心底,借以抚慰难以愈合的创伤。他立即着手撰写解释成果报告,精神分裂症后遗症使他的大脑机能大为减退。他只得想一句,写一句。《2306合同区地震资料解释成果报告》字里行间凝聚着他多少心血啊!

  陆健雄作为新中国第一支地震队队员,他把毕生的精力投入到他钟爱的找油找气事业中。他干了半辈子地震解释工作,也用实践透彻地解释了自己的命运,解释了自己的人生。他能够扼住命运的咽喉,用智慧和信念,去解释图纸,解释地球,进而解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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