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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依沙·阿吉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6873
徐赣青

  莽昆仑,横空出世。

  尕斯湖,静如处子。

  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方圆24万平方公里,地大物博,盛产铜铁铅锌钾,号称“聚宝盆”。

  “天上无飞鸟,地下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左祁连,右昆仑,八百里瀚海无人烟。”

  柴达木盆地被称为“生命禁区”。

  然而,禁区里却充盈丰富的石油资源。

  新中国成立了,却被西方列强戴上了“贫油国”的帽子。确实是“贫油国”:解放之初,中国的石油产量只有12万吨!12万吨石油产量,够百废待兴的中国干啥用啊!怪不得王进喜那一代中国石油人“宁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啊!

  中国有油。柴达木盆地有油。从中华民国开始到新中国建立初期,一大批中华儿女在这块高寒缺氧而又充满希望的荒原,踏勘,跋涉,找油,钻探。石油是矿藏中的翘楚,是“黑色的金子”,是“工业的血液”,是“共和国血脉”!

  20世纪50年代的柴达木盆地,是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时代。彼时,新生的共和国政权、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新中国建设者、蒙古族部落头领、逐水草而居的藏族、哈萨克族牧民、流窜戈壁大漠的乌斯满匪帮,共同在这里演绎了一场历史大戏,共同绘就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驼铃声声。远方——古“丝绸之路”南路柴达木盆地段——走来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端着枪,拿着指南针,带着水袋和干粮。他们簇拥着一位老人,一位白胡子的长者。

  显然,他是一位少数民族老人。老人神采奕奕,目光坚定如鹰,手指前方,谈笑风生,神态云淡风轻,又不容置疑。

  从我参加工作,我就知道青海油田有这么一位老人。将近40年了,我一直在寻找他的足迹。

  他大名鼎鼎,然而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一代,他是个谜一般的存在。

  他就是穆买努斯·依沙·阿吉。

  在展开寻找之前,首先要知道依沙·阿吉是谁?

  我打开百度这个中国最大的搜索引擎,竟所获无几。

  好在我对这个人并非一无所知。根据公开的资料,我知道,依沙·阿吉是青海油田功臣,被称作“柴达木勘探的第一号尖兵”,新疆且末人,乌兹别克族。生前和死后,被尊称为“阿吉老人”。

  我还知道阿吉老人的相貌,个子不高不低,身穿长袍,身体精廋,常年头戴一顶乌兹别克民族特色的小花帽,瘦削的脸颊,一双山鹰一样锐利、慧黠又不失慈祥温和的眼睛,下巴上俏皮地翘起一把山羊胡子,精神矍铄,骑在一峰高大的骆驼上,身躯微倾,手指前方,目光坚定——他正在为地质勘探队员带路,寻找可以燃烧的“黑色金子”——石油。

  那是一组群雕,雕刻的就是上述的形象。那个形象并非臆造,而是取自60年代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新闻纪录片的一组画面。这组群雕,矗立在敦煌七里镇青海油田科技创业中心展览厅一楼大厅,接受各式各样参观的人群膜拜。

  2009年10月,青海油田创业55周年前夕,我奉调临时参加油田展厅建设项目组。领导知道我对石油历史感兴趣,就安排我和麦子到档案馆去调阅档案,到网上搜捕打捞有关油田发展的历史资料。麦子是油田展厅的讲解员,脾气和模样都不错。这有助于我很好地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工作中,我发现大家对一些人物和事件的评价,存在很大的争议,例如到底谁才是尕斯库勒油田鼻祖“油砂山”的发现者,发现者除了谁谁还有谁?他们当时担任什么职务?谁的职务最高?谁的功劳更大?等等。但是,有一点从无争议,就是将谁放置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大家从上到下、不约而同、异口同声:阿吉老人!于是,阿吉老人和他的战友——那些与他同行的勘探队员们,被做成大理石雕塑,被凝固在甘肃的土地上。

  阿吉老人的功勛与甘肃关系很大,一直从事经商的阿吉老人家,对古丝绸之路的重镇敦煌非常熟悉。

  依沙·阿吉一生与沙漠戈壁相伴。他的家乡在南疆且末,年轻时经商20余年,带着驼队,多次穿越柴达木盆地,行迹天山南北、河西走廊、四川盆地,最远到达远东、西亚、中东。

  1954年6月,62岁的依沙·阿吉老人应柴达木石油地质勘探大队的邀请,从新疆若羌来到盆地。鲜有人烟的“生命禁区”太需要阿吉老人这样的“识途老马”了。从此阿吉老人开启他长达7年筚路蓝缕的向导之旅。这次是石油向导。此前,从1949年到1954年5年时间里,他曾三进三出盆地,给解放军带路剿灭盘踞流窜于盆地的匪帮。为给石油工人做好向导,他做了长久打算,第二年就举家搬到盆地。临行前,阿吉老人按照穆斯林祷告礼仪,祈祷真主庇护他和勘探大队一切顺利,找到甘霖一样的水源和血液一般珍贵的石油。

  年过花甲的阿吉老人历经满清、民国政府、盛世才统治的各个时代,见多识广,到过麦加,见过红海,与新疆、甘肃、青海、四川各色人等打过交道,善恶是非分明,对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很有好感。勘探大队不会让老人义务工作,老人按劳取酬。不是钱的问题,士为知己者死。阿吉老人忘不了盛世才政权以莫须有的“通共”罪名,把他和岳父投进监狱,把妻弟迫害致死。忘不了亲人般的解放军和勘探大队对他生活的关照,对他求贤若渴的敬重。勘探队员中,不乏清华、西南联大和西北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这些知识分子文质彬彬,谦虚有礼,满肚子学问。同样一肚皮见识的阿吉老人,与他们一见如故。他对待勘探队员,热情似火,风趣幽默,是个令人尊敬的父辈。他是人生的百科全书,是柴达木盆地的活地图。他是动植物的好朋友,是沙漠之舟骆驼的好伙伴。马海、冷湖、茫崖、南八仙、一里坪、黄瓜梁、大风山、花土沟、红柳泉、苏干湖、花海子、当金山,这些地方,阿吉老人如数家珍了如指掌。他看看天,就知道刮不刮风下不下雪。看看地,就知道哪里有水源。让骆驼嗅一下味道,就知道水能不能喝。观察一下植被,就知道哪里有可以生火取暖的梭梭和骆驼刺,哪里有可以充饥的肉苁蓉和锁阳。瞅一眼动物的粪便,就知道动物的行踪,勘探队伍有没有危险。瞭望一下地形,就知道哪里有绿洲和牧民的毡房。听一听人们说话,就知道是汉族还是藏族,蒙古族还是回族、撒拉族,哈萨克族还是维吾尔族。现在,有了先进的卫星勘察技术,对这些技能可能不以为然,然而对于60多年前的新中国可是千金难买、万金难求!初入盆地的解放军官兵和勘探队员吃过流窜在沙漠戈壁的乌斯满匪徒的大亏。这次阿吉老人高龄出行,就是解放军骑兵部队向地质勘探大队做的引荐。

  就这样,阿吉老人和勘探队员开启了青海石油地质踏勘之路。他的名字和当年名扬天下的英雄“地中四井”一样,在高原、盆地内外传颂。阿吉老人视利益如浮云,视名声若生命,他带领石油大军奔波在广袤的高山大地,就像带领他的家人一样认真。在他的带领下,盆地先后发现了油泉子、油墩子、开特米里克等数个油田构造。不仅如此,短短几年间,阿吉老人行程数万里,给公路、铁路、农业、科考勘察队伍做向导,足迹遍布高原山山水水、盆地各个角落。领导要给他配汽车,他不要。他说:“在沙窝里赶路,小车还比不上我的骆驼快!”让他开小灶,他谢绝。他说:“出门带个小灶多不方便,还是揣个馍馍省事!”茫崖工委成立时,上级想让他担任名誉主任,他找到领导,坚决推辞:“我还是当个驼工好!”

  岁岁年年,日日月月,黑胡子变成了白胡子,阿吉老人变成了柴达木道路本身。但他并不服老,以年轻人的姿态投入工作。他生命力依然旺盛,63岁那年,比他小10多岁的妻子阿吉罕生下小女儿。这可是人生的稀罕,这可是油田的女儿,柴达木之花。于是,阿吉老人欣然为女儿取名:柴达木罕。

  1956年春,国务院副总理陈毅率中央慰问团,途经海西去往西藏。陈毅元帅特意安排慰问团派出一个分团,到盆地石油“帐篷城”茫崖,随访的文艺工作者为油田干部职工表演了精彩的节目。演出正酣时,阿吉老人正好从野外踏勘归来。他来不及掸落尘土,牵着骆驼,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眯缝着那双细长的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歌舞表演。阿吉老人独特的仪表引起了慰问团领导的注意。少顷,一名领导大声呼唤阿吉老人到贵宾席就坐。阿吉老人连忙摆手,谢绝领导好意。慰问团领导站起来,大声说,老人家,你是大名鼎鼎的油田功臣嘛,是我们最尊重的人!你不坐过来,我就不坐下!阿吉老人只好走了过去,中央首长一把拉住阿吉老人的手,请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经过油田领导介绍,阿吉老人才知道身边是来自北京的中央首长。他们并肩而坐,相谈甚欢。从此阿吉老人多了一个称呼:油田功臣。

  1961年10月7日,劳累一生的穆买努斯·依沙·阿吉老人去世。临终前,阿吉老人请求油田将他安葬在油砂山下。油田满足了阿吉老人最后的请求,按照穆斯林的葬礼礼仪,将他安葬于花土沟油田公墓,面向巍巍昆仑山,浩瀚尕斯湖。80年代,油田花土沟基地扩建,“钻井新村”就建在离公墓不远的地方。我在“钻井新村”住过一段时间,到阿吉老人墓前去过。阿吉老人的圆顶墓穹和墓碑非常朴素,一如他的为人和品质。

  老人身边还有一些坟墓,安葬着早期为开发建设柴达木捐躯的各民族兄弟,阿吉老人不至于太寂寞。

  我在2010年参与油田展厅重建时,曾从敦煌出差回到待过11年、阔别29年、我石油人生开始的西部花土沟。我很想去一趟“钻井新村”,吊唁一下阿吉老人,但行程紧张未能如愿。有知道情况的人告诉我,建于20多年前的“钻井新村”,随着油田生活基地搬迁敦煌,那里早已夷为平地不复存在。阿吉老人的墓地应该还在,不过人们祭奠早就改在油沙山下的烈士纪念碑了。

  青海油田,再过几年终将跨入千万吨高原油气田的行列,阿吉老人肯定会含笑九泉。

  站在英雄岭,我想起,过不了多久,格尔木到库尔勒、格尔木到敦煌的铁路即将通车。铁路将从百里油区穿过,将为柴达木盆地和新疆、甘肃的经济插上腾飞的翅膀。而这些地方,正是老一代青海石油人奋斗奉献的地方,也是阿吉老人热爱而眷恋一生的地方。

  我在想,如果允许的话,我将把英雄岭雕塑成先驱群像,他们是:为“油砂山”命名的地质学家周宗浚及其队友,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第一师师长张复振将军,青海石油管理局第一任党委书记、老红军陈寿华及其战友,坚持真理、舍生取义的陈贲,涩北气田牺牲的七位烈士,南翼山抢险的敢死队员,让柴达木油田名扬四方的石油诗人李季、石油作家李若冰等等。当然,阿吉老人肯定在他们中间。他们俯瞰着油田,呵护着油田,目光坚定而慈祥。

  我极目远眺,目光从盆地越过昆仑山,追寻着阿吉老人的身影。哦,在那里,阿吉老人穿著他的老羊皮大衣,翘着标志性的山羊胡子,骑在驼背上,目光炯炯,正在给勘探队员指路。

  驼铃声声,黄沙漫漫,大漠天涯。

  阿吉老人一直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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