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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根,石油心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7001
崔英春

  一

  在一望无际的松嫩平原上,走过60年风雨的大庆油田,风姿绰约。人们都知道,大庆是共和国娇子,却少有人知,大庆所在的这片土地曾有一个美丽的“底盘”,叫作红色草原。

  我出生在红色草原牧场。那里草肥水美,牛羊成群,是世上少有的百万亩优质牧场之一。

  早在清初,这里就是蒙旗杜尔伯特的游猎地。100多年前,沙俄修建中东铁路时建了萨尔图站,后来,朝廷放荒招垦,村屯人影渐多。

  1947年初冬,青年干部陈重带着12个人和4亿元东北币从延安赶来,建起东北地区第一个种畜场,并受命于中共北满分局书记陈云,发展毛皮动物养殖,解决军需物资供应。

  种畜场最初的50匹优质军马,是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赠送的。远道而来的它们,铁蹄哒哒,鬃毛猎猎,在草原上尽情地奔驰。

  旱地黑碱土上,疯长着浩荡无边的羊草,不时有野兔腾跳,蝈蝈鸣叫。一望无际的草场边散落着几棵安静的蒙古柳,高处岗地上,挺着耐旱的长芒羽茅和西伯利亚蒿群。平地上是羊草,碱泡子旁趴着一簇簇碱蓬、碱蒿,沼泽是苇子和三棱草的地盘,防风、黄芩、甘草,各种中药材和小野花一年一年迎送着春夏秋冬……

  茫茫草原敞开胸怀,拥抱天地间的所有生灵。

  1955年,种畜场壮大为“红色草原牧场”。那是新中国第一家国营牧场,为共和国垦荒放牧,纳粮交税。黑白花奶牛的小牛犊、黑龙江挽马的小马驹和东北细毛羊的小羊羔,从这里一只一只出栏,成为它们在这里所有后代的鼻祖。

  古老的萨尔图,月亮升起,照耀,又沉落。

  1960年春天,石油大军挥师北上,集中向萨尔图、喇嘛甸地区进军。萨尔图,正是红色草原牧场的中心。

  忽有一天,海浪般的野草惊讶地发现,这里涌来很多很多“杠杠服”。他们操作着钻机隆隆作响,日夜不停地往地下钻啊钻。牛、羊、马们在惊慌中退却,惊起水鸟、野兔、狐狸和狼……

  风起,云涌,风雪呼啸。穹庐之下,野草之下,千米地下,中国人找出了石油黑金!

  大草原上,有了大油田。

  1971年春节刚过,一个女婴在草原兽医室的里屋呱呱坠地。28岁的崔兽医初为人父,他和爱人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兴奋地端详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竟一眼不眨看到天亮。

  新生儿的哭声,让小小陋室热闹起来。她的到来,像草原上开出的一株小小的火柴花,让日子变得生动。日复一日,小女孩被一群十几岁的知青抱来抱去。他们争相亲她,逗她,哄她。她听着马嘶牛吼羊咩,闻着青草味马粪味,露出人生第一次微笑,迈出人生第一串脚步。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慢慢长大,奋力走出草原,而草原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底色。草原的故事,常随着日月星辰回我梦中。梦里,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再也见不到的父亲……

  二

  我出生那年,大油田正铺天盖地投入开发,而我长到好几岁,还在草甸子上疯跑。我喜欢用两块小玻璃夹着一抹石油,对着太阳痴痴地看。太阳,变成一枚红彤彤的鸡蛋黄,我看到了很远很远模糊又绚烂的未来。

  那时候,家家门前都有一个油坑。冬天,大人们用铁锹搓上一块原油扔到炉子里,炉膛里火就会更旺,火苗上面卷起一团黑烟,有点儿呛鼻迷眼。

  夏天,那油遇暖变软,滴滴答答,沾上鞋底,蹭到衣服上,特别不好清洗;如果不小心踩到红砖地上,油渍会渗进去,留几处黑斑似的石油脚印。

  人们会在油坑上面覆些干草,既为防晒,又为防止小孩儿乱跑掉进去。小鸡仔儿掉进去过,白绒绒的小可爱就变成了黑乎乎的丑八怪,只剩两只滴溜乱转的眼睛,大多时候命将不保。

  有一年,堂弟从辽宁老家来。他从没有见过石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用手指肚点上一滴,盯着看了又看,又偷偷用舌头舔一下,想尝尝石油的味道。

  其实,对于石油,我也所知寥寥,觉得这地底下冒出来的黑东西,有一种来历不明的神秘。直到我18岁考上石油学校,20岁毕业成为一名石油人,才恍然大悟。它原来来自那么远的远古,原来有那么多用途,原来草原之外还有那么大的世界,原来对于这个国家,还有那么重要的事业!

  三

  一本30年前编印的发黄史册里,深藏着当年草原人热乎乎的石油心。

  60年前,铁人王进喜的大部队刚落脚,红色草原牧场作为“坐地户”极尽地主之谊。他们昼夜不停组织接站,热情地让出办公室、搬出自家房、架起帐篷、腾出牛棚马厩,给石油兄弟住。有一次,接到任务,要迅速“消化”4000人的住宿。千方百计安排住下3000多,还有500人无处栖身,牧场紧急在职工俱乐部连夜突击打吊铺。一位分场党支部书记让自家12口老小分头出去“找宿儿”。在腾房人家中,有军烈属大娘和刚生娃3天的产妇。

  运油料粮食、搬货物、清货场、建砖厂,无数牧场人投入到援建石油会战的大部队中。

  那年夏天,阴雨连绵,石油人的车轮陷进泥泞,举步维艰。红色草原总场派出大马力拖拉机,为油田打误车辆解围。几个分场的拖拉机随时候命,准备营救。

  那年冬天,牧场卫生院9名医生和26名护士,不眠不休抢救严重烧伤的石油兄弟脱离危险,救活误食狼毒危在旦夕的石油兄弟。他们敞开大门,随叫随到,随到随诊,接待石油兄弟。

  仅1960年四五月份,牧场就帮助会战指挥部安置了10万人次的会战大军,并为萨一井挖了第一个试油用的土油池。

  1964年,石油会战如火如荼,钻头和牛头却顶起了“闷儿”。随着一座座油井、站、库拔地而起,牧民赖以生息发展的肥美草原被一点点占去。矛盾日渐升级,他们甚至愤怒地扒掉建在“万斤垧”良田上的小型炼油厂。

  官司打到了黑龙江省委、石油部、农垦部,状纸递到了总理的办公桌上。黑龙江省委以大局为重,决定“宁可牺牲牛,也要保住油”,遂遷出红色草原9个牧场中的4个牧场,合并了剩余的5个牧场,大片土地移交给油田。

  当年浩浩荡荡的搬家车队,拉走了2790户,14180个男女老少和全部家当,去往遥远的九三农场,去往遥远的查哈阳农场,去往赵光农垦局,去往万宝、五大连池农场和巨浪农场。这场山高路远、长途跋涉的大迁移,持续了两年才全部结束。从此,红色草原元气大伤,草场面积和牛马羊数量锐减。

  一组组海量的数据,扑进我眼,烫着我心,作为草原和石油共同的女儿,我的眼睛被一汪复杂的热泪灼烧。

  四

  一年又一年,一座座崭新的井站从古老的草原上冒出来,钻机轰鸣声压住了马的嘶鸣,白井房覆盖了白羊群,天野苍茫。

  5个牧场星罗棋布,散落在草原东南西北中。父亲工作调转,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我们不停地搬家,在大风呼号的日子上路,在马车或是卡车上颠簸漫长的一天。光秃秃的沿途寸草不生,水泡子围着高高的芦苇,苇杆儿上沾着一圈黑油,水鸟拍着沾了油的翅膀,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

  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大庆油田进入快速上产阶段,连续27年稳产5000万吨以上,连续12年稳产4000万吨以上。全中国的人都在捧着砰砰跳动的心脏,看着这辆“我为祖国献石油”的列车,在大草原上突飞猛进,呼啸生风!

  但,疾驰的旋风也裹挟着各种“油味儿”扑面而来——

  于是,白井房旁,有黑乎乎的土油池;花草香里,掺杂着油腥味儿;马蹄子、牛犄角、羊尾巴,偶尔也会蹭上油点子;井站油坑旁,是灰突突的草;拖拉机大胶轮上,卷着黑亮的油块子,压出一道道长长的油脚印;甚至连水里的鱼,都带着油味儿。家家都备有一桶轻质油,大人们皱着眉,处理自己和孩子们衣裤鞋帽上那些不请自来的黑石油。

  那时候,油井作业的残油、井口跑冒滴漏的污油,都是落地后再回收,油田产生的污水都排进水泡子。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默认为草原里的油田,油田上的草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哪有在石油城里看不见石油的呢?

  斗转星移,潮起浪涌。红色草原牧场在经历了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三团时期、牧工商联合公司时期、三环公司时期后,几经改制,于1999年彻底宣告解体,各牧场划歸大庆市各区管理。

  2013年,我父亲去世,母亲在春雷牧场颐养天年。那条回家的路,我已走过无数次,哪里拐弯,哪里有灯,哪里有坑,哪里有指示牌,每一处细节都烙在心里。这几年,却越走越觉得有点儿不一样了。

  五

  我回家必经的那片水泡子,有一天,不知从哪飞来一群美丽的水鸟。它们张开翅膀,时而俯冲,时而鸣叫。不用说,一定是水里有鱼可叼,草里有虫可吃了。

  我忍不住停下车,仔细打量浩荡的水面。远处是红色抽油机、白色水井房,近处是绿色芦苇塘,头上的蓝天有几朵悠闲的白云。我一愣神的功夫,几辆采油工“小红人儿”的电瓶车嗖嗖经过。

  我发现,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路面上的大土包不见了。那是换管线覆土后的隆起,每次都要踩刹车减速。现在有新要求,管线施工后要深埋了。

  车快进牧场的时候,我遇上一群马。马群有百八十匹。它们身材矫健,甩尾抬蹄,悠然自得地过马路,偶尔还互相蹭蹭亲亲,再打着响鼻招呼给让路的小汽车。

  我还惊喜地发现,路两旁的景观带,路中间的隔离带,全部被绿树红花所覆盖。五颜六色的格桑花,成线、成片、成海,每一米、每百米、每公里,持续冲入眼底,全程陪伴我回家。这景象多么似曾相识,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梦中的草原!

  采油三厂生产准备大队负责绿化的闫师傅,这位老行家说起这些年的工作如数家珍:每年厂区要做至少120公顷的绿地养护、4500平方米的花卉栽植,还有一系列新建项目的绿化工程。油田公司有整体部署,各家有具体行动。每人每年植树3棵是“铁”任务,咱们厂少说也有15万平方米的绿化面积,那全油田“整个浪儿”得多少?你算呗。

  我没算出来,可是我看到了油田各厂区的北二路、西一路、北一快速路、中三路、南一路四通八达,通往厂区、矿区、小队、井站的条条干路、支路和井排小路两边,密织成一望无际的绿色的网;新建的体育馆前后,有见缝插针的绿;作业大队附近那一片,204工区,北二十联合站、北十五联合站的院里院外,所到之处,都有整整齐齐的绿。而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那是一排排杨柳树、银中杨、糖槭树、柳树;那是一簇簇山杏、山桃稠李、紫叶稠李、王祖海棠;那是一盆盆娇嫩欲滴的风信子、紫罗兰。一年又一年,一拨又一拨,细部治理,环保监督,美化绿化,万树皆绿,万花怒放,长出了这绚烂的春天、妖娆的夏天、火热的秋天、雪白的冬天。

  这些年,我常开车陪母亲去以前住过的牧场走访老邻居。我家老房的路南是一大片蔬菜大棚,东面开发区是一排排现代化牛舍。原来的牧场中学旁是油田化工集团、助剂厂、射孔弹场。牧场人的红旗泡、黑鱼湖、星火温泉,水汪汪荡悠悠,映照着厂房、道路,各种崭新的石油建筑群拔地而起。

  几十年前,我的叔叔伯伯们为大庆东风水库引嫩江水挖上第一锹土,建成第一座围坝,经过牧场人、石油人几代人养护加固,水波荡漾。当年,牧场人出动上千人次会战的跃进水库,已华丽转身变成大庆美丽的名片——黎明湖。春去秋来,广袤油区抽油机日夜起伏,茫茫草原依然草肥水美,新一代黑白花奶牛继续产出优质奶,成为伊利、蒙牛奶业集团的重要奶源地。油菜花海、采摘园,一个个新生态下的新地标,正在点亮这座石油城……

  而今,我在这座石油城里,看不见一滴黑原油、一缕黑油烟。楼区、道路没有油,水泡子里没有油,井场上没有油。我爱人每天忙着油田管理工作马不停蹄。他骄傲地感叹:“现在污水治理的新技术和管网改造工程越来越好,我们能把污水更充分利用,不再外排,油田注采更为平衡,水泡子越来越清亮,鸟就飞回来了。”

  回娘家的路上,井打得离牧场越来越近,绿草中的抽油机越来越常见。那是二次加密井、三次加密井、三次采油试验井。牧场人的子孙很多和我一样,都成了石油人。我曾一度为消失了的红色草原牧场而伤感,却蓦然发现,她早已变成朝向太阳微笑的“雪孩子”,已经融入油田,相爱、共生。

  此刻,沐浴着新时代的风,我伫立在抽油机井群下,身边浩荡着无边草浪,心里涌动着无限激情。我看见一幅碧水蓝天的画卷舒展开来,漫卷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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