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猴子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孙悟空更是我此生的图腾。这起因于八九岁时的一本小人书:《三打白骨精》。文革时期,《西游记》虽然也属于“封资修”一类,但禁得还不算太狠,抓住了最多没收,再结结实实挨一顿触及灵魂的教育。我那位同桌的你貌似慷慨,授予我一晚上的阅读权限,说第二天早晨必须归还,还一再申明不能让人知道。条件是:我中午历经千难万险才从荆棘林里掏的一窝野石鸡蛋,必须分给她三个吃吃。
那时真的以为有这么个无限极的孙悟空,随时飞驰于苍茫天地,出没于高岗峻岭,活跃在八荒六合,哪里有妖怪哪里就有他。拼得蛮厉害,忙得不着边。当时想,如果这辈子能见孙悟空一面,就算不白活一回,生命似乎就聚焦于这个崇高的愿望值。
孙悟空,就这么高高地悬浮在我脑海里,从孩童悬到现在。但随着时间的推送,偶像的亮度似乎越来越暗淡。我对孙悟空的追问,很自然地追根刨底到了作者吴承恩那儿,因为是他写出了《西游记》,是他一手打造了这位超级的神猴品牌。
中国历史上的文豪巨匠多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完成了这部巨作?这里面有什么机缘呢?
吴承恩之心灵内史
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安徽淮安山阳人,现在的淮安市淮安区马甸乡二堡村。
射阳,是一个湖的名字,即射阳湖。淮安属于淮河平原,即便有山,也不会多高,海拔几百米,算不得高,故而,“山人”不能解释为山里人。古人的号很有讲究。吴承恩自号射阳山人,叫的如此随意如此任性如此不严肃,想来有深意。我想,“山人”大约有两层意思。第一,自嘲自谦。说俺是乡下人,平平常常的,这辈子没考取功名,没当上高官,混得比较难看,没脸见人,只好藏着掖着躲着闪着,在乡下悄悄过日子;第二,自画像,顺便表明自己的“三观”和立场。俺就是俺,不跟谁同流不跟谁结党,俺不懂那么多规矩,不掺和闲事,不受闲气。
这就明白了:吴承恩是位隐者,一位封建时期典型的“士”,一位退缩到社会底层的隐者。而且属于穷隐,类似于陶渊明。一粥一饭一丝一缕都得靠自己挣。挣一口吃一口,实在挣不来就得吊起嘴巴。
但吴承恩绝不是一个得过且过以苟全性命为目的的隐者,他心怀天下的雄象之气并不曾因为自己的处境而削减。“青山不管兴亡事,白日长含天地愁”,这是典型的家国情怀。终其一生,他都选择这样的活法,一贯到底。以“士”的面目在世间展现,在他的诗文中出现,尤其在《西游记》里出现,而不仅仅是一介躬耕陇亩的农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情怀,从始至终,贯穿一生。所以,这样的人生是高于生命本身的。否则,便解释不了他如何能结构出《西游记》这样恢弘的场面。细读不难发现,《西游记》里的隐喻多到厘不清。写佛不止于佛,写道不止于道,写儒不止于儒,写心不止于心。作者要表达的真实思想有多个端口和出口,分岔太多太密集。
当地的《淮安府志十六》《人物志二》介绍: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剧数种,名震一时。
吴承恩不光是学富五车的才子,人还长得帅气,风度翩翩,天表不俗,敏感聪慧。作为男人,算是占尽了最优质的资源。他写的诗词具备秦观秦少游的风格,就是能在婉约中放出悲声,文字又比较清丽的那种吧。
吴承恩生于1510年,是明嘉靖年间。他起初在创作上最拿手的是写不同题材的诙谐剧,今天称为喜剧。在当时,他的戏曲作品名气已经相当的大。嘉靖时期,戏曲创作和戏曲表演以及戏曲批评都比较普及,已经上山下乡走进千家万户,彻底大众化了。据此,吴老先生的剧本当时应该搬上了舞台,这点确定无疑,应该还不止一出,所以能够名震一时。
在我们国家,自古就有爱惜字纸、敬重读书人的传统,读书人享有理所当然的智力成果权。比如写副对联,在北方,可赚两个大白馒头;在南方,可赚两三块年糕糍粑或一小条腊肉,基本算得上特价。但求字的人多,总的收益就比较可观。多的馒头和肉也可以变现换钱。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是吴老先生写出了一百回的《西游記》,而不是别人,因为他精于写剧本讲故事,展开场面。
戏剧主要是演和唱,小说重在说事儿,但共同点都是叙事,故而是可以相互渗透相互穿插的。多数戏曲是以话本小说为蓝本创作,或截取其中一回两回的故事,并结合本地区语音特点,从而进行二度创作。小说比之戏剧,场面更能铺得开,空间能放得更大,便于独立操作。戏剧比之于小说,传播功能更强,区域更大,受众更广,可以雅俗共赏,深入人心。写小说是个体户干的事儿,但唱戏那就得一个班子,需要紧密协作。
明朝中期,经过宋元两朝文艺工作者的努力,戏曲的角色担当基本恒定,就是今天看到的生、旦、净、末、丑五种。当时还有“面”这个角,分“大面”“小面”。看脸谱一个面子大一个面子小,“面”实际归于旦角类。今天的人讲“面子”这个词,就源于戏剧的脸谱:面角。
二者的共同点是:都强调突出故事情节和人物,强调特定背景下的各种冲突。所以,集小说与戏剧核心创作理念为一体的《西游记》,基本上每一回都可以单独拿出来改编为独幕剧或多幕剧。能够横跨小说和戏曲两种界别,可谓吴承恩的独门绝活。所以,《西游记》的传播速度与传播广度深度之快之高之远,其他同类作品望尘莫及矣。
我理解,还有一条需要指出,《西游记》看似神话类的小说,实际是广谱型的文化读本。因为融合了佛道儒三家文化的精髓,加之阳明心学的精髓,可以视为当时的文化顶峰,文化总汇,或者说是明朝中期的文化发展写真,并将其形象化地全景式地表现出来。
所有的文化类型最终融合在一起,聚焦在一起,冲积而成《西游记》,并冲积出核心人物。这可以解释为吴承恩对当时文化的终极认知。
全书的核心就两个字:和谐。而和谐,正是喜剧的特点,是喜剧的着力方向。
和谐,体现着儒家的大同思想,也体现着道家大道归一的境界,还体现着阳明心学中“良知”理念。但不论怎样的和谐,总还是有前提条件的。在《西游记》里,这一切都被娱乐化被概念化被刻意淡化。
《西游记》里,除了极少数惦记着那口唐僧肉不放,一根筋抽抽到底,死不改悔的铁杆分子,属于撅着屁股看天——有眼无珠,因为拒不接受改编吃了铁棒外,但凡有点眼色能看清形势懂得脑筋急转弯的各色各路妖怪,悟空与唐三藏就与人家不停地和谐。只要站队正确就可以了嘛,认准谁是老大就可以了嘛,这便是所谓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所谓的岸,是三藏,是菩萨。靠了这个岸,一切便具备了正当性合理性,还有亦真亦幻的神圣性。靠了这个岸,不管你之前是哪个山头的哪个洞里的,不论作过多大的恶犯过多大的事儿,一概既往不咎宽大为怀,一笔抹得干干净净,不留案底。刚刚还是生死冤家,转眼就成姑舅亲戚。同一条裤子蹬进去,同一件外衣披肩头。改头换面的妖魔们换个地方,照样名正言顺地做官称王。法律和道德,天理和人情,天条和律令,礼义和廉耻,在冉冉的佛光普照下融化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在和谐状态下演绎为故事和幽默。变脸、转身之快令人咋舌,脑子硬是反应不过来。
所以,你说唐三藏的袈裟是锦绣织的,是皮子缝的,或者金子打的,我都相信。换句话说,那袈裟就是个大大的筐,没有装不进去的人事和妖魔,法力无边诱惑也无边。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说唐三藏是佛界高层在凡间的代理人的话,那么袈裟便成了某种强权的象征符号,当然体现某种特殊利益。这样,接受袈裟的庇荫就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有归属感落地感和安全感。袈裟如此重要,必然引起他人的觊觎和野心。
《西游记》里,有两起因袈裟引发的恶性事件。比如金池长老,当他看到袈裟后悲从心上来,哭着说自己一辈子没见过绣了金丝的袈裟,就与部属一起商量毒招,如何能将袈裟据为己有又不留痕迹,最终决定放火烧唐僧住的客房,却因孙悟空作法保护,反而将金池长老烧死,这可以视为作法自毙这个成语的通解。对此,唐僧仅仅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就完事儿。从这个常态化、没有温度的动作来看,在唐僧心里是乐见金池长老毕命的。这能给其它妖怪起到很强烈的警示作用。即:袈裟是不允许染指的,染指意味着生死的代价。除了接受改编接受庇荫这一条路之外,别无选择。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吴承恩,他自己心目中特别能战斗的幽灵孙悟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要说呢,在吴承恩笔下,山大王出身的悟空是有想法的,有着不少从枪林弹雨的江湖中得来的真知灼见。他偶尔会很温柔地给老板提出不同意见,却又从不坚持己见。不管采纳与否,一笑而过,理解力很强,执行力更不用说。金箍棒提在手里,脑袋交给领导,不同的妖怪该使多大的力道,打到什么地步,是点到为止还是一棒子打死,这得看老板的意图。
可你敢说悟空脑子短路吗?不然,他可是非常熟悉游戏规则的。江湖的游戏规则和体制内的游戏规则,都熟。所以,这叫揣着明白装糊涂。
悟空刚入唐僧的团队吃体制饭时,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执意拿白骨精开棒祭旗,结果挨了一通紧箍咒,还被开除出队伍,这个教训不是一般的深刻。若非悟空真有两把刷子,怕是连二次就业的机会都不会有。回到花果山上依旧戴着紧箍咒的悟空,在深刻反思之后就啥都明白了,就跟体制内的规则和谐了。懂得喇叭是铜的锅是铁的,长官的意志是不可违拗的。吃体制饭,就得戴紧箍咒,紧箍咒的法力不是他的铜头铁臂金箍棒所能对抗的。
吃一堑长一智,悟空不糊涂。
三打白骨精是《西游记》的精彩华章,值得寻味。因为这是悟空体制生涯的转折点,其标志是由猴性转化为神性,由血性串味成奴性。悟空彻底变了,与时俱进了,火眼金睛上面蒙了一层白内障。虽然还能看得来妖魔鬼怪,却更能看得来世故人情。而这一可喜的转变,正是大家乐见的结果。
刚正不阿的悟空自此陷落。岁月仍在蹉跎,情怀黯然褪去。
客观地讲,是白骨精之死换来了悟空的觉醒。原来妖怪不是随便能打的,想打就打的。妖怪没有必死的理由,死了还到哪儿谈和谐?再说,妖怪背后还站着大神呢。
妖与神、怪与人,边界在哪里呢?底线在哪里呢?沒有边界就是边界,没有底线就是底线,这就是辩证逻辑。从这点上看,白骨精死得很有价值。本来嘛,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搞得那么苦大仇深的干啥?再者,若悟空什么都对了,那岂不是大家都错了?
“三打”后的故事,基本上是流水账,是印刷品。除妖降魔的事虽然还在继续,但充满了仪式感、娱乐性。本真的猴子不见了,只见老油条孙悟空。为增强和谐的稠密度和甜度,又加进了爱情这瓶糖浆。
当女儿国国王与唐僧眉目传情时,悟空其实很开心,巴不得取经路到此结束。就像《西游记》插曲里唱的:何必西天万里遥呢?所以,三打后,看一回,等于好梦一日游;看到底,等于随团游。大家一起游,游名山大川,看萌萌小妹,领异域风情,品奇异瓜果。漫漫取经路,处处响起欢乐的歌。这多好,算得上人生得意须尽欢了。最后,悟空修成正果。正果的标志是:受了封,有了正式级别,有了神界的身份:斗战胜佛。
悟空彻底变成了神,跟猴哥划清了界限。人格分裂为二,神格也分裂为二。都是真的,也都是失真的。
这倒让人想起温庭筠写苏武的词句:庙堂不见封候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悟空确实是胜利者,是体制内的成功者。悟空笑了,笑得甜蜜蜜。虽然也曾哭过,比如让黄风怪吹瞎眼睛,比如让三藏赶出队伍,可拥有了这颗“封候印”,够了啥都不说了。那些逝去的川:水帘洞、流沙河、通天河、女儿河等等,秋波粼粼依旧,桃花灿烂如初,但都被点化为“圣地”宝地。很多年后,被貌似尊贤的后人们开辟为旅游区,旅游景点,大打取经牌,大塑取经像,神话、史话、人话混为一谈。
这一切的身后荣光,是吴承恩无法想象的,尽管他有一等一的想象力。
我理解,吴承恩是充满忧患意识的。首先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忧患,根本上他是尊儒的。儒,才是人间正道。《西游记》里的儒家方正观念很突出,简单地说就是冰炭不可以同炉,是非焉能颠倒。所以儒家也讲中庸,用来调节平衡,避免走极端,但这跟揉面团式的和谐不是一回事。
猴哥被压到五行山下五百年不改初衷,是儒;猴哥的报恩思想和人本意识决定他追随唐僧,还是儒。但等到被迫收编后却随了大流,思想拐了弯方向跑了偏,这是非儒。说明什么?说明嘉靖皇帝的明朝,佛和道的势力已然很大,已经渗透到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儒家文化已经严重被稀释、肢解。整个社会处于一种亚健康的和谐状态,实际上潜伏着巨大的危机,爆发只是早晚的事。创作于同时期的《金瓶梅》,也从另一条路径表示了同样的担忧。
吴承恩的另一层忧患是,即便真有悟空这样的能人横空出世,也独木难支,只能唱一首忧伤的歌。因为文化的陷落是最可怕的陷落,价值观的扭曲是最可怕的扭曲,最终将导致人心人性的整体坍塌。在这样的氛围下,聪明点的,被和谐了同化了,当然也庸俗化了;试图折腾点啥改变点啥的,那就在五行山下压着去吧。活着,拥有生命,成为对生命绝妙的讽刺。故而,逃佛向佛,逃离责任,逃向寂灭,成为必由之路。
社会人生,爱恨情仇,前路出路,一切都在虚无缥缈间。
和谐来和谐去,和谐得花非花,雾非雾,和谐得非儒非道非佛,最终和谐为一场空,和谐得找不到地方安放意义和价值。哪怕是一场乌托邦的实验也好啊,至少能提供社会进步的某种标尺。可惜不是。
悟空,悟出的是空。神猴的神勇是空,八戒对高小姐和嫦娥的向往是空,连取回的真经也写满了空,一切皆为空。这便是《西游记》本真之义。吴承恩老前辈的大智大慧大觉大悟,全部展开在“空”里。
这样的“空”里,找不到幸福和正义的位置。这也是《西游记》的批判现实之精髓所在。
吴承恩之心灵外史
那么,吴承恩的生活又经历了哪些曲曲折折呢?
吴承恩的仕途: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随拂袖而归,放浪诗酒。据同治《山阳县志》,吴承恩为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
吴承恩才高八斗,人物俊雅,个性独立,但学业并不顺。最高学历仅仅是个贡生。贡生是参加乡试选拔后考取的功名,勉勉强强算有了身份,比较低。如果按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判别,他是个失败者。明朝已经实行严格的八股文科举考试制度,明确规定:非科举者不得入官。大约吴承恩的八股文做得不好,或者他反感或者他不适应这种官方规定的统一考试文体。否则,依他的学识,断不会仅仅只考到贡生。
按当时的选拔制度,贡生没有资格做官。但明代又设有保举制度,县令及以上官员有权保举贡生做低级别的官,做到野无遗贤。为确保官员保举是出于公心,任人唯贤,明朝有条很牛的规定:被保举的人担任公职后出现贪污腐败行为,或犯其它刑事罪,那么,保举人与被保举人一体问罪,别想跑。这也可以理解为终身追责制吧。吴承恩能够被保举,证明人品不错名声也还行。这样,吴做了县贰、县丞,就是副县长,长兴县的副县长,级别正八品。长兴县在明代属湖州府,今属湖州市,距离吴的老家淮安364公里,不算远,也不算近。吴前辈当县丞的直接原因是他精通经典,除了儒家典籍外,估计还精通明代的行政与司法典籍。
这个副县级他只做了大约两年便拂袖而去,且一去不回毫无留恋之意。“拂袖而去”四个字极具动感,读来很容易让人的血夜瞬间鼎沸。比之归来归来兮的陶渊明,气场大得多。从中看出他的个性特强,丁点不允许别人来摧残他的自尊,具备了第一等的士林风骨。
之后的岁月,除继续创作《西游记》外,平常生活靠卖字为生,收入并不稳定,可以想见其艰难。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吴承恩不屈不挠地做到了。
吴承恩入仕的另一原因,他的本族人吴国荣在《射阳先生存稿跋》中说:屡困场屋,为母屈就长兴。又不谐于长官。归田来,益以诗文自娱,十余年以寿终。
吴承恩做县丞时年近六十,或六十刚过,可见他极其不愿做官。实际上,在明朝的前期和中期,做官的待遇不高,且属高危职业,稍有不慎便大难临头。吴承恩生活的嘉靖时期,出过名臣海瑞,万历时出过名相张居正,两个人的结局都相当不好。文学艺术界的名人徐渭、杨慎、李贽、屠隆等等,大都貧困相伴,结局更让人唏嘘。聪明如吴承恩,不可能无视这些血淋淋的现实,不可能不研究明朝的特殊政治生态。所以,之前他一直满足于在乡下躬耕陇亩,做名田野上的知识分子。
屡困场屋说明生活捉襟见肘,有时连锅都揭不开。问题是还有老母在堂,需要奉养,没办法,只好委屈自己,六十岁才出来做官,为稻梁而谋。经查,明朝的县丞,薪水是每月6.5石米,一年78石米。不管咋说,吃公家饭有保障,也有小小体面。可吴承恩却甩手辞工了,这点稻梁自然也没了。
吴承恩出仕时,《西游记》只写好十几回,后面的创作任务还相当繁重,这也是他辞官的一个重要考量。这本书,他肯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高还要重。
在明朝时,读书人彻底隐居林下是不允许的,被认为是对抗政府蔑视皇权的行为,属大不敬,要治罪。所以,没做官的读书人或归田修地球,或埋头做学问著书立说,或者当名私塾搞搞启蒙教育,或给作坊抄抄写写当账房先生,或走州窜县卖卖字画,等等。活法还是有的,至于活得好坏、质量高低,那就另一说。
吴承恩的脾气一定比较犟,犟得让人害怕。他本人留下的这句诗说明了这点。
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
可见,性格直接决定了他的人生。
吴承恩从骨子里将做县丞视为受人垂怜,吃的是嗟来之食,喝的是盗泉之水,拿的是烫手山芋,自己俨然成了乞讨者、无耻者,与他的价值观道德观无法相容。存着这样的心思,他和上司闹矛盾就无法避免。在两年不到的为官生涯里,他还遭人诬告。两者叠加,吴承恩更受不得这个屈,必然走人。
想想,他的身份太低,难免遭人白眼。怀才不遇自视清高的人,往往长了颗玻璃心,学不会也看不得官场油子的痞劲儿和狠劲儿,当然最容易受伤。因而,他拂袖而去回到家乡,观百代兴衰,看次第花开,独立于苍茫之中,游心于名利之外,是独善其身的最佳途径。一如悟空在花果山上,虽然吃野果喝溪水,却落得逍遥自在。可在大地上尬舞,而与日月同辉。
在吴承恩看来,即便在穷途末路长歌当哭的时候,身上的那股傲气也不能减掉一星半点。
文脉,文化之脉,文学之脉,国运之脉,无疑,是靠这些穷酸文人传承和发扬的。我对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还能有着神圣般的热恋,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世界还活跃着这样一群人——他们身上的“酸气”能喷薄出人类的良知,在竭力净化着大气和河流。
人固然有多重的愿望,或曰理想,当被多棱体的现实一一击碎后,剩下需要做的最紧迫的事情,就是能够找到自己的代言人,期冀由代言人来完成自个儿的未竟之业、未圆之梦、未了之情。作为读书人,最可行的方式就是写一部书出来,寄托全部才学于书中人物,或寄希望在某位大神或者大仙那里,这叫图腾。吴承恩殚精竭虑塑造出孙悟空这一图腾,实质上是他自己的灵魂变身。
喜歡孙悟空的偌大人群里,不乏同类心理者,我也是一个。尽管看到最后,悟空这个图腾脚是跛的,腿有风湿,眼睛有白内障,不那么完美。有,总比没有强吧?
吴承恩的所有个性特征,他的全程人生阅历,他的所有社会认知,以及他对佛道儒三家文化的通盘思考,被他统统融入到孙悟空的形象塑造上,二者是一个版式。
1582年,吴承恩辞世。死时,“家无炊火乏矣”。两层意思:一,家里再无人烟。他有一子,早逝。二,穷困至极,绝粮断顿。此情此景倒应了他写的《宿田家》诗句:“柴门闭流水,犬吠花上月。”这是他的人生素描吗?顾影自怜吗?白茫茫大地太干净了,清冷得可怕。
吴承恩贫病而死。一代文豪,就此殒灭。
冰冷冷的老屋里,是草纸写就,叠放整齐的《西游记》书稿。
吴承恩身在世俗社会,灵魂始终在彼岸世界。他在自己的寒屋里小心地看护着自己,不停地重塑着自己。知行合一,我心永远。也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的寒屋可与玉皇大帝的天宫、如来佛祖的灵山大雷音寺等量齐观。而他自己呢,就是那位孙悟空,能屈能伸能大能小,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独自内心徘徊。
与吴承恩同时期的历史学家李维桢评价说:以彼其才,仅以邑丞以老,一意孤行,无所板援附丽,岂不贤于人远哉!
痛切之深溢于言表。虽是站在世俗角度(邑丞)看的,但也明确肯定了吴承恩的气节和才华之高,非一般人所能达到。
常常在皓月当空之时,我会为吴前辈遗憾:如此懂得和谐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把自己搞得那么二五眼呢?为什么就不能与当时的官场当时的社会,稍稍和谐一下呢?
我是俗人,只能做俗人想。但我明白,这叫气节。
甚有亵渎先贤处,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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