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前的那两年,浑身有些浮肿。哮喘带来的痛苦,让他在上坡时总要停下来,仰起头伸直脖子张开嘴巴长出几口气,方能继续走路。
母亲过世很早,父亲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随着他逐渐步入暮年,和我的结婚生子,似乎我跟父亲亲密无间的关系渐渐有了一层隔板,而这层隔板是一向独立、寡言的父亲自己立起来的,尽管我和妻子用过好多办法做过尝试,试图消除与父亲之间若隐若现的距离感,但是父亲始终以自己日渐苍老的容颜,笑眯眯地软拒绝着。
父亲住在与我们住的窑洞紧挨着的另一孔窑洞里,他的生活简而单毫无波澜,每天就是吃饭、睡觉,讲故事。讲故事需要有人听,我听过无数次他的故事,重复的故事每一次讲的时候都当第一次讲,讲得认真而绘声绘色,讲得自我陶醉而乐此不疲。他讲的时候要看我的脸上表现出的情绪变化而决定故事的长短。有时候发现我要忙于离开,就匆匆讲几句,发现我想听,就会慢慢讲下来。
他沉默寡言的形象只有故事可以打破,可以唤醒一个老者的活气与热烈的情绪。没有人听故事的话,他会走出院子来到路边的那棵老槐树下,等过路的人在树下歇脚时,给人家讲。那些故事讲了好多次了,过路的人也就听够了。有一个年轻人又在树下歇脚时,父亲的故事让他有点不耐烦了,言语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敬,眼神很凶,直视着父亲。父亲转过头来低下,好像犯错的人。
后来很多次在他的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的眼神,甚至有些无助、哀怜、茫然。而这样的眼神也被我无数次看到,只要碰触就会心疼。时隔多年,父亲的眼神成为我心里永远也挥之不去的疼痛。那眼神一旦碰触就会碎了,一旦想起就会碎了。
而这种细节性的举动来自于我们之间形成的那层隔板。是一个老者自觉与某个环境和群体脱离的,哪怕是他的亲人。老年心理现象的发生,已然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主导日常生活中年轻人对老年人形成的那种漠视、偏见的习惯态度,导致老年人逐渐与这个社会的主流风气掉队,以至于被边缘化。
他渴望介入,渴望被分享、被接受、被在乎的心思,一直被压抑禁锢着。他们的生命后期究竟掩藏了多少个人秘密与诉求,究竟腐朽了多少个人追求与理想,不得而知。人生在收尾时候,表现出来的被冷落、被边缘、被旁观,是形成老者孤独的主要原因。
后村的老罗70多岁,一辈子的体力活给他留下一身病,腿脚不利索、弯腰驼背、咳嗽吐痰等老年症状的大小毛病不少。儿子怕老婆,儿媳妇长得五大三粗,出口就喊着老罗父亲的名字叫骂。这种大不孝不是来自老罗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来自这个媳妇的野蛮和没教养。老罗的老婆前些年去世后,老罗就跟着唯一的儿子在一起过日子。儿媳妇嫌老罗是个大累赘,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有时甚至会出手打几下。老羅不敢正眼看儿媳妇,每天躲躲闪闪、心惊胆跳地度日如年、苟且偷生。儿子没办法阻止,偶尔说几句就招来泼妇劈头盖脸的谩骂和殴打。
一个初秋的黄昏,老罗拄着拐杖到一个砖窑旁坐下打发日子,儿媳妇过来看看四周没人,就把老罗推进砖窑,本想谋杀致死,不料老罗被摔成重残,直接卧床不起,需要有人长期照料。这给儿媳妇带来了更大的仇恨,没过多久,村里的一个半夜里传来儿媳妇的哭丧声,从哭词里传递出的消息来看,老罗于这个半夜过世了。
老罗当了一辈子粉匠,每年是秋天收洋芋,寒冬天在冰水中磨洋芋,开春时候加工粉条,到了夏天卖粉条。顺便种点庄稼,一辈子的日子过得不赖,但是到了老年,因年轻时在冬天手脚泡在冰水中磨洋芋,使关节变形发炎,整个人的外形就有扭曲感,严重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儿媳妇曾多次拷问老罗,一辈子做生意不可能没攒下钱,老罗解释挣下的钱修了三孔窑洞、给儿子娶了媳妇。儿媳妇不相信,硬说是还有钱不拿出来,骂老罗死了就全部给塞进口里,做了口含钱。
村里人都知道儿媳妇的歹毒。人老了都嫌弃啊,老罗的命运何曾不是其他人的呢?村里人每每谈起老罗就不寒而栗。这种共识之下的乡村养老问题,似乎成了一个逐渐走向晚年之人约定俗成的唯一途径。于是老人与其他人之间立起来的隔层,已适应了他们说的那句话:黄土快埋到脖子了。而这层隔板就是面对死亡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不仅仅是父亲的老年境遇,而是很多老者在生命结束前的一段时光中的经历。死亡对于一个老者来说,有着诸多意味,离开、接受、无奈、疾病、痛苦等等,还有一点就是距离。这个距离是年龄代沟形成的距离,比如与家人、与不同于自己年龄层的所有群体。而这样的距离实则是一层隔板,把自己与世界渐渐隔开,像栅栏一样,随着年龄的增大,把自己的世界越围越小,直至生命殆尽,烟火熄灭。
王包子在村里当了几十年书记,一辈子活得有滋有味有人抬举,可是进入晚年后,妻子早走一步,他只好跟两个儿子过。两个儿子商量好每家一个月轮流伺候王包子。刚开始那几个月,两个儿子儿媳妇基本上把他当个老人伺候,后来就不行了。让他喂猪、干农活、挖茅坑。两个儿媳妇似乎攀比着让他干活,一直悄悄地监督着王包子在对方家一个月时间里干了多少活。大媳妇更心细一点,把每天看到给老二家干了的活记在本子上,以便下个月王包子过来了一一还清。王包子在两个儿媳妇的相互监督中,最终累瘫在菜园子里。
病倒了,要请医生来看病。来的是原来叫赤脚医生的村医,开了一些药让去村医的药店去买。两个儿子拖拖拉拉谁也不想去买,老大说病倒在老二家,老二说因为在老大家受苦受的多,来到他家才病倒的。王包子说你们别争了,他自己有钱,掏出几十元钱递给老大。
王包子有钱。这一句话给两个儿媳妇带来了无限遐想。她们的态度突然间转变了好多,跟王包子套近乎说贴心话。王包子懂得她们的心思,主动拿出自己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一分为二地分别给了她们。她们不相信王包子只有这点钱,当了那么多年村书记应该捞了不少钱吧,于是继续孝敬着他。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发现这块老骨头啃不下一点肉来,老二怀疑王包子把钱给了老大,老大又怀疑钱被老二迷惑走了。
王包子被老大老二双双怀疑后,迅速遭遇到了被抛弃的事实。比如老大一个月到了,老二故意出门几天不接,老大家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把他赶出去。王包子来到锁着门的老二家院子里等着开门,几天不见人影的王包子只好到邻居家讨吃。这样来来回回一段时间的折腾,王包子生不如死的生存感觉越加强烈,他选择在一个正午从老大家院子崖畔上跳了下去。这一死,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这可是村里第一次发生儿子不孝敬,逼迫老人自杀的大事儿。王包子的两个儿子在给父亲操办的葬礼上杀猪宰羊请唢呐,把白事过得轰轰烈烈,但村里人不买账,纷纷指责他们:活的不孝敬,死了唱道情。
在当时农村的生活现场,这样的老者或多或少都有被子女冷落和数落的遭遇。他们的生存状况十分窘迫,从内心世界到现实生活,他们是一群被漠視的人。而这种漠视并非整个环境所致,恰恰是源自他们自身的原因。类似老罗和王包子这样的情况毕竟是少数,多的是像我的父亲一样,一步步退却到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一步步陷入人生的沉寂之中。
父亲的哮喘导致他的身体有些浮肿,买回来的药似乎不能彻底医治他的病。他是一个钢骨的人,一辈子不求人不给别人添麻烦。此刻在他眼里,我也成了他眼中的别人,尽管我多次买各种药和好吃的给他,但是他总会以自己满脸皱纹的表情淡淡拒绝。虽然这样的拒绝不被我重视,可是从他的眼神里我分明能看得出,他不愿意拖累我,给我添麻烦。
父亲和所有的暮年之人一样,都在一天天接近离开人世的日子。他们深知自己的生命将走向尽头,因此以仪式感的告别途径,把自己对生命、对死亡的感慨和沉寂太久的思考默默表达。
六婶去世前的那几天并没有什么病状,身体不算是硬朗,但去哪里不误事。她说这几天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别人问哪不舒服,她说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候脑子里迷糊一下子,也就没事了。谁也没在乎她的这个症状,大家以为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样的。去世的时候她正跟着几个老太婆一起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下纳凉,头一歪身子一斜,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噜声就没有任何动静了。在座的人有的以为她累了,有的以为她中邪了,也有的看出来她归西了。
都说六婶好回首。“好回首”指的是一个人没有痛苦地死去。六婶的离世显然没有任何痛苦,这是村里所有老年人理想的死亡方式。
老年人渴望这样的“好回首”,一来自己不受罪,二来不连累子女。不拖泥带水地撒手,就是人生最好的归宿。这对于任何一个生命垂危之人来说,是放弃生存最好的死亡方式。六婶一辈子人也善良,没给别人安过坏心,所以大伙说,只有好人才有这样的“好回首”。
父亲离开的时候,跟六婶差不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在姐姐家的午饭后,突然间就闭上眼睛,干干净净地离开了人世。父亲的“好回首”让其他老人羡慕,有人开始回忆总结父亲的一生。
当时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的打击很大,现在想起来如果父亲能够住几天院,能够瘫痪在床,对于我来说也是好事,最起码我可以围在他的病床前像一个孝子伺候他。而这种奢望注定是我一辈子无法企及的,无法享用的。我的父亲一辈子没有去过省城,没有吃过海鲜,没有专门为了旅游而出过门。这些不属于父亲人生体验的幸福感,恰恰是我的痛苦,虽然父亲从未说过自己的苦。
而这又何尝不是父亲那一代人共同的生命现状呢?特别是他们的离开,尽管有着不同的遭遇,但是他们的心里共同经历了生命至此的无奈与灰暗,以及踽踽独行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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