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渭河是中华母亲河——黄河的最大支流,而这条河的源头,就在我的老家甘肃通渭县。这条河带着老家的泥土流经麦积山下的天水,流过关中大平原上的宝鸡,便来到了十三朝古都长安,与它最大的支流泾河融合。
我的孩子出生在渭河之滨的西安湖滨花园,站在家里的阳台上,能望见蜿蜒的渭河,在这里好像放缓了脚步,在这块黑土地上停下来歇息。渭河黄昏的景色宜人,夕阳就像魔术师,用一把巨刷把这长河抹得波光粼粼。
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我和妻子以陪孙子的名义,动员母亲来家里照顾孩子,这次稍加说辞母亲便欣然同意前往。她乘坐动车沿着渭河一路飞驰,等不及看天水的麦积山,等不及看关中的大平原,像融进渭河里的一滴水,急不可耐地想流进泾渭分明的景点,和她的孙子禾苗相聚。禾苗是我孩子的乳名。
母亲晕车严重,临走前父亲买来晕车药、葡萄糖,让她随身带着踏上了这次让我百感交集的行程。动车电话信号时断时续,开始我打过去的电话,母亲还能断断续续接听,后来接听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说与母亲同路,也在西安下车,可以帮忙照顾晕车的母亲。
动车到站时,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这样一幅画面:偏瘦的男孩一只手扶著母亲,另一只手艰难地托着自己的大箱子,箱子上架着尼龙麻袋,左右肩膀都背着母亲带的大包小包。那一刻出站的行人仿佛都定格了,只有那个帅气的男孩左腾右挪带着母亲冲锋。
我赶紧上前,一边感谢好心的男孩,一边从他肩头接过装着粉条、胡麻油、扁豆的行李,搀着母亲朝站外穿行。通过男孩的口述我才得知,路途刚刚过半,母亲胃里的东西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随后母亲最多间隔二十分钟就会呕吐一次,肚子里的东西吐完了,恨不得还要将五脏六腑吐出来。他一路拍打着母亲的后背,一次一次接过漱口的清水,接来呕出的血水。
母亲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看到妻子怀里的禾苗,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禾苗看到从未谋面的外婆,竟也露出可爱的笑脸。都说隔辈亲,血脉一家人,母亲又亲小脚丫,又摸小脸蛋,一声一声叫着孩子的乳名。孩子正是长乳牙的时期,手边的东西都喜欢放在嘴里面吃一下。当孩子用胖嘟嘟的小手抓起母亲的手,放在嘴里一下下吸吮时,母亲有些笨拙地把孩子抱在怀里,我和妻子都感动得眼圈通红。
母亲这次来,妻子早早已经把睡衣、内衣等准备妥当,但是到家的第一天晚上,面对给母亲洗澡的问题,我还是发愁了。老家的人都不怎么洗澡,我洗澡最多也是夏天的时候,到小河里用石头垒起来一个微型堤坝,聚满水后偷偷跑去泡一泡。
有一次我开车从渭河大桥经过,我突发奇想给妻子讲了个笑话,我是沿着渭河生长的,渭河现在流着的水说不定是我小时候的洗澡水,逗得妻子笑了好长时间。后来每次过年和我的发小聚会,她都要把这个笑话拿出来抖落一番。
调好水温后,我把母亲送到浴室,让晕车的母亲好好洗澡解解乏。妻子善解人意,主动说要帮母亲搓搓澡,但是从浴室出来,妻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妻子慢慢地开口说:“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今天真正理解了把这几个字刻一个人身上的分量。”
忽然听到大学教授在课堂上才讲的话,我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刚才洗澡时母亲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说了什么出格的话,让妻子误解,这是影响家庭和谐的大问题。我试探着问:“为什么感慨?”
妻子说:“走进浴室,我第一眼看到妈的身体,竟然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女人的身躯——太瘦了!胳膊细得和咱们的孩子差不多,腿细得我一把就能握住,一层松松的皮盖在肋骨上,清晰地看见腹腔凸起的骨头,胸前的两团肉干瘪地垂下来,只有乳头才能让人想起来那是女人的器官——如果那还能被称为乳房的话。”
我竟被妻子的话惊得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母亲身体的消瘦程度,我一无所知。从上学到毕业工作,这十年时间我很少抽空回家,作为儿子对她的晚年生活状况了解少之又少,我有多么不称职?
“妈说庄稼人的身体都是这样。但是我看到以后,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吗?”妻子直直地望着我。
“什么?”
“像一具木乃伊!”妻子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息道。
我忽然意识到,庄稼就像长在母亲身上的蚂蟥,已经把一位庄稼人一点一点吸榨干了。
每年的六月天,熟透的麦子窸窸窣窣交头接耳,金黄色的一片一片向我们挥手致意,等待着回归粮仓。母亲是急性子,村里人还是午休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四根扁担、四把镰刀、四份干粮,催着我们一家人顶着烈日踏入她最自豪的收获战场。在通往庄稼地的羊肠小道上,我们鱼贯而行,仿佛要开始一场盛大的仪式。父亲光着膀子扛着两根扁担走在前头,母亲步履匆匆扛着两根扁担跟在后头,姐姐背着干粮低着头排在第三位,我拿着镰刀跟在后面就像一条小尾巴。
麦子是通人性的。一把一把的麦子在父母亲手里像听话的孩子,一捆一捆被归置在麦茬上,而我手底下的麦子横七竖八乱作一团,似乎故意和我过意不去。母亲看不过我割麦子的手艺,分配给我一个拾麦穗的任务。后来看到的一幅世界名画《拾麦穗的女人》,便是我客观生活的真实写照。
麦子割倒以后,我们坐在弯弯的扁担上,吃着一人一份的干粮,看着满地收获的麦子,便是那个夏天最惬意的时光。母亲揉开一粒饱满的麦穗,拿在手心里一揉一吹,就剩下深黄色的麦粒。她给我和姐姐一人一把,放在嘴里嚼食有一股浓浓的麦香。
夕阳挂在山头的时候,我们一人挑着一担麦子,又依次走在羊肠道上。路很窄坡很陡,母亲的扁担好像要咬进肉里的一条蛇,嵌在她黝黑黝黑的肩膀上,随着承重的脚步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晃动。金色的麦子对着她张牙舞爪,夕阳映透她额头的汗珠。母亲仿佛脚下生风,跑过小路跑过桥头跑向家的方向。此时的乡村已经被夜幕笼罩,弯弯的扁担像极了挂在天边的月亮。
妻子默默地听完我讲的往事,趴在我肩头哭了好久,嘴里面一直说着,咱们一定要对妈好!一定要对妈好!
离开家上完大学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挑担的把式也是一个庄稼人的手艺,母亲与扁担相融一体的协调,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像极了一位武林高手,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扁担何尝不是母亲最得心应手的兵器?她和父亲靠着肩上的扁担挑起了我们兄妹的人生,挑起了我们家里贫困的光景,打下了属于一个庄稼人的武林。
二
一站一世界,一程尽繁华,这是无与伦比的长安美景。母亲到我身边以后,游遍长安美景,尝遍长安美食,便成了我的心愿。
西安城墙由十二米高十二米宽的几亿块青砖夯起来,处处透着当年的华贵风采,这是带着母亲游的第一站。大雁塔的恢宏气势,在夜晚音乐喷泉的映衬中气魄夺人,这是带着母亲夜游的起点。西安的面条像裤带,锅盔塞锅盖,碗盆不分开,油泼辣子一道菜,回民街的砂锅滚烫,钟楼的羊肉泡膜浓香。
过去的点滴生活,像浓墨滴在洁白的宣纸上,一滴滴在我和母亲的谈话间弥漫开来。我讲得仔细,母亲听得认真。
七年前我应聘进这家石油国企,北郊街道两边的空地,一夜之间建起了高耸入云的综合商业楼盘。抬头看着路边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新的大楼,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这一栋一栋方方正正的住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单位的工资一直徘徊在温饱线上下,我是搭上了国企福利房的这趟末班车,算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對于从外地来到西安打拼的人,拥有自己的房子,才算是在这座千年古都扎下了根。这次接母亲来西安,看到母亲脸上绽放的灿烂笑容,我觉得生活已经像花儿绽放的姿势向我打开。
母亲和她最疼爱的孙子在一起,和我们生活一段时间,或者从此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便是让她养老了,便是在儿子身边享福了。
长河落日圆。我带母亲到渭河边散步时,眼前就是这样的美景。暂时离开钢筋水泥的楼房,母亲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话里叨念着家长里短的琐碎事,麦子黄了要割、玉米熟了要掰、地结痂了要耕、猪长膘了要喂,话里话外都是要回去的意思。
吹面不寒杨柳风,但渭河的风吹不淡我烦琐的思绪,我暗暗生母亲的气。亲孙子还比不上家里的猪吗?吃喝玩乐还比不上地里的玉米吗?我用这些都留不住母亲的一颗心,这让我觉得作为儿子有多么失败。原来母亲这次同意过来,仅仅是为了亲眼看一看日思夜想的孙子,亲耳听一听一直隔着电话的呢喃,再剩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儿。她心里牵挂的是与土地有关的事。
土地、庄稼、牲口已经和她融为一体,成了长在母亲身上的一部分,成了她剪不断的苍穹。而这些,恰恰就挡在我和母亲之间,让我和母亲渐行渐远。
我给母亲算账:“一年下来,玉米两千斤,大麦一千来斤,土豆几百斤,胡麻一两百斤,还有养的那两头白猪,两只花猫,七八只土鸡,一共变卖不到一万块钱。以前家里穷,你和我爸拿粮食供我们上学,现在可以享福了,你们不种地,到我们身边来养老,帮我们带孩子,也算是我们尽孝了。你这么着急回去,让村里人还以为我待你不好,把你赶回去了。”
母亲说:“孙子我也看了,乖得很。房子我也住了,好得很。西安我也逛了,美得很。我就是心里急,想回去了。这几天我一晚一晚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一天一天头晕。”
我缓和了口气:“你跋山涉水来一趟不容易,待上一年半载再回去。再说了你知道这一趟回去要多少车费吗?”
我理解从土地里刨钱的母亲最在乎钱,也不让我们乱花一分钱。就是这次来西安,妻子带着母亲在商场买衣服,逛了整整一天,看中了一件花棉袄。妻子付完账走出商场,随口说到衣服的价格后,母亲执拗地要把衣服退掉,说自己穿那么贵的衣服就是糟践钱。
母亲问:“车费多少钱?我来的时候带了些钱,除过给禾苗的压岁钱,剩下的应该可以买回去的车票。”
母亲来的第二天早上,就掏出了一沓钞票,说是提前给孙子的压岁钱。妻子抵不过母亲的一再说辞,便替孩子收下攒了不知道多久的血汗钱。
我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的时候晕车成那个样子,你走了我怎么还放心让你坐车,最起码要开车把你送回去吧?来回一趟过路费和汽油费,最少也得千八百,都赶得上你卖一年土豆的价钱了。”
母亲犹豫了,看得出花这些钱让她心疼了,但还是勉强地说:“我不用你开车送我回去,这一趟都把我半个猪的价钱跑没了。你给我买票我自己回去,我一个人能来,就一个人能回去。”她说着便已经开始撩起外衣,从贴身衣服的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来。
我赶紧按住母亲的手,把钱塞进她内衣上专门缝的口袋里,强硬地说:“禾苗刚和你熟悉,离不开你。而且我最近要出差,出差回来了再考虑回家的事!”
那天晚上,母亲再没跟我说一句话。她倔强地沿着渭河湖滨路走在我前头,好像要顺着这条河逆流而上,追随那一轮挂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步行到这条河的源头。这是母亲生气的标准。小时候我闯祸让她生气,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一天也和我说不上一句话。
我出差开始了油田一线的专题片拍摄行程。陕甘宁蒙一路行走,就像一次漫长的朝拜。带队的赵处长是我老乡,在车上我把母亲来家里的情况说了出来。赵处长也几度动容,感慨天下的母亲都是最伟大的人。
赵处长在会战初期,跟在油罐车扬起的尘土后面来到油田,从此他的足迹踏遍了大油田的沟沟壑壑。赵处长说他现在经常在梦里回故乡,但梦醒后,故乡成了他再也回去的地方。他的父母相继离他而去,兄弟各奔东西,现在老家只剩下几间坍塌的老房子。他还是很喜欢吃羊杂碎,喝小米粥,最舒心的事莫过于吃一碗洋芋叉叉、一碗剁荞麦面。
赵处长语重心长地开导我,你给你的母亲算了一笔账。我也给你算一笔账,如果把这两笔账算清了,你就会更深刻地理解你母亲的心思,一个农民的一生。
他分析说,从表面上看,现在农民种地是赔本生意,成本加上人工到最后变卖的人民币,远远赶不上当下物价的飞速增长。但从深层次看,一个农民的一生应该是最值得赞扬的一生。他们从一而终诚诚恳恳,一头一铁锹地朝着土地要收成。只是社会大发展的潮流,正在淘汰传统的农耕方式,社会变革的价值观,正在冲刷大众对农民价值的认同感。
从存在感和价值感的角度来说,你不让农民种地,剥夺农民种地的权利,就是不让一位侠客行走江湖,不让一位战士冲锋陷阵,不让一位商人下海淘金。你貌似善意,实则扼杀一个人的本性。
我终于明白,不能以孝顺的名义绑架父母亲的身体,强迫他们待在钢筋水泥浇铸的牢笼里。
三
送母亲回家,是我出差回来不久的事。恰巧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对母亲来说石破天惊的事件。
那天晚上刚刚睡熟,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我迷迷糊糊地下床,看到母亲站在门口,消瘦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你爹刚打电话说,你外婆过逝了,脑溢血没抢救过来。”母亲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愣愣地望着母亲,大脑空白了几秒钟,随即紧紧地抓住母亲发抖的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我立即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从父亲口里证实了噩耗。
一夜未眠。我请了假,天亮便驱车赶往老家。这次我们是沿着渭河逆流而上,我的心悬得越来越高,母亲的表情凝重得可怕,似乎都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她的身体不时颤抖,嘴唇干裂,眼睛发红,满是悲伤和疲惫,一路上不断说着外婆的生平往事,一路忍不住流泪叹息。
農村的时光慢悠悠。土坯墙上的花猫,砖瓦房上的绿苔,都伴着我的童年一点点生长。
我家和外婆家隔着一座山的距离,步行需要穿过一个乡镇的街道。需要联系我母亲,外婆只需要在每月逢三六九日的时间,给赶集的乡亲捎个话“让玉琴到家里来,烤的馍拿一些回去吃”“让玉琴到家里来,地里种的土豆要刨”“让玉琴到家里来,花椒红了要摘”就可以了。
玉琴是我母亲的名字。乡亲碰见熟人,也会按照外婆捎来的话,让赶集的熟人路过门口的时候,隔着墙头喊相同的话。这样口口相传的方式,让我们两家越走越亲。我出生后没有见过奶奶,所以一直把外婆喊奶奶。
那时候在外婆家,早晨从暖烘烘的土炕上醒来,那扇布满格子的窗子透着光亮,拉起格子窗看到玻璃上冰花奇异绽放。从被窝里钻出来,外婆围着围裙迈着小脚掀开锅盖子,冒起的热气哈在灰白的头发丝上像雾像霜。她给我碗里的洋芋菜抹上油泼的红辣椒,就着刚腌的冬咸菜,吃一口余味浓香。外婆慈眉善目,我刚穿的布鞋半个月就露出了大拇指。她熬夜点灯,长一针短一针补着我永远补不住的鞋面。那一双双布鞋像温暖之舟,载着我渡过岁月之河。
快到家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雪,雪花像柳絮漫天飞舞,肆意扩张自己的领地。大雪把村庄绘制成简约大气的风格,一路望过去都是泪眼朦胧的轮廓。母亲说,这是老天为外婆在戴孝呢。父亲已经在村头等了多时,他的腰也比以往弯了不少,头上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
父亲说外婆的脑溢血是老毛病了,去年年底就出现看东西模糊、视力下降、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的症状,最近和外公拌嘴,一直情绪不好,才引起脑溢血复发。我爷爷当时和几个老伙计在桥头打牌,家里没有一个人,等邻居串门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从昨晚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一刻,我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现在农村变成了老年人的聚集地,一个年轻人也没有。我的舅舅姑姑都在外地,外婆和外公两个人在老家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外公一个人,日子就变得更为艰难。
外婆的坟冢落座在下坡的树林间,入葬时下着雨夹雪,坡下一片泥泞。母亲长跪在外婆的坟前不起,送葬的人穿着白色麻布孝衣排出长长几十米。我在后来的无数次梦里,都清晰地看见那个凄冷的清晨,唢呐悠长的声音在黎明开道,好多星星都被吹落在外婆的灵柩旁。
我的眼泪就像那场雨夹雪,顺着脸颊铺天盖地。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对我说我娃不哭,也不会有人像小时候一样把我从摔倒的雪地里扶起。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不管后来我写了多少怀念文章,每一篇都看似杜鹃啼血,也抵不过当时悲伤的十分之一。
诗人牛庆国在怀念逝去亲人的一首诗里写:“能被写在书里的人/就会在书里一直活着/只要她是个好人/读我的诗的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谁在我的诗里读到你的名字,谁就是和我一起给你祈福……”这首叫《我把你的名字写进诗里》的长诗读得我热泪盈眶,每句话有碌碡轧过麦场的分量。
外婆去世后,母亲一直自责,说如果早早回来几天时间,这样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她说没有照顾好外婆,让她在能享清福的时候去了。母亲一边打吊针,一边强撑着打理完外婆的后事。她长时间跪在潮湿的地面,让原本消瘦的身体变得愈发憔悴。看着悲伤过度的母亲,我们便又动员把她和父亲接到我们身边生活。
我说:“到我那边待一段时间吧。”
母亲说:“都去过了,还去干什么。”
我说:“那到我姐那边待几个月,咋样吗?”
母亲说:“我晕车,坐一次车就要一回命。”
我说:“你想回来,我开车送你回来。”
母亲说:“我走不开。我走了头七都没有人给你外婆上坟,我走了百日都没有人给你外婆烧纸。”
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我心软了。我们兄弟姐妹、舅舅姑姑都在外漂泊,陪在母亲身边最亲的人不在了,她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母亲了。即便是我们兄弟姐妹轮番给母亲做工作,最后还是像准备不足的起义,在母亲低沉而坚决的抵抗中败下阵来。
母亲可能是用这种守护,弥补自己对外婆的愧疚吧。
四
母亲就是一团火。儿女出去各过各的日子,还要回来围着火盆取暖;如果母亲有一天不在了,火熄灭了,儿女也就散了。那段时间,我陪着母亲在村里的地盘上,或者说在母亲的地盘上,留下了很多脚印。
我家安卧在百十来户的小村庄里。村庄像顺着山坡滚下来的一簸箕豌豆,错落不一地洒在矮山一面。桥头就是村里的一年四季,初春的桥头是乡亲打牌闲聊的地方,上了年纪的老人晒着日光回忆一生的时光;盛夏的桥头是麦子垛的集中场,庄稼人一年的光阴都垒成麦垛的高度,在过路人的赞赏中自豪;晚秋的桥头晾晒驴粪的腥臭扑鼻,这是晚上暖烘烘热炕的最佳燃料,是一冬季暖炕的保障。
母亲带着我到外婆搬迁以前的老房子待了很久。母亲指着房子门前的楸树说:“这棵树比你外婆的年龄还要长。楸树需要两个人合抱,大概二十来米五层楼那样高,树的枝枝蔓蔓伸出去一二十米远。”
我记忆里,那棵楸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春天会长出繁密的花骨朵,那些花骨朵在一场春雨的早晨葱葱郁郁绽放开来,从村子的各个方向看都是粉白的一团,像雨后的云霞。楸树的花期短,可能上一周学的时间,就能捡到落下来的花朵,早上凋谢的花朵还是新鲜的模样。有一次在树下还捡到过一颗掉下的鸟蛋,从此我就以为楸树上的鸟是把蛋孵在花朵里。那次当我想明白这个道理时,我惊呼着跑进院子,连挡门板绊倒我后的疼痛都顾不上,扑到外婆身上说出了我的重大发现。纳鞋底的外婆听完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的皱纹皱起来一层又一层。
母亲说:“那时候村里人说外婆家都不说名字,而是说大楸树底下的那家。”她小时候在村里看见这棵楸树,就是家的方向,楸树的方向泛起的袅袅炊烟,就是号令吃饭的狼烟。
一棵树肯定也有记忆,树的年轮就是人的回忆。那些硕大的树叶,应该也和母亲一样躲在夜里忍不住哭泣。
也是那天听母亲说,身体健康的四爸也开始卧病在床,想不到这种不测风云会降临到我的亲人身上。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直子反反复复地对渡边说:“你要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人,我曾经在你身边。”直子肯定明白,记忆是个有漏洞的容器。我们的记忆都会渐渐褪色,我们和直子一样都是失忆症患者。
临走前的清晨,公鸡打鸣声点点零星,鳥叫虫鸣让空气格外清新。我熟悉这里的一切,青杏子、白槐花、绿麦穗,这都是我熟悉的。我熟悉的还有坍塌的矮墙头、荒废的木栅门、斑驳的黑窑洞。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动员母亲和我一起看禾苗,但是母亲的态度还是那么坚决。
我带不走父亲母亲,带不走这里熟悉的一切。
车子转弯,驶向山头,我忽然发现父母一前一后回家的背影。父亲双手背在身后,母亲扶着腰走在前头。目送着他们颤颤巍巍走向只有两只小猫陪伴的家里,我忽然喉咙发紧,眼泪涌出眼窝。
我忽然明白了龙应台说的,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的目送,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尾声
此时从西安渭河大桥望去,一轮夕阳挂在蜿蜒的渭河之上,昏黄的暮色倾斜一地。我一个人在车里,慢慢踩下刹车,倾听夕阳与长河的呢喃,听见灵魂与乡土的私语。沧海桑田里,这些小溪流进我的血液;春华秋实里,那些粮食生长成我的骨骼。
时光是一把温凉刀,划断了农村这座舞台的帷幕,划开了农村与我之间的联结。这座桥的一头连着城市,一头连着农村。这座桥就是一个暗喻象征,我从这里离开,就是和生我养我的脐带隔断;我从这里回来,就是和厚重熟悉的大地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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