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我把那次交通事故怪罪于早上的停电。事实上呢?我也说不清。我只觉得冥冥之中还有什么,还有别的东西。
事实上,头天晚上就停过电,又来了,什么时候又停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的床头上放的是一盏充电节能台灯。你想想,它肯定误导了我。
深冬时节,天黑得早。我把晚饭做好后,端上了桌。我走到阳台前,向外看着。望望远处的祁连山,听会儿小区外的铁路上隆隆而过的列车声,这是我一贯的饭前习惯。天色已暗了下来,小区里来往的车辆已经开了车灯。我转回身,顺手开了客厅里的灯,坐在了餐桌边。
我刚要拿起筷子吃饭,手机响了。微信,“吃了没?干啥着呢?”小雪的。我用笔画输入法写了个“嗯”字,又写了个“你”字,停了下来。我端详了一会儿对方虚幻的头像,突然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我赶紧删了那两个字,把手机放了过去。手机又响,我拿了起来,从机侧的按键上,把它关到了静音。
饭后,我照常出去散会步。我出门时,并没有關灯,也没拿手机。可我从高铁站那儿转了一圈回来后,打开门,屋里却一片黑。我回来时,脑子里想着什么,竟然没注意到小区里有没有亮光,回忆也是空白的。
我开了门,看走廊里,顶灯亮着。也许是欠电费了。家里这些事,平时都是妻子管着。我赶紧给外出学习的宋丽打电话,问她电卡在哪。她说,你傻呀,即使停电了,走廊里的灯也会亮的,那是应急灯,自带蓄电池呢。她说,你看看别人家有没有电,电费不可能欠的,她才交了不几天。我敲开了对门的门。门开处,黑黑的。他说:“停电了。”
我进到卧室里,按亮了床头柜上的充电节能灯,从插座上拔了下来,拿出来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我拿过手机,又倒了一杯茶。我坐在沙发上,开了手机声音,一声微信提示音。“怎么不说话?”还是小雪的,这句话上面还有,是半小时前说的,“我过去看你,行吗?或者你能出来吗?说你的位置。”我把她的微信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我想看会儿书。打开书,我又觉得不妥,不能把电消耗尽,如果停电时间长咋办,得留下应急。
我关了充电灯,往沙发上靠了靠闭目养神。妻子打来了电话,她说有电了吗,我说没,她说那就早点休息。最后她说:“晚安,我爱你。”我没说,我只是嗯了嗯。
我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反正很多,就在我想得几乎打盹了,“嗡”的一声,屋子里突然亮了。我一看时间,还早。我洗了脸,上到了床上。我想躺在床上看会儿书睡觉。但我没看多大时间,眼皮就一次次地拉开弓了,几次都把我射进了梦的深渊。最后,连书都掉到了地上,才把我又惊醒。我不得不硬挣着,从地上拾起书,关了灯。
我不需要闹铃,每天六点生物钟会自行把我叫醒的。我打开充电台灯,我拿起昨晚放在床上枕头边的书,我要看到七点后起床,然后做早饭,吃过了去上班。这是我的常规。
起床后,我赶紧洗漱完毕,去外面吃早饭。小区附近没有早餐店,最近的也在高铁站上。我想了想别处。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印象中,去单位的那条路上,一绺子排过去,财政局呀、人社局呀……都是些办公大楼,没有饭馆、小摊什么的。我才调市上来三个月,本来工作就忙,哪有闲心观察那些场景。周六周日妻子叫我,我都懒得出去,我累,我得多休息。
我有低血糖,不吃早饭是绝对不行的。算了算,时间还来得及。我走到高铁站广场。入口处有家牛肉面馆,我倒是来过几次。有时候妻子不在,我懒得做饭时,就到这儿吃上一碗。
等面的时候,我翻看着手机。微信上的小雪居然说了许多话。就在我逐行浏览时,内容一下跳到了界面底部,原来是她刚又发了一个微信。
“我爱你!”
我笑了笑,我给那个微信设置开了禁闭。我想起了昨晚宋丽说的“晚安,我爱你”。我又给它关了禁闭。但我犹疑了一下,还是给开了。
我到车上时,是八点十分。我开车到单位需要十分钟。按照单位要求,提前五分钟必须到办公室。没啥问题。我平时总是在八点十分之前就会到办公室的。
一路上,有三次红绿灯。前两次都是绿灯,通行顺利。第三次也是。但我的车驶到十字中间时,从迎面待转区弯过来了一辆红色小车,而右边又有辆右转车挤了过来。我赶忙刹车,让红色小车先过。但它也停了下来。我按喇叭,示意司机,他先过,可他闪了几下灯语,让我过。后边的车已疯狂地打开喇叭,不能再谦让了,反而堵塞交通。我打了个“谢谢”的灯语起步,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从红车前头擦过去的。
几百米处就是市政府大门。我向右变了道,及早打了右转向灯。我从右车窗看了看灌木隔离带那边的人行道,不太看得清。车已驶到了大门中心的位置。我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人行道,没人。我打了方向盘,向右转过了车头,我停了一下。我看到了大门,看到了保安,看到仪表盘上时间是八点十七。
“咚”的一声,我的车猛地一震。我没有任何意识,车停着,脚在刹车上踩着。我看到一个姑娘随着一辆电动摩托车倒在了地上。我猛地拉起手刹,关了发动机,跳下了车。
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我到姑娘前,扶住她的一只胳膊:“怎么样,严重吗?”姑娘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但她试图自己往起来站。我扶她的手已吃上了劲。另一边也有一个人搀住了她。姑娘站了起来。我说哪儿疼,她还是摇头。旁边一个男人带着严厉,呵斥道:“怎么不小心?”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我还是姑娘。我下意识里看了看现场:我的车已拐了弯,车头已驶过了人行道;而电动摩托车偏离了人行道,似乎是要从我的车前头绕过去,而挂在了右车角上的。
当然是说我了。“小心的话,就不撞人了。”一腔恶气,不过是个女人,接上那个男人的话语说。我耸了耸肩。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得考虑事情咋办。我话还没出口,站在最前面的保安,紫黑着嘴唇,一脸抱不平地说:“咋不打转向灯?”我打了吗?没打吗?我疑惑了。我皱着眉想申辩,扶着的姑娘动容了。“就是,你咋不打转向灯?”她说,声音里虽然含有疼痛,却非常坚定,带着责难的推诿。我不想解释,我得考虑被撞的人受伤严重吗,得考虑最重要的是生命——有时候,看着很好,突然就脑溢血了;有时候,人已站起来了,突然又跌倒了,原来是扶起的时候,错了位的脊椎把神经拧断了……我在煤矿上工作过,我懂得些。
我还是嗫嚅着说了。“我开了转向灯的,车现在熄火了,当然灯就不亮了。”
“哪里?”还是那个保安,但他已缓和了语气,并且关切起来。他一转神情,已不说转向灯的事了,“姑娘没事吧?”他说,“要不赶紧上医院检查去。哪里疼?”
姑娘“嗯”了一声,指着额角。她的那里起了个小包。
“就是,赶紧送医院检查。”是先前的那个女的。她一直用一只手抓着姑娘的衣服后襟。“咋送?”她说,“我是娜娜单位的同事,我陪着去。”
有一个高个子男人不管不顾地挤进来,用手机照了几张相,没任何言语地转身走了。那个女的——娜娜同事受了启发,也拿出手机,照了我的车牌号,又强行给我照了一张。“有啥感觉?都哪儿疼?”她问娜娜。
“没啥感觉,就是这儿。”她指着额角,“疼,头还有些懵。”她挣开我一直扶着的手。“我的眼睛让棉衣帽子遮住了,啥都看不见……”
那个女的赶紧拽了拽娜娜的衣襟,低聲说:“你撞懵了,别胡说。”
“赶紧上医院呀。”保安说着扶起了电动车。“我把电动车先给你放上个地方。你们去医院。”他说,“还是咋去呢?”
“就用他的车。”那个女的指着我,颐指气使,俨然成了整个事件的全权代理。
“行。”我四顾着。
保安说:“大家都散了吧。”他推走了电动车。
我看到了何英,我的一个在文联上班的朋友。我想说什么,但我声音发哽。我想说很多的话,想把整个事情的经过都叙述给他:“你看,这……”
“我看见了,我一直在呢。”他说,“先上医院。”
我把车钥匙递给了他。“我开不了。你帮我开一下吧。”这时我才感觉到我的身体和声音都在发抖。
何英开了车门,上了驾驶座。我和那女的扶着受伤者娜娜,上车坐好后,我坐到副驾驶位。
“我叫朱枫。”那个女的上车后说,“曹娜的同事。你们是?”我转过了身子,何英在专注地开车,我觉得我得回答她。这时,我才认真看了看她的脸相,瘦削,双颊紫红,颧骨突起得很高,最明显的特征是,似笑非笑的嘴上,露出几颗稀疏而尖细的前门牙。“我在旅游局上班,编《丹霞》杂志。”我颔了颔首,“他在文联。”停了停,我又补充道:“多年的朋友。”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我定睛看,原来是前面有个老人骑着辆三轮车横穿马路。车子停了一会儿,起动时熄了火。何英又打着了火,才起了步。
“你会开车吗?”叫朱枫的女人火了。“你们到底谁开的车?”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说:“肯定是我开的车,他是我的朋友,他现在替我开车。我被刚才的事故吓着了。”“到底是谁?”她说。“肯定是我。”我说。“是不是他开的?是他碰的人。”她说,嘴里咝着声嘲讽的冷气,唏嘘着:“肯定没有驾照。”
我几乎是强调:“是我开的。他是我的朋友,现在替我开车。你知道,我被吓坏了,遇上这,你也是一样。”
“他没驾照?”她说。“他的驾龄比我的长。我是说,他拿驾照的时间。”“那他怎么这么开车?连步都起不来。” “我的车他不熟练。我的是手动档,他开的是自动档。”“嘁!”朱枫还是不服,或者是不依。“究竟是谁?”
我不想和她再纠缠,这事与她无关。我推倒了她翻来覆去设立的多米诺骨牌。“医院怎么交费?”我说。
“什么意思?”朱枫说,她像是急了。我说我没现钱。“没钱你撞什么人?”
我可再也忍不住了,但我不想激怒谁。“我是说,我没有现金,医院能不能刷卡或支付宝支付。”
“我才不管呢。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她带气地说。
我转过了身,看着她,几近怒目。我看到她上翘的嘴唇颤了几颤,我转缓了神情。“我有卡。”我说。她眼睛望自别处。她看的是何英:“你们单位,我是说你的工作挺轻闲吧。”她突然说。
“忙。”我说,“很忙。”她不屑地摇了摇头,一副不信任的表情。“我怎么听说编杂志很轻闲。”“可我还兼着办公室工作。”“到了。”何英说,“你们先去门诊。我去地下停车场。”
“门诊怎么行?”她说,她似乎一直对何英有看法。“你到底有没有驾照?”
何英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绿皮小本,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正好拿着。”
急诊室候诊厅的柜台前只有一个护士,她说大夫们正在交接班。她指着旁边的一个门。“都在里面开班前会呢。”
我敲了敲,推开了门。“看个急诊。”我说。
“先挂号去。”里面有一个显胖的大夫,掫了掫看似很沉的黑框眼镜。
“在哪?”我问。“门诊呀!”是另一个大夫说的。“这还用问吗?” 我走到她们俩面前。“我挂号去。”
门诊挂号处已排了老长的队,我排在后面,只能等着,最少得半个小时才能挨到。
“你傻呀!”朱枫啥时候来到我跟前的。“还说这么半天了不见人。”她一把从我手里抽出了我一直捏着的银行卡。“这是挂急诊吗?”她急匆匆走到了挂号窗口,站在了最前面那人的旁边。我也跟了过去。她从窗台上递进银行卡。“挂个急诊。”她说。
卡被推了回来。“这儿不收费。”里面的女的说,“和处方一起到收费处交。姓名?”“啥?”朱枫说,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曹娜。”“哪个?”“曹操的曹,女旁娜。”朱枫说。
里面的女的“哐哐哐”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拿出个和银行卡一样的卡在一个卡槽上刷了一下,递出了窗台。
朱枫睨了我一眼,把银行卡和那个卡往我手中一塞。“这是就诊卡。”她说,“得做CT。”她又嘟囔了一句。
我跟着她快步去了急诊室。曹娜依然在柜台旁的椅子上坐着,另两个椅子上也坐下了两个姑娘,周围站着一圈人。何英也在。
我刚到何英旁边,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瘦小男人迎了上来。“是你吗?你碰的人?”他说。
“嗯。”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什么来头。“你是?”“你管我是谁。”他说,“你瞎着呢吗?车往人上开。”“你?”我说。
“你什么你?”瘦子更恶了。“我是曹娜的叔叔。磨蹭啥?赶紧做CT。”他说,仿佛我有多大的不可饶恕的过错,仿佛是我在故意拖延。“挂个号,半天都不来。不是我们的人过去看,还不来,以为溜了。”
“可能吗?”我说。“你口气还大得很。”瘦子说,更狠了。“我口气大了吗?”我说,这下口气还真大了,一变本来的谨小慎微。我真想撕破一种我尽量维持的东西:从曹娜的谎言到朱枫的气焰,到瘦子的恶。
这时,何英拽住了我的胳膊。“有你的电话。”他说。他拉着我往前走了走。“谁的?”我说。“哪里?”他说。“我是叫你过来给你说说,这种情况,你最好还是不要躁。家属说啥了说啥,你得忍住。首先给伤者检查身体,要没啥问题就好了。不然,不管谁对谁错,毕竟人家的人受伤了,要是闹开还了得。”他拍拍我的后背,“得忍住。”他笑了笑。我被他那一向和善的笑治住了。是的,我得忍住。
我走向前去,要敲那扇里面还在开会的门。突然我不想敲,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什么事?”还是那个显胖的大夫。“急诊。”我说。“外面等着,开会呢。”他说。“急诊!”我放大了声音,几乎像吼,里面揉杂了惊恐、忍耐和气恼。
大夫们忽地全部站了起来,面面相觑,像是受了惊吓。“怎么了?”显胖的大夫毕竟知道些前提,他似乎已经被扯进了事情里面。“好了,会就到这儿。”他给其他大夫说。“病人呢?”他问我。
“车把人撞下了。”我说。我转身看。“曹娜。”
其他大夫都走出了房间。我看到我的后面站着的瘦子。兴许他也被我刚才的怒给镇住了,他向我递了一脸的笑。我不感兴趣,说:“曹娜呢?”
我引导着曹娜站到了胖子的办公桌前。
“哪儿?”胖子说,“哪儿疼?撞了的位置?”
“头。主要是头部。”我说。“曹娜,你给大夫说。”曹娜摸着额头上的那个小包。“就这。头有些晕。”“得做CT。”这是后面的瘦子说的。“大夫?”他往前挤了挤。“好,做CT。”胖大夫说。“还有哪儿?”曹娜轻轻摇摇头。
“肩膀,两个胳膊。”瘦子引导着说,“脊背,腿,手腕,对,手腕疼不疼,落地时手腕最易受伤,崴了没?”“好像没。”曹娜动了动胳膊,又转了一下腰。“那好。”胖子边说,边在键盘上敲着。“先做个脑CT,片子出来看啥情况再说。”他抬眼望了望我,“交费去,完了到CT室拍片。”
我早观察过了,知道交费处就在挂号窗口的对面,也知道没人会替代这事。我出了门,急急向大厅走去,看到几个收费窗口前都排着老长老长的队。我径直走到了第一个交费窗口前,站在了第一个排队人的旁边,把银行卡和就诊卡推到了窗台里首:“急诊。”里面一位正在敲电脑键盘的女士撩了我一眼,把一张就诊卡递给了和我并排站着的那位排队者。
我很快就返回了急诊室那儿。何英正和一个人争着什么,声音很大。
“说得倒轻松。”和何英争论的是一个矮胖子,皮肤黝黑。他没注意到我,他继续说着:“说严重了,这是肇事逃逸。”
“这种事,又不是故意的。”何英说,“说不定谁哪天就遇上了。”他带着谦和的微笑。
“你什么意思?”矮胖子说,小眼睛像是要崩盘似的圆睁着,“你什么意思?你是咒人吗?”挥着手,意欲发怒。
何英依然笑盈盈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遇到这样的事了,我们都要设身处地地想想。不定哪天,同样的事情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这还不是咒人吗?”矮胖子说。“你遇到过吗?” “我说的就是这,我的确遇到过。”何英说,“前年,我的姑娘就被一辆摩托车碰伤过。她比曹娜还小,正在上高二。”
“你说得轻松。”矮胖子说,“那一样吗?摩托車和汽车能比吗?”
“比这个严重了。”何英说,“当时,跌倒后手腕就骨折了。”何英用一只手在另一只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我也没为难人家骑摩托的。我领上姑娘到医院拍了片子,用石膏打住,领回了家。孩子一个月没上学去。最终那个肇事者把两千块钱的医药费出了,就了结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姑娘不严重,啥事没有为难你们了吗?”矮胖子很气恼的样子。
“说得倒轻松。”在一旁听着的瘦子突然插进来说,“我老婆去年被一辆大卡车碰了,其实也就轻轻擦了一下。到医院来检查了啥问题都没。那是个外地司机,我们也觉得没事,就让他走了。可谁知道,第二天老婆突然昏迷过去了,住院花了几万块才看好。”
“不要说一个手腕骨折,有什么了不起。”矮胖子接上说,“娜娜不定哪里有问题,腿了胳膊了腰了的,脊椎了脑子了,都得检查。”他的眼神从迷惘变成了神往,仿佛他争取到了一种什么待遇。
“怎么了?”我走近何英,拽拽他。“先检查,先做脑CT。”我说,把表情转向了那个矮胖子,“我是肇事者,有事跟我说。”
那个矮胖子神情猛地专注到了我的身上。
“你是肇事者?”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扭了一下他的脸,他错动着牙齿。“说你是肇事逃逸者才对。”他说着,横了横脸上的肌肉。
“怎讲?”我很吃惊。“怎讲?你说怎讲?”他说,“你把人碰下后,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通过我们家属就胡拉上走?”
“我胡拉上走了哪了?这不是赶紧到医院来了吗?”我说,“先别争论这些了,给曹娜检查要紧。脑CT费我已交了。”
“好吧,”矮胖子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说,“先检查,完了再和你细说这个理。”
“行行行,肯定得个了结。”我说。他走过去扶起曹娜。“我是曹娜的父亲。”他说,好像别人不明白似的,又重申道:“她爸爸。曹一民。”
我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我都被这事给搞昏了,还不知道CT室在哪儿。我转身到了柜台前,问那个护士。她说出门抬头就可看见,墙上有牌子写着呢。
出了门,哪有CT室。是隔离带,然后是一条大路。后面跟着的人都嚷嚷开了。声音很嘈杂,但语意里都是埋怨,针对的当然是我,说我连地方都搞不明白。可他们呢?我问那个护士时,他们不也在一旁听着,怎么也闹不清方向?
“你们在这稍等,”我说,我得忍住,得谦逊,何英说得对,不然光纠缠住了。“我进去再问一下。”
给那个护士一说,她笑了起来。她用右手向右指了指:“是这个偏门。”她说。我一看,急诊室旁边,向南就有一个门,只不过挂着棉门帘,遮得那里很黑。
进了CT室,我让其他人先在大厅里的椅子上坐下。我听旁边一个人的指点先去操作间交了处方单。里面有一个病人正在做CT,大夫说稍等会儿,“这个完了,就叫你们。”
我出来后,看着矮胖子和瘦子在曹娜各一边,头都低向曹娜,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我坐在了何英旁边。
“这个事给宋丽说不说?”我望着何英。“说吗?”何英反问。他停顿着思谋了一下。“按说,这应该不是个什么大事情,检查一下没啥问题,就完了。宋丽现在在哪儿?上班吗?”
“没有。”我说,“宋丽到兰州学习去了。”“那就更不应该给说了。既然在外地,就让她安心学习,免得大惊小怪地受惊吓。”何英说。他摸着自己的额头:“曹娜头上的那个包,用冷藏下的牛奶袋敷一阵,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下去。”
这个我信。他懂医术。当年,他本来想考的是医学院,可被录进了师范学院,后来他又改行进了行政单位,但他一直自学医学。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宋丽突然胃胀疼,我急得要送医院,他说不要慌。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钱包一样的小皮袋,打开来,里面是个夹层,上面别满了银针。他抽出了一根,又拿出了一个纸袋,用里面的棉签擦了擦银针。他把那根针轻轻扎进了宋丽的左手大拇指里,让宋丽闭目静坐。没过十分钟,宋丽竟然完全好了。
他说:“据我观察,曹娜没有受什么重伤。”“可是,”我说,把声音压得很低,“看曹娜父亲的气势,很有来头,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也是。”何英也疑虑起来,“要不你给宋丽说一下这里的情况,看她怎么说。”
“好的。”我说,“要是里面叫曹娜,你招呼着,让进去做CT。”我站起来,避开了曹娜的父亲曹一民看我的眼神,走了出去。
天挺冷的,站在外面,我好一阵犹疑,不知道怎么给宋丽说。我徘徊了一圈,从偏门里进到了急诊室那儿,又从大门出去。我想——我的这个想法来得怪异:如果在那个十字路中间,不是我先过,而是让那辆红车过去了我再行驶,肯定曹娜的电动摩托车已经驶过大门口去了,她也就碰不到我的车上了;如果……时间呀,真是一个让人尴尬的东西,它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它可以给你荣耀,也可以给你耻辱。
我们得找准时间的点数呀,有时候我们太快了,有时候我们又太慢了。所有的雨,所有的交叉与平行,都是由时间的快慢来决定的。我早晨是快了。可是,我觉得,这会儿我又慢了,我得把这个事情告诉给宋丽。
我撥通了宋丽的手机。我没有犹疑,把事情的细枝末节都告诉了宋丽。
宋丽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她没有任何责备,反而安慰我说不要吓着。她说你先看病人,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她说她马上坐高铁回来。我看看手表,三个小时的高铁,她一点左右就应该能到来。
我到门口时,曹娜刚做完CT出来。何英手里拿着个纸条,指着上面的一个条码说:“急诊室旁边有自动打印机,用这个条码在机子上一扫,就可把报告单和胶片打出来。”他转过身,示意了一下别的人,跟上他走。“大夫说,等十分钟后,就把信息传送过去了,就能打印了。”他说。
检查报告和胶片都出来了。报告单上写得很简单:未见异常。我们在自动打印机旁等待、打印胶片和报告单时,曹娜和瘦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着什么。曹一民站在我身边,他一直试图要和我说话,我总是一次次失败地操作着打印机。终于打印成功了。
“未见异常。”我和何英几乎是异口同声。我把报告单指给巴望在身后急迫要看的曹一民。“没啥问题。”我有点兴高采烈。
“没啥问题。”何英也说。“没啥问题?”曹一民情绪并没缓和,口气也不轻松。“没啥问题,那么娜娜头上的包怎么解释,是蚊子叮了吗?”
何英似乎没有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塞责。“这个好办,用个冰袋或者冰奶牛袋敷一阵,最多下午就消下去了。”他很认真地说。
“说得轻松。”曹一民一把从我的手里几近抢夺地拽过了胶片。“这个你能看懂吗?”他说,在我的面前晃了晃,展在了何英的面前。“看得懂吗?”
“能看懂。”何英说,手指从胶片上划过。“这是……”曹一民并没让何英说下去,他“哗”地抖了一下胶片,幅度很大地转换着表情。“先不和你说谁开的车了,也不和你说肇事逃逸了。这个你说了不算。”他转身给瘦子说:“你把娜娜扶上,让大夫看走。”他先进了急诊室门,我和何英跟着,神情茫然。其他人在后面簇拥着。
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显胖的大夫姓李,并且是急诊室的主任。
他先看了报告单。“这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嘛。未见异常,就是好着呢,没有损伤脑子。”他说。
“那么,”曹一民凑得很近,“只能说是脑子没有损伤,并不保证别处?我是说你能保证所有的吗?”
“我保证不了什么。”李大夫说,“我只是以片子诊断。”
“那么别处呢?”曹一民说。“哪儿?”大夫说,“到底还有哪儿疼?”大夫立了立眉头。“那会儿不是说别处都不疼嘛,只有头晕,头上有个包。”
“可是,她现在又疼开了。”曹一民说。他把曹娜往前面拉了拉,又推了推。“娜娜,你给李主任说。”
李大夫抚了抚曹娜的额头。“这个没大碍,只是表皮。别处还有哪儿疼,哪儿不舒服?”
“浑身。”曹一民急不可耐地插嘴说。“浑身是哪儿?”大夫有些不悦,但口气很平缓。“让患者慢慢说。”
曹一民缩了缩不屑的表情。“这儿,”大夫说,指着曹娜的胳膊,“动一下。好,往上抬。疼不疼?“不疼。”曹娜说。“你刚才不是说疼吗?”曹一民握着曹娜的手腕,“你说的疼,你好好给大夫说。”
“像是,”曹娜迟疑着说,“疼。”“你给大夫好好说。”曹一民说,“这儿,这儿,这儿。”他指着曹娜的身上各处,甚至连一直没有提到过的双腿。
大夫肯定已经理清了个中关系,望望我,然后注视着曹一民,摸着鼻子,像是在辨别着一个个来路不明的旨意。“那就,”目光又转向了我,“按照家属的要求,拍个全身X光片吧。”
我点点头。“怎么都行,咋做都行,但愿人好就行。”我说。
大夫刚要在电脑上下单,又停住了。他看向姑娘木讷的脸。“有没有怀孕?”他说。
曹娜侧了侧脸,眼神飘忽地望了望我,不说话,把头低了下去。
“啥?”曹一民声音很大地质问道。“有没有怀孕?”大夫说。“你胡说啥呢?”曹一民很是吃惊,“她还是个姑娘。”
“这是我的职责。”大夫说,“我不管是不是姑娘。我问的是有没有怀孕。”“肯定没。”曹一民像是急了。“要本人亲自说。”大夫很执意,“不然没法拍片子。我不能确定能不能拍。我得负责任。”曹娜很难为情,似乎这个问题与她很遥远,似乎无关。但谁知道呢?大夫不是故意给谁难看。大夫说:“那说不定。”他不是想激怒谁。
曹娜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夫依然看着她。“没有。”她说。
大夫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下了单。
像上次那样,我已不需要排队,很快我就交了费。我看了一眼交费单,这么多呀,近千。我心疼了一下。但我又一想,全面检查了也好,省得以后反悔和追怨。
拍片子的地方在大厅南面,向里走,近乎那种筒子楼的那么个夹缝间。两边都是拍片室,整个楼道里都挤满了人。通过做CT,我已有了经验,先得把处方单交了排队。我进了夹道,看到第一个门正好开了。许多人都伸着手,向站在门口的一个大夫交处方。我也递了过去。
大夫收了几张处方单后,门就关上了。
我连忙说:“大夫,我的是急诊,能不能先给我拍。”“我知道,”大夫说,“还有一位也是急诊,完了就给你拍。”他指指我身后。我转身一看,原来那儿有两个年轻点的一男一女扶着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扶过来。”大夫对他们说。
大夫帮了他们一把,把老人扶到了仪器的具体位置。
我知道我被误会了,看到大夫要往一个小门里进去,我紧忙说:“大夫,不是我要拍片,是别人。”“那你赶紧叫去。”他说,开了门。
出了门,走道里更挤了,几乎水泄不通。我得赶紧,不然让到下一个人,我们还得再等。尽管走道里的人都带着不情愿的表情,甚至蛮横,但我得挤过去。
出了楼道,我见曹一民和何英并排站在楼道前焦急地张望。朱枫和曹娜在他们身后大厅的椅子上坐着。瘦子正随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样的人走了过来。我走过去扶起曹娜。我说:“已经排上号了,下一个就是。”曹一民看到我紧迫的神情,牵住了曹娜。我带头,他俩跟着我向里挤。
我邊挤边给两边的人解释着:“请让让,让让,谢谢,谢谢,有个急诊。”总算挤到了第三拍片室门口。还好站了不一会儿,曹一民正在不相信地用责备的目光望我,门“哗”地开了。趁那两个年轻些的扶着老人出来的当口,我左推右挤,终于把他们俩弄进了拍片室。
大夫说,留一个家属,其他多余的人都出去。
看着曹娜到了仪器旁边,我要出门,曹一民也要跟上我走。“你是家属。”我说,向里推了他一把。
我出了门。瘦子、朱枫和那个大夫坐在椅子上说着话。何英却没了。
我拨通何英的手机。“你在哪里?”“就在大厅。”“我也到大厅了,怎么看不见你?”
他从一个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我招招手。“在这。”他挂了手机向我走过来。
我没有迎着他去。我往外走,他跟了上来。
“走,出去抽根烟。”我平时不抽烟,何英是知道的。我做了个难看的表情。“闷死了。你身上有烟吗?没有的话,我出去买。”
“我有。”何英说。出了大门,我们各点了一枝烟。猛吸了几口,两个人沉默着。
何英突然说:“那个大夫。”
“什么?”我说。“那个大夫,”沉了沉,他说,“那个大夫有问题。”“哪个?”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是刚才和朱枫说话的那个。”何英说。
何英让我先进去候拍片的人,他办个事。
“什么?有事吗?”我说。他摇摇头。“给单位打个电话。”
我才想起,我也没给单位说。我犹疑了一下,还是算了,抽空了到单位去一趟。电话上一说,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大厅里,坐在椅子上说话的瘦子、朱枫和那个大夫都不见了。
曹一民和曹娜也不见人,应该还没从拍片室里出来。但我不能确定,我走到楼道口张望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没出来,曹娜前面那个老人都拍了有半个小时呢。我看看腕上的手表,曹娜进去到现在总共才不过十分钟。
我坐在了一个椅子上,胡乱地翻着微信。小雪又说了许多话。她说从我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几年前发的一首诗《契约书》,她问是写给谁的,她说她打电话问问诗里面的几个问题,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关了微信,打开通话界面,的确,她在前半个小时连续打了三次电话。那会儿,我正在第三拍片室那儿挤来挤去呢。我怎么就按上了她的电话,但我又手忙脚乱地挂了。可是,这个电话肯定已经通了,不然,小雪怎么又马上打了过来。既然是这样,我不得不接了。以前我可没有这么过,许是因这件事心里落寞导致的,许是……其实,我和她只是在微信上认识的,然后相互留了电话号码。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也没问。之前也还没和她通过电话。
我说:“小雪,你好。”“师傅好!”这是她一开始时就在微信上对我的称呼。她说要拜我为师。我知道是说着玩玩,她每次一说,我就嘿嘿嘿,胡乱发个表情,一笑了之。可是……我想起了,她早晨说的那句话“我爱你。”这个可不能胡说。她在沉吟。然后,说着我的诗《契约书》里的一些句子。她忽然提高了声音,嘻嘻一笑:“给我解释一下好吗?”她说。
“这个,以后吧。”我说。“以后是啥时候?”她说,“我昨晚说去看你,你都不吱声。你究竟在哪块住着,方便我去看你吗?家里不方便,可以出来呀。要不下午一块儿吃个饭,到点了我约你。”她一连说了许多。我得赶紧打住。
我说:“别。”
她并没有收住话题的趋向。她说:“你看到我早晨给你问安时,说的那句话了吗?”
“哪句?”我只能支吾。我得有个理由。我说:“我出了个交通事故。”
她一下急了。“在哪儿?”“在……”“你现在在哪儿?”她说。“医院。”我说。“我过去看你。”她说,“我离医院不远。”“别,”我说,“你别来,你又不认识我,来也白来。”“我去了会给你打电话的。”她说,很急的口气。“我不会接的。”我说。
我看到何英向我走来,赶紧挂了手机。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抬臂向我扬了扬。
“冷牛奶,”他说,“我刚到一个商店里看了看,那里面的冰柜里有冷藏的牛奶,我就买了两袋。人呢?还没出来吗?”
“还没。”“给敷上。” “啥?”“很快就消了,没啥问题。” “谁知道呢?”我的意思是拍片结果,也许还有别的。“很见效,相信我。”他说。“不是我,是他们。”我的声音嗫嚅。“我看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个叔叔作主呢。片拍完,不定还要做啥检查?”“曹仲民?”他说,“你是说他。”“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个瘦子。”我说。
“嗯,”他转身看了看,“人呢?就是他说的,还有朱枫。”“说啥?”我感觉莫名其妙。“那个大夫。”他说,迷了一下眼,像是回忆,又像是判定。“也许吧。”
手机响了,我没看,我从侧键上赶紧压了。又响。怕是她到医院了,我不能接,更不能见她,被这事折腾的,我看起来肯定很狼狈。
可是,它又坚持不懈地响了。我打开翻盖,原来是宋丽。把她要给我随时打电话的话给忘了。我心里一抖,仿佛刚刚做了一个亏大的买卖,我得赶紧找一些东西把这个账填平。“正在拍片呢。”我说,既没说假话,又没实质性,既可缩小成一个结点,又可放大成一片漫漶。
“方便说话吗?”宋丽说。看来,她并没有介入到我这边的事态之中,她似乎在心中建立着另外一个体系。“别急,别上火。我已到西宁了。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心很虚地“哦”了一声。好像我犯了双重错误:曹一民说我不报警是肇事逃逸,那么宋丽怎么也在埋怨我不报警?
“不过没关系,”宋丽说,“你不要太着急,啥事都得解决。我已给保险公司打电话了,他们要去现场,得要照片,还要见当事人。”
“车都开走了,哪有现场?”心里自责起自己来,但为了反冲后悔的情绪,我反而口气强硬起来,我说:“算了,牵扯那么多干什么?花多少钱自己出了算了。报这报那的,麻烦死了。”
“你别管那么多,他们会弄的,市政府大门口肯定有摄像头。他们会弄到照片的。”宋丽说,一副指挥若定的口气。“关键是你得报警。”她又说。
“现在吗?”我说。“是的,”她说,“我已经从保险公司那儿把报警电话要上了,你直接打电话到办公室。”她顿了顿,像是没信号了,手机很冷清。但一下子又说开话了:“其实,我已经打了这个报警电话。那边说了,最好是当事人,既然没有在事故当时报案,找几张现场照片也行。所以得你打。”她又说,“情况你清楚,你得说清。”
她把号码发给了我。我没打。片子出来,看要是没问题,这事不就了结了嘛,还惹那么多麻烦干啥。
抬头一看,我边打电话边晃悠,离了大厅很远。曹一民和曹娜已从拍片室出来了,和何英站在一起巴眨着眼睛,不情愿或者不可思议地望我。
我有些发慌,生怕曹一民以为我在故意怠慢什么。“很快呀。”我说。曹一民面无表情地说:“娜娜一直说头疼。”
“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说,“拍片室里太闷。”我抚了抚曹娜的肩膀。“感觉是里面还是外面?”我指了指额头。
“应该是额头。”何英说,“你坐下,我给你敷上,兴许马上见效。”何英让曹娜抑着头,把一袋冰牛奶敷在了曹娜的额角。
曹一民一直无动于衷,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在动,眼睛还一狠一狠地瞪人。我一个本来迟钝的人,也被这个事件逗弄得有了敏感。我得搭讪一下,别让愤怒在他那儿发酵——问题是他何来愤怒。“你这是肇事逃逸。”我想笑,但,就连笑也是多么无趣。我忙掏出何英装给我的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摆着手,但他又接了过去。我掏出了打火机。
“不能。”何英说。我也同时意识到,赶紧摇灭了打着的火。
我咧了咧嘴,一种缓和,一种妥协。“曹师傅,你到外面抽去。”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张取片的条码纸条。“我去打印片子和报告去。”我说,“娜娜敷会儿冰牛奶,看见效不。”
何英说:“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吧?”他望着曹娜。曹一民也望着曹娜。
“咋样?”他说。她睁开了眼睛。“好多了。”“那就再敷会儿。”曹一民说。他“吧嗒吧嗒”地按着打火机,向外面走去。
就这当儿,又来了两个女人,抱着曹娜就哭。把曹娜额头上的牛奶袋都弄得滑到了地上。曹娜掙扎着,坐直了身子。
我正好把片子取上过来。“干什么?”我声音很不客气。
像是刚刚从水里爬出的两个母狗,望望我望望何英,判断着敌意,像是突然被激怒。“就是你这个……把娜娜给碰下的,你瞎眼了,你……”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婶婶——”曹娜站起来拽拽这拽拽那。
我的电话又响了。“咋弄下了?”宋丽问。
我说刚来了两个女人闹事呢。我还故意把手机向那两个女人的方向转了转让她听。“不管了。”她说,“让他们自己看病去。完了让交警处理,该出多少钱我们出,该担多少责任我们担。”她又说,“你报警了没?”
“我报了。”我在支吾。“咋说了?”她问。“我先处理这里的状况,完了给你细说。”“就他们那态度,还处理个屁。”她电话上说,很断然。
我挂了手机。“处理个屁”,她怎么也说粗话了,一向文质彬彬。我“扑哧”一笑,全然没了恼意。
我走到她们旁边。我轻声说:“完全是为曹娜好,她头疼,不能吵。听曹娜叫你们婶婶,既然是亲人,就为她着想点好吗?”
何英抚住曹娜,让她坐回了原处。他把冰牛奶又敷在了曹娜头上。
“婶婶。”曹娜又叫了一声。两个女人不情愿地答应了一下。“爹在外面呢。”曹娜说。“我见了。”其中一个张扬着一股莫名的荣幸说。我指着门口的方向。“他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个女人。原来是朱枫。
两个女人向曹一民迎了上去。朱枫并没有随上来,她折身向急诊室那边去了。
“怎么样?头?”曹一民问曹娜,“片子取上了吗?”又问我。
我“哗哗”抖了一下手里的装片袋。“片子全部打印出来了,但报告单没出来。扫了好几次条码,都是传输不成功。”我说。我想曹一民应该明白我的指向:是让曹娜再敷一会儿呢?还是接下来干什么呢?
“我好多了,”曹娜说,手扶着奶袋,起了起身子。“不疼了。”曹娜把奶袋取下来,托在手里,摇了摇头。
曹一民并没见喜悦表情。他横扫了何英一眼,看向我。
“报告没出来,就让大夫看走。”他说,“就算报告单出来,也得把片子拿上让大夫看。我们懂个啥,看了也不起作用。”他的目光放在了何英身上,但少了敌意,或者说不信任,兴许是奶袋把她治好了,这是实事。
“要不让曹娜再敷会儿,我看着,”何英说,“敷得时间多了,效果更好。你们先让大夫看片子去。”他耸了耸肩,示有征求的意思。
曹一民没同意。“算了,一起走吧。她是病人,大夫问起啥来,她的身体,我们又不知道。”
总共七张片子,李主任看得很慢,每一张都要翻来覆去看几遍,末了还要在某一处或者某一点凝视一会儿。我就紧紧贴在他坐着的椅子背后。我的心都跳到了嗓门儿上。我几乎在做着祈祷,心里设着平安的祭台。我念念有词,但怕哪张片子上出现小小的问题。尤其是他每次在片子的某一点上凝视的那一刻,我都觉得那就是即将暴发的灾难源。
总算看完了。李主任把片子顺手撂在了一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他也在担心着什么,终于放了下来。
“没问题。没有任何损伤。”他说。他的脸上泛着红光,仿佛这个生命是他刚刚救回来的。“没必要住院。刚才有个家属说要住院观察。没必要。”
是谁说要住院,我在脑子里回旋了一圈:“谁说的?”“一个女人,就刚才。”他看了一圈,接上说。
我看了看曹一民蛮横的脸。我知道他心里又有不快在涌动。我不想在另一个方面上再把曹一民给激怒。“大夫,你是专家,听你的。”我几近谄媚。
“看你挺达理的。”大夫把话语转向了我,“像个文人。在哪高就?”他有些套近乎地问。
“旅游局,”我说,“编《丹霞》杂志。”我刻意看了一眼曹一民。说实话,我的心气往上升了几分。不算是挫败吧,但就像磁铁,他冷傲的脸相上有了相斥的退缩。
“这个?”曹一民说。“那个杂志不错,我以前经常看,近两年怎么不见了,以为不编了。还存在呀?以后给我们也送两本看看。”他说。
“没问题,你把通讯地址发给我,我每期出来都给你寄。”我问了他的号码,按了过去,让他闲下来了给我发短信。“我车里就有新出来的一期。病看完了我给你送过来。”
“这个?”曹一民不耐烦了。“病人咋弄?这个?算什么性质?”
我知道他下一句就是:肇事逃逸。我必须把他引回到当下。“曹师傅,你看,是住还是不住。”这个其实大夫已经说了。我是怕曹一民一时为别的恼怒,我把他引了回来,给他放宽了余地,仿佛一切都由着他,而实际上得听李大夫的。
“这个?李主任?”他说,“那么头上呢,我是说脑子里。有过的,当时检查了好好的,可是后来又昏迷不醒了。总得有个说法。”
“要啥说法?谁给你说法?”李大夫说,“要是怀疑,只能过上一两天了再复查。”“咋复查?”曹一民说。“做脑CT。”李大夫说。“要不?”曹一民停了停说,“要不就住院观察两天。”
李大夫诧异地看着曹一民。“给你说了没必要,人完全没问题,过两天了来复查一下。”李大夫说,咬了咬牙关,从关紧的嘴唇里放出些“嘿嘿”的笑来。“我给开上一组药输去,边输边观察,输完没啥事就回去,后天了复查来。”他开好了处方。“好了,交费去。”他知道我是交费者。“取药房就在交费窗口的斜对面。交完费了把药取上,到二楼输液室里输去。”他用手指了指头顶的楼层。
我看了看曹一民不情愿的眼神说:“曹师傅,你们先领娜娜上二楼找地方,我交费取药去。”
“先找好位置。”我又给那个曹娜叫婶婶的女人说,“这个你行。”
那个女人长相不错,脸白皙,不怒时倒也可爱。我被她突然的笑温暖了一下,刚才的芥蒂一下释然了。“我和你去。”她说。
“不要,”我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你能给曹娜找下个输液的位子,就算是大功了。”我也向她笑了笑。
“我叫白雪。”她突然主動说。曹仲民剜了她一眼。李主任把片子递给了我。我接过来往袋子里装。白雪搭手给我帮忙。我让她提着,我取药去方便。李主任的电话响了。“嗯,好。”他应着声。“稍等一下。片子先不要拿走,我们有个会诊。”
我从白雪手中接过了装片子的袋子,转身给了他。
我在那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把药取上。
我本身长期坐着写作,坐骨神经有问题,站的时间长了,我的左腿已麻木,胯骨还酸疼。前走几步,我有些站不稳了,赶紧挪过去,在一块凸出来的暖气片上靠了靠,才缓过点劲来。这种情况,我有个急救的办法,比如我到外面办事,或走的路长了都会发生这种现象,得操作一下,不然怕坚持不下去。我有经验。我慢慢走着进了旁边的卫生间,站在了洗手台前,一手扶着洗手台,另一只手搬着左腿的大腿根。我一用力,把左腿抬上了洗手台。
我侧着身子,一下一下做着压腿运动。数着做了二十下,我停了下来,这是我每次要做够的次数。我放下腿,试了试见效了,不麻木了,虽然胯骨还有些疼,但已不碍走路。
我到了急诊室那儿,居然找不到上二楼的入口。我不得不问候诊厅柜台上的那个护士。护士按了电梯按钮,“按二楼。”她说。
电梯门一开,白雪一下闯了进来。她有点风风火火,没看清我。她一进门就要按按钮。我急说:“我要下。你干啥去?”她才回过神来,看着我。“是你呀,我正找你去呢。”
“咋了?”我心里忐忑。“没座位,椅子都让输液的人占满了。床位倒是有。”她说。
“那就在床上输呀。那不对病人更舒服些吗?”我有些发急。
“说得轻巧。”白雪说。电梯门已关了,但定定停着。她按了一楼。
“还下去干啥?有床就在床上输嘛,这么个也要问我?”感觉他们太有点推托了。
“得开床位去。”白雪说,“椅子上输不要钱,床上输要收费。得开了单子交了费才行。”看表情,其实她也嫌麻烦。“这个大夫也真是,既然有床,刚才不同时开上,让人一趟一趟地跑。”
电梯到了一楼。我说:“你上去吧。我开单子、交费去。”
她呶了呶嘴。“既然下来了,就一起走吧。”
李主任不在,急诊室里是一个很年轻像个实习生的小伙子。
“李主任呢?”我问。“不在。你们什么事?”他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他的左额下有一块紫红色的疤印,几乎占据了整个太阳穴。人倒和蔼,一脸的谦逊弥补了生理上的不适。 “主任会诊去了,在十二楼。啥事?给我说。”
“这个,”我犹疑着,还是勉强说了,“我们要在二楼给一个病人输液,没有空椅子,只有床位,药是李主任开的,你看咋办?”停了停,我看着白雪。“开个床位。”
“没问题。谁开都行呢。”他说。“我以前听说过,一个大夫看过的病人再让另一个大夫看的话,两个大夫之间就会起矛盾,会导致两个大夫都不给你认真看病了,最终吃亏的还是病人。”我说。我揶揄了一下自己。“看来是道听途说。”
“也有,只是个别。”他说,“再说了,我是李主任的徒弟。”
我牵了一下白雪,觉得不妥,赶紧放开手。“我交费去。你先上。”
出了急诊室,她并没有去楼梯那边,而是随着我。我摇了摇头。我往前走。
“还是一起走吧。”跟在后面的她突然说。我转过身:“咋了?你先回输液室去,我马上就去了。”她没搭我的话,瞪圆了眼睛像个寻古者一样故意滑稽地晃了晃头,像是探寻到了什么珍宝似的望着我的腿。“走两步。”她说。
“咋了?”我径直向前走去。“停下。你有病。”她说。“你才有病。”当然是玩笑,我嘿嘿一笑。她也笑了。“你腿是怎么了?”她说。“坐骨神经疼。这个算啥病,时间长了。”我继续开了步。她抢到了我前面,堵住了我。“我知道你,很早了。我也喜欢写作。我崇拜你,算你一个粉丝吧。”
我笑了笑,一下子感觉熟识得像老朋友。“那你刚来时,为什么那么恶?”我笑了。“让人感到很可怕,谁还敢结识你呀。行为和名字大相径庭呀,白雪。”我说。
“那不是要给你个下马威嘛。”她笑得佝下了腰。“我们到医院门口,见了娜娜的爸爸,他给我们说了,知道了撞人的人就是你。我在刊物上见过你的照片,很像。”她又笑,“所以就想给你来一招,看你有多大承受力。还行,是我想象中的那个莫西。我也爱好诗歌。爱好。但他不支持我。给我,”她接过了我手中的卡,“我交去,你在椅子上缓缓吧。”
我并没有缓,随着她一起去了交费窗口。
病人和家属都在输液室的楼道里等着,很焦虑的样子。不用搭话,从他们的脸相上就能看出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股愤怒的埋怨。就这点时间,都是匆匆忙忙的,但我不想触碰这种情绪。
我走到了曹一民旁边:“开好了,抓紧弄上输液吧。”曹一民嘴唇动着,一脸冷漠,刚要说话,曹仲民从后面挤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我和白雪,鼻子里恶狠狠喷出了一股怒气。他要表达一种强烈的东西,但还没有来得及,旁边的朱枫已抢先了一步。
“还输什么药?”她说,薄薄的嘴唇像是一面悬崖绝壁,整个嘴大张着,含满了事情的凶险。“曹娜呢?”我急急地问,“曹娜好着吗?在哪儿?”“娜娜在床上呢。”曹一民瓮声瓮气地说,“床位我们先占下了,你把交了费的票给护士。先不输液了。”说完他进了病房。
“咋了?咋又不输了?”我不得不问朱枫,也兼涉着曹仲民。朱枫就在我的旁边,眼睛里依然放射着一种高傲的神情。仿佛她就是主人,仿佛整个事情就是由她操控。我避开了曹仲民睥睨的眼神。能看出来,一部分是他刚来时就有的,是家属对事故的强硬,另一部分肯定是现有的,是看到我和白雪的亲近才产生的。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更多的是敌意。我感到好笑,尽管白雪给我说过他们的僵持,但与我有什么关系。没有得到他们的回应,不免有些尴尬,也有不明真相的不安。我放慢了步子,退缩着向白雪靠了靠。
“咋回事?”我问白雪。
她搖摇头。“不知道,进去看。”她后面那句声音大了些,进了门的曹仲民又转身瞪了一眼。
我突然感到似乎少了些依靠,心里虚虚的,我才意识到没见何英。我退着,一转身,到了电梯口。
我按通了何英的手机。“你在哪儿?”心里有些急躁。
“我就在输液的这个病房里。你在哪儿?怎么还没上来?”“我在楼道里。没见你,还以为你去哪里了。”“我出去了。咋了?”他说。“没咋,刚才我上来,人群里没见你,还以为……”我说。“我在病房里给曹娜敷奶袋呢。我还以为他们怎么你了。”他说。
我摇摇头。“没有。怎么又不输液了?”
何英纵了纵眉头。“谁知道咋回事。刚才把床位占下后,护士把药拿上正要配药去,突然接了个电话就停下了。问她怎么又不输了,她说主任让先停一下,有个问题,她就走了。”
“再没人说啥吗?”
“有啊。”何英说,“一会儿朱枫和曹仲民就来了,说大夫们在十二楼对曹娜的片子会了诊,说曹娜的右手手腕有一处骨折,不能扎针输液。得病人也去十二楼,再一次确诊。”
“干吗不在左手上输?”我有些气恼。
“不是那么回事。”何英说,“要确诊,确实后,就得在手腕上做手术或者打石膏。然后得住院,才能输液。”
一伙人簇拥着曹娜到了我们面前。我的手机响了。“上十二楼。”朱枫说。
我望见她看我时的眼神,心里一颤,仿佛有什么不详。但我的手机响个不停,似乎因为我不接的原因,响得更凶了。
“你们先上,”我说,尽量谦恭。“我接过电话就上去了。”
“你不会溜吧。”朱枫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气愤无比。“你……”我说。我咬着牙,咬得吱吱响,像是把后面要说的都给嚼碎了。我突然没有了给她解释什么的必要,险恶地斜了她一眼。“你先上去看着,”我给何英说,“宋丽的电话,我接完就上去了。”
我得避开等电梯的他们。我沿楼梯朝下走了几步,可是手机已经不响了。的确是宋丽的,已经连续响了两遍了,我得回过去。但是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宋丽,是小雪打来的。我不知所措,她不会来医院吧,怎么面对她呢?第一次见面,我这么憔悴,这么狼狈。我犹疑着,也许是心动,也许是手误,我怎么就把手机给接通了。我听到了一声“喂”,吃惊不小,我赶紧又挂了,怕她再打过来,抢先按通了宋丽的手机。
“怎么老是不接电话?”宋丽接得很快,似乎就等着我给她回电话呢。“还忙啥?还和那些人在一块吗?”宋丽说话利索,但只是疑问,没有责备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没有听我的。不过也是,不管谁对谁错,毕竟把人给撞下了,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宋丽说,口气很是亲和。“他们再没有无理取闹为难你吧?”
“有点,好像没那么简单,好像有人在制造麻烦。不过,也不一定。等等就知道了。”
“咋回事?”宋丽问,这下有些急了。“谁在制造麻烦?又是那两个女人在吵闹吗?不理她。要是再那样吵闹,还是我给你说的那样,走人。让他们自己看去。看完了咋处理都行。”她说,还带了责怪。“不听人的话,你就受那个龌龊吧。”
“不是那么回事,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说。
“到底啥麻烦么?”宋丽不光是急,还有些躁。“这个人干啥都吞吞吐吐的。”
“是朱枫,还有一个大夫。我觉得。何英也觉得。”“朱枫是谁?”
“曹娜的同事。曹娜就是被碰下的那个女的。”我没有让宋丽插话,“本来,主治大夫看了所有的片子后,说病人没事,没受任何损伤,说输液观察一下,再没啥不良反应就可回家,后天再复查一下。可就要输液时,突然又变了,说是又会诊出了什么,说曹娜的右手腕可能有骨折。说还要会诊,如果真骨折,就得动手术、打石膏,就得住院。”我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气了,“就是那个朱枫。我们拍片子干什么时,她都不在场,原来她和一个大夫一直在鼓捣什么。还有那个曹仲民,就是曹娜的叔叔。反正就是这样,我也不是太清楚。”
“不说了。”宋丽突然很烦燥地说,“就这样吧,你先看着,事情已经出下了,就得面对。再说了,还有交警呢,还有保险公司呢。”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已经到民乐了,啥事回去了再说。”宋丽挂了手机。
我突然想到还没有报警呢。我翻出了她给我发过来的报警号,拨了出去,但占线。我向四处瞅了瞅,想出去抽支烟,边抽边打电话,手机又响了。我拿起手机看,是小雪的。
我犹疑着,但也没有挂断。“咋不接电话呀?”是白雪。她在离我不远处站着,手里提着个小包,笑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喜事。
“怎么,会诊完了吗?”我先想到的是这个,“手腕好着吧?”我也有了笑意,似乎这就是肯定。
“哪里?”她大大咧咧地说,“曹娜被叫到了一个病房里,一直没出来。其他人被安顿到一个大办公室里,听一个大夫周天子李霸王地胡咧咧呢。我不爱听就出来了。你咋不接电话?是不是仇人啥的,不敢接?我可不相信你有仇人。也许是情人吧?”她诡异地笑着。
“陌生號。现在推销呀理财的电话太多,能接过来吗?一接就把他招惹下了,时时打,烦死呢。”我说。电话不响了,我把手机放进了口袋。
“是吗?”她边说边向我走近,“谁管你那些事。不接就算。” “我出去抽支烟,完了就上去。”
“好吧,那我在这儿等你。外面冷得很。那么冷的,抽什么抽。”但她只是那么一说,还是说:“我等你。”
我的手机又响了,是个短信。“你真狠,但我更爱你了。”小雪的。
我刚点着烟,没吸上两口,白雪也跟了出来。
“外面太冷,你进去在里面等我。”我说。“你不冷吗?”她伸伸脖子说。“哪能?”我晃了晃手中的烟。“这个,马上。”我狠狠地吸了几口,扔了烟蒂,突然有了感动。“你不和他们像,但你也是家属。”“当然,我肯定不和他们像。事情该咋就咋,不是谁为难谁。”她说,“没事,会过去的。”
“要不你先上去。”我想到了曹仲民,想到了他恶狠狠的眼神。“曹仲民是你丈夫?”我说。
“是的,但我们闹翻了。我给你说过我喜好诗歌,但他不支持。”
“啊?他不是说你在不久前也出过车祸吗?他说你被一辆外地车撞了,当时好着呢,但让肇事者走了后,你昏迷过去了。说花了三万多才把你救醒,是吗?”
“哈哈哈。”她笑了起来,“别听他的,别听他胡说。”她冷下了脸。“我与他闹翻与这也有关。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他用这帮别人讹钱呢。别信。”
我吃惊不小。“我早和他分居了。我们的房子被房产商征了后,给了楼房,还给了钱,我没要。我在城里面租了间房子,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打工呢。”她说。“离了?那可不好。”“有啥不好的?不过没离,他不。”
突然谁都不说话了,仿佛那种气氛不适合说话。进了电梯,她突然说:“能赠我一本你的诗集吗?”“没问题,车里就有,刚出的,新的。走廊诗篇。”
到了十二楼,刚要出电梯,白雪又把门关上了,并且按上了一楼。
“我不想去了,与我没多大关系,他们在挤兑我。我不想碍某些人的眼。”她说,“有些事,我不想介入。”
她一顿一顿地说着,仿佛在配合电梯一层一层间隔的音乐。我一直没搭话,仿佛就应该是这样,仿佛这是设定好的程序,仿佛我要打破就是我的过错。但我从她的这些话中,感到了她与他们的格格不入。
“那你为什么要来?”我说。“他们并没给我说,是娜娜给我说的。娜娜起先给曹一民、曹仲民打了电话,他们通知了所有的亲属,就是没有给我说。是娜娜给我打的电话。”她像是很痛心地摇摇头。
电梯停了。到了一楼,门开了,我让她出,不然时间长了,还真让他们以为我跑了。
“一起出。别那么急,不会那么快的。他们在磨叽呢。”她说,“熬鹰,你知道吗?”她拉了我一把,出了电梯。“他们在熬鹰,你懂吗?大漠里的猎人训鹰那样。”
我踌躇着,不知说啥。我说:“那我送你回去。”
“那倒不必。”她说,“我们的传媒公司就在附近,不远。河西市第一幼儿园知道吗?”她凝着眼神望我,“就在那个旁边。”
我说:“知道。你回去,我上去看去。”
“我说了别那么急,你不明白。”她说,“你得给我取书,取了你再上去。我可不想再来了,谁知道啥时候再能见到你。”她鼻腔里有了异样的声音,眼睛也有些湿润,好像我们有过多深的交情。我的心里突然也不好受起来,像页门扇,被人转动“咯吱”疼了一下。
到地下停车场,我给她取了我的诗集。看到《丹霞》,我也拿了三本,一本给她,两本是给李主任的。
离开时,她又像先前一样开朗了:“没事,有些事你得坚持。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知道一些别的东西,但我不想问。她说了她不想介入,那就算了,那就不要让她掺合。
我没有直接去十二楼。我先去了急诊室。我想把《丹霞》给李主任放下,拿来拿去的多不好,让那些家属们怎么理解。李主任在了当然好,当面给他,显得尊重。万一不在也没关系,给他徒弟,就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
我到了急诊室大厅。我向柜台上的那个护士递了个笑脸,并没有问话,但她明显把我认下了。她向右手的急诊室门展了展手,说:“李主任在呢。”
“谢谢!”我很感激,感激她驱散了我心里猜测李主任在不在的忐忑,感激她引导我找到了电梯。这个时候,每个面带笑容的人似乎都是我的亲人。我把一本《丹霞》给了她。有笑容的人肯定喜欢文字,这个我信。
我走进了急诊室。李主任和那个青年正在说着什么。
“李主任,这个。”我说着把《丹霞》递了过去。
他翻开目录,认真地看着。“好,真的太好了,一看篇目就非常不错。”他说,“装帧、设计也非常大气。”
我在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倾心于他对刊物的赞誉。
我左顾右盼着,似乎到了我的编辑部里。我把目光定在了青年的桌子上,那里有一撂片子,心里猛地一个惊悚。我想到了我的正事。
“李主任,曹娜的片子怎么会诊下了?”我急切起来。
李主任像是一口响了很久又沉默了的钟,突然又被人敲了一下,“哦”地嗡了一声,整个空间里有一种怪乍乍的吃惊。也许是他太投入于杂志里的某个东西了,他抬起头,两眼茫然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从脑海里找回我说的事情。
“早会诊完了。”他放下杂志,慢条斯理,仿佛是把刚找回来的东西往顺里捋捋。“其实没啥,关键在于病人的家属,他们一定要找一个受伤的部位。有个女的好像对医院里的一些规矩、包括事故的善后处理要什么依据,都非常清楚。”
“什么意思?”我似乎没听明白。“你傻呀!”李主任说。他停住了,还有别的东西,但没再说。“你要有你的坚持。”
我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了,语意虽不明,但语感很厚重。
“你上去后,十二楼。他们会找你的。在给手腕打石膏前,得让你知道。你得交了费才可以做。你得坚持。他们已经决定下的是右手腕骨裂,你坚持再给右手腕做个CT。你要有你的坚持。”他抬高了声音,有些语重心长。
“赶紧上去吧。”他又说,“書我收下了,会认真拜读的。地址我发给你。”
十二楼原来是急诊住院部。我下了电梯,走出入口后,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柜台。柜台上没人。我从左边的楼道向里走去,我挨着门上的玻璃往里看,走到头了也没有发现他们。我又折回到柜台前,我想问问人,敲了敲柜台也没有人从柜台后面出来。我索性又沿右边的楼道向里走。没走几步,曹仲民从一个门里走了出来,挡住了我。我左进他左堵,我右进他右堵。
“干什么?”我心里有恨,但说话还是很平和。我不想把事情惹翻。“不需要我在场了吗?你的意思是?你说个话,我现在就回?”我说,带着点揶揄。
“白雪呢?”他的用意在这呀。“我怎么知道?”我调侃地说,“再说了,白雪是谁?我认识吗?”“你?”他哼了一声说,“和你一直嘀嘀咕咕说话的那个女的。她人呢?”
“不是你们一块儿的家属吗?”我好笑地说,“我怎么知道?”“你等着。你癫狂,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剜了我一眼,让开了路。
我进了曹仲民出来的那个门。曹娜不在里面,其他人都在。
“曹娜呢?”我问。好像谁都有心事似的,一脸默然。“人呢?”我问何英。何英正和一个大夫在一台电脑前看着什么。“怎么会诊下了?”我走到了何英旁边。
何英看见了我。“正好你来了,大夫找你。”他又转向大夫。“就是他。”“什么?”我说。“大夫正要找你呢,你和他说。”
这不正是和朱枫在一块儿的那个大夫嘛。何英怎么和他凑到了一起?
“你来了正好。”那个大夫说,“我们会诊了两次,曹娜的右手腕有处骨裂,得做处理。是要动手术,还是打石膏呢,正在研究做决定。病人已在手术室里。这个也得家属拿主意。你是肇事者,你得说话。”他望望我,又望望电脑。电脑的整个屏幕是一张黑色的图片,里面有几根黄线游走着,一闪一闪的。
“你过来看。”那个大夫侧了侧身子,用手在电脑屏幕上指着。“很明显,”他指着图上一个亮处。我也看出来了,那是手腕,“这儿,你看,”他指着手腕上的一个骨头,“断裂了,横着骨头。看到了吗?”我的确看到了一根小骨头上,横断着有个裂缝。我不由自主地在点头。“看清楚了吧?”他又说。
“看清楚了。”我说。但我也想起了李主任说的话。“那就快做决定。十一点多了,赶下班得把这个病情处理掉。还有别的病人呢,我们总不能光让这个病人给拖延住。”他说。
“我的意见就是打石膏。”曹一民突然站起来,声音很高地说。“做手术太麻烦,也不想再叫姑娘挨那个疼,就把石膏打上慢慢缓。”停了一会儿,好像别人还没理解似的,又说:“这个主意就得我拿,再谁说了都不算。”
大夫很冷静,他想从何英的脸上找到点帮腔。“你觉得呢?”他说。但何英把脸扭向了别处,马上站了起来,胡乱地向他笑了下向外走去。
他并不看重我,没有再向我问话,似乎他已经给我说明了病情,以下就不是我的事了。“那就听家属的,给曹娜打石膏。病情呢,大家都看到了。就这样吧。”大夫说。他站了起来又坐下关了电脑。“家属们可以待在这里,到二楼的输液室去也行。打石膏很快的,完了就下去输液。”他神气地鼓了鼓嘴,像完成一个多重的使命。
“你,”他指着我,“你赶紧下去交费。”我没否定,也没肯定。“你得坚持。”这是李主任说的,我记着呢。我走向何英:“是真的吗?”
“啥?”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电脑上的和片子上的截然不同。我是说电脑上的和片子上的,不是一个人的,不一样大。”
“那你咋不说?”我说,“我还以为啥原因,你和他凑到一块儿了。”
“你咋能那样想?”他笑了笑,并没生气。“是他听说我懂医,给曹娜敷了冰牛奶,把曹娜头上的包给敷下去的,就叫我到电脑前看那个图。他是故意的,不知道我究竟懂得多少,塞责我呢。”
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肯定有问题。”他说,“曹娜拍片子的那会儿,朱枫和他说的就是这个事。我给你说过。”
“那咋办?”“咋办?如果说得过了怕家属闹事。很明显,朱枫和那个大夫说定了什么。”
“我有个主意,做个手腕CT。”我说,“这样总说得过去吧。为了确诊嘛。他们也不好反对吧。我又没说不让做手术、打石膏。”
他望着我,吸了一口气,咂巴了一下嘴。“这个主意不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很聪明呀。”
我不能说是李主任出的主意。“就这么一想,你看行的话,还得你给他们说,给那个大夫说。得赶紧。”我加急了口气。
他望了望我,摸着墙上挂着的画像上白求恩的嘴唇。“好,我说。先给大夫说。”
他急走几步,接着就跑了起来。我跟得也快,到了手术室才追上。朱枫和曹娜在里面,还有另一个大夫。
进去的大夫刚要戴口罩,看见了呼呼哧哧的我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说,“先到外面去。这是手术室,我们要给病人打石膏,有话等这事完了再说。”
“这个话就得现在说。”何英说。他本来就很白的脸,更显苍白,“先不打石膏。先不打了。”
“咋不打了?”和曹娜坐在一块儿的朱枫先急了。“你能做了这个主吗?”她像风一样地旋到了何英旁边。“是不是真正的肇事者是你?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车开得那么烂,肯定是你。怕出钱吗?怕出钱就不撞人。”
又是这话,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何英总是那么冷峻,别人说什么都可以置之不理。“我们想再复查一下。”
“咋复查?”大夫说。“再做个CT,做个手腕CT。”何英说。“嗯,对,”我说,“做个手腕CT。”大夫一下僵住了,稍后错动了一下牙齿。
“你在怀疑我们的会诊吗?还是?”他一下口气强硬起来,“要怀疑就到别处看去。”“不是怀疑。”何英说,“只是想再检查一下,确诊一下。”“这不就是怀疑吗?”大夫说。
站在一旁的朱枫立起了陡峭的嘴唇:“不行。我代表家属不同意。娜娜受不了这种反复折腾。”
何英很宽展地笑了笑。他虽然没说啥,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笑就是一种抗拒。是他一贯的持反对意见时的撤离,而撤得越远,拒斥的力量越大。他把脸转向了别处,一架仪器像一个鞠躬的人一样站在那里。
我现在才明白了李主任说的“你得坚持”的真正含意。有各种意见向你攻击,你不坚持肯定就是另一个结局。
“那好,你既然能做主,你就给曹娜治疗去。怎么治疗我都没意见。现在我不管了,完了做处理。当然,我还要把现在拍下的片子拿到别处去鉴定。”我底气很足地说。
大夫一下恼羞成怒了,脸红耳赤地把口罩往操作台上一扔。“不管了,你们咋弄咋弄去,商量好了再说。不在这里治也行,别处去。”他站在那里用指头擦了擦仪器上的一个标签,像是在对仪器做细致研究。但他脚下一滑,身子向前一倾,额头几乎碰到了仪器的横臂上。
我看出了他心里的复杂,想笑但忍住了。“走,”我拉了一下何英,“我们走,让他们决定去。”我转向朱枫,“你们咋看都行,完了处理。啥结果我都认,总行吧。”出了手术室,我又返回说:“大夫,給你说清,片子我可得拿走。我到别处再去会诊一下。比如省上的哪家医院。”我看了一眼脸上起了几坨青紫晕团的朱枫,又转身出了门。
我走到何英身边。“走。不管了,去会诊室里把片子拿上走。”
“慢点。”何英拽了拽我的胳膊,“这不是结果。慢慢走,不要闹得太僵了。你看着……有人会承受不住的。”
他话音没落,朱枫就追了出来。“这个你们得管。”她整个脸都涨得紫红。
“咋管?”我说,“我们说了又不算。” “你们说到底咋弄?坚持不打石膏吗?”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为难之情。“不是不打石膏,我们可没有说不打的话。”我望了望何英,“我们是说再复查一下,确诊手腕处有骨裂了,就打石膏。”
“大夫说了,打石膏越早越好,迟了愈合慢。”她说,“他们三番五次地会诊,难道还不能确诊。再咋确诊你才信呢?”
“做一次手腕CT。”我说,“CT拍片更清晰。”“谁给你说的?”那个大夫说,“谁出的这个主意。”“没谁?这是个常识问题。”“李彪给你说的吧?”“李彪是谁?我们都不认识呢。”我嘿嘿一笑。“曹娜的主治大夫。”他呲了呲嘴唇。
我摇了摇头。
“肯定是。他一直和我作对。”但他也不能确定。不过他已软了下来。“那好吧,就按你们的要求,做手腕CT。”
“那你得开个单。”我想缓和一下气氛,把就诊卡在手里晃了晃了。“现在在急诊住院部,你是这儿的大夫。得你开单吧。”
“那不是我的范畴。”他几乎没了任何兴趣,麻木地说,“没住院,我不管,到下面急诊室开去。”
单子开上快十二点了。“这会儿已经做不了CT了。”李主任说,“那边马上就要下班了,做一次CT最少得半个小时。你们先回去吧,下午两点半来了做。”他向我给了一个深远的笑意。
我说:“谢谢!我得赶紧把费先交了。”
交完费,我问曹一民怎么办。我心里发急,不能一直让他们把我耗住。我还有我的事,比如报警,比如宋丽马上就来了,比如我现在连单位上都没打招呼……我得把他们甩开,利用中午这点时间办这些事。我还得吃饭呀。他们总不会连饭也不让我吃吧。我说:“我送你们去。你们家在哪里?远不远?我送你们。”
“那倒不必了。”曹一民说,“但是有个事情得往清楚里说一下。”“啥?”我说。
出了医院门口,何英说:“你们先说,我到地下停车场开车去。”
我把钥匙给了何英。我说:“你说啥事?说吧。”
“你这是肇事逃逸。”他激动了起来,嘴唇一颤一颤的。“你得负法律责任。”
“你怎么还纠缠这个问题?”我说,“车里拉着曹娜,是为了给她看伤才离开现场的,怕她有啥危险,怎么是肇事逃逸?又不是我一个人开车走了。”“怎么不是?”他声音非常强硬,“没给家长说就是逃逸。还更严重呢。如果曹娜当时是被撞死了呢?你拉上不会做别的处理吗?”
“你积点口德吧。”我说,“那是你的女儿。”我顿了顿。心里的火在上升,我得按下去。既然他说了,我也姑且一次,我说:“即使把人撞死了,也还有她呢。她在车里坐着,况且就是她要我们马上送曹娜上医院的。”我指着朱枫,“是你一直在操控,对吧,朱枫?”
“我急着救人,难道错了吗?”朱枫懵了,像当头挨了一棍。
“错不错不是我说了算的。难道你听不出来吗?说我是肇事逃逸?那么你呢?是你让我这样干的。”我说。
朱枫脸一阵青紫。“我不知道。我不管了,与我何干。”她松开了牵曹娜的手,甚至还甩了一下,像爬悬崖似的,痛苦而艰难地走了。
“再说了,肇事逃逸不是谁说了算的,有交警呢。”说到这儿,我想到了赶紧要做的事。我得报警去。“你不能走。”瘦子曹仲民急急地追了上来,“你跑了咋办?”
“可能吗?”我刚要说“别以小人之心怎么怎么”,但压下去了。我不想把他们惹恼,事情也就够多的了。“你放心吧。”
“有过的,”他说,“我媳妇前几个月就被一个外地车撞下……”我挥了挥手,向空中摆了一下。他停住了,可能意识到了白雪给我说了什么。他结巴了几下,换成了另一个方式。“总得留下些什么凭据。”他说。
“难不成要扣押我吗?你们?”我说。
这时,何英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了出来,停在了我们旁边。
这个瘦子灵机一动。“不扣你。有了那个就不怕你跑了。”
“啥?”“行车证,身份证。”“身份证就在我身上装着。”我说着拿了出来,又从车上取下了行车证拿给他们看。“得给我们。”曹仲民说,理直气壮。“可能吗?”我吃了一惊,“现在没有这些证件谁都寸步难行。”
“你又不逃离,”这个瘦子,说话真让人咬牙切齿。“就中午一会儿,你要到哪里去?还寸步难行呢?”
“我要报警,我要找保险公司,都得要身份证和行车证的。”我闪开了他欲抢夺的手。“我保证。”“保证顶个屁用。”曹仲民说。“得想个法子。”曹一民说,“要不你干什么,我们都跟着你。”“不行。”我得坚决,“你们没这个权力。”
谁都沉默了下来。
何英下了车,看到了僵持的局面。“拍个照吧,”他说,“把照拍上也等于你们把那些东西拿在手了。”
也对。只能这样,不然让他们缠死呢。
“我无所谓。”我说,“咋都行,反正东西不能给你们。”他们相互嘀咕了几句。“只能这样了。”曹一民说。
曹仲民拿出了他的手机,可能觉得不妥,又接过了曹娜的手机。让我把证件拿好后,他把两个证件连着各拍了几张。
我让何英开到市政府门口,我想看看能不能从那里的摄像头里截取下几张有关我们事故的图片。我一直没有报警的另一个原因也有这个因素。宋丽电话说过,最好是本人,最好有现场照片。
已经十二点过了,大院里几乎没有进出的人了。车刚停在大门口,就有一个保安从侧面的一个门里走了过来。
“这里不能停车。”我一看正是那个嘴唇黑紫的保安。是他说我的车没打转向灯,也是他问了曹娜有没有问题,把曹娜的摩托车推开,破坏了现场,而我也就因着这种发展,把车开去了医院。后来发生的事里有他的因素,但我并不怨他。
“隊长好。”我没有叫他师傅什么的,突然冒出来这么个称呼。“你不认得这辆车了吗?”
“是你呀。”他马上热心起来,“咋看下了?没啥大伤吧?”他说。“没事,人好着呢。”“人没事就好。别的啥都不是事。”
这话一下感动了我。我的心里仿佛突然从一种灾难里脱离了出来。
“大哥,”我说。我不叫队长,叫了大哥,我是被一种感情带进来的。“得你帮个忙,大哥。”
“什么?能帮上的尽量。”“给交警队报警,得有现场照片。能不能从你这儿的摄像头上截取几张。”我说。我已经觉得有了指望,并且我把这个指望又转到了何英身上。“要截的话,还得你弄,我可不会。得鼓捣到手机上,得发送给交警。”
何英点点头。
“恐怕没有。”保安说,“早晨就来了个人,说是保险公司的。他看了摄像记录,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问我事故的具体位置,拍了几张照片走了。”他有了帮不上忙的失意,但还在努力。“要不你们再找找。或许吧,你们找一下,看有没有。据我所知,门顶上的这个摄像头是专门拍摄上下班人员的,事故的那个位置有些远,拍不到。”但他还是把何英引进了值班室。
我没进去。我在外面转悠,想发现一些其它迹象。我在事故点上捡到了一个皮垫。
他们从值班室里出来了,保安很歉意地摆摆手。“没有。这个摄像头根本就摄不到那个位置。” 何英指着事故点。
“这个摄像头,你们值班室里有没有监控。”我指的是我刚才发现的路边上的一个摄像头。
“那个不属于我们。那是交警上的,得找交警队。”“是啊,”何英说,“给交警报警,让他们取证嘛。”“那我打电话。”我说。我按通了宋丽发给我的报警电话。
一接就通。那肯定是值班室的。
“报个事故。”“地点。”“市政府门前。”“时间。”“早晨八点十七。”“怎么现在才报?有现场保护吗?”“没有。”“有拍下的现场照片吗?”“没有。”“怎么什么都没有?”“就是没有。”
他叹了口气说:“咋都是这个样子。”
“咋弄?”“写个事故报告,下午来交警大队,报给唐队处理。”我说:“好的。谢谢!”
何英要送我回家。我说:“我能开车,已经缓过神来了。倒是把你忙乎了一早晨,又受累还受气。真是过意不去。”
他说:“说那话干啥?朋友之间,谁没个难处。”
我真的很感激:“这么迟了,要不我们一起吃饭去,然后再回。”
“各忙各的吧。有需要就打电话,我会随时过去。”“已经太麻烦你了。下午宋丽就来了。”
我刚要上车,保安跟了过来。“摩托车我放好着呢,放心,等你们事故处理完了取来。”他还在补救没有帮上忙的失意。“当时,有个高个儿的拍了照片,我给你打听一下。”
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了他。
到家后我给宋丽打电话,问她啥时候到,怎么吃饭,我给她准备。她说:“你别管我,你自己吃好就行。其他事先别放心上,回去了商议。”她虽是这么一说,但我觉得还是给她把饭做好是对的。
我到厨房,开什么都没动静,我才明白电还没来,就连烧壶茶都是无能为力。
尽管不感到饿,但我必须吃点什么。不饿也得吃,我得保持体力,下午还有许多事得跑腿,谁知道还有什么意外的人和事。
“还在忙吗?吃了没?一定要吃饭。多多保重身体。”小雪的微信。尽管我和她并不熟识,但这个时候的关心是很大的动力。
我不想回信,但我又不得不回信。我没有写字,按了一个玫瑰花的表情回复了过去。我闭上眼睛,不是回味什么,只是感觉到一种东西在消解着疲惫。
我睁开眼睛时,想撤回已经迟了,表情已让她接收,并且回复了一朵玫瑰和两杯咖啡。我迷惘了一下,然后奋力走回了原有的执著。我得下楼去,我得吃饭。我想起小区门口有个卖重庆小面、牛肉砂锅的小饭馆,决定就到那里去。
我吃过后,给宋丽也带了一份。我又从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几瓶矿泉水,回到了楼上的房间。
我没有给她再打电话。我给她发了一个短信,说家里还没电,我在外面吃了,给她也带了,一会儿去接她。
她却把电话打了过来。“带回去了也好。原打算下了车后,在车站上吃点什么了回。你别接我来,车站离家又不远,我也没啥行李,十分钟就走回去了。”她说,“这种事肯定把人陷得很累,像在一个淤泥坑里,你得一脚一脚地拔出。我知道很累人的。你先睡会儿,休息一下。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她挂了手机,没有听到我的抽泣。
我也想睡。我眼睛涩,没有电梯,上下几趟也遛得人非常疲惫,但又没有一点睡意。我点了一根烟,开了窗户。因为宋丽知道我已戒烟,不能让她一进门就产生腻烦。她一直拒斥我的这种恶习,并坚持让我戒了。
我连着抽了两支,然后把烟灰、烟蒂倒进了水池,用水冲了。我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走到了窗前。我想到了早晨时,我也有过同样的行动,但心情不同,就这么几个小时,许多东西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动。我已不是一个急着上班的人了,那是我的过去时或者未来时。我的现在时是处理事故,我成了一个交通事故肇事者了。
我冷笑了一下,突然心烦意乱,有什么事给忘了,或者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在厨房巡点了一遍,又进了书房。拿起记事本,一琢磨,我想起来了——事故报告。下午到交警队报案时,得给电话上说的那个唐队交事故报告,我得赶紧写好。
从电话里听到要什么事故报告,我就没有在意。我觉得非常容易,但现在要写了却无从着笔。首先是格式问题。这个网上应该有。我打开手机,输了关键词“事故报告”,出现了很多,有些是范文,在该具体的地方打着叉儿,而有些就是真名真姓真地点真事件。我浏览了几条,已明白了怎么写。
河西区交警队:
本人莫西,开着一辆车号甘G·×××的尼桑小轿车,去上班的路上,在……
不到十分钟,我就写完了。
我统览了一遍,觉得有些地方过了,有些地方又稍欠火候。我根据个人的能力又改了一遍。我不想过饰,也不想遮掩,该咋就咋,只凭记忆把经过叙述了就行,坚决不带个人情绪。
我突然又把它撕了。我觉得字写得不好,行距也把握得不均匀。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么拘泥,也许一次小小的变故,就会把人变得谨小慎微,甚至缩手缩脚。我的谈笑风生呢,我醉后的龙飞凤舞呢。我自嘲后又感到后悔,我没有抄下就撕了,得重写。
才又写好,有人开门。不是敲门,是钥匙开。我知道是宋丽到了。我走到门口,门“哐”地开了。她吃了一惊。“你咋没睡呀,这人。啥事不要太放在心上,太执念,就会心盲。”她说,“心盲了,就不会判断事情了。比如……”她停了下又说,“比如你早晨的时候,是不是想了别的……”
我咧嘴笑了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我给她说了详细经过。她坐在了沙发上。“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她一部分是在安慰我,一部分是在考慮下一步怎么做的自言自语。
宋丽说她开车。我说我行,我已经从惊吓中过来了,我能开,可她说不行。
“你还是省着点吧,等你完全宁静下来了再开。肯定是什么过往的东西让你分了心。”她说着睨了我一眼。
车起步后,她说:“我们直接去交警队。”
我说:“恐怕不行。得先去医院,不然人家会说我在逃避,说好的两点半一起到医院的。”
她说:“交警不也说好的是两点半吗?”
我局促起来。“这不一样。交警是笼统的,只说他们两点半上班,到两点半就可办事了,办事的又不是我一个。而医院是约定好的,人家中午分手时都怕我溜了,这下要不去的话,正好证明了他们的担心。我还一直给他们保证呢。”
“你保证个屁。”宋丽没有恶意,但总觉得我很搞笑。“他们一群人连个CT都不能领上做一下吗?又不用交费了,那是怕出钱。也太推诿了。幸亏是别人碰下的,要是自己出的事故呢,谁给她跑腿。”她停了停,按了一声车喇叭,换了挡。她在转弯,一辆车没给任何信号就变换了车道,加速冲在了她的前面。她刹了刹车。
“现在开车的怎么都这德行。”她摇了摇头,“难不成,曹娜吃饭都得你给喂了?”她又回到了先前,但情绪开朗起来。她自己先笑了笑,又突然说:“要不你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先做CT。说我们去趟交警队,一会儿就去了。”
号我倒是留下了,即使我不留,他们也非得留。是曹一民问我的号,我说给他,他又打通给我的。但我还是觉得不妥。我不是怕他们,我是不想失信于我说过的话。当然,我也可以像宋丽说的,不管他们,由他们自己看去,看完了咋处理都行。最好还是弄上快点检查,快点处理,最好能快快撤出这件恼人的事里。“不行,”我说,“我觉得不妥,说好的,不去人家怎么想你。”
“你这个心盲。”她在取笑我。
我让她这样一说,也觉得自己太单纯了。我想再找个说服的理由,起码不让她取笑。我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摸到了事件的重点:就诊卡和CT单在我这儿。交了费后,我记得给他们呢,紧接着就是曹一民的一通乱缠,让他给搅混、忘了。“这个,”我得意地一笑,“这个在我手里,他们就没法做CT。”
“啥?”她问。车很拥挤,她认真地看着前面,几乎没有看一眼我手里拿着的东西。
“就诊卡和CT单。”我说。“那就先去医院,把这些东西给他们,给他们说一下,我们就去交警队。这样的话,你也得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到医院。”
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急着赶到交警队去,好像那个唐队就专门等着给我们办事。宋丽开着车,本身就在一个待转区里拐弯时,被一个协警挡住,说她没让行人,要没收行车证,我们说明了本来就是报案去的,没了行车证没法报案才放行,就耽误了近半个小时,我们到那儿已三点过了。可一进门,整个走廊里都挤满了人。靠墙的一排椅子上,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怪异的表情,有沮丧的,有冷漠的,有纵着鼻子欲哭不哭的。封户门廊里也几乎站满了人。很显然,这里有个大事故在处理,双方家属吵吵嚷嚷的。
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了里面。唐队在哪个办公室?我想。走在前面的宋丽突然喊我,我跟了过去。原来在她站的那个地方有个过道,与一个大厅连着,出去后就是前门。这才明白,我们是从后门进来的。过了走廊,大厅里人倒不多,各边的排椅上,坐着稀拉的几个人,或者就几乎空着。出了旋转门,就是大院。院子的南半边停满了车。
宋丽在一面墙前看到了什么,喊我。上面有一个长方形铝框,里面贴满了交警的照片。
“只有一个姓唐的。”她用手指了指上面的一张照片。“唐士红。”
我默默记下了他的名字,又记下了他的警号。看照片上好多都长得很像,但警号是不一样的。
“唐队在哪个办公室?”我问。
“我刚问了一个从这过去的警察,他说就在过道那边的南排第一间办公室里。”
我们折回后门里的走廊时,一群人拥拥攘攘地向过道那边的大厅去了。走廊里的人减少了许多。第一个办公室门前只站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惊惊恐恐的,像是才进来,松着围巾,自言自语地相互低声抱怨着什么。靠墙的椅子也空出来许多位子。我觉得得等会儿,刚要去椅子上坐,宋丽就喊我了。
“过来呀,哪有时间闲坐。”她说。“唐队在吗?”她问那两个年轻人。“不知道。”男的说,女的摇了摇头。“你们进吗?”她问。那两个年轻人只是互相茫然地望着。
“那我们先进了。”宋丽说。她敲了敲门,也不等里面应声,就一按把手,推开了。
“找唐队?”她说。里面原来没有报案的人,只有一个交警在翻着一撂材料。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嗯嗯”了两声又挂了。“唐队不在。”他说。
宋丽看着我,像是怀疑我先前说过让我两点半来报案的话。
“有人让我来的。”我赶紧说,“我中午打电话报的案。接电话的人说,两点半,写好事故报告,到这来找唐队。”我让宋丽把我写的事故报告拿出来,那东西在她包里装着。她给了我,我往那个交警手里递,他没接。我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他把刚看的那撂材料往一边推了推,几乎是不情愿地抚了抚我放下的事故报告。
“这个给我没用,”他说,“电话上说你找唐队,那是根据出事故的地段,把你们的处理分到了二分队。这个我管不了,就得找唐队。可他这会儿没在。”
“不是说好的两点半吗?”我说话有些诚惶诚恐。“是啊,是两点半上班。可是唐队早晨接了個报警电话出去就没回来,可能是个大事故。谁知道呢?等等吧。”这时他才认真看了一眼我的事故报告。他用手拍了一下。“你的这个能行吗?”他端详了我一眼,仿佛是我的那个报告写得很差劲,让他面对起我来很吃惊。“这可不行。”他往远里推了推事故报告,又看起了材料。
“那咋办?”宋丽说。我不知道说什么,甚至有些羞辱,觉得这么个都写不好。
那人不说话。
宋丽又问:“有格式吗?肯定有范本的。”
那人头也没抬地说:“出后门,向马路对面看。这个,拿上去,那边有用。”
是个文印部,里面很多人,本来店面就小,我们两个人进去有些挤。我退了出来。一会儿,宋丽也出来了。
“身份证,”她说,向我伸了伸手。“不光是一份事故报告,还有别的。他们这里一应俱全。”她刚要接身份证,又缩回了手。“简单着呢。我看了一会儿,你不用管,只要有这个,”她抖了抖手里我写下的那份事故报告,“什么都不用说,他们就给你弄好的。里面抽烟的人太多,气闷得很。你拿进去弄。”
我进去后,操作者刚好做完了一个人的一份事故材料。我把身份证和我写下的事故报告递了上去。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是莫西的吗?下一个是莫西。你得等会儿。那个女的。得一个一个挨上来。”他指了指他肘旁随手写下的名单上我的名字。
我说:“我就是莫西。”
他接过去一看,对上了号,把身份证转给了另一个操作台上的女的,让她复印。他把我的报告上的关键词一一核实了一遍:“早晨八点十七,市政府大门口,甘G·×××,尼桑,莫西,对吧。”他又说:“手机号。”
我说:“13……”我刚说了两个数字,他就制止了。他说:“别说。写在上面。”他把事故报告推给了我,又给了我一支中性笔。
我有些好奇,我站在了他旁边,看他怎么操作。真的很简单。电脑上,事故报告是写好的,不像我那样,没有详尽的说明。只说在哪,啥时间,啥车,不说谁碰了谁和别的。它是通用的。
他只把他核实了的那几个关键词换了,又换了手机号。他打印了一份。“好了。”他说,连同那个女的递过来的身份证和复印件给了我,我翻了翻,还有另一份什么,我不太懂。“十九元。”他说。
走廊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们不像是在办事,像是在等人。我推开了先前进去过的那个办公室,还是那个警察。
“唐队……”我说的不仅仅是这两个字,但他截断了我的话。
“还没来。”他仰了两下脖颈,“再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好吧。”我转身要出。宋丽越过了我,走上前去。“请问唐队究竟来不来?”她带了情绪。
“来是肯定的。”交警说。“啥时候?总得有个确切时间吧,光一会儿一会儿的。”她情绪在蔓延。“我也给你说不上。出警了,这个谁也说不上。遇上个大事故,要是死了人,光家属的胡搅蛮缠都应付不过来。再等等吧。”
“四点多都快五点了。”宋丽咕弄了一句,“等到啥时候呢?”她转过身想走,又转了回去:“要不,你打电话,给我们问一下。”
他顿了下,把手放在了桌子上的电话机的话筒上,又收了回来。
“还是你们给他打吧,我给你说他的手机号。”我赶紧拿出手机,听他边说边按。
出了门,我给宋丽说:“你给打。我把号记下了,我给你说。”
她说:“我也记下了。”我想了想,我是肇事者。“还是我打吧。”
为了方便,我把他的名字都随手记上了。我按通了唐士红的手机,但一直到响完也没人接。我又按了一遍,还是不接。“可能在忙,等等再打。”
这当儿,宋丽的手机响了。她和那边说了几句,挂了后,说:“是保险公司的。说他早晨到事故地点去了,没有取上什么可靠的证据,材料不够不行。他说要到医院去见一下伤者,问对方一些情况,拍几张照片。他问我们在不在医院。我说病人在医院,我们现在在交警队报案来了,一会儿回去。他让我提供病人或病人家属的电话。”她像判断什么似的迷着眼。“怎么办?我们到医院去吗?还是就在这等着?”
“我们没必要去吧。让他问病人去,他们有他们的鉴定方式。我们去又干不了什么。”我觉得我们又不想干扰什么,也提供不了更多。“你说呢?”
“那好,”宋丽说,“你说家属的手机号,我给他发过去。”
我只有曹一民的手机号,我给宋丽说了。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再做点什么。我打通了曹一民的手机。我想到CT做了,我要问的是结果。
曹一民说也正要给我打电话呢。我说:“做完了吗?”他说:“做完一会儿了。”我说:“结果出来了吗?严重吗?”他吭了吭。
我顿时感到惊恐。是不是我把一切都弄错了,错怪了他们?
他在那边和谁说着什么,声音很低,是故意压着的。并且我能感觉得到,他把手机给了别人。
“骨裂是有,但不是太严重。CT片毕竟比拍下的片子清晰。我们又会诊了一次,不必打石膏了。观察一下了,看怎么处理。”是那个坚持要打石膏的大夫的声音。他嘀咕了句什么,又把手机传了回去。“你听清大夫说的了吗?”曹一民说。“听清了。那现在咋办?”我问。“大夫说了,输液,把早晨开下的药输完了再复查。”
“好吧。你们先弄上输,我把这边的事办完就过去了。”我没有说保险公司的人要去的事。我的思维被他说的复查给卡了一下,我想到了许多。
我刚一停住,宋丽就说:“你的这个电话还打不完了。”她在椅子上坐着,忽地站了起来。“赶紧给唐队打电话,这个重要。”
她这种口气,肯定让我受了些不良情绪。“你打。你不打干啥呢?”我说。但说归说,我还是赶紧打了,依然没接。
宋丽从过道去了那边。坐了有一阵子了,我想再打一次,但我的手机先响了。
“你们在哪儿?”曹一民说。“还在交警队。那边怎么样?”我说,很笼统,但很简洁,他明白我问的是什么。“就在输药,没啥异常。”“那就好。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办完就過去了。”
“还没办完呀。”他很吃惊,甚至不相信地烦燥,“报个案这么费劲?”
“一直在等。”我也烦燥,但压住了,“管事的人就没来。”
他没再下问,也许他也在控制情绪,为手腕的事,他本身就有些理屈。“有这么个事。”能听出来,他尽量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大夫们又会了一次诊,说娜娜的手腕不打石膏了,也不做其他手术了,但得做个手腕保护。大夫说,用个手托就行了。可是医院里没有这个东西,让我们自己在外面买呢。”他停了停又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办完事了,一路上找找看哪个药店里有了买上个。”
“行。”我毫无犹疑。“手托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这个不用你担心。”他吭了一声继续说,“大夫说了,你一说手托,药店里的人就知道。”
我心里有一股塑料烧焦了的异味,“滋滋”生疼。尽管对我来说是好事,但我还是觉得不畅快。先是手术,后是石膏,这会儿又是什么手托。这分明是在捉弄人嘛。是谁在一步步妥协,在找台阶下。朱枫已退出去了,曹仲民下午我送卡去了也没见人,只能是曹一民了,还有那个大夫。
“好的,没问题。”我说话依然很和气,甚至谦卑。我挂了手机。宋丽过来了。“保险公司的人到事故点了,要我们过去,主要是你,说再了解一下情况呢。咋办?还等吗?”
“我已经打了几次电话了。” “咋说了?”“都不接。你再打一次,试一下。”
她按上了唐队的手机,通了。“唐队,你啥时候能回队上来?”那边刚说了个“我”字,就没声息了。她又打过去,反应是“你所拨打的手机已关机”。她摊了摊手。“这种情况绝对是没电了。算了,回吧。”
“稍等。”我又进了办公室,里面的那个交警依然在翻看材料。
“唐队来不来?我们还等吗?”我麻木地说。“哦,”他瞅了一会儿什么说,“他来过电话,说下午过不来了,又接了一个事故。”“你怎么不早说?让我们一直等。”“你又没问。”“我们一直在外面等着。”“我也有我的工作。再说了……不说了。你们明天早晨九点半来。唐队说了,他那会儿准能过来。”
一个下午就这么白耗掉了,曹一民那边还以为我们故意躲避呢。
“得先去事故点。”宋丽像看陌生人一样打量着我,仿佛我干了什么错事。“你干什么去了?”
“就问一下那个唐士红来不来,我们等不等,等到啥时候。”我有些气喘吁吁,把自己都说烦燥了,低声骂了一句。
“我知道。”她说。她又加重了些语气,“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我的意思是,你问个话,为什么用那么长时间。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打你电话还一直占线。问话就问话,还一直和人通话。你究竟干啥的呢?”看来,她真的等恼了。“我是说,你开车时,是不是也和人通电话呢?我是说早晨的时候?”我也恼了。“可能吗?是别人打过来的?”我又补充说,“我就没接。”
“没接?没接怎么那么长时间都在占线。”“一直在打。”“是谁?”她说,带上了冷腔。“你就不能挂断?保险公司的人一直在催呢,你就没个轻重缓急。
“挂断不太好,那样做不礼貌。不接的话,打电话的人判断不来是你不接。有可能忙,也有可能没有听到。”
“礼貌个屁。”她反而不怒了,冷腔变成了可笑。她嗟叹了声。“你给谁留念想呢?还会设悬念了,肯定是个女人。”她说着打着了车。“还等吗?”她像是刚想起来正事。
“不等了。”我有了现场感,“那个交警说,唐队打来电话,又接到了一个事故报案,来不下了。让我们明天早晨九点半过来,那时唐队会来交班。”
“简直是……”她的手机响了,看了看没接,“保险公司,又催呢。”她起动了车子。
我想起了另一个事。“得买个手托给曹娜。”
“什么手托?什么样的东西,难道医院里没有,非得外面买。”她停了停,又加了句深刻些的不满,“捣什么鬼?”
“医院缺货。曹一民说的。”“说明了什么问题?是事故太多,还是医院不负责任?”她长长地像是负压很重地吐了一口气,“也许我们这个事故走到这一步本身就是一个套路,你说的那个什么缺货的手托,就是被这种套路套没了的。”
“得把手托给买上,别惹得人家说话。”
她没说什么,又前行了一段,打了转向灯,向右靠了过去。她把车打进了人行道里的一个停车位上。
我进了药店门,一个女的迎了过来。我说:“手托。买个手托。”“没有。”她说,回答得很干脆。
后面跟着一个很老旧的男人,没穿白大褂。“没有嘛。”他接上说,“我不胡说。”他的一只手在口袋里动了几下,没见什么,就拿出了一根烟。他给我示意了一下抽不抽,我摇摇手。他点燃了烟说:“我们这附近有好几家药店,你们都没必要去找了,都没有。我给你们说个地方,在医院斜对面,向东的一条街上,南排的那些铺面都是药店。那里问问看有没有。”他咳嗽了一声,应付刚进来的一个客人去了。我出门时,他突然又扔来了句:“早过时了,谁还让你买那个。”
上车后,宋丽说:“不去事故现场了,保险公司的已经又去医院了,说在那儿等我们。”
曹一民又打来电话。“咋还不来?”他口气生硬,在怀疑我。
“正在找手托呢。”
不是撒谎,我没有撒谎的毛病。因为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已下车向有药店的那条街走去。宋丽又向前开,她得找个车位停车。
我进了一家药店。里面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在整理货架,有个男的站在一架铁梯上,摇摇欲坠的样子,下面有个女的递着什么。
“买啥?”其中一个女的很殷勤地说,“需要什么?”“手托。护手腕的,骨裂了。”
女的抬头看了看站在高处的男的说:“没有吧,好像好久没卖过那个东西了。”
“有。”站在顶上的那个男人说,他脸在黑处看不清。他说:“有是有,但现在取不出来,在库房底层积压着。”
“能不能给找找?”我急切地问。“没有。”他又說,“货架上是没有,库房里有,但我总不可能把货翻个底朝天吧,翻也得几天。一个手托又不值几个钱,谁愿意。”
我又进了另一家药店,依然没有。那个店主说得还绝,纯粹就没那个东西。
我正忧愁着,曹一民又打了来电话。
我说一路找来,都没有买到:“我现在到了医院对面的这条街上,问了几个药店都缺货。只有一个店里有,他们说货压在库房底下,取不出来。”
他说:“算了,不买了。来吧,还有别的事。”
我懵了,就这么简单吗?说不买就不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挂了,手机又响了。“你在哪儿?”宋丽说。“到底有没有,手托买上了没?”她声音里有些不安和不快。“我在药店,但是都没有。”
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医院对面。“买上没买上,你赶紧过来。保险公司的人在等着呢。”
我和宋丽到了医院二楼急诊输液室时,已经六点多了。白雪也在场。我用生疑的眼光望了望她,但没有更多的表露。不想让宋丽认为才一早晨我们就显得多熟。
我说:“你好。来了。这是我妻子宋丽。”我给他们相互做了引见。
宋丽只和白雪搭讪了几句,就和曹娜说起受伤的情况来。
我看他们把话头儿转到了事故的开端上,我不想听,真的听腻了,每个人一开始总要问起事故是怎么发生的,都说得很细节,仿佛人人都在渴望这样一种刺激。我不想再搀和进去,但得有个避开的理由。我想起了刚才保险公司的人说,所有医院里交了费的单据都要把发票换上。我给曹一民和宋丽说,你们先在这说说话,我换一下发票去。
我没坐电梯,走着下去,刚到了大厅,白雪也跟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我说。“我和你一起去。”她说。“这合适吗?让别人怎么想?”我说。
她笑了起来:“你也太谨小慎微了。那么怕呀?怕谁?怕你妻子,还是怕曹仲民?”她收住了笑,连一点笑容都没有了,“放心吧,我说的是回家呢。他们不会想到我找你来。”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你不来医院了吗?”
“是啊,我是说過,但有前提的。他没来,我就来了。我下午打电话问娜娜情况怎么样,又问她随她来的都是谁,她说就她和她爸。我还特意问曹仲民来没来,她说没来,我就来了。我和娜娜关系好,贴心。”
我点着头。“其实,”她眼睛迷离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主要是过来看看你,怕你受不了。事情倒不大,主要是他们,他,你知道。但现在应该好了。我已知道事情的发展了,曹仲民不会再掺合进来了。我很担心你。我看出来了,你很善良,甚至到了懦弱的程度。你妻子来了就好,看得出来她是个有主见的人,遇事有个商量的人。”她长出了一口气,“没事了,我得回了。”
我怎么没和她留个联系方式,起码把手机号留下呀。我到换发票的地方,窗口关着,才想到已经下班了。但我被白雪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给咬住了。“我还有话,我到时候会给你说的。”是什么呢?到了病房里,我还想着这个问题。
宋丽和曹娜很开心地说着什么。曹娜从靠在叠起的被子上坐了起来。曹一民也在一旁不时地露出一丝控制不住的浅笑。看我站在一旁一会了不说话,曹一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再别说话了,说得多了头又疼呢。”他对曹娜说,立马拉下了脸,转向了我,“就等着和你说个事呢。”
“什么?你说。” “这个里面人多,我们到外面说去。你也来。”他指着宋丽。
宋丽望了望我,我看出了她眼神里的不快。我知道她针对的是曹一民的那种指示性的口气。但我用眼光平复了它。“来吧,啥事我们一起说。”
出了门,曹一民先站定了。“我又不讹你们。我也是个干工程的。”
我心里一晃,遇上老板了,敢情好,起码就像他说的那样,不讹人。“那就好,曹老板。”既然他那么说,我就改了称呼。“你说,啥事?”
“我不讹你们。”他又说,“大夫说明天还要输药观察。我想就不输了,给你们省着点,对吧。”
“行,”我说,“你能这样理解就太好了。”
“家属只要通情达理,啥都好办了。药输完出去到外面了,我给娜娜买套衣服压压惊。”宋丽声音里有了异样的情分,望着曹一民凝重起来了的神情。
他停了好一会儿,抖了抖嘴唇,像是很吃力的样子:“衣服就算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做个一次性处理。你们的那个案也别报了。我是说,我们私了。”
他怎么又来了反转,不是说不报警我就是肇事逃逸吗?“那么,手腕呢?”我说,“咋办?”“不治了,让它慢慢好去吧。娜娜年轻着呢,大夫说,自愈能力强,自己就愈合好了。”
“不治好怎么处理?”我说。我在煤矿上干过,我知道这样处理的话,就牵扯到要出医药费的多少了。“不治了。治也是我们自己治,与你们没关系了,不能总耽误你们的工作。”
宋丽听明白了,按捺不住了:“你说。得多少吧?”曹一民不出声了。他抽出了一支烟,递给了我,又抽出一支看着,像是在端详上面的字。我说这里不能抽烟,又还给了他。“你说呢?”在接烟的当儿他突然说。
“这个得你说,我们又不清楚。你得根据伤势说。”我说。“又不讹你,又不讹你。”他用下嘴唇呡了呡上嘴唇,“最少也得两万吧。”
“两万?”宋丽吃惊地说,“啥根据?”“伤势呀。不是他让我根据伤势说的吗?”他脸上的表情指向我。
“但也没有这么严重吧?”我说。
曹一民把一支烟放进了烟盒里,另一支叼在了嘴上。从旁边过来了一个护士,看到说:“这儿可不准抽烟。”他斜着看了那护士一眼。“反正就这么多,一分都不能少。你们看?如果要是行的话,复查也不用你们管了。”
我望望嘴唇一直抖着的曹一民,又望望略显冷漠的宋丽。说实话,这个事情太让人烦心了,我想尽快了结。我几乎要说“行”,但我不能说,这也太多了。我知道事态,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在步步为营地设着圈套,而私了是他们节节败退撤到了最后的防线。
宋丽低下了头,然后抬了起来。“还是复查吧。复查完了根据结果处理。”她把坚定起来的眼光转向我。“案也得报,明天早晨。娜娜要输液的话,明天就继续输液观察,然后复查。”
“不输了。”曹一民说,“你们看着办。你们还是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也许对双方都有好处,起码不耽误你们的工作。”
“我们会考虑的。”宋丽看来已经拿定了主意,“后天了做个全身CT。”她把手提包换在了另一个手里,活动了一下先前提包的那只手。“九点,后天九点,我们同时到这儿,还挂急诊。”
曹一民的嘴唇抖着,一直抖着,好像肚子里有一篇念不完的报告。“我不是讹你。”他声音很低地说,突然像是切中了什么要害,兴奋起来,大声说:“我怀疑你是酒驾,宿醉,知道吗?”我听过这个词。曹仲民给我说过。
我哭笑不得。曹娜在里面喊了一声:“爸爸。”
“什么都行。”我笑了笑,“复查完,处理的时候再说。娜娜的药输完了,我开车送你们回家吧。”
第二天,案报得非常容易。我们去得早,八点半就赶到了交警队。一敲那个办公室,听里面说了一声“进来”,里面的人正是唐队。他在往一个皮箱里装着照相机和其它一些东西,像是又要出警的样子。
“唐队好。”我赶紧说,“报个案。”我递上了那份事故报告。“啥时候的事故?”他说,先没有看报告。“昨天早晨八点十七,在市政府大门口。”我说。“咋这么长时间了才报来?”他看着事故报告。“当时为啥不报?”“当时?当时只顾救人了,没顾上,下午来,你又出警了。”“救人?伤得严重吗?”他加重了语气。“没有。做了全面检查,哪里都没受伤。”“那你为什么说是救人?”他有些生气,“话往准确里说。”
“没经过这号事,给吓闷了。”“谁经过?对方来了吗?下面把名字签上,手印按上。”他把事故报告和一支中性笔推给了我,又拿过一盒印泥放在了我面前。“对方没来。”我签了字,又按了手印。
宋丽一直在旁边站着。她说:“咋处理?啥时候处理?唐队。”
“我现在有事。再说了,你们的对方当事人也没來,就没办法处理。”他说,“星期一早晨,就这个时候,你们一起过来处理。这是个小事故,又没伤下人,最好你们双双协商好,然后在那个打印部里,就你们打了事故报告的那儿,把协商好的处理意见打印上三份,拿过来,我给你们处理。”他又补充说:“还有双方的身份证也复印上。”
进来了另一个交警,提上了皮箱,催着唐队。
“另外,有事故现场照片,也打印出来。”他戴着帽子和手套,“就这样。”他和那个交警一起前后出了门。
说下的复查日,也就是星期五并没有复查。说好的九点一起到医院急诊室,可我们等到九点半了也不见人。我埋怨宋丽说我早晨要打电话去拉他们,可宋丽不愿。
“咋办?你说?”“你现在打电话问嘛。”只能这样了,我不高兴地按通了曹一民的手机。
“今天不复查了。”他接通就说,口气很硬。“为啥?”“曹娜感冒了,起不来了。”
“那啥时候复查?”我怕有什么新的东西出来,继续麻缠下去。我急中生智,“娜娜病得厉害吗?我们过去看一下去。厉害了就拉上到医院来看呀。”我送过他们,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住。
“不必了。”他口气也不像先前那么硬了,“已经看了,吃药着呢。今天星期五,缓上几天,星期一了复查吧。要不就不复查了。”我能听出来,这句话里有抵触情绪。
“那可不行。”我赶紧说,“复查了要是有啥问题,得抓紧往好里治。这是我们的责任。”我又晓之以理地说:“娜娜还是个姑娘,可千万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停了片刻说:“行吧,那就星期一。但是可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做全身CT。没那个必要。我听人说,做CT伤身体得很。光做个脑CT吧。我怕当时头上起的那个包,有什么后患。”
“手腕呢?”“也不做了,好了。” 这么快就好了?我心里胡乱骂了句什么。就这样,又把两件事凑到一起了。复查和处理。
星期一早晨八点,我们就吃过早饭收拾好了。我没问宋丽就给曹一民打了电话。我真的怕他再有啥变故,不要说是去交警队,连复查都做不了咋办?电话通了,他说不用接去了他们正在打的。我又诚恳地谦让了一次,他还是不同意。我不必再强求了。我说那就一会儿在急诊室见。
我们到了,他们还没到。我想先到急诊室把处方单开下。早点开下好,不然一会儿又到交接班时间了。但我想到就诊卡没在我这儿,行不行?我给李主任一说,他说没问题,有记录呢。他马上从电脑上调了出来,开好了做CT的单子,让我交费去。我刚想给他说手腕的处理经过,但他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来了三个人,曹娜、曹一民,还有他的妻子。见了她,我才想起,曹一民在事故的那天曾说过,曹娜的妈妈有病,说是精神上的,没让知道。可这会儿又让来是什么意思。我给宋丽悄悄说了,让她注意点,不要太冲撞她。
说实话,感觉并不像曹一民说的那样,她还是挺随和的。相互介绍后,她就称呼我为编辑,看来他们早说过了。
看气氛很不错,我想我得把有些事事先说明。我说:“CT拍完了,就得去交警队。双双都得去。也就是说,我们都得去那儿,得到那儿去处理。”
曹一民向一边轴了一下身子,像是突然被伤害了一下似的说:“难道我那天说的建议,你们就没有考虑一下?”
我知道他会这样问的,也做好了回答的准备。我说:“考虑了,其实就是按照你的意见办呢。只不过是到交警队那儿做个见证。”我停了停,我看了看曹一民的表情。“星期四那天,我们到交警队报案去了,说了这个情况。那个交警说,我们双方协商处理了最好,也就是你说的私了。但他说,我们协商好了写下个协议,在他们的监督下,把一应手续办了,他们那备个案就行了。”
曹一民听明白了,脸也顺畅了。“那倒也行。只是得多少,你们考虑好了吗?”
我说:“这个等复查完,结果出来了,我们协商。其实你也明白,我们的处理,重点就在这儿。”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我在电话里给忘了。我说:“曹娜的身份证带了吗?交警说了,事故当事人双方的身份证复印件,必须得有。”
曹娜摇了摇头。“咋办?”他说。
还是宋丽机智,马上说:“我们和曹娜做CT去。你,”他指着我,“你和曹老板取一下去。”
我们把身份证取回来时,CT已经做完。并且宋丽把所有单据的发票都换好了,在大厅里等我们。
宋丽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又做了个心电图。”“咋又做那个?有问题吗?”我说。
“曹娜的妈妈一定要让做。说姑娘这几天感冒了,心慌得很。” “结果呢?”我说。
“做完后,她们娘儿俩先出了心电图室。我等着出报告。我急着问正常吗?那个大夫,是个女的,她说心率不齐,不过没问题,妊娠反应,这很正常。我吓了一跳,但我马上镇定了下来。我得把这个情况给她说明。我说人家还是个姑娘。我说兴许是感冒的原因,她这几天感冒特别严重。大夫说,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她说一定是感冒引起的。好悬啊,幸亏我多了个心眼,等在了旁边。不然也不定人家会在报告上填啥呢?”宋丽说。
“最后填的啥?”我说。“正常嘛,还能是啥?你巴望着是啥呢?”她笑着说。
“我巴望屁呢?我巴望着快点处理完,落个清静。”我低低叹息了一声,“赶紧去交警队。”
刚上了车,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
“要照片吗?”那边那个人没有任何开场白和问候语,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反应过来。“交通事故,市政府大门口。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太谢谢啦!”我说,“你是谁?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只有我照下了事故现场照片。至于号码嘛,是那个保安告诉我的。要的话,就加我微信,就这个手机号。”
“要呀。太谢谢了。”我赶紧挂了手机,把号复制上,在微信上添加了他。
“发吧,老兄。”我在微信上说。“好,马上。”可是等了好一阵还没见动静,我又说了一遍:“发吧,老兄。我在等你呢。”没成想他却也说了句:“我在等你呢。”等我什么呀?不就收个照片嘛。“我好了,就等你发了。” “那可不行。你得买。你得给我转账了才能发呀。”他说。
“多少?”“两千。”“这么多呀。”我原想要是几百了就转过去。“不多。你没有这些照片事故根本就处理不了,保险公司不会理赔的。你可以把这笔费用加在给对方的处理费中。我干的就是这个行当,我不会白给谁照片的。”
我给宋丽说了这个情况。她马上怒了。“不干,宁可不报,也不干这个事。”
我在微信上打了个:“去你妈的。”
这次,我把车直接开到了交警队对面的那个打印部门前。他们刚要下车,我说,“稍等。”我并没有熄火。我说:“我们在车上协商处理。协商好了,在这个打印部里把协议书打印好了去交警队。那天唐队给我说下的就这个程序。外面冷,又没个别处说事的地方。就这儿吧。”
“好吧。”曹一民说。但他还是一口咬定两万,一分都不能少。
谁都不说话了,只有发动机的声音,像是一个孤独的和尚在不停地念经。
宋丽居然闭上眼睛像是在享受什么,或者是睡着了。
我开了车上的音乐。
“关了。”宋丽忽地坐了起来,像一块从哪儿滚过来的石头,非常坚硬。“两万?根据在哪儿?说足理由十万都给。”她的话已震颤了曹一民,他的嘴唇又抖了起来,并且话也软了下来。
“你说?”“好,我给你说。”宋丽一副拉开架式的样子。“曹娜才学着骑摩托三天吧?那天早晨天气冷,她戴的帽子都把眼睛遮住了吧?曹娜的手腕一点伤都没受,这都是真的吧?这些都是曹娜在床上给我说的,你也在旁边听着呢。你当时还当个笑话听着,后来你发现不对了才制止曹娜。还有别的,我就不说了,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宋丽看着嘴唇不停颤抖的曹一民,又转向曹娜的妈。“你说,娜娜妈妈。你们也太不关心孩子了。这么冷的天,让孩子骑上个电动车。骑也行,让学会了再骑呀。才学着就让上路,能行吗?你不知道,娜娜妈妈,有些钱我们花在孩子身上也行。可是他们居然听上一个朱枫的话,让医生做假,要给娜娜好好的手腕上打石膏呢。片子出來身上各处都好好的,主治大夫说了,他们不听,就要找上别的大夫做假。难道为了钱就非得让孩子受那份罪?”宋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自己都说激动了。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换着气。“复查结果你们也知道,啥问题都没。我们也不说是一分钱不出,不管谁的责任,毕竟孩子受了惊吓,也误了孩子的几天工,我们得给补偿。”
曹娜娜的妈妈剜了一眼曹一民,局促不安地望着宋丽。“其实,这些白雪都给我说了,就是娜娜的婶婶。说的是啊。只要人好的,别的都不是个事。”她又向我说:“她一直说你呢。莫西……”她还想往下说,被曹一民给截住了。
“不让你来,你偏来,来了就犯病。”他说。“给,”他又给宋丽说,“那你说给多少?”
宋丽思谋了一下,其实她一直在思谋着,这个我知道。她说:“复查了,娜娜身体没问题,医药费我们全出了。从上周星期二到今天一周时间,误工费一天二百的话,一千四。不这么细算了。给你们两千吧。怎样?”曹一民很快地摇着头。“不行。最少也得一万。”
“啥根据?”宋丽说。“就是。”我说,“你也看出来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迁就,几乎像孙子一样地跑着腿。为啥?我那么急死火燎的,不就是为得曹娜好嘛,怕娜娜真有个三长两短或者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坐骨神经痛,你们谁看出来了,谁在乎过,我腿子一瘸一拐地直跑,而你们只会在那冷漠地指示我,冷不丁还给我制造个罪名,什么肇事逃逸了,什么无证驾驶了,什么醉驾了。只有白雪,跟上我跑来跑去地忙活。”我把话干脆给挑明了。“就这,娜娜的叔叔还骂我和白雪有什么关系。有啊,有关系,这个关系叫:人之常情。”我干脆说,“不多说了,再加上一千,总行了吧。”
曹一民还没说话,娜娜妈妈先说了:“曹一民,行了,不要心太狠。”
“不行,最少也得四千。”他颤抖着嘴唇,又咬了咬嘴唇,仿佛发着什么狠。
“三千五吧。”我说,“这个可以了吧。”
“不磨叽了。”宋丽接上说,“给你三千八吧。”
曹一民又进了一步。“三千八百八十八。”曹一民说,“图个吉利。”
再不说了。我们一起下了车。
打印部里只需要处理下钱的数字,在现有的协议上一改就好了。没用上三分钟就打印了三份出来,又复印了各自的身份证。
唐队在,刚好处理完了一个事故。
我把协议书、身份证复印件递给了他。他拿起身份证复印件和我们一一对着看了一下,放下后,又看了一遍协议书。他说:“钱给对方付了吗?”
我说:“付了。我从微信转账给他的,转给曹一民行吗?还是给曹娜?”
唐队说:“谁都行。在协议上签字,只是曹娜和曹一民都得把字签上。”
他看着我们签完了字,又在名字上面按了手印。他说:“好了,你们各拿一份协议,我这儿留一份就行了。结了,回去吧。”“可是,”宋丽说,“事故处理完了,你得给我们出个事故认定书。”我怎么给忘了,这是那天下午在医院门口,保险公司的小伙子安顿了又安顿的。
唐队看了看我,把手伸向宋丽。“东西拿来。”
“啥东西?”宋丽疑惑地问。“照片呀。”唐队说。“我一直给你们说的照片,得有事故现场照片。没这个我没办法给你出认定。”唐队说,“去找照片去,找上来了,把罚款交了,我就给你出。”
我们悻悻然出了门。
我赶紧给那个网名叫小流的发微信:“我要那些照片。”
小流瞬间就回了信,好像他就等着我说话呢:“行啊,打四千过来。”“不是说好的两千吗?”
“你还牛得很。什么‘去你妈的,骂得好,两个字值两千。打过四千来,我马上给你发照片。”
“妈的。”我嘴里说着,又在微信上写了个:“去你妈的。”把他从通讯录上立马删了。
我们八点半到交警队,想让交警这边出认定书,因为保险公司说没认定书是绝对没法理赔的。
一进办公室门,我就先观望唐队的表情。我说:“唐队……”唐队已经发话了,他的脸上也没有那种缓和或者通情的任何迹象:“照片找上了没有?”
“没有。”我双重失望地摇了摇头。
宋丽可没灰心。她说:“你们为什么不调一下视频。保险公司的人说,路上所有的摄像头都是由你们监控管理。”
“这个,”唐队说,“你们为啥不当时就报案,我们会过去人的。摄像头不一定能看得清楚,调得出来调不出来还都是个问题。”
这时进来了一个小伙子,拿着一撂材料递给了他。他说:“你们先出去,我处理个案子。”
宋丽没出,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她说:“我们的也是案子。”我也坐在了沙发上。
唐队和那个小伙子一问一答地说着案情。
那个小伙子说完后走了。唐队把脸转向了我们,有些吃惊:“怎么还没走。没照片,你的这个认定就没法写。”
宋丽似乎已拿定了主意,很坚定:“得你们调视频。这是你们的责任。”
唐队脸上猛地怒了起来,但马上又放了下来,转为迁就的样子:“好吧,小雷,你带上他们到四楼监控室调去,调视频去。”
在四楼的一间管理间,有个交警递给了小雷一个登记本,小雷边问我边做了登记。然后那个交警领着我们进了隔壁的监控室,指定了一台监控电脑让我们看。
小雷把这段视频反复倒着看了几遍。“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他说,“看不到事故发生的镜头,截取不上那个场面的照片不行。”
他把同样的话给唐队说了。唐队摊了摊手:“这就没办法了。没有现场照片,我是没办法。好多骗保的就是这样来的。弄个处理协议,就是没有照片,要我们出认定书,就把保给骗上了。”
我听明白了,怒了。“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是骗保的。至于吗?为了几千块钱,你说话有个尊严的。”
他反而笑了,像是突然才想起来说:“几千块钱根本就不需要交警的认定书。你们是上在哪个保险公司的,总不是私人的吧。我办了多少案子了,只有大案子才要认定书。当然小的也要。但是其它保險公司,这种小案子要是材料不齐全的话,他们会想办法自己认定的。”
我刚要把这个当喜讯给宋丽说,宋丽却有比这更大的喜讯:“保险公司的人说,我们把车开到事故点去,他们会有办法的。就现在,他们也马上就到。也是唐士红的那段话,给了我启示。”
“走吧。”宋丽说。
我们到事故点时,保险公司的两个小伙已在那等着了。一下车,宋丽就说:“在哪儿,还没来吗?我给打电话。”我一眼就看见人行道的出口处,也就是曹娜从那里驶出来撞了我的车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车。我把车就停在了我记忆中撞了人的位置。下车后,正在踅摸着,那辆车上也下来了两个人。
我们同时向对方走去。有一个我们认识,是那天在医院门口见过的那个宋丽称呼为小刘的。他说:“你们的这种情况,我给部门经理汇报了,算特殊情况。既然交警不给出认定,那我们就找个别的方式。但照片是非得有的,得存档,没有照片绝对不行。这样吧,摩托车在哪儿?还有骑车的当事人?把摩托车推来,放成当时和车相撞跌倒的位置和状态,我们拍几张照片就行了。”
“这是?”我似乎没明白过来。
另一个小伙给我解释说:“虚拟个现场。”他又说,“摩托车在哪儿?对方当事人,方便吗?叫得来吗?”
“摩托车?你稍等。”我知道摩托车当时是那个保安保管着,不知道现在曹一民弄走了没。门口站的不是那个紫黑嘴唇的保安,我看了一眼,他已经向我们走了过来。“这里不能停车。”
“我是那天出了事故的那个,当时没有拍下照片,保险公司要虚拟个现场。稍一会儿。”我胡乱比划了一下,“队长呢?”
他向大院里指了指:“里面呢。”
我刚进了大门,保安队长就从环形路上走了过来。“巡逻去了,队长?”我说。
他点了一下头。“那个照相的高个子找你了吗?照片给你了没有?”
“是你找到他的?” “不是,我一直在找他,就是打听不着。可是昨天早晨,他找我来了,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他说了,让他赶紧联系你。我当时还说给你打个电话,让你过来。他说不必了,他找你就行了。”
“他找到我了。他给我打了电话。可是他要钱。”“多少?”“两千。”“滚他的蛋吧。几张照片,要那么多钱,吃人呢。他是个什么鸟?没给吧。”“他说他就是干这一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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