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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见过呜呼鸟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5333
第广龙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支番号169的石油野外队,营地在西部山区一个叫太阳坡的山上,四十多号人,全是男人,日子过得单调苦闷,又不得不忍受。由于再也挖不出油,准备到遥远的中原去谋求生路。

  就在等待搬迁的这些天,平静的营地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情:青年工人郑在在杜梨树下发现了太岁,搬回自己的活动房,却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会些法术的李双蛋,引出了当地的一个传说:野外队现在的营地,原来是一座叫真无观的道观,道观里的无真道长就在即将修炼成仙时错过时机,真无观倒塌,无真道长变成了呜呼鸟。还有一种说法,本来只要吃了太岁,无真道长就能恢复真身,却因此再也无法实现愿望,并要迁怒于169队。这给即将离开太阳坡的工人们带来了恐慌和波动。

  杨队长希望都好好着,能带着大伙儿平安搬走,偏偏不遂心愿,大小事情接二连三,忙于应付,并把自己置于难堪境地差点无法解脱。为救大火,吴先进受伤,大伙儿到医院割包皮给吴先进植皮,回到队上,却破解开毁于大火的活动房,割下铁皮,给自己打制炒瓢,这犹如人性的两面,都在发生的过程中展示了出来。

  一群孤独寂寞的人,没有宏大的愿望,牺牲了个人的微小,在山里被遗忘了一样,留下不被怜惜,离开又感到失落。其中有挣扎,有坦然,在命运面前,被接纳也罢,被排斥也好,都在不安中等待着一个出路、一个结局……

  人物表

  杨队长:队长。处事有主见,善于应对。在169队搬迁中原前夕想了许多办法安稳人心,却在最后关头让自己陷入困境。

  吴先进:矿区的先进。在救火时被烧伤,经过多次植皮手术才保住命。

  李双蛋:会一些法术。探亲多半年才回来,被扣了工资,为此和杨队长处处作对。

  王轻:年轻工人。希望改变命运却总是难以如愿。

  刘补裆:年轻工人。爱喝酒,总是闯祸,打架。

  郑在:年轻工人。捡拾太岁的人,因为太岁被烧毁,心理负担加重,整个人都变得颓废。

  郭公公:年轻工人。生性乐观,喜欢开玩笑。

  胡来:炊事班长。看似行事鲁莽,其实心里有数。

  何乱弹:炊事员。爱凑热闹。

  韩明仓:管理员。因为贪占便宜而挨打。

  徐二:年轻工人。是年轻人里的头儿,人聪明,厉害。

  赵铲铲:想发财,却屡屡受挫,抑郁症发展嚴重,导致疯了。

  老邓:班长。力气大,敢说话。

  谢大爷:看井的。169队最孤独的人。

  穆龙:一个被判刑监外服刑的人。不断遇上倒霉事,刚娶的媳妇也跑了。

  刘大海:热爱写作,盼望成为作家。

  李指挥:矿区领导。关心吴先进,到169 队来了一次。

  范幺妹:徐二的妻子。

  左文:王轻的女朋友。

  李师傅:司机。

  小白:来太阳坡放录像的人。

  老鼻子:太阳坡当地人。

  大鼻子:老鼻子的大孙子。

  二鼻子:老鼻子的二孙子。

  三鼻子:老鼻子的三孙子。

  一

  太阳坡上,狗不叫,杜梨树上歇息的呜呼鸟也不出声。169队的人,都睡下了。

  不过,一半人睡着了,一半人醒来了。是刘补裆吵醒的。王轻也醒着。能不醒着吗?野营房里,王轻和刘补裆床对床,就听着刘补裆干嚎,就看着刘补裆蹬腿。王轻说,你个溜光锤子,还叫不叫人睡了,家里又没有死人,大半夜的,哭丧呢,你能不能消停一阵,再这么闹腾,我就拿袜子堵你嘴了!王轻骂着,刘补裆叫着,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听见了,叫一会儿,歇一会儿,以为不叫了,声音又起来了。王轻烦躁,又没有制止的好办法。正发愁呢,看见刘补档翻了个身,以为闹够了,要睡了,却见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手胡乱摸索。以为刘补裆要喝水,就说水喝光了,没有水。刘补裆又把身子调整了一下,双腿从床上吊下来,摆动着,两只脚像是写毛笔字,往地上伸,在地上游走。刘补裆在找鞋。王轻说,狗日的装着呢啊,还知道穿鞋啊,咋不精脚下来呢。骂归骂,还是把床这头的一只,床那头的一只,拿脚踢到一起,帮扶着刘补裆穿上。离得远,都能闻见酒气,离得近,刘补裆嘴里出来的,除了酒气,还有臭气,王轻拧着眉毛偏了一下头。

  王轻猜对了,刘补裆要出去尿尿。王轻搀扶刘补裆出了门,刘补裆摇晃不稳,却一只手往后甩,往后推,意思是不让王轻跟着。王轻就说,快滚去尿去,没人看你的老二!便折了回去躺下了。 喝酒的不光是刘补裆一个,全队人都喝了。王轻酒精过敏,不喝酒,喝醪糟都上脸,也喝了几杯,难受得光想放展躺着。要不是刘补裆不消停,早就睡了。

  估摸刘补裆不会再折腾了,一阵放松,加上酒精的作用,王轻很快就发出细细的鼾声。

  第二天,王轻起来,看刘补裆的床空着,就自言自语:这哈怂,睡得晚,起来还早。这时候出去,食堂又没开饭,不知是日啥鬼去了。王轻洗过脸,正往脸上涂抹棒棒油,听见杨队长在喊他,就答应着往队部走。杨队长问刘补裆再没胡来吧?说没有。出去尿了个尿,把张狂劲也给尿了,不光没胡来,还早早出去了。杨队长听了就说,这就好。没有事别生事,都给我好好着。还安顿王轻,说你俩一间屋子,看着点,这个刘补裆,喝上二两马尿,就不合适了,一定看住。王轻装样子挺了一下身子,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杨队长笑了,也开玩笑说,别来应付鬼子那一套。好好着,都好好着。

  可是,炊事班班长胡来大着肚子,敲响吊在食堂窗口的角铁,吆喝开饭了!开饭了!平时,刘补裆会在房子里响应,来了!来了!这一次咋没有动静呢。只见郭公公第一个拿着碗小跑着过去了。郭公公吃饭积极,而且,称之为喂脑袋。王轻就疑惑,不是吃到肚子里吗?郭公公说,人的嘴长什么地方?脑袋呀!这不就对了。还真对了,就是这么个理。最后看见李双蛋沉着那张马脸,也慢腾腾打上了稀饭,像是肚子不饿一样。左看右看,怎么不见刘补裆人呢?王轻一紧张,意识到,刘补裆昨晚出去尿尿,自己睡下了睡得死,没顾上留意,这出去了怕是没回房子。这下糟了。

  野外队的食堂,就是一间也能移动的野营房,只是铁皮厚,没上漆。房顶上,立个黑烟囱,房子侧面靠外,开了个加煤的炉膛口。食堂里头空间小,放了锅灶、案板,容不下几个人,只能容下炊事员。最多就是司机李师傅进去,不但进去,还不用花钱,不用餐票。司机吃饭,比杨队长都有特权,没有一个人说啥。按说野外队队长是爷,是天,想吃辣子就吃辣子,想日狗就日狗,大伙儿不会有脾气的。主要是顾忌影响,不愿意被议论,所以,杨队长很少进去。到底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对自己要求严,这样威望也高。

  房子正面一侧,窗户开开,吃饭递进去碗,端上在外面吃。一些人回房子吃,一些人或者站着,或者蹲着,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吃。在外面空地上吃,能和人说话,也听人说话,吃毕,水罐就在近旁,顺手就把碗洗了,也方便。队上满共四五十号人,谁在谁不在,看也看得出来。刘补裆不在,王轻责任大,一个是同一间房子,照应是自然的,还有就是杨队长刚交代过,这不是失职了吗。所以王轻最着急。

  刘补裆能到哪里去呢?炊事员何乱弹在围裙上擦着湿手,把一张油脸凑到杨队长跟前说,晚上外面黑灯瞎火的,不会掉到沟里去了吧?徐二咽了一块馒头,瞪了何乱弹一眼,不紧不慢说,你个臭嘴,咋尽往坏处说呢。何乱弹挨过徐二的打,赶紧伸一下舌头又缩回去,又不甘心,又说,近来咋这么不顺的。胡来也说何乱弹,不知道情况,就把皮嘴夹紧!

  都在插嘴说话,李双蛋在人背后黑着脸,嘴唇动着,像在说,又听不见,还把眼睛闭上又睁开了几次。杨队长看见了,瞪了他一眼,他也把杨队长瞪了一眼。杨队长就不再看他了。四班班长老邓看看大伙,拧过头,踮起脚,朝杜梨树那边瞭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除了那棵杜梨树,还是那棵杜梨树。说,不会有事的,刘补裆的命,硬得很,不会有事。169队四个班,刘补裆和王轻,都归老邓这个班,真的出了啥事,老邓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老邓也不是随便说。这个刘补裆,确实经得起摔打。就说最近一次,跑山下和采油队的人喝酒,回来坐的摩托,拐弯猛,掉进一个大土坑,脸肿了,胳膊折了,还是杨队长带着王轻领回来的。

  王轻记得清楚,当时也是黑天,杨队长拉扯刘补裆,手上粘糊糊的,一闻,臭啊,怎么这么臭!原来,这个大土坑,有走路的人下去拉野屎,刘补裆正好跌倒在上面,就给滚到身上了。那次,王轻回来,把全身都洗了一遍,还不住抽搐鼻子,觉得有味道。刘补裆伤成那样,就拿紗布缠了一下头,就用绷带把胳膊吊起来,不出一个礼拜就好了,整个人活蹦乱跳地,又跑出去喝酒惹事去了。

  所以,刘补裆晚上没回来,估计不会出人命,顶多在外头哪个土坡上睡一觉。大夏天的,无非被蚊子叮一身疙瘩。杨队长神情凝重,显得对刘补裆关心,说,这个不能马虎,总归得把人找见。都好好着,都好好着。话刚说完,却见黄狗花子对着两个活动房中间的缝隙在叫。何乱弹就远远指着花子说,叫,叫,再叫吃了你。花子像是没听懂,还在叫。王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跑过去看。

  果然,活动房之间的缝隙里有个人,就是刘补裆。王轻松了一口气。随后过来的杨队长、老邓表情也舒展了许多。花子见把人召唤过来了,也有些得意,脏兮兮的尾巴摆来摆去,在表功。不过能看出身子斜着,要倒不倒,强打精神才能立住。

  老邓说,这狗日的也醉了。看样子,昨晚花子跟着改善伙食,也把醉汉的呕吐物吃下去不少。在野外队,人吃上一顿好的,盼星星盼月亮的,狗遇上机会了,又怎么能放过。

  王轻伸脚把花子拨开,就叫刘补裆的名字,没反应。再叫,还是没反应。就害怕起来:刘补裆不会死了吧,死了就出大祸了。正焦虑着,只见胡来挥出一马勺水,对着缝隙泼了进去,刘补裆受惊了一般,一机灵,睁开了眼睛:难道下雨了,怎么一头一脸都是水。

  老邓就嚷,这东西,还站着睡着了,睡了半夜!胡来说,狗都叫不醒,看把人醉成啥了。何乱弹只是探头看,怕又说错话,不敢再言语。杨队长发话了,先把人弄出来。

  这一提醒,大家才发现,这缝隙只有一个半巴掌宽,狗要进去都困难,刘补裆虽然瘦麻杆子的,怎么就能卡在里面呢?

  169队的活动房,相互之间都挨着,也不是挨到一起,都有些缝隙。由于地势和角度的原因,有的缝隙大,有的缝隙小,刘补裆也会选,偏偏进去了一个缝隙小的。

  刘补裆看到外面站了一堆人在看他,肩膀哆嗦着,有些难为情。他只穿了裤衩,上身是件烂了好几个洞的背心。郭公公尖着嗓子问,刘补裆,冻不冻?这不是白说吗。夏天再热,山上的夜晚,人出去还是脚手冰凉。可是,刘补裆看上去不但没有冻坏,还脸色发红。即使头发湿漉漉的,胸膛在淌水,也看不出寒冷的迹象。

  王轻就说,你出来,出来再说。刘补裆活动身子,也愿意出来,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真是奇怪,这人进能进去,却出不来,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呢?真有意思。估计在夜里尿尿时,刘补裆图方便,没走远,对着缝隙尿,尿着尿着瞌睡来了,酒劲也还在翻腾,身子就往前靠,靠着靠着,在一种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就移到了缝隙里。进去里面狭窄,身体反而稳定,不会出溜着倒下去,一走神,还真的就睡着了。

  看刘补裆自己出不来,伸手拉也拉不出来,老邓找来了撬杠,几个人各站一边都用力,这边往这边撬,那边往那边撬,把缝隙撬得更开一些,活动房都晃动起来了,这才把刘补裆弄出来。

  刘补裆一出来,身子发软要往下倒,王轻急忙上去扶着。刘补裆像是死了一场又活过来一样,突然大声说,不是我!不是我!

  二

  那天吃早饭,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杨队长也知道。刘补裆没有露面,酒喝多了,担心丢了,还是没丢。这个人,就在全队人都喝酒的那天晚上,也只是简单吃了几口,就回房子了,而且没喝酒。

  对别人,放到平时,杨队长吼几声,别人都听话。对这个人,杨队长的态度有些怪。这个人也有些怪。野外队的人,都是些粗人,也感到奇怪,杨队长为啥对这个人像是对客人,像是有意让着一些那样。唉,管他呢,又不是给多发了钱。杨队长处理事情,有杨队长的考虑,犯不着咱操心。大伙儿这么一想,就不再想了。

  可是,全队人又为啥都喝了酒呢?这只能是集体会餐时,才会出现的场景呀。那天,能喝酒的,不能喝酒的都喝,只是会喝的喝得多。肯定会喝醉几个,肯定在半夜了还有人串门,还有人闹腾。当然了,这个人就没喝,也没人劝,也没人强灌。

  那天全队人喝酒,就是集体会餐。可会餐的日子不对呀,不是过年,又没有庆典,为什么会餐呢?会餐要杀猪,有酒喝。在野外队,属于关乎每个人的大事件。每个人都对吃的上心,还有什么能大过吃饭呢。虽然没有人说吃饭压倒一切,事实上,只有吃饭,尤其是会餐,才能把全队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个主题上,吃饭的主题上。

  可不是嘛,平时上班都是出力气的重活,吃饭难得吃高兴。早上的稀饭,就是把剩下的大米饭在开水里煮一煮。晚上上夜班,水烧开了,盛出来半盆在铝盆里,再丢进去挂在铁丝上晾干的机器面,再往铝盆里加盐,加醋,加酱油。面煮熟了,捞进去,再往上面撒一把切成短节的生韭菜,有时候是没有过油的葱花或者蒜苗末,就算是一顿。午饭、晚饭会有两个菜,一个肉菜,一个素菜。肉菜里头找肉是不容易的,即使找见了,也是一片两片肥的,瘦肉部分像是被人咬走了。而素菜呢,如果是冬天,炒白菜一定是一团团在一起,那是受冻又遇热形成的,几乎看不出白菜的形状。隔上几个月,有包子吃,饭量最小的,吃十个也吃不饱。李双蛋就把一个包子放在箱子盖上,几天后,水分发散,收缩变小了。有多小?就像一只喝白酒用的最小的小酒盅那么小。李双蛋每次等着打饭时,都拿筷子不住敲碗。何乱弹就说,别敲了,敲碗闹饥荒呢。李双蛋不听他的,还是敲。说饿不死,就怕撑死了。

  无论是胡来做饭,还是何乱弹当值,做出来的饭菜都是这个样子,换人也是这个样子。几乎就没有办法,试验过的,的确没有办法。吃饭不如意,挣下的钱,一大头又从食堂花出去了,咋说也有些亏。大家有意见,胡来还觉得委屈,还认为他最辛苦。虽然他拿着数额在全队仅次于杨队长的奖金,可是胡来说了,起早贪黑,烟熏火燎,比喂猪还劳神,比伺候神仙还用心,还被人咒先人咒后人,就没有落下个好,这积善行德,咋就这么难。

  胡来的杀手锏就是,当大伙儿都针对食堂的伙食嚷嚷时,就说我不干了,谁愿意干谁来干。这一下,就没有人吱声了。别说,日鬼着做饭,也不是不能做,可是,那得挨多少骂挨几回打呀。算球了,就这样吧。何乱弹在这方面,坚决和胡来一条心,而且公开放话,169队能发展能屹立不倒,炊事班贡献最大,全队上下最重要最离不开的,就是炊事班。大伙儿听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仔细想想,何乱弹说的还真有道理。每年评先进,先进班组铁定的是炊事班,先进个人少了胡来就有何乱弹,少了何乱弹就有胡来。

  169队一年里有两次会餐,春节、国庆。

  管理员韩明仓会一脸喜气,坐上李师傅的解放牌卡车出山一趟,回来依然一脸喜气。车上就多了平日里见不到的:成捆的粉条,大袋子装的花生米,整箱的白酒。米面油一定比平常多。还有更活跃的,那是一只只咯咯咯叫着的鸡。韩明仓这是给即将举办的会餐活动采购物资去了。近处的镇子是城壕,逢集才有买卖,还不齐全,得去70公里外的孟阳县的县城。韩明仓不怕辛苦,来回奔波,在大家热切目光的围拢下,得意地扬起了脖子。

  还有更叫人惦记的,用不着花钱从外头买。正在食堂后面的铁笼子里哼哼呢。野外队养了一年,养得肥头大耳的猪,也该挨刀子了。

  杀猪是个技术活,野外队不缺这方面的人才。这个人不是胡来不是何乱弹,这个人是老邓。参军前,老邓就在家乡当屠夫,转业后,这一身的本领一年才显露两回。這时候的老邓是最荣光、最威武的。他可以命令任何一个人,收拾案子的,支锅烧水的,清洗大盆子的……把猪放倒、抬起、按住,这得几个力气大的人,就连杨队长也高兴地接受了揪着两个猪耳朵不让猪头晃动的任务。

  老邓手法快。在猪的嚎叫声中,还没看清楚呢,明晃晃的刀子就从猪脖子下面拔出来了,随即就有一股子冒着气泡的血水咕噜咕噜喷涌而出。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杨队长有些兴奋,有些害怕,嘴里不停说好好着,好好着。旁边的老邓也再次出手,牢牢控制住猪头,让血水流进案子下面的大盆子。老邓还有一绝,每一次都能赢得喝彩:等到猪不动弹了,老邓用一把小刀在猪的一只后腿割一个口子,长长吸一口气,就把嘴对上去了,这是给猪吹气呢。吹一次,再吹一次,猪的身子浮肿了似的,一次又一次变得圆滚滚的,像是能升天。

  猪真的升天了,过水、拔毛,再挂上一个大铁钩,一刀划开猪肚子,五脏六腑露出来了,猪的魂魄去《西游记》里了,身子留下不要了。

  这时候,老邓还有一个让人吃惊的举动。他探手从猪的肚皮后面,抓下来一大片热气腾腾的肥油,直接就填进了嘴里,直接就咽下去了!老邓说,这个得趁热,这个大补,能治胃病呢。不过,没有其他人敢这样尝试。李双蛋平时爱逞能,也摆着手往后躲。徐二说,猪鞭也大补,你咋不一口生吃了呢。老邓说,猪肚子上两排纽扣你看不见啊,这是一头母猪。胡来有经验地说,母猪的叫宝贝,也有营养得很。老邓说,你吃过?那让给你,你吃!徐二就说,一个个平日里想宝贝都想疯了,有了宝贝倒礼让起来了。何乱弹说,这个宝贝不是那个宝贝呀。徐二就说,要是那个宝贝,你每回喂猪,还不顺带着受活一下。你痛快了,猪遭殃呢。大家都笑。何乱弹不敢招惹徐二,脸红着不住用手在头上抓来抓去。

  一头活猪被分解成一条条、一块块的猪肉,被清理成一堆堆猪内脏,白的白,红的红,更多的是又白又红,而一整颗的猪头也像从理发馆才出来,干干净净的。当这些都焕然一新出现在食堂里的时候,野外队的猪,就该变成解馋的美味了。

  都是以班为单位,一个班七八个人,每个班都在院子里的空地上选妥一个位置,抬出一张结实一些的桌子,个人则搬来自己坐的铁的木头的板凳,就等着开饭。胡来使坏,不敲角铁,手卷成喇叭筒,唠唠唠召唤。各班赶紧派上一两个勤快有眼色的到食堂排队,领回两瓶城固特曲白酒,一包大雁塔纸烟,端回来六个凉菜六个热菜,分量都很足。最受欢迎的是卤肉,卤猪肉、卤鸡肉。

  这卤肉的汤可是不一般的汤,是用了十几年的老汤。早在169队刚组建时,就把卤肉剩下过的原汤存在一个大坛子里,下次卤肉倒出来继续用,如此反复,持续循环,这老汤有了魂魄,这老汤已经成精了。如果说野外队的饭菜难吃,那是肯定的,不过得把卤肉除外。老汤卤肉是169队的一绝,在哪里都找不出第二家,即使找出来了,由于调料的配比、存放的环境、人工的差异,味道也是不一样的。这么金贵的老汤,169队可不会经常拿来卤肉,不是舍不得,老汤越用越醇厚,越入味,这个都知道。可是野外队的人汗水甩八瓣,一个月能挣下多少啊。都自己吃了,老家的老婆娃娃不得喝西北风。所以在国庆,春节卤肉是必须的,平常日子,隔上几个月才会卤肉,舍得吃的多是年轻人,老工人都是看看就走开了。

  而会餐就不一样了,会餐不花钱!会餐的时候,哪一个的嘴皮子不是吃肉吃得油的,哪一个的喉咙不是喝酒喝得辣的呀。当然了,也可以说,这免费的伙食还是大家的血汗,还是李双蛋那句话:羊毛怎么可能出在花子身上呢。不过每次会餐,并不是人人都在。春节这次,老工人多,一部分年轻的请了探亲假回家过年去了。国庆节这次,年轻人多,许多老工人也请了探亲假,回去干农活收割秋庄稼,过上一段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吃不上就吃不上,老工人生活仔细,耽搁了一顿饭,补又补不回来,遗憾多一些。想起来念叨的有好几个,李双蛋算一个。

  会餐过程中,杨队长也面容亲切,一个摊子一个摊子走动着敬酒,不喝酒的,通常在这时候被灌下去一杯两杯,不是能不能喝的问题,是态度问题,是对杨队长、对169队的感情问题。好好着,都好好着。杨队长这句话一说出来,王轻的肚子就燃烧起来了,急忙吃一口菜压一压。胡来带着何乱弹也敬酒,也有提示大伙儿的意思,满桌子吃的喝的,别忘记了是咋来的。胡来一过来,就说吃好喝好。要是看谁夹菜不积极,就说吃呢吃呢就不好好吃了。被说的动起了筷子,就说看又吃开了。大伙儿就一起哄笑。胡来这是编排着骂人呢。老听见胡来在猪笼子旁这么说呢。

  这都在以往,这次的这一顿饭,好像吃得都不怎么开心。

  169队的会餐,每一次都像土匪庆功,喧哗蹦跳,喝醉一片。可是这一次,似乎弥漫着压抑的气氛。没有人划拳,没有人说笑话。能喝酒的还是没少喝,刘补裆就自顾自喝个不停。老邓骂他想酒想疯了,这么快就喝大,说话胡踏,别把舌头也当成下酒菜给吃下去。老邓说别人, 他自己也是跟全班碰了一圈又一圈。老邓不抽烟,也在嘴上叼了一根,想起来了,撮上几下。该吃的都没少吃,谁会和好吃的过不去啊,菜也是吃空了几个盘子。

  花子沾光,在桌子下低着头,卤肉的骨头啃了这一块,那一块又扔过来了。不过花子也够倒霉的,在刘补裆跟前,沟子上挨了一脚。在李双蛋那里,又被卡着脖子,朝头上打了几巴掌。花子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为了不自找嫌弃,后来干脆卧到炊事班门口去了。杨队长像往常一样来回敬酒,到哪个班响应都不热烈。奇怪的是,杨队长也不计较,只是说好好着,都好好着。李双蛋顶了一句,好个屁。徐二掐他大腿,让他别生事,他也只是歪了一下嘴。杨队长依然没发火,也没罚酒,倒来了个先干为敬。确实,这8月天会餐,在169队的历史上是头一回。那头猪,也没长够月份。这不是原因。吃好吃的难得,得挑日子,可要是能够天天吃好的不会有人反对。猪肉还是老汤卤制的,也和一往一样吃着过瘾。一个个看上去心事重重,似乎在借酒浇愁。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大家都知道,都知道。之所以會餐,主要是因为169队要整队调动,彻底离开这个矿区,离开太阳坡,到另一个矿区去。日子也大致确定了,十天半个月后,就来搬家车就走人。人要走了,就没有守心了,可是也看不出有多大的走心。

  169队要去的那个矿区,在中原,在八九百公里之外。

  三

  傍晚,杨队长咚咚咚在敲一间活动房的门。其他房子的人听见了,侧着耳朵在听,还有人趴在窗户上往出看。

  杨队长敲的,是郑在的房门。

  那天早上吃饭没见到的人,就是郑在。

  太阳坡在城壕沟里,进来平路走完,一座山挡住了,上山的路是土路,朝上走,一路上来两边都是坡地种庄稼,种的主要是玉米和胡麻。8月了,胡麻开花,玉米拔节,迷离繁盛的花朵,壮胳膊粗腿的高脚杆子,看着眼睛舒服,心里也舒服。

  李双蛋还有何乱弹几个,有时候跑到地里去和劳作的女人拉话套近乎,有时还抢过农具刨挖几下,显得很在行。都是农村出身,干这个手不生。被女人骂上几句,还笑嘻嘻地不生气。坡地升高,隔一段形成一个高台,有的被利用,依山壁凿挖成窑洞,居住着几户人家。在当地,盖房子住的不多,只有生产队的队部才盖房子,条件好的砖瓦房,差的土坯房。当地人自己住的都是窑洞,靠着山坡,有个山洼,上了山顶,都会依山开辟出院子,土崖经过修整齐平了,掏挖出一眼眼窑洞。

  窑洞好,冬暖夏凉,进去就看见炕,再往里头,光线过来少,显得幽暗。摸黑习惯了,拿物件拿不错,不点灯。炕的功能就是睡觉,那是自然的,人只要不出门,几乎所有其他活动,也都在炕上完成。吃饭,打牌,做针线活,拉家常,人都是盘腿坐在在平展展的炕上。家里来人了,招呼人的客气话就是上炕,上炕。冬天天冷,更不愿下炕了。还会在炕头上连灶头生火做饭,烟道利用炕道,热气不浪费,也是一举两得。娃娃调皮,在炕上爬来爬去的,这才有了不小心掉进开水锅里的可能,隔些日子,就有人家发生娃娃被烫伤这种揪心事件传播。有人第一次住窑洞,老是担心上面会塌下来,这都是悬空的,没个支撑啊。不会的,就是裂开口子,只要不是大口子也不会。

  这里的窑洞住了无数辈人,只要有人气,窑洞就结实,就能住下去。最怕闲着,不出一年就不敢进去了。山里人家的门口,无一例外堆着柴火捆,堆着看着没用处的石头。有的人家有牲口,有的没有。家家都养狗,见汽车过来过去就叫,见人走不怎么叫。这里的狗,见汽车见得少,见汽车害怕,叫着是给自己壮胆呢。

  169队的院子,在太阳坡的最高处,在一个巨大的看着像是钟罩的圆峁峁下面。也是一块平整出来的平地,不过比当地人的院子大多了,大几倍都不止。说是院子,没有大门。既然是单位,又是野外队,居住不固定,不挖窑洞,也不盖房,就是把活动房围起来,看着像个院子。进来这一头,一排三间房是食堂、库房;靠着山根底是一排,活动房最多,有二十多间;另一头是队部、技术室,也只有三间房。这种活动房进去是通道,两边隔起来就有了两个单间,一间安放两张床,可以住四个人。由于房子多,许多都没有住满,班长和一些资格老的工人,通常都是一个人住一头,等于享受单间的待遇。厕所在哪里呢?可以没有,但还是有,在食堂背后,走出去二十来米,就能看见用玉米杆围起来的围挡,里头挖了两个坑,这就是厕所。队上全是男人,想方便了,随便哪个沟沟坎坎就解决了,厕所的使用率并不高。

  169队的整个布局,就是个凹字型。活动房最多的这一排前面,是空地,再往前是南边,走十多步是一道沟畔,陡峭、幽深。下面有一条河,河道不宽,长满灌木和大树。还听说,树林里有野人。不过不是真的野人,是躲避乱世的人,过日子习惯了不出来,游走不定,居所也不定,头发长指甲也长,身形敏捷,踪迹神秘,慢慢地被看见的人看成了野人。

  刮风的时候,树木在下面旋转,有的大树的树冠,感觉要倒过来,看着像是能和169队的院子平齐,感觉从里面会窜出一个野人。那是子午岭林场的树林。里头没有路,踩上去软绵绵的,落叶一层层积累形成的。走进去,听说走几天也走不出去。

  郑在爱到里头去,每次去都不会走远。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叫上王轻一起去。

  树林这一头和太阳坡的另一边,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上山下山的,都走有路的这边。这边平了山头,开垦了农田,一部分土地地势高,留不住雨水,种了五谷收不回来,看上去像是被放弃了,紧贴地皮,长出了一层草皮,毛茸茸、绿茵茵的。间或有一棵树,很是突兀。人活动多的地方,树再多也会减少,直到消失。地荒了,要长出树林,得有长久的光阴。距离169队最近的杜梨树,有一搂粗,是一棵老树,很有一些年头了。李双蛋说,到了晚上,上头歇息一种鸟,叫呜呼鸟,能通灵。没有人见到过,但在夜里偶尔能听见叫声,尖利、清脆,往天上射箭一样。不知是不是呜呼鸟,不知是不是从杜梨树上传来的。

  除了食堂,169队的活动房,都是明黄色的,看上去一致又美观。就在活动房最多的这一排中间,有一间活动房的颜色,却是焦黑的。这间房子遭受了一场大火,彻底烧毁了,只剩下结实的铁皮和骨架,还立在原地没有被挪开。

  杨队长敲门,里头答应着来了来了,开门的是李师傅。李师傅住的活动房,是169队专门为司机和机关来人蹲点准备的。郑在的房子就是烧成一副骨架的那一间,不能住了,便被临时安置在了这里。

  杨队长边进门边说,最近悠闲吧。李师傅说,悠闲,悠闲得脖子都抽抽呢。杨队长说,不抽风就好,人闲生事呢。就拧着头往里头瞅,就看见郑在卧在床上,脸平平的,看不出好歹。就意识到刚才那句话,也许不该说。郑在似乎并没有介意,看见杨队长,身子往起欠了一下,说杨队长,下面就没话了。李师傅就说,你们说话,我再去看看机油嘴还漏不漏机油,就出去了。也是找个理由,让杨队长和郑在单独说事情。

  杨队长在床头坐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搓着手,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像是下了决心,像是来给郑在认错,轻声说,小郑,你看,这事情发生也发生了,你别有思想负担,别有压力。事归事,人归人,人要好好着。

  郑在接话说,我好着呢,该我赔的我赔。杨队长忙说,想多了,没到这一步,就是认定下来,我看你的责任也不大,当时你又不在房子,起火的原因也还在调查,也许有可能还啥都不用承担。好好着!

  郑在又接话,我好着呢。也不再提赔不赔这句话了。

  杨队长就说,就是嘛,你看,再过些日子,咱们就要去中原了。地方是新地方,单位是新单位,咱重新打起精神,咱重新来,好好着,好着呢。

  郑在的表情有些舒缓,杨队长也宽慰了一点。可是,刚起来的一点温度,还没保持住呢,郑在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又变了。郑在说,我总觉得对不住吴先进,为了我,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

  杨队长一听这个,也心里一沉,就说没事没事,电台上联系问了,人稳定着呢,有赵铲铲和刘大海照顾,是咱自己人,一阵阵就缓过来了。再说,吴先进受伤也和你没有直接关系,那是另一个事情,你可别想得太多。

  郑在说,哪能呢,不管咋样,吴先进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残了毁了,我难受啊!

  杨队长宽慰说,没那么严重,现在医疗条件好,吴先进不会留下多大的后遗症的。

  郑在说,那还是受了大罪呀,这好端端一个人,没有这事,哪会这样啊。

  杨队长说,这个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郑在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团子,也在我手里葬送了,这可是要遭报应的呀。

  杨队长摆着手说,别信李双蛋说的,那个人神神道道的,尽说些吓唬人的话,别信。那个太岁,就是团子,不就一团肉吗?一头猪,一头牛我们都杀了吃,何况一团肉。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

  郑在说,不一样,不一样,团子和猪和牛不一样。郑在摇着头说,那天就不该把团子带回来,真后悔呀。郑在有意不说太岁,说团子,似乎说的是两样东西,其实是一样东西,说成团子,似乎他的责任就轻了就不那么恐惧了。

  说着说着,郑在张大嘴,似乎要哭,又不出声,喉咙里似乎有个东西要出来又出不来,胸膛一起一伏,里面埋着的是一个肿大了不止一倍的心脏,肩膀也跟着耸动起来,像是一边藏了一只弹簧。他这个样子,和平时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只有遇到重大变故,受到强烈刺激才会有这么异常的反应,才可能如此失态。

  杨队长拍打着郑在的后背,说好好着,好好着。

  鄭在突然释放出一声长嚎,把围在窗外偷看的几个人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紧跟着又凑上去要看个仔细。紧接着,郑在的眼泪哗哗流淌下来,鼻涕也一串一串在嘴唇上翻卷,外面的人有些慌张,而杨队长显得镇定和放松。杨队长又拍打着郑在的后背,说想哭了就哭吧,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看该哭了就哭,就哭个够,哭完了咱还是男子汉大丈夫。

  郑在的哭声明显降低下来了,杨队长倒了一杯水,放到郑在的床边,说你爱读书,现在空闲多,你就读书,一读书,啥烦恼就都忘了。说完,看郑在在沉思,就悄悄出来了。

  杨队长之所以对郑在后面的表现反而不吃惊,甚至还有些合乎愿望,因为他知道,人心里有事要是一直憋着,会出问题,出大问题,那就不可收拾了。郑在这种情况正是在减压,接下来就好办了,就容易做工作了。169队要整体调动,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非常时期不敢乱,前些天已经闹出动静,上面都在过问也提了要求,稳定压倒一切。郑在就是一个重点人,得盯住得防着得化解矛盾。

  杨队长也不容易,近一段时间,因为焦虑,舌头上生疮,辣子不敢吃了,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连着几天都没有拉屎了。

  四

  那还是一个多礼拜前。

  那天吃过晚饭,郑在穿上外套,正准备下到沟里去,去到树林子里走走去。刘补裆从活动房背后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系裤带,喊住他,说那里头阴森森的,老是进去,被怪风吹了杀精子呢。说你还没成家,别把后代影响了。郑在回应说,我把你重新回炉都办得到。

  刘补裆并不生气,说看把你能的,有本事也学徐二,在山下引一个回来。刘补裆说的山下有个采油站,里头上班的全是女娃娃。郑在说,着啥急,我要在孟阳城里找呢。刘补裆说,咱们这号油鬼子,找个种地的都难得很,还孟阳城。咱们就别拌嘴皮子了,往这边走,说不定能遇见接亲的,看看新娘子也过个眼瘾。

  太阳坡上,一年里总会有一两次,唢呐唱着尘土扬着,经过接亲的队伍。都骑着毛驴,新娘子一身大红大绿,也骑着毛驴。一颠一颠的,不紧不慢就走远了。不过,从来没有见到新娘子的模样,看不出是哭呢还是笑,盖着盖头呢。

  郑在说娶亲都在年跟前,这季节当地人不办喜事。169队的都知道,当地人结婚彩礼大着呢,对于有些人大得赛过天,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可是,该进洞房的进了洞房,该生娃娃的生了娃娃。赶集的时候,大小尽是人,多少都是两口子啊。169队的年轻人,大多找不下对象,都难过着呢。不过,徐二找下了。听说王轻也找了一个,郭公公说的,队上的人都没有见过。老工人大多成了家,可也跟没有成家一样。一年里只有探亲回家,才能和媳妇团圆。他们的难受比没有成家的还大。还有一个穆龙,找的是当地的,可娶回来刚满三天,媳妇就失踪了。穆龙不愿人财两空,出去找了两次没有找见。最近169队要到中原去,又出去找去了。

  刘补裆拿手把嘴挡住,压低声音说,还有更稀奇的,去看走,看了保证没见过。郑在不理他,说世上没见过的多了,看你妈把你生得聪明的,你咋这么不争气,好的没有学下,光知道满嘴胡然,快变成李双蛋了。刘补裆说,李双蛋假话多,真话少,不过有时候虽然说得玄乎,细细一想倒还是在道理的。就说晚上在杜梨树上叫唤的呜呼鸟,也许真的有。郑在说,哪个字典上有这个鸟,你找出来我看。刘补裆说,那是编字典的,没收。我观察过,在杜梨树上好像有呜呼鸟拉的屎,颜色是红的,有一大片呢。别的鸟,绝对拉不出这种屎。

  郑在被说动了,改变主意,和刘补裆往杜梨树走去。走着又停下,说你要是骗我,我拿脚踢你沟子。刘补裆说我骗你干啥,看了你就知道了,我要骗你,我请你吃桔子罐头。要是真的,你得给我买一瓶白酒。这几天不知道咋了,老没精神,得喝几口提提神。郑在说喝了就成一摊子烂泥了,我的麦乳精都喝完了,队上汽油多着呢,给你喝汽油。

  说着说着就到了杜梨树下,两个人都仰起头,朝树冠上看。

  天色变暗前,像是把亮度调得更亮了。也许是位置高,感觉最宽厚最密集的光线,都集中在上边,像是有一架升降机,由低到高控制着落山的太阳,把光线一格一格收拢起来。山里的树木农田都富有质感,都很清晰。

  杜梨树的树冠像是被加热了,像是要起火一样。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实,还没有成熟,还是青绿色,被打上了黄昏的光泽,有弹性一样又把一部分反射了出去。杜梨的果子黄豆大,就是入秋了,也生涩麻口,只有经历几次霜冻,被风吹被太阳晒,颜色加深变成褐色,变软就能吃了。味道酸中带甜,先酸后甜,回味长久,算一种天赐的口福。太阳坡的杜梨果,地势高,照太阳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独得了一份地理的造化,有吃头,吃了不光肠胃清爽,还有微醉的感觉,晚上做梦,都做得好梦,容易梦见女人。

  郑在一眼就看见了,在树冠中间,一根胳膊肘那样弯曲的树杈上,红红的一大片,铁锈一样凝结在上面。不会是树木的分泌物,也不像红油漆。难道真的有呜呼鸟,晚上在杜梨树上歇息还留下了印记?

  刘补裆说,我说啥来着,你看你看,眼见为实,这得感谢我。见郑在还在看,就说杜梨树又不会跑,你随时可以过来研究,现在先把买酒的事情落实了,说好的,说话算话。郑在不愿分心,说回头再说,又绕着杜梨树转圈看,看会不会有别的发现。刘补裆就催促,说天快黑了,咱们回去玩十点半去。郑在像是没有听见,依然专注地在杜梨树上寻找。

  刘补裆说的十点半,是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很简单,两个人能玩,六七个人也能玩。就是一个当庄家,给对家发出一张牌,单牌可以,加牌也可以,比数字大小,在十点半以内,谁数字大谁赢,超过了就算胀死。胀死的牌,有时明着看得出来,有时看不出来,这就要看判断力和胆量了。庄家和对家牌一样,庄家赢。

  169队的人没有啥娱乐生活,天黑了,有一多半人分成一堆一堆,聚在一起玩。有人高兴,有人叹气,不甘心玩到天亮的都有。玩十点半最厉害的是徐二,不论什么牌,不论输赢,在脸上看不出来。每一次徐二用来装饭票的帽子都满满的,都是赢下的。最爱玩又经常输的是刘补裆。玩十点半,彩头不大,一般就是一块两块,可以用现金,就是用在食堂吃饭的饭票,也是拿钱换来的,跟现金一回事。刘补裆老是输,输得没有了,就跟别人借就说欠着。老是借,借了不还,老是欠,赢家赢了跟没赢一样,就没有人跟他玩。即使要玩,也要求他亮一下本钱,以免赢了空欢喜一场。

  看刘补裆不愿再等都走了,郑在正打算离开,脚下一软,差一点跌倒。他以为是腿抽筋,可腿肚子不疼,这才发现踩着了一个东西。郑在移开脚蹲下看,就看到了一团活物,和泥土混在一起,顏色上也差别不大。郑在吓了一跳,不会咬人吧?却不见动弹,便大着胆子,用手去按压,软软的柔柔的,有弹性,似乎也有反应。什么反应呢?这个东西的表面,渗出了水。

  试验了没有危害,郑在拿手围着这个东西的周边一阵刨挖,露出来了,比洗脸盆小,比面盆大,看上去混沌一团,没有五官,没长腿脚,分明又像一个器官,不是树根,也不是草垫。是什么呢?这个东西被挪开,地上就多了一个坑,坑底竟然咕咕冒水,有青草的味道,也有动物内脏的腥气。

  郑在脱下外套,把这个活物包住,打算带回去。都走出去一段路的刘补裆,扭头看郑在抱着什么,还挺沉,紧忙折回来,问捡到啥宝贝了,我看看。郑在喘着粗气激动地说,别急,回去再看。

  回到队上,刘补裆跟着郑在进了房子。解开包着的衣服,就也看见了这个奇特的东西,有些其貌不扬,又好像有啥价值。就问这个能卖钱吗?郑在瞪了他一眼,说光知道钱,有些东西不是用钱掂量的,知道吗?刘补裆说,没有钱,酒瓶子在柜台后面的架板上,到不了自个儿的怀里。

  郑在不理他,打量着这个东西,一边想着怎么安顿,一边就放进了洗脸盆里。看到这个东西在脸盆里面满满的,没有多少空间,又从脸盆里倒换到洗衣盆里,这下合适了。看这个东西似乎没有动,又像动着,表面分明是一层皮肤,离开了原来的地方,看上去有些干燥。刘补裆说,加些水进去,看着需要水。郑在觉得有道理,就加水。这一下,这个东西看着好多了。

  和郑在同住一间活动房的赵铲铲和刘大海看见这么一个大肉团子,都觉得好奇,凑过来仔细看。刘大海爱写作,169队办黑板报,杨队长都是安排他编排内容。这样就可以不出工,其他人很羡慕。肚子里有墨水就是好啊,力气活多累,写写画画多省人。

  刘大海最生气的就是这一点,容易吗,容易吗,脑细胞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他还写小说写诗歌,底稿装了一麻袋,在床下面藏着,只要去城壕,就去邮局往外投稿,厚厚的信封够费邮资了,大多石沉大海,很少见到回音,不过总算在矿区办的小报上登载过几个小豆腐块,印刷体,看着就是不一样。刘大海把报纸收藏在箱子里,常常取出来独自欣赏,自我陶醉。上面检查工作的来到169队,有个负责宣传的干部看了一阵黑板报,说咱们这里还是有人才的。为此,刘大海得意了好长时间。有人开玩笑,说刘大海以后出书,怕是要把世上的纸用光呢。

  赵铲铲话少,坐床上一天不说话也不换姿势,像是雕塑,像是被点了穴道。谁见了都急,就他本人不急。刘补裆使坏,拿草杆杆捅赵铲铲的耳朵,赵铲铲只是说一声打,就没有下文了。跟谁闹意见,生气严重了,赵铲铲都是这一个字,都是在嘴上说打。赵铲铲性子慢,却有一个例外,要是开饭的角铁响起来,动作突然变快,抓住碗就往食堂走。

  169队就这么大,日子又无聊,消息传开,许多人都来看稀奇。王轻也被郭公公叫上过来看,也是见没见过,听没听过。郭公公就问这是啥啊?郑在想了想,说,这是团子。这是被问到了,突然联想就给这个东西起了个名字。从形状上看,还真像。李双蛋也来了,看了第一眼,就张大嘴,说不得了了,哪里找到的,你把太岁弄回来了!啊,太岁?郑在也心里一惊。太岁头上动土,这句话他可是知道的。他看着团子,也就是看着太岁,一时拿不准抱回来这个东西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再一想,李双蛋说话经常不靠谱,就问你怎么知道这个是太岁?

  李双蛋说,这个我还真知道。说,在太阳坡,咱们队现在安家的地方原来有一个道观,叫真无观,观里有个无真道长,高人一个,是那种满世界找都不一定找下的高人。道长喝山泉,吃野果,100岁了,鹤发童颜,身轻如燕。有一天,陈抟老祖给无真道长托梦,说每天在太阳坡最老的那棵杜梨树下打坐三个时辰,三年后就会得到神谕,就能成仙得道,位列仙班。

  刘补裆插嘴,是半坡上那一棵杜梨树吗?李双蛋舒出一口气,说正是。说那时候,太阳坡上全是树木,杜梨树都生在西边,最老的杜梨树,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一棵。听的人就啧啧称奇,又竖起耳朵,听李双蛋说更精彩的。李双蛋说,无真道长高兴啊,可到底是道行高深的人,臉面上还是藏而不露,不过从此开始,就天天到杜梨树下打坐,风雨无阻,寒夏照旧。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最后一天,三个时辰就剩下最后一刻,这可是最关键的时刻,不迟不早,可能是吃多了杜梨果,无真道长的肠胃鸣叫起来,硬忍者,不行,肚子咕咕得更厉害了,实在难忍就起身找地方方便。这一去,错失了大好机会,等人回来,时辰已经过去了,只见一道霞光冲天而起,传来呜呼呜呼的声音。无真道长三年功夫的修练,被一泡屎给搅黄了,又羞又愧,气涌丹田 ,口吐鲜血而亡。不过也是精魂在身的人物,形散神不散,当即化成了一只呜呼鸟,扇起来的风,吹刮真无观,多结实的房子啊,也通人性随主人,跟着就倒塌了,变成了一堆瓦渣。

  刘补裆惊讶地说,那我在杜梨树上看到的红颜色鸟粪,就是无真道长的鲜血啊。

  李双蛋使了个手势,说这个还无法确定,不过当时假若无真道长能等到时辰,陈抟老祖要传给他的秘方,就是郑在拿回来的这个太岁。大家听了都看洗衣盆。太岁静静的,像是与此无关。

  李双蛋又说,这棵杜梨树可不是凡树,结下的杜梨果熟透落地,再腐烂,但物质不灭,其中的精华在泥土里形成了新的能量,必须和地下的真无之气和无真之气相遇,先打通诀窍又关闭了诀窍,而成太岁。不具备这些条件就没有结果,就是一包水,就和泥土同化了,所以太岁难得出现,更难得一见。

  大伙儿都跟着呀了一声,又扭头看洗衣盆里的太岁,太岁还是那个样子。李双蛋感叹,太阳坡不是寻常之地,而这个太岁天时地利全都有,是真正的宝物。

  刘大海专注地听着,还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他早就按捺不住激动连连说,好题材呀好题材呀。他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构思出了玄妙而传奇的作品。徐二较真,盯着李双蛋说,你说了半天,听着跟神话似的,不会是瞎编的吧。徐二这么说,自然有缘由。李双蛋的话有的不能当真,这是有先例的。李双蛋自己说的,在家乡时当过说书人,会法术,用罗盘给人看过坟地,还开过铁匠铺。最神奇的,竟然说他当过学校的校长。杨队长就说,李双蛋连个字腿腿都认不全,当校长是不是教学生画鬼符呀。可是在169队,李双蛋是唯一一个穿上中山装出门时在上衣口袋别钢笔的人,到哪里都特别显眼。太阳坡上的当地人,也认为李双蛋有文化。家里有定不下来的事情,就找李双蛋拿主意。李双蛋没少吃人家的鸡蛋,也曾对帮忙的年轻的女人动手动脚,竟然没有挨打。

  看有人对此怀疑,李双蛋认真地说,这回我说的,你们可千万要相信,谁不信会吃大亏的。还有些绕口地说,我说的不是我说的,等于也是我说的。赵铲铲就问,不是你说的,那到底是谁说的。谁说的?李双蛋说,大鼻子他爷说的。一听知道,山下最老的住户了。大鼻子兄弟三个,分别叫大鼻子二鼻子三鼻子,没人敢招惹。大鼻子鼻子最大,拳头也最大,领教过的,不愿碰上第二次。这方面刘补裆有过教训。他爷老鼻子有九十高龄,德高望重,经的事情多,肚子里的古今多。不论谁,就是天王老子也治得了,却拿三个鼻子没办法。既然是老鼻子说的,那一定有出处。李双蛋说,有些话属于天机,轻易不能泄露。老鼻子给三个鼻子都没说过,看我也是身上有气象脸上带神采,才私底下告诉我的。这个秘密,要不是郑在抱回来了太岁,就是烂在肚子里,我也不会说的。

  郭公公就问,这太岁在这里了,经你这么一说,是留着好,还是原放回去呢?

  李双蛋的回答又一次出乎预料。他一字一句说,吃了它!

  啊!吃了?可这是李双蛋说的,哪怕是胡说,也有胡说的道理,李双蛋不论说啥,总有理由自圆其说。敢吃吗?敢。无真道长当年要是发现了太岁,也是要吃掉的。好啊,好啊,还不知道啥味道呢,一定好吃。可是,咋吃呢?

  李双蛋说,烹调上的炒煎炸馏蒸烧,都不适用,调货里的油盐酱醋麻辣香,也一样用不着。刘补裆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快说咋样行啊。徐二说,那就是抱住生啃了。李双蛋说,不妥,这是对奇异之物的不敬。李双蛋像是吃过太岁一样有把握地说,加工太岁,反而简单,只需清水一锅,把太岁切片,置于其中,待到水滚收火,即可食用。

  话音刚落,房子里噗呲一声响。郭公公说,正到要紧处,谁放了个屁,这不影响食欲吗?却见郑在神色不对,李双蛋也支楞着耳朵,在寻找声音的来源。接着又是噗呲一声。这下听清楚了,声音来自放着太岁的洗衣盆。难道太岁听得懂人话,而做出了提醒和暗示?王轻说,当年无真道长那么深的道行,都没有吃上变成了呜呼鸟,咱们啥身子啥命?平日里吃一顿葱爆肉,都是见得到葱见不到肉,还想吃太岁?别吃出来事故,后悔都来不及。刘补裆说,太岁又不是毒药,咱吃了不能长生不老,起码也滋补滋补,往中原走多一把力气也是好的。

  你一言我一语这么说着,都忽视了一个人,只有他还没说话呢。郑在站了起来轻声说,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这是在下逐客令。大家这才意识到,太岁是谁抱回来的,谁才有发言权。徐二就说,说了半天你们也是白操心,人家郑在在这里,咱们的态度都不做数,走吧。就叫刘补裆玩十点半去。刘补裆竟然不去,说我乏得很,想早早睡。李双蛋就给郑在安顿,太岁在你这里,可要看好啊。几个人就都出去了。刘补裆刚出门又回来,对郑在说,发现太岁,我有一份功劳,有啥好处也想着我啊。不然,趁你不在我动手,你可别怪我。我这是有言在先。

  这一夜,郑在没有睡好,总在似睡非睡之间转换。

  外面的月亮身子小,投放的光却极其广大,整个太阳坡亮如白昼。这在以往是常见的。杜梨树那边,呜呼鸟叫起来了。169队的人都睡下了,有人听见了,有人没听见。郑在听见的声音大于别人听见的,是在清醒时听见的,还是睡着了听见的,他分不清。郑在梦见了父母,还梦见了杨队长,还梦见了无真道长。无真道长对他说,他没有变成呜呼鸟,晚上在杜梨树上鸣叫的,就不是呜呼鸟。郑在竟然没有梦见太岁,却梦见在吃清汤挂面。小时候他生病,最爱吃的就数清汤挂面了。郑在吃得吸溜吸溜的,汤汤水水都从嘴角流出来了。用手擦,发现是血,以为把舌头咬破了,再看是口水。

  这一夜,郑在恍恍惚惚,像是得了夜游症。

  五

  早上,刘补裆又跑到活动房后面尿尿。可能是没有睡醒,打了几个尿战战,身子站不稳,忙拿手扶住活动房的铁皮。整个手掌贴上去,刺啦一声,刘补裆大叫起来,身子一跳,身子变高了,还没尿完的尿都尿到裤子上了。老邓起床早,在院子里甩着胳膊踢着腿,听见动静,看见是刘补裆,就说闲耍了这么多天,出毛病了吧?青麻干早的,呻唤个什么古怪。

  要是以往,老邓这么训斥,刘补裆乖乖的。吃人嘴软,刘补裆欠着老邓的钱呢。這个老邓也有责任。刘补裆花钱大方,借来的钱也不心疼。在169队,几乎没有人上当了。刘补裆真名叫刘建设,一年夏天,一条裤子裤裆扯了自己补。不会针线活啊,穿一天又扯了,连着补了几次,169队的人说他白天游四方,晚上回家补裤裆,以后叫就这么叫他。这补裆,又和当地形容人可怜,光景差的一个词“不当”谐音,用在他身上,也合适。刘补裆自己也都当成真名。一次签字领工资,写了刘字后,竟然问补裆两个字咋写。

  老邓一心想买一辆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回老家捎回去,好使,风光,能镇住人。有钱也不行,都是凭票,凭关系,就一直不能如愿。刘补裆说他认识城壕供销社主任,能买到紧俏货,别说自行车,就是洗衣机电视机,也是去了当场提货。老邓多谨慎的人啊,一天有三昏,脑子一热,没料想在刘补裆这里吃了亏。刘补裆说得真,老邓充满希望,数了新新的780块,郑重交给了刘补裆。这一下等于喂了狗了。当老邓问刘补裆要自行车,刘补裆就会找出一个理由,要么是供销社社主任病了,要么是保管员他二大爷死了,要么是运输自行车的汽车半路上熄火了,自行车被贼偷了。总之,自行车有,得等。时间长了,老邓也明白指望不上自行车了,还钱的可能性也很遥远,又拿刘补裆没有办法,打一顿有什么用啊,刘补裆盼着呢,就等于顶账了。但是,似乎是一个仪式一种提醒,隔上一些日子,老邓就问刘补裆关于自行车的事情,刘补裆就进行各种听着在理的回应。大家听习惯了,还不烦,听了觉得挺开心的。也暗暗记住,千万别给刘补裆借钱,尤其不能托付刘补裆买自行车。

  老邓见刘补裆没有像以往那样老老实实,还甩着手一跳一跳的,看上去不像是在锻炼,就走过去看个究竟。刘补裆哑巴一样,拿手指着活动房,举起来的另一只手掌通红通红的。老邓也把手轻轻在活动房上试探了一下,眼睛一下睁大了。不对劲啊。这时候,李双蛋、王轻几个也过来了,也轻轻试探,也是烫手,而且更烫了,还闻见了焦糊味。老邓突然意识到了,大喊,不好了,着火了!

  转眼间,就看见活动房的窗户像是有个红颜色的人在移动,在扑打。窗户缝里,青烟一缕缕逃跑似的钻了出来。有的人呛得只咳嗽,有的人跑去拿撬杠,有的人拿盆子去端水。徐二说里头有人没有,先救人!就拿起一块砖头使劲砸向窗户,窗玻璃碎了,几团火焰像是被驱赶着猛地冲了出来,把窗户前的人吓得直往后退。刘补裆在前面,头发稍被烧焦了,叫着我的妈呀,身子都跌倒了,下意识觉得起来跑来不及,又忍着一只手的疼痛赶紧在地上往后爬。

  老邓歪着头,用力把房门撬开,就被一股夺门而出的热浪推倒。接着,又有大火从一边的隔间迅速折叠着扑了出来。完了完了,徐二摇着头。不过,要是说野外队的人有啥值钱的,也没有,就是一口木箱一床被褥。箱子里大多没钱,有也多不到哪去。工资发下来,老家寄回去一些,吃饭吃掉一些,几乎剩不下。可不论咋说,也是一份家当呀。咋办呢咋办呢。郭公公也表现出了焦急,不住搓手,像是在想办法。何乱弹在人后面,嘴张得大大的,能放进去一只拳头,本来脸上就油光光的,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是油亮油亮的。

  这时,只见一个人头顶着淋湿的衣服,冒着旋舞的火焰冲了进去。大伙儿都看清了,是吴先进。不要命了!老邓大喊。这当口,吴先进身上冒着烟,已经把一口箱子拽了出来,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个麻袋。几乎没有停顿,刚放下东西,又抢过一盆水浇到头上,二次冲进了腾腾的大火之中。

  吴先进第二次进去,没见出来。从窗口看过去,是红的黄的白的火焰,从门口看进去,是浓的白烟黑烟蓝烟。老邓在原地跳着喊,这要出人命啊!何乱弹远远地叫,拿铁钩子钩,把人往出钩!在食堂烧火,拿铁钩子钩几下火就旺了,这个何乱弹熟练。何乱弹只是这么咋唬,却不见行动,事实上这一招行不通。钩人不是钩火,人都看不见,怎么钩?王轻捶着胸口,无奈地看着火焰越来越大,似乎自己在火堆里,就这么假设了一下,都害怕得心堵。刘补裆做出要冲进去的姿势,被胡来一把拉住了,还挣扎着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胡来一用劲,把刘补裆扔到一边去了。吴先进在里头不见动静,大家心里都又乱又急。有的人犹豫要不要冒险,有的人跑着找帆布打水。关键时刻看人品,看人的胆量,李双蛋又冲进去了!他头上身上被一块淋了水的大帆布包裹着,脸上缠着湿毛巾,手上戴着也是浸了水的帆布手套,猫身钻了进去,一会儿身子倒着出来,接着看见他两只手拖拽着吴先进的两只胳膊。

  吴先进是趴着的,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成了絮絮,大片的肉露了出来,一股烧焦脂肪的味道扩散着。几个人忙上前,把吴先进整个抬出来,放到了外面的平地上。一盆盆水泼向吴先进,从头到脚都泼遍了。吴先进身上雾气升腾,像是水烧开了一样。

  这一下看得清楚,吴先进的头发烧焦了,有的部位露出了头皮,耳朵软耷耷的,脊背、屁股蛋、腿都没有遮蔽,上面的衣服烧得没有了。翻过身,这边倒还好,脸面上几乎没有烧伤痕迹,胸膛上还黏着一块衣服的残片,不过肚皮以下被烧得看不下去。吴先进依然不见动弹,没有人敢往其他方面想。

  这边,李双蛋又要二次进去。老邓就死死拉住,说你进去出不来,谁再能救你呀!李双蛋哑着嗓子叫,太岁在里头呢!太岁在里头呢!甩开老邓,拉扯了一把身上的帆布,就往门口移动。突然,一声爆响,又一波更大的热浪,把李双蛋掀翻在地,后脑勺都在地上砸了个坑,多亏是泥地,土又松软,李双蛋就地打了个滚又爬了起来,身子晃荡着终于站住了,动作上也没有刚才那么冲动了。李双蛋绝望地看着大火漫卷的活动房,不停念叨说太岁没了,太岁没了。

  大火把能烧的烧光了,加上大伙儿抡起铁锨往里头扔土,一盆盆倒水,火终于熄灭了。里面的东西抢救出来的,都在院子里堆着,留在里面的,能大体辨认出形状,只是不能触碰,一碰就松散了。铁架子床都变形了,脸盆没有变形,上面的搪瓷溶解掉了。盛放太岁的洗衣盆里头的水蒸发了,中间有一团焦糊的物体收缩、扭结,看上去像是挣扎过,最终放弃了努力,变成了锅巴的样子。都知道烧毁的是郑在住的活动房,这个房子里还住了两个人,赵铲铲和刘大海。万幸的是,这几个当时都不在房中。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郑在去了树林子了。抱回太岁,郑在一晚上没有睡好,早上却起得早。还醒着,听见杨队长和赵铲铲说话,还进来蹲地上看了一阵,说这太岁听过没见过,问郑在是打算养起来呢,还是按李双蛋说的给吃了去。到底是领导,昨天没有露面,情况都知道。

  鄭在支吾着说还没有想好呢。其实一直在琢磨李双蛋的话,觉得留下太岁会引起灾祸,轻者说也有麻烦。他想把太岁送回原地,都抱起来了,又觉得还是先看看再说。走出院子了,回头见花子跟着,就带上一起出去。先到杜梨树下,找见发现太岁的那个坑里头很潮湿,却不再冒水泡了。花子过去嗅闻了一阵,抬起后腿准备往里头尿,郑在赶紧一把打开花子,思谋把太岁放回去,也是物归原处。可再一想,这地方常有人过来,又被人再次发现还是保不住。尤其是刘补裆,知道了偷偷拿走,太岁不光是不得安生,怕是要变成肥料了。要是他没有把太岁抱回去,这与他无关那倒也罢了,有过这么一个过程,后面有什么波折,他都脱不了干系。

  犹豫了一阵,郑在决定到树林子里再看看,看在那里能不能找下合适的地方,就又折回来下到沟里去看。沟里来人少,往林子深处走,更难得见到人的踪迹。郑在想,把太岁埋到这里一定安全。如果盖上树叶,即使踩上去,和踩在树林里的土壤上的感觉一样,更不可能发现。转而又想,这树林人不来,野兽肯定常走,个个都鼻子比花子尖,要是嗅闻出来把太岁给吃了,那也是他造成的。

  思量好久,郑在下了决心,还是放回杜梨树下,这样太岁还在熟悉的地方,为了防止被发现,可以埋得再深一些。有空了常过来看看,采取一些预防的措施。退一步讲,既然是太岁,就具有神性,如果有谁伤害,就让谁拌个跟头,把头拌烂把腿拌折,就没有人再有胆量打主意了。就是刘补裆恐怕也会再三掂量的。但凡是人,总会有所忌讳,刘补裆再胆子大,对于无法预料的后果,要说不害怕那不可能。

  主意拿定,郑在正要返回拿太岁,却见到169队方向冒起了滚滚浓烟,郑在奇怪,食堂做饭,啥时候见过这么大的烟。这么远看也挺大的,还在继续放大扩大。怎么回事?一丝不祥的感觉隐隐在心里浮起。花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烟,受到惊吓,大声叫了起来。

  六

  大清早,杨队长就敲赵铲铲的窗户。早就给李师傅打过招呼了,汽车发动着,就等着出发了。赵铲铲答应着,赶紧穿衣服。杨队长出去办事喜欢带的人,赵铲铲算一个,李双蛋算一个。刘大海听见要出去也要去,说这段日子,不用出工,心口子上都起老茧了。刘大海总是不放过走走看看的机会,回来好写作呀。花子摇着尾巴,车前跑到车后,也想跟着出去,赵铲铲说打,还佯装着抬起一只手。花子不被待见,失落地走开,卧在食堂门口继续睡觉。

  杨队长是要去工地给谢大爷送吃的去。路远,是山路,得一个多钟头。李师傅这人,这些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卡车呢也是停得多跑得少,在山路上拧来拧去,人手生了,车子也不习惯了行走一样。看上去不像老司机,以为在考驾照呢。驾驶楼里坐不下,刘大海站在车槽子里,迎着风吃着土,还高兴地哇哇叫。一路上,凡路过人家,拴着的狗拽着绳子叫,没有拴的冲出来到路边叫,叫得猛烈。刘大海学狗叫,狗被激怒,露出一嘴牙叫得更凶了。有的狗还追着叫,尾巴却摇个不停,被车子带起来又甩到后面的尘土淹没了,才折回去。

  车子爬上一个山峁,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这里的半个山头被劈下来了,空出来的地方,平整过,一面是山崖,前面是沟壑。野草一片一片的,没有树木,只有施工的井架、通井机和几个大罐,看似杂乱,其实安排的位置都得当。靠边是几栋活动房,里面有的放置了柴油机,有的放置劳动工具,有一间带着烟火气是住人的。

  谢大爷听见汽车的声音,就知道队上来人了,说是迎接,出来不走远,就站在门口等着,神色平静。看着车停下杨队长下来,才显得有些惊讶。看着赵铲铲和刘大海卸下来一袋面粉一壶油,还有一口袋洋芋,嘴里只是说来了来了啊。脸上的笑容也像是装的。许多年了,一个人守着工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谢大爷话少,脸上的表情也由于经常保持警惕,听见动静就虎着脸出去看,也变得不自然了。

  杨队长进了门说,早几天要来,耽搁了,总算还是来了。就看案板上有啥,案板旁有啥。谢大爷的日子好着呢。刘大海看着房里在半空拉的铁丝上挂着四五吊腊肉,就说,别舍不得啊,都快要搬到中原去了,该吃就吃。谢大爺说,吃呢吃呢,又没话了。赵铲铲慢腾腾说,干咱们这行的就是到处跑,这没啥说的,可这从山里跑到平地上,离家就更远了,两天能回去变成一礼拜,人得遭多大罪呀。杨队长说,还不是说老二遭罪呢。这是命,除非不搬铁疙瘩了回家种地去。赵铲铲说,我也是这么一说,我知道这个没有两全。杨队长说,到平地上跑,说不定强过这里呢。咱都好好着,好好着。

  说着说着,杨队长竟然从怀里掏出来了一瓶酒,以前没有过啊。谢大爷看见了,就问吃了吗?还用问吗,来了就是吃了才走。杨队长说要整队调走了,这次特意过来一趟,后面忙队上的事情,来的可能是别人。今天来之前,就想好了吃你的,早上出来早,空着肚子呢。不过不白吃,把酒瓶子举高晃了两晃。似乎拿了酒,就有了吃饭的理,别说,也真是这样。谢大爷听了稍稍犹豫了一下,从铁丝上取下来一吊肉,赵铲铲和刘大海就过去帮忙,剥葱,洗刚拿来的土豆,和面,把煤油炉子的火头调高,一会儿功夫就都齐备了。这是要吃拉条子呀。

  野外队吃饭都这样,没有讲究,也讲究不起来。常常一个酒瓶子干喝也能喝,还喝得高兴。别看光是炒一个菜,又和了面,这就算大餐了,就算难得的享受了。几个人坐床沿的,坐小板凳的,都坐下了,除了李师傅一个个拿着碗喝了起来。几口酒下肚,谢大爷的话多了起来。他不是不愿意说话,是没有人和他说话,舌头才退化了功能。

  谢大爷说,到了中原,还需要看井吗?杨队长说需要,咋不需要。好好着,在这里好好着,去了新地方,也好好着。

  谢大爷就说,那我就继续看井,干别的我也干不动。李师傅插话说,不会有人跟你抢,再多给工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看井的。谢大爷听了,手在头上不住地挠,脸上红彤彤的。

  酒喝了一半,赵铲铲出去尿,明显喝高了,站在沟壑边,一边尿一边连着大喊:硬得很!跟出来的刘大海听着兴奋,说这就是人性的爆发啊,也跟着学,一边尿一边大喊:硬得很!

  这边杨队长听见了,说喝了酒都变成二货了。让喊去,喊够了就不乱想了就老实了。谢大爷点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忘记了什么,目光还是那么浑浊。

  叫谢大爷,其实他才五十过一点,可是一头的头发都花白了,手上一根根隆起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确实,这个年纪体力活拿不下来了,通常也有资格调到矿区的后勤了。这个年纪,在169队也是岁数最大的。不过他不愿意离开,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习惯似乎也让他定型,变不回去了。他从事着169队最轻松的工作,却过早显老变得木讷古怪。如果让他回到队上,对他也许是一种折磨。怎么和人相处,和人交流,对于他都是困难的。他说他要继续看井是真心话。

  轻松确实轻松,还有一个好处,收入高。可是谁能熬得住呢。也就谢大爷熬下来了,也就谢大爷熬了这么长的光阴,在169队是唯一的一个。哪天谢大爷退休了,会不会有人也能这么熬下来真的说不准。为什么说是熬呢?不是轻松还不用出力,不是收入高吗?这没啥奇怪的,不到实地不经历一场体会不出来。

  早先,169队看护工地没有人愿意。这是因为工地是变换的,看上去又都没有多大区别,到哪里都是四下不见人烟。施工时来人,一个班结束人走了,除了不会言语的设备,井场是空的。看护的人,面对的是与世隔绝一般的黑天黑地,天荒地老一般的荒凉冷清,说话只能对着土山说话,只能和自己说话。有时歇工时间长,一个月不见一个人,好不容易来一个人,竟然是偷柴油的,还要担惊受怕,还要斗智斗勇。而在队上,虽说也寂寞,好歹过的是集体生活,有空了还能下山赶集看热闹。守在工地,日子长了人都变瓜了。指定人不行,固定人不行,只好全队轮换,一人一个月。就是这一个月,一多半人都坚持不下去。想到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就连赵铲铲这样性子慢的也一脸苦色。至于刘补裆更别指望了,才两天就跑了,扣工资也不干。

  谢大爷年岁大,想法少,像是吃了安神丸,能守在工地不乱跑。杨队长就找他谈话,动员他把这个长期承包。谢大爷总归也是个正常人,一天到晚就自己一个人也心慌,也不愿被扔到山里,就像犯人一样野人一样,就像自己把自己抛弃了一样。可是他的老家,上头有老人,老婆病身子,娃娃多,花钱地方多,无奈之下只有这么选择。在山上,谢大爷依然节俭,没穿过袜子,冬天也不穿,身上常年是劳动布的工作服,就这还洗得发白,节约下的寄回老家了。谢大爷就没有一身花钱买的衣服。只有脚上的鞋子是自己的,是布鞋,是老婆做的。穿着舒服,走路轻快,早晚也是个惦记,鞋面上有点土有点灰,都会及时拍打掉。在生活上,唯一善待自己的,就是自己加工一些腊肉,隔些日子炒菜切一点,下饭有一点荤腥味道就知足了。

  人也是怪,叫叫不来,赶赶不去,发工资看谢大爷拿得多,意见又大。杨队长发火了,说谁眼红就提出来,让他去看去,奖金还可以再提高,却没人报名。杨队长说,都好好着,好好着。谢大爷就是169队的功臣,大家都得感谢他。谁以后再在这上面瞎扯,办法简单,就是和谢大爷调换,不然谁都别皮干,惹我生气了,我扇嘴呢。这以后再没人说啥了。谢大爷就一直看护工地,把日子熬下去,似乎能熬到头熬到退休。谢大爷已经不愿意回到队上,也不愿意调整别的岗位了。他把看护工地当成了他唯一适合的属于他的工作。谢大爷在看护工地的过程中,也适应着环境,就像一些动物的进化那样,把自己的性情爱好、生活方式都渐渐改变,竟然显得和谐、融洽,能够融为一体。谢大爷能支撑下来,是远方的家,是亲人,是心里的牵挂。

  酒也喝了,拉条子面也吃了,多半上午也过去了,人也该回去了。说起这拉条子,在矿区算是顶饱又解馋的美食。自己吃,招呼人,都是最愿意的。擀面毕竟工序复杂,都是粗人,手下面没有功夫,水分、软硬难掌握。拉条子方便,不要案板,就是空气里头甩,也能出成品。筷子头那么粗细自然吃着顺溜,手指头一般,不论大拇指还是中指、小拇指,嘴里嚼着也有嚼劲。而且吃拉条子,有肉更是满福得很,没有肉土豆丁也行,再不济光是辣子、醋,也是能吃满意的吃法。

  离开时,杨队长又停住叮嘱谢大爷,把大件的东西看管住,零碎的也别丢失了,特别是保证人身安全,轻伤红印都不敢有。这要走了要走了,都好好着,千万不能出个啥事情。这其实是他今天亲自过来给谢大爷送粮食的主要目的。觉得不放心的,需要交代的都顾及到,都得周全了。谢大爷这里显然是个重点,平时都是管理员韩明仓过来。

  人顾了这头,那头又冒出来了,该发生的算好了时间一样就发生了。杨队长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169队出了事情,还是大事情。

  话说杨队长这边往回走,还不知情,山上那边,要送吴先进去孟阳的医院,到处找车找不见,听说车子去了谢大爷那里,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这边又耽搁不起。咋办?制作了简易担架,老邓、何乱弹、刘补裆、徐二几个抬起来就下山,打算到山下的采油站再联系汽车。一路气喘吁吁,汗出得水里出来的一样,嗓子眼干得火炭在里头一样。

  一刻不停、风风火火赶到山下,正好杨队长他们也刚到,吭哧着正要上山。停下一看情况,杨队长的七魂丢了六魂,还算有控制力,马上调整了情绪,发令指挥,一帮人一起用力把吴先进抬上车,还叮嘱李师傅在平路上快跑,疙瘩路上慢跑。一行人焦急写在脸上,直奔孟阳城。

  在车上,赵铲铲和刘大海听到是他们房子失火,都牵挂自己的箱子和被窝。刘大海最关心的是他的麻袋,说抢救出来了,不由说太好了,转而又意识到烧伤的吴先进还在旁边,赶紧先正正身子再低下头,就又心疼又无奈地看着依然昏迷的吴先进,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只是伸手轻轻拉了一下盖在吴先进身上的被单。

  七

  吴先进救火,对于169队的每个人都有触动,何乱弹还哭了一鼻子。王轻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当时他也有过冲动,也只是一闪念,再一犹豫,就只是焦急只是旁观,最多也就小跑着端了几趟水。紧要关头,不管不顾的人看是什么人,看是什么事。吴先进冲上去了,他是吴先进。李双蛋冲上去了,他是李双蛋。其他人,是其他人。王轻就属于其他人。

  梦想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不管愿不愿意,眼前能走的路通向了大山。王轻参加工作来169队前,就听说过吴先进。在矿区,吴先进是知名人物,提起来都知道。看到去169队,盖章子的人事员就说,169,吴先进就是这个队的呀。

  吴先进都有哪些先进事迹呢?王轻一了解,都是些鸡毛蒜皮,惊天动地的一样没有,和平时知道的那些榜样挨都挨不上。就这都能当先进?王轻有些不解,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无非队上换了新的营地,帮炊事班挖菜窖。这个确实是必须的,山里头供应紧缺,尤其在冬季,洋芋、萝卜、白菜、大葱,成筐的成捆的都得储备在菜窖里,外面鼻涕出来都能结冰,菜窖里暖和,蔬菜不挨冻。吴先进还在矿区的电影队来队上放电影时挂银幕、收银幕,还打扫厕所,还给生病的工友倒开水。再呢,再好像就没有了。不过,吴先进做这些是经常性的,是自觉的。没有人要求他,做了就做了。吴先进就是这么个人,不图啥,也是怪,也是赶上了,反而有了得到。169队的许多人都觉得吴先进得到的和付出的比,划算。不过没有谁当着吴先进的面说,主要是说不出口。

  话说回来,老邓还杀猪呢,这个多有难度。谢大爷一个人守着井场,这牺牲得有多大。李双蛋还免费给人看相呢,寂寞单调的日子里,给大家带来了多少希望多少欢乐。一次李双蛋说,看相除了看面相,对于男人,更准的是看屌相。一个男人一个屌,长得都不一样。不同的屌相,决定了人的不同命运。有的四十岁以后发大财,有的最终能当上工程师,有的特别有女人缘,女人见了就喜欢,就愿意陪着睡觉。就说何乱弹就可以娶两个老婆,一人给生一个儿子,再生四个孙子,这叫儿孙满堂,这是上辈子吃王八吃多了,所以才香火旺,一百个人里不一定有一个。何乱弹说你还没看我的屌呢,就这么早下结论。李双蛋说从你的面相上已经能看出来,看屌相可以进一步证实。何乱弹高兴了,赶紧让李双蛋看。李双蛋看了说,我看得真准,不过你不是娶两个老婆,是五个老婆。大伙儿就笑,那还不把何乱弹累死,光是补营养得偷吃食堂里多少鸡蛋呀。何乱弹说,别五个了,就一个老婆,我一天到晚想得不行,见都见不上碰都碰不上。李双蛋说,这叫先难受后快活,你着啥急呀,暂时忍着。又说, 以后给我打菜,可不许抖勺子呀。何乱弹说,一定一定。吃食堂饭的都知道,炊事员看人戴帽子,給碗里打菜手腕上有功夫,看着狠狠挖了一勺,对关照的人直接盛进碗里,对其他人,在朝碗里倾倒的过程中,勺子左右晃荡,一些菜尤其是肉菜就跑回盆子里了。何乱弹自然也学会了这一手,还用得很老练。要不,徐二怎么会打他呢。

  李双蛋对何乱弹这么一说,几个相信的一个个脱了裤子,亮出了家伙。李双蛋捏着鼻子,说再好的屌相,也得每天洗洗,不然好运都熏得转移到别人的屌上去了。说得正高兴呢,杨队长看到了,进来把李双蛋臭骂了一顿。说知道的以为当兵体检,不知道的还以为搞流氓活动呢。据说,过后杨队长单独叫李双蛋给他看屌相,看还能进步不。如果真的灵验,杨队长就可以到矿区当官了。至于有没有这个可能,李双蛋没透露,杨队长也不会说的。

  吴先进成为先进不是抽签抽的,不是排排坐轮上的。矿区要树立一个好人好事的典型,就吴先进符合条件,就带上了大红花,骑上了青骡子,这个有些凑合,应该骑大洋马,找不下,总归比骑一头黑驴强。就铺天盖地宣传,就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做报告。刘大海都跟上风光了一场。吴先进能做不会说,演讲稿的初稿都是刘大海写的。刘大海回到169队说起最大的感受,光说饭好吃。顿顿四菜一汤,肉菜就是肉菜,馒头就是馒头,红烧肉是一盆子,里头没有别的只有红烧肉,每一块都有秤砣那么大,吃几口才能吃完。胡来不高兴了,说再好有咱们队十几年的卤汤卤出来的猪肉好吗?肯定没有。吴先进不光在矿区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照片,黑板报上有名字,这还没到头,连北京都知道了,都请上去表彰了,是矿区一群穿中山装的干部陪着去的。

  先进都这样,用得上了,在高处人风光,用完了就放回去了。不过,吴先进还是得到了更实惠的,更让169队的年轻人失眠的大礼包:矿区的李指挥亲自出面,在组织的关怀和过问下,相关部门牵线搭桥,给吴先进介绍对象,而且说成了,而且成家了。吴先进不光是先进,重要的从此是一个有媳妇的人了。嘿,这才叫把人活成了。

  王轻来到169队时,吴先进的生活已归于平常,一年里只是出去一两次,参加助人为乐方面的座谈会。上班、睡觉,看不出吴先进哪里先进。王轻对吴先进说,你都有媳妇了,我可怜的没有。吴先进说,我只有一个媳妇,要是有两个,一定给你让一个。王轻说,你这是气我呢,还不如在纸上给我画一个。

  王轻来到矿区来到169,开始不安心。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不愿意再复读了。可以当兵,没去;可以去林业技校,没去。选择这荒郊野外的职业,竟然是因为在上学时同学吹牛,都说这个矿区大无边,汽车排成一列,从孟阳排到兰州都能连上,那个气势那个壮观。王轻坐车晕车,却对于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生活有了强烈地向往。可梦想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再大的天地,个人在其中也只是一个点。上班第一天就明白了,明白跳进一个坑里了而且是一个深坑,是挖石油的深坑。汽车再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到施工点去,坐的就是其中一辆,下雨也坐,刮风也坐,都是在車槽子里颠过来颠过去。

  也算奇迹,就这么一天天地颠着,开始天旋地转、恶心呕吐,慢慢就减弱,慢慢就能站着吹冷风,晕车的王轻竟然不晕车了。王轻的同学,有的在家乡的毛纺厂、水泥厂上班,都是好工作,都找下媳妇了。有一个和他关系最好,夏天去泾河游泳,在马家庄生产队的果园偷梨,到军分区看露天电影,都是结伴同行。他当兵去的江油,第一天就喂死了军马,提前复员,回来在公交公司调度室工作。探亲回去见到同学,王轻就自卑。曾经有多大的豪气啊。上大学,毕业了到南京长江大桥上工作!一比较都比他强,家门口上班谁不愿意啊。能不能调动回去呢,在矿区这样的先例是有的。可是这得有门路,得找下接收单位。王轻的父母都是普通市民,哪里办得了这么大的事情。王轻转而安慰父母,说在矿区工作的不都艰苦,只要表现好也能翻身,也能进机关。王轻说,大活人一个,他会出人头地的,也会在孟阳城找一个媳妇,到时候接父母过来住,给父母做好吃的,给父母包饺子。父母听了很高兴,说王轻长大了,不让父母操心了。

  王轻下定了决心,要通过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每个礼拜,食堂都会做葱爆肉。葱多肉少,葱的用量大。胡来见谁喊谁,喊上了,就得老老实实坐在小板凳上,在炊事班门口剥葱。这一次,胡来刚要张嘴,眼睛一瞄,王轻早就在跟前了。胡来就夸有眼色,好娃娃。王轻说,向吴先进学习呢。何乱弹一手的面粉,把头伸出门说这就对了,我也帮帮你,回头把我的裤衩给洗了。王轻说,成,晚上给你洗,连你的老大和老二也一并洗了。何乱弹说,这娃!

  挂电影幕布呢,矿区的电影队半年也来不了一回。挖菜窖呢,搬家到新地方才挖,可169队还没有显露出搬家的迹象。这把王轻脑筋费的。突然想到赵铲铲性子慢,写信也慢,给家里写信都是翻一下字典写一个字,很是吃力。这个好事值得做。赵铲铲做梦都想发财,给家里写信,交代多养鸡,还把收音机上听来的科学喂养的办法写进去。老婆托人写来回信,把赵铲铲挖苦了几句。意思是家里地方倒是大,也适合养鸡,不过得把修建鸡舍和买鸡苗的钱寄回来,在空里抓抓不出来鸡舍和鸡苗。赵铲铲生气了,这个婆娘是给我出难题呢,就不知道自己想办法。一次赶集,有卖渔网的,价钱便宜,还结实,赵铲铲看别人买也买了一副。渔网是好渔网,一网下去捞上来的鱼,一架子车都装不下。不过事后经李双蛋提醒,赵铲铲才想起来,他的家乡没有大河也没有湖泊,只是在阴雨天村口旁会出现一个涝坝。赵铲铲打算退了渔网,可集散了人走光了。后来,赵铲铲用渔网当蚊帐,看着倒也别致新颖。野外队的人用蚊帐的没几个,郑在用,刘大海用,赵铲铲也算一个。不过渔网的空眼大,蚊子飞出飞进,自由倒是自由,就是麻烦一些。赵铲铲这个是耍怪呢,也是气别人呢。

  果然,王轻看到赵铲铲撅着沟子,趴在床沿上正在写信。赵铲铲给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成天在写信。其实一个月两个月才写一封,信不长,就是老写不完。赵铲铲手跟前是一本巴掌大的《新华字典》,脏兮兮皱巴巴的。王轻悄悄凑过去看,看赵铲铲写的什么内容,只看请“蘑菇养殖”几个字。王轻身子往前,再要仔细看,察觉到背后有人,赵铲铲赶紧折起信纸压在了被窝下面。回头看见是王轻,亲切地说了一声打,说进来也不言传,要是进鸡舍还不吓死几只来杭鸡。

  王轻说,我帮助你来了,帮你写信。赵铲铲奇怪地看着王轻,今天天晴着呢,不刮风不下雨的。王轻说,我又不是刘补裆,义务的,不问你借钱。看你写信费神,我替你写,看我好吧。赵铲铲又看了一阵王轻,说这个不麻烦你,我自己慢慢写,时间有的是。这也确实,野外队再忙碌,下班了没有地方去,都是在房子里闲坐着。赵铲铲就有一个姿势坐一天不动弹的功夫。王轻说,我给你写信,可以把养殖蘑菇的方法说清楚。赵铲铲吃惊地说,你怎知道我要养殖蘑菇。王轻指着被窝卷说,那上面不是有嘛。赵铲铲更加警惕了,说快去耍去,我不让你给我写。自从指导老婆养鸡失败,购买渔网受到嘲笑,赵铲铲忌讳别人提起养殖之类的话题。王轻说,你放心,我替你写信,也会替你保密,啥内容保证不给人说。赵铲铲急了,说你咋这么烦人的。你给我写,我老婆一看字迹不一样,会疑心我是不是上当受骗了,找到队上来,娃娃没有人管,还得花路费,都够买一筐鸡苗了。王轻听了这话,说这越说越远了,既然不领情那就算了。不然你蘑菇种不活也得怪我。赵铲铲听到这个,加重语气说打。王轻赶紧走了。

  王轻前脚刚离开,后脚又折回来了。赵铲铲说落下啥东西了吗。却见王轻的手里多了个苍蝇拍子,笑嘻嘻说,我不打扰你,我关心你来了。眼球转动,追踪着一只在头顶盘旋的苍蝇,看着落在窗玻璃上,猛地扇过去,打死了还打成了模糊一团。赵铲铲说,这么大力,你不恶心我恶心呢。王轻说消灭四害,人人有责。赵铲铲说你不在你房子打,跑我这里来打,你把苍蝇打光了,我再想打没有苍蝇了,我无聊了干啥去。王轻说,打苍蝇也累人呢,你继续写信,我保证不看,我负责给你打苍蝇,这样你就能专心写信了。

  又有一个苍蝇嗡嗡着,一会儿落在被窝上,一回儿落在灯泡上,都是一落下,王轻正要瞄准,苍蝇提前就知道了一样又飞了起来。這一次,落在了赵铲铲的胳膊上。王轻轮起拍子,正要用力打下来,赵铲铲说了一声打,突然站了起来,苍蝇受到惊吓,一个跟斗云飞到门外去了。

  赵铲铲说,咋说你呢,我这里苍蝇有限,不够你打,也让我不安生,有个地方苍蝇多,你去打,打光了全队的人都高兴。王轻问哪里,赵铲铲说厕所。

  对了,怎么忘了这里。王轻赶紧往厕所方向走,似乎担心走慢了被别人抢先,就没有苍蝇打了。谁会跑厕所打苍蝇呀,只有王轻有这个精神和勇气。不过厕所里的苍蝇真叫多,多得叫人睁不开眼。空中地上都是,成群成片密密麻麻的。野外队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玉米杆围挡,里头两个土坑,天气热,尿骚气加上臭气,雾朦朦的,特别适合苍蝇繁殖。王轻掩着鼻子挥舞起拍子,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越打苍蝇越多,越打越兴奋。打一阵,歇一阵,正要展开新一回合的战斗,咦,怎么有人奇怪地看着他,谁,杨队长!

  杨队长的裤子已经解开了,看见王轻,问你干啥呢。王轻说打苍蝇呢。问打苍蝇怎么跑到厕所来了。说厕所苍蝇多。问厕所苍蝇能不多吗。说所以要打。问打苍蝇是准备炒肉菜呢,还是打算研究化学武器呢。说打的没有了,也是讲卫生呢。

  杨队长生气了,把是来尿还是来拉都忘记了。又把裤子提起来,说厕所是讲卫生的地方吗?队上的人上完厕所洗手的有几个?还有拿土疙瘩擦沟子的呢。吃饭要讲卫生,你们几个年轻人,哪一个不是吃完饭不洗碗,下一顿要盛饭了才临时洗。我看你是太悠闲了,悠闲得出毛病了,给我好好着!

  王轻一听杨队长的态度,知道打苍蝇不被认可,就说不影响你上厕所了,一溜烟跑了。

  做了好事就得留名,登到报纸上才算数。王轻找到刘大海,说野外队的苦日子熬不下去了,你是宣传过吴先进的人,也把我吹吹,说不定引起上面的注意,得到领导的关心,即便不能到机关上班,安排到驾校学开车,出来像李师傅那样也挺自在的。刘大海说,那得有突出的事迹才行啊。王轻说,你的笔头子厉害,我也做了不少好事,你添油加醋,再加工加工,印到第一版,你有成绩,我也能成功,等我开上车,路上遇见你我就停,拉上你兜风逛城壕,逛孟阳城。

  刘大海有些不情愿,经不住王轻的软缠硬磨,又有一包大雁塔的好处,就写了一篇投寄出去了。过了许久都没有回音。王轻催问了几次,眼巴巴盼着在矿区扬名。一天,报社托人给刘大海捎话,说那个稿子不适合刊发,主要是吴先进的事迹广泛宣传后,收到的稿子大同小异,都写的好人好事特点也不突出。现在最需要的,是见义勇为方面的,比如最近就宣传了一个跳进洪水里救起落水老大娘的,一个为保护国家财产和歹徒搏斗负伤的,效果就很好。刘大海把这个说了,王轻很泄气,这样的事情难得遇上,就是遇上了也不一定有这个胆量啊。看来,这条路行不通。

  王轻还在为做好人好事不出彩苦恼,而吴先进已经以具体的行动,给169队带来了新气象。

  学英语!

  就从这一天的早晨,开始了。吴先进坐在小板凳上,在活动房门口,叽哩哇啦说话。声音大,停顿长,听不懂啊。李双蛋过来问吴先进念的啥。吴先进说英语啊。李双蛋看见吴先进拿着小本子,还拿着字典。不对,不是新华字典。就感叹,洋文啊。吴先进说,你不是啥都会吗,这有啥奇怪的。李双蛋说,这不一样,你啥时候见过太乙真人说英语。真没见过。连太乙真人都没见过。李双蛋说,太乙真人不说英语,说咒语呢。不过,李双蛋可不是太乙真人,也是一个对新事物不排斥的人,就问,钱,英语咋说。这还把吴先进问住了,说我查一下,说念毛呢。李双蛋毛呢毛呢重复着,说外国人还真聪明,咱们说有钱的穿呢子,没钱的穿皮子,毛呢子大衣最抗风寒了,毛呢就是钱,有道理。

  围过来的人都被吸引住了。何乱弹说,什么钱不钱的,毛呢就是问毛呢。毛在头上,在裤裆里,还能跑哪去。胡来说,对了对了,何乱弹探亲会老家,带着钱怕贼偷了,就是藏裤裆里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谁回老家不是裤裆里藏钱啊,血汗钱可不能丢了,丢了给老婆娃娃没法交代。李双蛋又问,你好咋说。这个吴先进知道,说哈喽。啥,瞎了?赵铲铲不明白。当地人把瞎念哈,哈喽就是瞎了。赵铲铲说,冷子把庄稼打了才叫瞎了,出门赶车错过点没赶上才叫瞎了。这你好怎么就哈喽呢。吴先进急了,说人家外国人就是这么念的,我有啥办法。你们如果愿意学英语,咱们一起学,刚才问的都是复杂的问题,得慢慢来,还没有到这一步,咱们先从简单的开始学。那什么简单呢,1234就简单。韩明仓和数字打交道多,听了来兴趣了,就问1234英语咋说。吴先进翻开他的小本本,说跟我念:狼,兔,刺猬,虎。韩明仓念:狼,兔,刺猬,虎。何乱弹说,这个好记。不过外国人的数字和咱们的不一样,尽是些动物,有的咬人,有的扎人,兔子虽然吃草,兔子急了也咬人呢。怪不得外国人厉害,数字都比咱们的凶,都比咱们厉害。

  杨队长看见大伙儿学英语,高兴啊。拍了拍吴先进的肩膀,说吴先进带了个好头,值得肯定。吴先进说,他参加矿区的会,李指挥专门叫住他,嘱咐他要学英语,说中国要走向世界了,就得了解世界,让外面的风吹进来,作为先进要走到前面,不能落后。本来压力挺大的,有杨队长的鼓励和支持,一定把英语学好。

  杨队长说,除了自己学好,带动大家一起学也是你的责任啊。杨队长想的,可能和吴先进不一样。这169队几十号人,下了班没有事情干,多余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不是喝酒就是玩十点半赌钱。队部倒是有一台黄河牌黑白电视,可169队的营地出了这座山,又进了那座山,老是没有信号,电视成了摆设。一个酒一个钱,都乱人性呢。喝高了,赌输了,打架骂仗,生出许多是非,有的还跑到山下,跑到城壕惹事,这都叫他头疼。能一起学英语,这就有事情干了,还是正事,就没有闲工夫滋生事端,有利于队伍管理,所以要表扬要提倡。

  杨队长说,学好英语,不定哪一天咱们去毛里求斯施工,这英语就用上了。以前在报纸上,老是看到毛里求斯,看到西哈努克,一个是国家,一个是亲王,杨队长记下了就用到这里了。李双蛋说,毛里求斯恐怕不说英语,英语是英国人说的。何乱弹说,英语英国人能说,中国人也能说,为啥毛里求斯人就不能说。徐二说,看把你能的,那你说英国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何乱弹说,英国就在英国,就在地球上,绝对跑不到月亮上去。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刘补裆也趁热说,到毛里求斯去,我学会三个英语就够了。一个是女人,咱出去了,在中国找不下老婆,在外国找一个也是为国争光,那就得会用英语说女人;一个是酒,只要有机会一定把外国的酒喝一肚子,咱不能亏了自己,那就得会用英语说酒;一个是厕所,逛一回孟阳城,找厕所都难找,人有三急,出去了找不见厕所,拉裤裆里丢中国人的脸呢,那就得会用英语说厕所。就问吴先进这三个英语咋说,吴先进说,我还没有学到这一步,回头再给你查。老邓说,尽想美事呢,毛里求斯的人都是黑的,看把你转了种也变成个黑的。刘补裆嘿嘿笑着说,只要人受活了,黑就黑,石油够黑了咱天天打交道,咱不怕黑。就对吴先进说,那我就不麻烦你了,我问王轻,他上过高中,我问他保准能问出来。

  王轻旁观了好一阵了,逮住机会开始泼冷水,说你们学的这英语,发音不标准,都是胡说呢,就是英国人也听不懂在說啥,学了是白学呢。杨队长当即制止,说不要打击大伙儿学英语的积极性,英国人第一次听不懂,多听几次不就懂了?既然你有基础,可以和吴先进一起带着大家学嘛。好好着,都好好着。

  可是169队的工人,半文盲占一半,写一封家信都困难,认得的字还没有认得的人多。别看走南闯北的,整天都在山里转,活动范围不出孟阳和相邻几个县,方圆大概三四百公里。有一半人连省城都没去过,有一半人连火车既没有见过更不可能坐过。这怎么学英语呢,这不是逼母猪上树吗?文化程度高的,就是王轻、郑在几个年轻人,也只是读完了高中,学的英语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就是吴先进,也是初中毕业,在先进典型里文化程度还算高的。好在大家都有自觉学习的热情,杨队长很满意。杨队长说,咱们的文化程度虽然低,学英语的基础还是有的。有人问怎么个有?杨队长反问,在工地上,大伙儿把封隔器还叫啥?叫派克呗。派克就是英语的叫法啊。李双蛋说,啊呀,光知道派克叫着顺口,以为是猫和咪咪呢,原来咱早就会了一句洋文啊,啊呀。杨队长说,你别光啊呀,还有一句大伙儿都常说,也是英文。什么?CMC。是啊,这个只要施工,就总是挂在嘴上的呀。CMC是一种粘合剂,看着像是锯末,加水搅拌就成了糊状,工地上没少用。杨队长看大伙儿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扬着手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无限风光在险峰,只要肯死记硬背,英语一定能学好,不光你们学,我也要带头学,一起学英格力士。

  学了就要用。以往,队上的工人出工,爬上李师傅的车槽子,卡车就要驶出院子时,如果杨队长心情好,会站在路口送一下。自从学了英语,杨队长也会过来送行,说一句古德拜。下班回来了,也不顾汽车带起的尘土扑一脸,说一句好丢丢!本来是你好的意思,在杨队长这里,意思是辛苦了。辛苦了英语咋说,杨队长还没有学会。杨队长一说,车上的工人也跟着说,古德拜!好丢丢!

  花子不懂英语,听见杨队长说的话和以前不一样,以为有骨头吃,摇着尾巴跑过来,寻找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就有些失望。

  有杨队长的推动,有吴先进的示范,在169队学英语形成了风气。食堂开饭,李双蛋说,给我来狼个肉菜,兔个馒头。何乱弹来一句也斯,一边动作着,一边给李双蛋往出递,这是狼个肉菜,这是兔个馒头。老邓最烦学英语了,说学了咬舌头呢。杨队长批评他,学习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老邓说我没问题,要我使出蛮力气,多搬几个铁疙瘩能成,要我学英语这是要我老命呢。你们学吧,就让我当一回落后分子。听见何乱弹说也斯,就说,你就说也斯也斯的,不把你爷给说死了你不甘心。何乱弹笑眯眯的,唉,我爷还真的死了,三年都过了。老邓指着何乱弹,说你你你,扭头走了。胡来身为班长,境界比老邓高,何乱弹都能张嘴就是英语,他也要拿出个样子来。见了人,称呼上有了变化,叫李双蛋米斯特李,叫赵铲铲米斯特赵。胡来叫得真诚,可听着总觉得别扭。赵铲铲求他别这么叫了,胡来更来劲了,米斯特赵米斯特赵!赵铲铲只好躲着他,打饭都是托付刘大海帮着打回来在房子里吃。谁和胡来说话,胡来都以OK回应。杨队长说下午吃汤面片,胡来说OK。韩明仓说得去趟城壕买些面粉回来,胡来说OK。老邓说,以后你就别叫胡来了,干脆把名字改成胡OK算了。胡来也说OK。

  吴先进学英语,还在169队掀起了英语热,很快引起了矿区的注意。李指挥作出指示,报社专门派记者来169队采访。刘大海跟前跟后配合,重点是吴先进,还采访了杨队长、何乱弹、王轻。回去后,矿区的报纸上登载了一大篇文章,满满当当,写吴先进这个老先进遇到新难题,不等不靠,不睡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紧跟时代潮流,勇于挑战自我,克服困难学英语,还影响了老工人跟着学,年轻人帮着学,全队人一起学,营造了良好的学习氛围,提高了新时期矿区工人的文化素质。刘大海自然也沾光,在记者后面挂了个名字。刘大海一遍遍看着新闻,不停地夸赞到底是高手,多好的文笔啊。王轻看了一遍,就不再看了。里头两次提到他的名字,一次是在吴先进学英语时冷嘲热讽,一次是在吴先进的感召下也转变了想法,端正了态度,也能认真学。王轻费心费力想要上报纸,这下算是如愿了,却咋看咋别扭。紧接着矿区发出了文件,号召全矿区再学吴先进,争当弄潮儿,以学英语为契机,掀起学文化的热潮。一时间,矿区上下,到哪里都在学吴先进,到哪里都在学英语学文化。孟阳城新华书店里有关英语学习的书籍,都卖脱销了。

  热潮热了一阵,就退潮不热了。王轻也死心了,不愿再折腾了。在哪里都是活人,别人能在野外队待下去,我王轻也能把油工衣穿烂。人不在乎自己了,就啥都不在乎了。野外队理发难,个个长毛怪一样。王轻不论在哪里不论路多远,都是一个月到附近镇子上去理一次发。现在,几个月不理发王轻也能忍受。这倒好,理发的钱省下了,可以多吃几份肉菜。

  王轻有一个深感忧愁的问题,年纪也不小了,在家乡的话娃娃都抱上了,在169队这个光棍堆里,在哪里找个对象去呢。女人跟大熊猫一样,愿意跟大学生,愿意跟蹲机关的,再不济还可以跟开车的。就是有人介绍,一听在野外队就说考虑一下再说。说是考虑,其实就等于不考虑。梦想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

  人都不傻,女人的选择是有道理的。在矿区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狼不吃的野外队。什么意思呢?这个在矿区有说道,常年在山里跑,到处跑,比狼还能跑,和狼都快成同类了,那自然不正常。狼见了别说吃,狼见了害怕呢。所以和野人过日子,那得受多少苦啊。

  说来也没有啥不好意思的,那段时间,王轻隔一天就梦遗一次,早上起来裤衩里黏糊糊的,身子都虚脱了。每天晚上,都要冲一杯麦乳精喝,喝了似乎不见效果。

  八

  大夏天,就数早晨的凉风吹着舒服了。

  王轻站在土坡上,一上一下交替着甩动两只胳膊,大口大口吸气吐气。王轻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打小就爱早起。在169队,只要不出工,多半人会睡到吃中午饭才起来。王轻就是上了夜班,回来睡下都后半夜了,也是天不亮眼睛就睁开了。早早起床出去溜达溜达,就觉得一天有精神。

  这些土山土塬,即使挖光树木,在夏天,农田的绿色,闲地里自己长出来的蒿草,这里一大片,那里一束一丛,望过去也是生机勃然,能安定人的神经。太阳坡上一边有树林,潮湿的气息弥漫不散,早晚尤其浓郁,在外面久了,头发上都会凝结出细密的露水。

  空气里有林子里腐烂了的野果的味道,也有杜梨果成熟前那种酸涩的味道。王轻看见,郑在在杜梨树下发呆。自从太岁被大火烧焦,郑在整个人都变了,不合群,话也少,就是吃饭也总是走神。郑在也不再到林子里去了。常去的是杜梨树那边,去了就转悠,转悠累了,坐树底下像在练气功。王轻就想,要是不发现太岁就好了,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突然,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从院子里传来。

  这又是咋了?

  这大早上的,老邓和韩明仓打起来了。老邓劲多大呀,韩明仓不是对手。先是追着跑,追上了,朝鼻子就是一拳,韩明仓的鼻血流出来了。老邓还不住手,韩明仓又跑,老邓又追。两个人打架,把睡懒觉的人吵醒了。一些人出来看,看两个人打。胡来要劝架,被徐二拉住了。何乱弹也想劝架,看了看徐二,看了看别人,没敢动弹。杨队长出来,大喊住手住手,再不住手要出人命了,才费力把老邓拉开。

  当时老邓骑在韩明仓身上,大拳头往韩明仓头上擂、胸膛上杵,要不拉开,韩明仓死是死不了,半残废是有可能的。老邓起来了,还要往上扑,杨队长眼睛瞪着,一个手指指着老邓,你!老邓停下了。围观的人往前移动,杨队长眼光不那么锐利了,一只手伸着,手掌像老母鸡扑棱翅膀那样一张一合,说散了散了,好好着,都好好着。大伙儿就散了。

  刚打起来时,花子兴奋地跟着跑,汪汪汪叫。打了一阵,韩明仓半个脸都被鼻血染红了,花子也被吓住了,躲到一边呜呜呜叫。

  打得好。一些人在心里这么响应。

  有意思的是李双蛋。老邓和韩明仓打架,杨队长拉架,他倒好,蹲在菜窖旁,拿一把满是铁锈的菜刀,狠狠剁着一个烂萝卜,像是和烂萝卜有多大的仇。还一边剁,一边拿眼睛瞄一下杨队长,再瞄一下杨队长。杨队长正忙着把老邓和韩明仓拉开,也许看见了,也许没有看见。

  169队的卡车只有两个人可以带上出去,一个杨队长,一个韩明仓。杨队长要去矿区开会,带上车就走了。韩明仓是管理员,要到矿区机关经办食堂的手续,报亏损,领补贴;要采买吃的喝的,带上车就走了。吴先进都没这个资格,就是通知他出去作报告,也是在杨队长那里请了假,走下山搭乘采油队的便车到城壕,再转车去孟阳。其他人出去,也是如此。有时可以被杨队长顺带捎上出去,出去逛一逛孟阳,或者就到城壕的集上看看热闹。

  韩明仓出去的次数比杨队长还多,谁想散心了,被韩明仓顺带捎上,那更是经常的。这车子出山了,上班的人要去工地就得步行。有的工地近,走上一阵阵就到了。有的远,得走两三个钟头。走路的人心里埋怨,嘴上骂,不过都能体谅。杨队长不坐车,耽误了开会谁负责。韩明仓不坐车,169队的人就得喝西北风。他们这是为大家好。谁对他们有意见,就是和大家过意不去。所以,只要汽车不天天出去,走路的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走路能有多辛苦,总没有搬铁疙瘩辛苦吧。这么一想,就想通了。

  这天早上,韩明仓正要出去。车子都发动了,被老邓拦下了。老邓看见,韩明仓把半个猪后座,装进一只铁桶里放到了车上。老邓能看见,是因为花子。花子看到猪肉,神情激动,围着韩明仓转,韩明仓呵斥着去去去!老邓循声过去就看见了。老邓质问韩明仓,把猪肉拿哪里去。这猪肉只有往队上拿,哪有往外面拿的。还用说吗,拿家里去。韩明仓不会承认的,可当场被发现抓了现行,长十个嘴也无法辩解。老邓一声狗日的出口,就动手了。

  那只铁桶倒在地上,猪后座掉出来了。大伙儿都看见了,看得真切。虽然粘了泥土,看上去猪后座那么碍眼,显得有些悲观,有些让人同情。当然了,作为食物,尤其是作为一种上好的肉食的属性,还完全地保留着,就在猪后座的外表和内里保留着。

  在矿区,正规的住房都分布在大院子里,那是在里面上班的干部住的,有單身宿舍,有住宅楼。双职工才能住上住宅楼。矿区大院的后面,半山上也有一排排错落的房子,都是简易房,是半边户住的。什么叫半边户?就是一方在单位有工作,另一方在农村,在单位的是男人,在农村的是女人。农村日子苦,不愿待了待不下去了或者能离开了,女人就带着孩子来到矿区,和丈夫团聚。可是,没有城镇户口不能分配住房,也享受不上矿区对于成了家的职工的福利,就在矿区边缘顽强地存在着。这样的人,又叫一头沉。

  这些人再有怨气,也不能怪老婆是种地的。日子得过,娃娃得上学,就自己想办法,就盖起了看着不伦不类的房子住了下来。看着似乎挺沦落的,其实比起在农村还是强了许多,黄昏了也家家炊烟,娃娃你追我我追你跑得欢势。能听到哭声,更多的是欢笑,毕竟日子过着,一家人在一起,再不济也是完整的家。

  这里类似于城市里的贫民区,又不完全一样,生活在这里的人希望还是大于绝望的。矿区也打擦边球,冬天供不上暖气,照顾一些煤渣,雨天泥泞,派铲车过来把道路修一修。其中有一部分,人在野外队,也把老婆娃娃接过来在半山上住下。这些人,和野外队那些老婆在老家、自己单身过的比,又强出了一大截。这些人,通常有经常出公差的机会,能利用工作上的便利。不然请假来回跑,扣钱又花钱,负担不起,早跨在路上了。

  韩明仓就有一间这样的简易房。

  照顾老婆娃娃,隔些日子还能团聚,大伙儿只有羡慕没有意见。谁叫人家是管理员呢。可是大伙儿一天到晚搬铁疙瘩,还被从嘴里克扣,一份肉菜找不下几片猪肉,原来都跑到你家里去了,这说不过去。不光说不过去,简直是遭人恨,不是一般的恨,是特别恨,恨得心口子疼,恨得牙都变成骨头了。

  老邓就说了,你坐上车招摇着回去,晚上热皮大奶头的,那是你的福气。你凭啥让169队的下苦人,养活你的老婆娃娃,你凭啥?!是啊,猪肉吃着倒是香,吃得下去吗?你吃的不是猪肉,是人肉,是从169队全队人的大腿上一刀一刀活活割下来的人肉。

  王轻曾经在矿区的技校参加柴油机司机培训时,有一天遇见韩明仓,去了一次他的简易房。房子不大,里头没有什么家当,就显得大。韩明仓的媳妇勾着头正做针线活,看上去温柔贤惠。两个娃娃趴地上玩耍,玩的是几颗螺丝帽。娃娃身上脏脸上脏,不过都长得心疼。王轻留意到,在房子里从一头到另一头拉了一根铁丝,上面挂着洗了的衣服,在一边挂着一长串腊肉,有十几块,每一块五六斤都不止。就想起看井的谢大爷房子里的铁丝上也挂着四五吊腊肉,都细细的小小的,哪有这里的排场。王轻当时没有多想,也没有问什么,还觉得韩明仓不亏待自己,不亏待老婆娃娃,也真是舍得。这是过日子呢,还是不过日子了。

  现在王轻知道猪肉是哪里来的了。

  老邓打韩明仓,还让王轻想起了另一件事。

  169队经常搬家。从一个营地搬到另一个营地,要选日子,得是晴天。下雨下雪都搬不成。山里的路是土路,车上不来,上来了也出不去。连着几天,在大清早,杨队长在队部守着那台绿色的电台,攥着通话器,吼叫许多个回合才能把行程确定下来。来的有解放牌的卡车,和李师傅的一样。更多的是平头加长了车槽的日野车,十几辆,领先的停在院子里,其余一个跟一个,在山路上弯曲着排成长蛇阵。还有吊车,能把大罐、活动房吊起来的吊车。

  工人们提前都准备好了。其实也没有啥准备的,野营房里,床是固定的,就是把自己的被褥箱子捆起来。把暖壶饭碗水杯这些零碎器物放到脸盆里装进网兜,也拿绳子栓牢。就都固定合适了,就再也没有啥了。吊车把野营房吊到日野车上,野营房里住的人随车走,日野车的驾驶楼里头有两排,坐进来的人多。到了新营地卸下来,回到地面上,绳子一个个解开,就算又把家安顿下,也把自己安顿下了。

  炊事班的伙房、养猪的铁笼子,解放牌的卡车就能装下。再把其他的一些物资,水箱啊米面油呀,杂七杂八也装上车。猪笼子有半个野营房那么大,有门能上锁。防止半夜人睡着了猪跑了,也防止半夜人睡着了猪被贼娃子偷了。对于猪笼子里的猪,全队人都操心,改善伙食就靠它呢。几乎每个上车离开的人离开前都要交代一句,别把猪笼子给忘了。胡来会保证,把我忘了,也不会把猪忘了。

  可是有一次搬家,到了新营地,把李师傅的车挡板打开,铁笼子在,猪不在了。一头大肥猪呀,没有三百斤也有二百斤,就等着会餐时吃它呢,竟然消失了。猪不会上树更不会飞,能到哪里去呢?难道猪还会跳车。有可能。大家分析,由于颠簸,震开了铁笼子上的锁子,猪可能晕车了,在铁笼子里摇摇晃晃,这边拱一下,那边拱一下,从门里出来,估计站立不稳,在某一个急拐弯处,一下子被甩出车槽子甩到外面去了。刘补裆就说,车子急拐弯,得紧紧抓住车沿,还要蹲下。我就被甩出去过一次,腿疼了半个月呢。猪有四个蹄子,却不会抓车沿,也不知道怎么下蹲,一定是甩出去摔到哪里了。徐二说,你经摔,猪不一定经摔。那么重的身子,落地上还不稀巴烂了。胡来说,不会的,胖人肉厚,弹力大,就像自己带了垫子。胖猪也一样,摔不坏的,就是摔坏了,肉在身上还能吃。

  分析了种种可能不可能的结果,综合了大家相同的不同的意见,杨队长果断决定,全队出发找猪。

  卡车拉着一车人,沿着搬家的线路,一百多里地,走一段放下两个人。两个人一组,后面下车的一组,走到前面一组下车的位置,就算结束搜寻。王轻和郭公公一组。走路得一个钟头,走走停停,估计得一个半钟头。杨队长要求,不光在路两边找,还要延伸到沟沟坎坎、住户人家,要唠唠唠叫着召唤猪,还要见人就问见到一头大肥猪了吗?那是169队的猪,谁见到了告诉一声,谁要捡走了得归还,不然告到法院,要被判刑呢。

  哪有那么容易的。郭公公说,我要是在路上看见没有人要的大肥猪,能跑就赶回家,不能跑架子车拉回家。如果不放心,自己不吃肉,到集市上卖了也是一大笔钱。傻瓜才会说,走,跟我来,你们丢的猪在我家猪圈里,暂时帮你们养着,就等着主人找上门来呢。还告到法院?又不是169队开的法院,凭啥为一头猪惊动人家法官,木槌槌敲着就给轰出来了。

  王轻說,咱也不能把人说得那么自私。就算想打歪主意,一头猪目标多大呀,谁发现了如果独吞吞不下去,肯定有占不上便宜的人给咱们通风报信。咱们要是不出来找,也许就迷糊过去了。咱们一出现,就等于是一种提醒和警告,说不定那人赶着猪就迎上来了。两个人说着走着,头上是大太阳,脚下的路面滚烫滚烫的,走半天,汗水哗哗地流着,头发全湿了,脊背湿透了,喉咙眼里着火了一样。两个人都爱猪,爱的是那可口的味道,爱死人的猪,现在恨死人了。热地里走着,热风里晕着,都是猪造成的,能不恨吗,要是真的找见了,一定上去踢上几脚。

  走着走着,遇见了一个瓜棚。两个人都停下了。郭公公说,咱们问一问卖瓜的,说不定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这好。西瓜真叫甜,又解渴又甜。瓜农说了,瓜地上的肥料是油渣,又在旱地上长的,这一带,就他的瓜才叫瓜。坐在瓜棚子里,一个西瓜吃下去了,不过瘾,再杀一个,肚子都吃圆了,才想起猪的事情。瓜农说,猪在猪圈里丢了都难找,丢到大马路上,就跟不要了扔了一样,怕是找不回来了。郭公公吃了西瓜,头脑也变得灵醒了,突然一拍大腿对王轻说,咱们别再辛苦了,找个猪毛。我敢肯定,猪根本就没有丢。王轻奇怪了,猪笼子空空的,怎么能没有丢呢。郭公公说,你猪脑子啊,一定有人在半路上把猪卸了下来,藏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了。王轻更奇怪了,怎么可能。郭公公说,你想,猪在猪笼子里,猪笼子在车上,猪笼子又上了锁,车上的挡板又关得严严的,不要说猪,就是人也跑不到车外面去,怎么可能丢了呢。王轻呀了一声,对呀,不可能。郭公公骂了起来,这个坏种,把猪弄走了,还折腾人,害得我们大热天的满世界找猪,这个坏种!刚发现猪不见了,情急之中,没有多想,杨队长说找猪,一队的人都跑到外面来了。这一下子明白过来后,就有被愚弄了的感觉。两个人分析起来,怀疑对象有好几个:李师傅肯定是知情人,杨队长说不定是幕后主使,胡来和何乱弹也难脱干系……越说越气,越说越失望。这169队的水池子,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不但有王八还有混蛋。妈的,不走路了,也不找猪了。王轻和郭公公躺在瓜棚里,美美睡了一觉。

  丢猪事件中,还有一个要害人。那次搬家,拉猪的车上押车的是韩明仓。

  九

  太岁被发现被烧焦,太阳坡变得不太平了。

  169队要调走本来就人心惶惶,弥漫着不安紧张的情绪,就连表面的平静似乎也难以维持,加上太岁的出现引发起来了各种传言,弄得大伙儿思绪乱乱的,像是进入了一个造窝鸡的鸡窝。越来越多的人都说在夜里听见呜呼鸟在叫。声音苦得很,像是有很大的怨气,像是特别绝望。还有人梦见了无真道长,有的说像李双蛋,就是多了一把白胡子;有的说像杨队长,不过是个光光头;有的说像老鼻子,而且,真的有个特别大的鼻子,和老鼻子的鼻子一样大。说的话却都一样,都是说还我太岁。更有说得玄乎的,说无真道长由于错过了时辰没能成仙得道,变成了呜呼鸟,可是还有翻转的机会,并没有一下子到了绝路上。只要太岁在,总有一天会发现的,要不为啥总在杜梨树上叫唤呢,那是在找太岁,找不见,急得叫唤呢。如果发现太岁,无真道长只要咬上一口,就能变回真身,可以重修真武观,可以再次修炼,等待上苍降下天启,而且一定不会因为吃野果吃坏肚子,耽误了升天的大事。现在太岁没有了,无真道长就永远成了呜呼鸟,原形也就散发成空气了。所以,无真道长变成的呜呼鸟要报复,报复害他的人,报复毁了太岁的人。169队的人都得受牵连,一个都不会被放过,都会遭到严厉地惩罚。 因为,太岁是郑在发现的,论责任首当其冲,但其他人也难逃干系,都在一个锅里吃饭,都是一伙儿的,不能说就与这件事无关。

  怎么惩罚?给头上拉屎,拉红颜色的屎。拉到谁的头上,谁就变成和无真道长一样的呜呼鸟,再也变不回来,再也不能吃老汤卤出来的猪肉,再也不能领工资养活老家的老婆娃娃了。让太阳坡的杜梨树,一到晚上落满呜呼鸟,乌央乌央的,一起发出呜呼呜呼的叫声。

  这些说法,有的说是李双蛋说的,有的说是老鼻子说的,有的说是何乱弹说的。李双蛋不承认也不否认;何乱弹说他没有说;老鼻子在山下,还没有去对证。

  这可不是一般的惩罚,这不是要命吗,这不是比要命还严重吗。人没有命了,还是个人,还有机会托生。这变成呜呼鸟,老婆娃娃就是见了也认不出来是谁呀。如果着急了再叫几声,那还不吓出大病来。所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许多人把帽子戴上了。还没立秋呢,大太阳照着,戴上帽子得有多热啊。李双蛋说,呜呼鸟拉屎,拉到帽子上就不灵了,人就不会变成呜呼鸟了。李双蛋说,人的精魂大部分在脑子里,小部分在裤裆里,也就是在龟头里。龟头藏着呢不担心,头露在外面,自然要遮挡住。戴上草帽的看着还顺眼,也符合季节;这穿着半截袖、背心、戴上布帽子的就不搭调,还有些滑稽;更有可笑的是没有草帽也没有布帽子,戴的是队上配发的安全帽,是那种钢盔,是上班戴的。现在戴在头上,乌亮乌亮的,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

  也有不信邪的,169队的年轻人都没有戴帽子。郑在就没有戴。郑在说,那就变成呜呼鸟吧,好像他盼着变成呜呼鸟。刘补裆也算年轻人,戴上了帽子,算个例外。何乱弹讽刺他,不是嚷嚷着要吃太岁吗,还是沟子松了。老工人几乎都戴了。杨队长从箱子里翻出帽子,戴头上又取下来了。一队之长怎么能信这个。李双蛋没戴,大家很奇怪。问他不怕变成呜呼鸟吗。李双蛋说他不会变成呜呼鸟的,呜呼鸟不会给他头上拉屎的。虽然他没有正式入住山门,也是拜过师傅的,和无真道长算是同道中人。把他变成呜呼鸟,就没人给无真道长传话了。老邓也没有戴,老邓不害怕,老邓说谁见过呜呼鸟?

  细一想,都是听过没人见过。没见过怕个什么?是呀,怕什么。还是怕,这个时候不逞强,胆子大也装胆子小。李双蛋说,信不信在个人,吃了大亏别怪没有提醒。有些东西可不是随便就能见的。呜呼鸟哪能让你们这些搬铁疙瘩的说看见就看见,以为是麻雀乌鸦呢。何乱弹说,越是没见过的,才叫人害怕,也许见过了反倒不害怕了。老邓说,我看就没有什么呜呼鸟,有个刮啦鸡倒是可能。

  也有道理,刮啦鸡叫起来,尤其是发情季节,和呜呼鸟的声音还真有几分像呢。何乱弹着急了,说别让呜呼鸟听见,把你认下了,专门给你头上拉屎,那我们谁都帮不上忙。老邓说,那好呀,变成呜呼鸟,去中原的时候,你们在地上跑,我在天上飞,可以比你们先到,有啥好的我占先了你可别眼红。何乱弹说,你到得再早,沒人知道你,你还得躲起来等我们,不然那边的人拿弹弓打呢。就是我知情,开饭的时候,我可不给呜呼鸟打饭。老邓说,那我给你头上也拉红颜色的屎,让你也变成呜呼鸟,看你再能,让你能个够。何乱弹拿手捂住头上的帽子说,可不敢呀,我本来就可怜,变成呜呼鸟,老家的老婆娃娃断了经济来源就活不成了。老邓照着何乱弹的脸,呸了一下,何乱弹赶紧躲开了。

  是谁造成这么大的乱子的,是谁?不光是担责任,不光要揪出来问个清楚,那简直就该蹲监狱该枪毙。是谁呢?

  刘补裆一脸忧愁,戴着一顶软踏踏的帽子去找杨队长了。

  冤有头,债有主。郑在抱回来太岁,与刘补裆有关,房子着火,太岁被烧焦,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刘补裆。大夏天的,又不生炉子,平白无故的,哪来的火源呢?联系刘补裆平时的表现,和那天晚上说起吃太岁又最积极,许多人认为刘补裆嫌疑最大。169队发生这么多古怪事,是太岁带来的,也是刘补裆造成的。在这件事情上,刘补裆跑不了。

  还有人现场还原,推理出了刘补裆的作案过程。

  那天早上,刘补裆早早起来,就打算寻找机会给太岁下手。正好赵铲铲和刘大海被杨队长叫上走了,随后郑在也出去了。队上的人都在呼呼大睡,就连花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刘补裆瞅准了机会就行动了。他腰里别着刀子,嘴里叼着烟,没事人一样,假装尿尿来到郑在的房子跟前,左右看看,几下撬开窗子猫腰就翻了进去。房间里静静的,刘补裆拿着刀子正要生生割下来一块太岁,没料到太岁也知道疼,刀子刚划拉上去,突然一收缩,变出来了一张人脸,啊,是大鼻子!刘补裆曾经被大鼻子痛打过,当时一害怕,脑子驴踢了一样,顾东不顾西,手脚慌乱,赶紧翻窗逃跑,嘴里叼着的烟在匆忙中掉在了床上,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就留下了后患。烟头慢慢引燃了被窝,先是一点,再是一片,由暗火变成了明火。刘补裆尽想着逃跑了,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的危险。逃出去后,一想不对劲呀,大鼻子的脸怎么能出现在太岁身上呢?一定是太紧张了幻觉造成的,就又折回来,还想再动手,到了活动房跟前,却发现着火了,进不去了,还看到了老邓,意识到事态严重,为了自救,为了不被牵连,就贼喊捉贼,喊大家救火。

  刘大海曾经给大家说过一句朝鲜族的谚语:喊救火声音最大的人,就是纵火者。说的就是刘补裆!刘补裆有动机有目的,嫌疑最大疑点最多。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说过来说过去,越说越具体越说越真,都觉得纵火的人除了刘补裆,不会是别人。刘补裆就是纵火者,纵火者就是刘补裆。

  这下,刘补裆身上长十个嘴也说不清了。这也是会餐那天,为什么喝醉了胡闹腾,还钻进活动房缝隙出不来的原因。这更加证明,刘补裆心里有鬼。要是别的事情,刘补裆抵赖一番也就过去了。即使是骗了老邓的钱,买不来飞鸽牌加重自行车,也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房子着火,房子是公家的,不会让大家赔受损失,那也只是让这间房子的三个人倒霉。可是,吴先进为了救火被烧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里,不知能不能救回一条命。就算大家不说啥,回头事故处理,组织上也不会放过刘补裆的。更可怕的是,太岁没有了,呜呼鸟发怒了,169队全队人的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胁,这关系到每一个人,怎么能饶了刘补裆。不是把他打一顿打得起不来的问题。何乱弹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先用食堂剁肉的刀子把刘补裆剁了,红烧加爆炒,让大家再会一次餐。

  刘补裆害怕了,觉得随时都可能挨打,也不排除有人失手让他脑袋开花的可能。想来想去,只有找杨队长才能说清楚,才能逃过这一劫。刘补裆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众怒,众多矛头都指向他对准他,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站在悬崖边上了。要是杨队长不管,再推上他一把,那他就死定了。

  杨队长见刘补裆进来了,说你这个刘补裆,歪歪戴个帽子,咋看都像个逃犯。刘补裆尴尬地取下帽子,不停在头上擦汗,说杨队长,我就是打算逃呢。杨队长说,你是逃到孟阳城,还是逃到毛里求斯呢。刘补裆说,我的杨队长,我是逃命呢,逃哪里都行,只要能躲开何乱弹剁肉的刀子。杨队长明知故问,何乱弹的刀子是剁猪肉的,又不是剁你的。刘补裆说,就是要剁我呢,那么利的刀子能把我剁成肉泥呢。杨队长说,凭啥,买不来自行车老邓都没有剁你,凭啥。刘补裆急了,杨队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不光何乱弹,我已经成了全队人的仇人,大伙儿都说是我点火烧了郑在他们的房子,烧死了太岁,引来了呜呼鸟的报复。全队的人都咬着牙跺着脚想要了我的命呢。杨队长说呜呼鸟报复谁了。刘补裆说,现在还没有,估计快了。杨队长说那大家收拾你就是应该的。刘补裆说,我对天发誓,郑在他们的房子着火,不是我干的,我一没胆二没必要,我没有啊,不是我,我冤枉啊。杨队长说,那还就奇了怪了,房子里没人也没火,平白无故地自己就起火了,你说可能吗?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放火。

  杨队长停顿了一下,刘补裆的心脏往上提升了一下,杨队长说,已经有人找我反应了,说放火的就是你刘补裆。刘补裆说,那也得用事实说话,说我放火,证据在哪里呢?杨队长说,证据?每个人都是证据,烧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野营房就是证据。你就等着接受处理吧。这一回,我估计得坐牢。中原你去不成了,监狱等着你呢。

  刘补裆一哆嗦,身子瘫下去,坐地上锤着腿,拨浪鼓一样摇晃着头,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呜呼鸟还没有来报复,我已经被报复了。

  看到刘补裆的样子,杨队长终于没有忍住,噗得一声笑了,不过笑得也不自然,脸上有一块抹布一样,很快又抹了一下,把那一点笑抹到脸外面去了。说起来,就为这把火,刘补裆恐惧难当,杨队长的日子也熬煎啊。杨队长就说起来,快起来,你不活了,谁去和大鼻子打架呢。给我好好着,好好着。刘补裆看着杨队长变换的表情,有些不解。一时闹不清杨队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药是治他的病呢,还是夺他的魂呢。不过他隐隐觉得,事情正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杨队长刚才那样说话,只是在吓唬他。

  杨队长又变得一脸严肃说,你说不是你点的火,刚才你让我拿证据,其实证据得你自己拿,要想说服上级说服别人,你还是得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人能给你证明,不然我想帮你也帮不上,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呀。刘补裆一惊:事情没完。连连说有有。那天早上尿尿,花子跟着过来了。这个是假的,花子那天跟着郑在出去了,就不在队上。刘补裆也是着急了,拿不会说人话的给自己当挡箭牌呢。

  花子?杨队长说,你去把花子引来,你把它叫上一声干大,看能给你当证人吗?自然当不了,这个刘补裆知道。刘补裆说,真的不是我。难道要我把脖子上的人头取下来,让全队人朝里头尿尿,杨队长你才相信。誰都不怀疑,就怀疑我,要硬说是我,咱们队上的人都上来打我,手底下没有轻重,把我打到医院去,就和吴先进成了病友,矿区还能不过问。如果一调查,我找你反映过你没有管,我受罪了我活该,牵连了你杨队长我过意不去啊。

  杨队长一听,说你个狗日的,给我好好着,你还威胁到我头上了。刘补裆说,这我哪敢呀。杨队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我长了个皮嘴,乱说呢胡说呢。我就是害怕挨打,打皮上皮疼,打肉上肉疼,打到骨头上疼上加疼。

  杨队长说,说得玄的,你挨的打还少吗?你就是个欠打的货,我看你皮厚着呢。刘补裆说,我该打,我该死。反正我没有点火,火不是我点的。就是冤枉我,也等咱们到了中原再冤枉,搬家最缺人手了,让我劳动改造,让我多出些力气。再不成我不戴帽子了,光着头到杜梨树下转去,就让呜呼鸟给我头上拉屎,让我变成呜呼鸟,把无真道长变的呜呼鸟吃了,给咱169队创造个安全。

  杨队长说,这前一句还算个人话,后一句呢,是吹牛呢。我看你是喝酒把脑子喝坏了,光能记住花子。你再想想,有没有哪个人能给你证明。刘补裆说看我这记性,着急了吧要紧的不往出提,有,千真万确有,有啊!老邓就能证明。那天我一吆喝,第一个听见的就是老邓。杨队长说,你可想清楚了,你说老邓能证明。老邓还能证明你欠了人家一辆飞鸽牌的加重自行车呢。

  刘补裆听了这话有些泄气,说完了完了,老邓要是不帮我,我真的就完了。杨队长说,别把话说得早,我把老邓叫来,先听听老邓咋说。就喊老邓!老邓!响应着就听见走过来的脚步声,老邓进来了。见刘补裆在,看看杨队长,就说是不是着火那件事。刘补裆赶紧迎上去,老邓!亲切地叫了一声,又意识到不够尊重,改口叫,邓班长!老邓盯着刘补裆,眼光里有闪电一样。刘补裆再次改口,邓叔!这可是第一次这么叫,按说按年龄,老邓给刘补裆当叔,也不算乱辈分,可当年向老邓借钱没叫过,自行车没有买回来,被老邓讨要没叫过,这一回这么叫,足见这一回不叫不行了。老邓却不领情,说谁是你叔,我给你当班长,都管不住你,我可没资格给你当叔。刘补裆说,邓叔,你就是我叔,别说叫一声叔,你让我把你叫爷我都叫,我已经没有路走了,只有你才能还我清白啊。

  老邓看了一眼杨队长,杨队长看了一眼老邓,两个人笑了起来,听上去是干笑,笑声像是装的。这唱得又是哪一出?刘补裆看看杨队长,再看看老邓,再次陷入迷惑。杨队长说,我早就找老邓了解过了,本来要开个会把一些事情说一下,你就急得很。既然大家胡乱议论,那我就给你交个底吧,就说我说的,也是老邓证明的,房子着火不是你点的,翻窗进别人房子,我看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在这个事情上,我的态度很明确,既不冤枉好人,也不冤枉坏人,当然了,还有你这种人也不冤枉。刘补裆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也不计较是哪种类型的人了。杨队长一席话,让他吃了定心丸,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我的爷呀,到底是队长,这么沉得住气。这是叫我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了。又上去拉住老邓的袖子,说邓班长你放心,你的事我记着呢。你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我一定给你闹来,决不食言。老邓的眉毛跳了一下,说我还能指望上啊,天晴了啊,那就好,我等着。刘补裆说,放心,包我身上了,回头我就去一趟供销社,不把新新的自行车交到你手上,我吃屎去,我跳崖去。

  那问题就来了,这把火既然不是刘补裆点的,郑在他们的活动房怎么就会着火呢。难道会变成169队的又一个悬案吗?就像那次丢了的那头大肥猪,全队人一路找也没有找见,叹气牢骚诅咒,都是嘴上使劲呢,再后来就没人提说不了了之了。

  这一把火难不成还是鬼火?杨队长的心里也阴阴的,像是要下雨一样。

  十

  太阳悬在当空,千万不要用眼睛看。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野营房的铁皮被晒得火辣辣的,刷在表面的油漆都起泡了。人都热得出不去,房子里人也热得很。房间里的热,总归比外面轻缓一些。169队的人年年夏天这么过,都练出来了。不是不怕热,是习惯了适应了,再热也能忍。瞌睡就变多了,流着汗也能睡着。一阵一阵的呼噜声,和草地里虫子的叫声交织在一起,比赛哪个声大。

  也有不睡的。不睡又能干什么,端着水杯子喝水、打苍蝇,计算还有多少天就发工资了。何乱弹洗了锅,洗了案板,拿着水管子把食堂的地面又冲了一遍。都收拾停当了,解下围裙打着哈欠要回房子,瞥见杜梨树那边,怎么在冒烟呢?心里一惊,又着火了!再一看,不是杜梨树着火了,树下面有个人。再仔细看,是李双蛋在点火。

  何乱弹急忙跑到队部去叫杨队长。

  杨队长没睡觉。接了一盆水,正蹲在地上,呲着牙洗老二呢。杨队长爱吃青辣子,是生吃。整棵的辣子拿手里,一口馒头一口辣子,越辣越过瘾。吃了肚子不疼,上厕所沟子也不疼。吃辣子没人敢和杨队长比。可在野外队,一礼拜才出去采办一回蔬菜,哪有那么容易吃上青辣子。韩明仓会讨好杨队长,遇见青辣子一定多买一些。吃饭时,李师傅可以进食堂,自己拿勺子舀着吃,多舀些肉吃。别人不敢进,进去了胡来轮着铲子赶呢。杨队长可以进去,一般不进去,和大伙儿一起排队。为这个叫人议论,脸上挂不住也划不来。不过有时候,杨队长知道有青辣子,也进去拿上一棵两棵,没有人说啥。中午吃饭,杨队长就吃了三棵青辣子。吃毕,忘记了洗手就尿尿。这手不怕辣,老二怕呢。火烧火燎的,不是一般的难受,不是一般的痛苦。没办法,门关住正拿水洗呢,就听见门被敲得咚咚响。杨队长三两下提起裤子开开门,一看是何乱弹,就骂你个死鬼,不睡觉去胡敲啥门。何乱弹说出事情了,着火了!

  杨队长啊了一声,一松手,刚提起来的裤子滑溜到了脚跟,又急忙弯腰提起来。哪里?哪间房子?上次郑在的房子着火,就让杨队长几天没睡好。这要是再着一把火,估计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何乱弹说,是杜梨树那边着火了。杨队长刚绷紧的神经,又疏散开了,说你个狗日的也不说清楚。杜梨树着火就着了去,又烧不到这边来,你急慌个啥,把我吓了一跳。何乱弹说,李双蛋在杜梨树那边点火呢。杨队长又紧张起来了,李双蛋又在耍什么怪呢?走,走看去。

  杜梨树底下已经有了一小堆灰烬,里头还有几页纸正在燃烧,看着火势减弱,李双蛋拿一根树枝拨拉几下,又从手里拿着的书上撕下来几张添进去。这本书已经撕掉一小半了,隐约能看清是《石油知识读本》。169队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本,发下来很早了,读完的没有几个,有的用来垫东西,有的还把书弄丢了。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人,头上戴着帽子的,脸上流的汗更多。是听见何乱弹嚷嚷时,跑过来的。像是看热闹,又像是参与一个仪式。李双蛋也不嫌热,竟然把去山下赶集才穿的咔叽布的中山装也穿上了。汗水冒出来,李双蛋擦一把,顺手甩到火堆上,立刻响起一阵刺啦声,火焰似乎被压制住了,旋而又受惊般腾地跳跃起来。

  李双蛋的嘴里還有说辞:心意不周全,大神多包涵。又撕下来一张扔进火堆。又说:回头点香烛,供上仙果盘。又撕下来一张扔进火堆。又说:这回凑活着,别怪李双蛋。又撕下来一张扔进火堆。

  杨队长和何乱弹越走越近,围观的人看见杨队长过来了,看看李双蛋,看看杨队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何乱弹边走边整理着头上的帽子,吃惊地说,李双蛋在作法呢!不出所料,李双蛋也知道杨队长过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双蛋提高了声音:急急如律令!又撕下来一张扔进火堆,还把手里的树枝举起来,说:保佑全队人,坏人得除外。今日肚肠饥,神仙不下凡。日后现真身,让他受苦难!

  杨队长已经到了跟前,做出的动作谁也没有想到:他几乎没有停顿,上去抓住李双蛋的后领子,用力上提,又借势向后一拉再一松,对着李双蛋的胸膛,又狠狠推了一掌,李双蛋一个趔趄,挣扎了一下,差一点跌倒。杨队长随即在火堆上一顿猛踩,火星乱溅,灰烬乱飞,火熄灭了。杨队长回过身,手指头指着李双蛋,厉声说,好好着!你还嫌最近不够乱吗。李双蛋知道杨队长会过来,也是没有料想到杨队长直接就行动,显然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杨队长震住了。待到反应过来,说你不让我活命,我给我烧纸犯了什么法?杨队长说队部的门开着,你有事随时进来说事。你跑到这里点火烧荒,还装神弄鬼的。你这叫居心不良,这叫搞破坏,有我在,你休想!你咋不把法衣穿上呢,你咋不把宝剑拿上呢?

  杨队长说的这个,说起来还有些缘由。

  几年前,169队搬迁到一个新工地施工,附近散落着几户人家,平时都是不见人烟,有人气,这倒不常见。其中一户,有个女人婚姻不如意,娃娃又夭折了,受到刺激人不合适了,整天乱着头发敞着怀,在外头疯跑唱歌。送医院去治了半年也没有治好,钱花了一堆,家人发愁,日子越过越恓惶,外人看着也摇头。通常,只要野外队来到哪里,住在附近的人出于好奇会过来打招呼说话,也思谋能不能弄点柴油、棕绳、废旧的包装箱。柴油回去点灯,比煤油还经用,煤烟少,亮;棕绳回去绾缰绳,当井绳也行,结实,拽不断。有的得了好处,心里喜欢,还会把下了班的工人叫到家里去,炒几个鸡蛋,吃细长面。

  细长面堪称面食里的一绝,就是拿到世面上比也是一绝。都是家里的女人,依靠经验和天长日久的功夫,把握准确添水的尺寸,和面的手劲揉到了揉圆了,再布子盖上醒一醒,先拿短擀杖擀,再拿长擀杖擀。擀出来的面,一刀一刀切了,薄如纸,长如发,细如录音带的磁条。好面配好汤。汤是酸汤,漂油花,里头有细碎的豆腐、韭菜、葱花,好一些的还有黄花菜和木耳,再好的有肉臊子。汤是提味的,也让面条滑溜,更容易下咽,可以光吃面,不喝汤。精壮的小伙子一顿吃八大碗不在话下。

  擀细长面,是当地女人的基本手艺。哪个女人不会擀面,找不下人家。哪个女人擀面擀得好,男人舍不得打。打到的媳妇和到的面,当地有这么一句俗语。面和到了筋道,打老婆就不应该了,就是和面和失败了也不能打,也要有话好好说。疯女人能擀一手好面,却成了一个疯女人。女人的父亲一次提说起一脸的黄连。李双蛋说得上这个病,西医干瞪眼,中医眼干瞪,他倒是有高招,确保能把疯了的女人变回来变成乖女子。

  看李双蛋油乎乎的工衣、黑乎乎的长脸,女人父亲有些不相信,语气清淡地问怎么个治法。李双蛋会拿人,装作没有听见不吭气。女人父亲也是经过场面的人,忙堆起笑脸,说请师傅能指点上一二。李双蛋这才缓缓地说,得童男童女各两名,还需铜钱两串、红筷子十把、红蜡烛两根、黑布十丈、黄表纸若干。作法时得穿法衣拿宝剑,旁人不得在场,以免泄露天机。

  女人父亲一听,这说得在道上,高人啊。几乎要给李双蛋下跪了,说怪我有眼不识金香玉,眼睛上糊了鸡屎。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解救一下我的恓惶吧。李双蛋又支吾起来,眼睛看着别处,女人父亲忙说,我明白事理,不会白辛苦你的,只要治好我娃的病,就是把驴卖了,把棺材板卖了,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回去后,还给李双蛋提来了一筐鸡蛋,略表了一下心意。可是这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了下文。

  有传言说,那个女人的父亲,侧面了解了一下,都下定决心要请上李双蛋做法治病了。家族里头一个有威望的反对,说矿区上的人不可信,把孟阳城都挖得窟窿眼睛的,哪有什么规矩,要是胡来一通,把病人治成死人,那可不会担责,又找谁说理去。这样这件事就给放下了。不过李双蛋在169队在四乡八里,一下子有了名声,也赢得了敬重。在人们的心目中,李双蛋是肚子里有硬货的角色,即便不打交道也得礼让着,也得当人物看待。就连大鼻子的爷爷老鼻子,听说了这个传闻之后,也把李双蛋高看一眼。

  所以,杨队长今天说的这个,就是这么来的。

  今天杨队长像是换了一个人,其实还是这个杨队长,该柔和了特别柔和,该发威了一定发威。杨队长说,李双蛋,我警告你,你把人心搞乱的目的是不会得逞的,我今天就灭了你的威风,杀一杀你的妖气。又看看旁边的人,一把把何乱弹的帽子掀掉,说你们真是叫鬼给迷了心窍了,我就光着头,让呜呼鸟过来,来给我头上拉屎!169队不是道观不是庙,走遍孟阳,牌子不倒,身杆子直,我们向来都是不怕天不怕地,没有什么害怕的!好好着,都好好着!

  李双蛋怎能甘心,他挺起身子,快速折回杜梨树,双膝扑通跪倒,咚咚咚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嚎啕大哭着,大声说,真武大帝睁眼看,弟子遭难你要管!又摸索着找火柴找书,要重新点火。

  杨队长见状,稍稍犹豫了一下说,你还反了天了。又冲了上去,照着李雙蛋的后背就是一脚。李双蛋又一个没有料想到,扑倒在地,尘土都扬了起来。

  杨队长吼着说,你再折腾,看我把你不扔到沟里去!

  李双蛋一身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就势在地上打起滚来。杨队长被激怒了,又要上去脚踢李双蛋,被徐二和何乱弹拉住了。其他人也赶紧过去,把李双蛋架回去了。

  李双蛋和杨队长较劲,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李双蛋,是大事。这个全队人都知道。杨队长自然也知道,知道李双蛋的病,害在哪里。这个,说与大家没有关系能成立,说与大家有关系也能成立。大家似乎不怎么关心,似乎又有些介意。这个关系有些微妙,有些模糊,似乎隔了一层,只是都不捅破而已。于是,李双蛋变得反常,杨队长不冷不热,大伙儿主要是旁观。大家看在眼里却没有记在心里,直到李双蛋借着呜呼鸟的传言把事情闹大了,对李双蛋的议论又多了起来。

  169队离家近的没几个,成了家的都在矿区上班的也没几个。多数人老婆娃娃都在乡下,每年都有一次探亲假。有的回家路上得一天,有的得一礼拜。探亲假一个月,路途上用了的除外。探亲期间,工资有,奖金就没有了。李双蛋的老家远,坐了汽车坐火车,坐了火车坐轮船,确实够远。辛苦了一年,回去哪能空手,主要的是带回去一笔钱,买化肥买种子、走亲戚、置办家用,都是让人高兴又心慌的花销。李双蛋就用两只肩膀扛着一颗头回去了。老婆问钱呢,老婆问他要钱。老汉回来了,打一壶酒割二斤肉,一家子吃个团圆饭,桌子上不光得摆上几盘子能看又能吃的,还要看着好看吃着又好吃。李双蛋说有钱,可就是不往出拿。挣下钱,不就为了老婆娃娃吗。

  李双蛋说出发的时候有钱,上车的时候有钱,坐轮船的时候,钱没了。没了?对,没了。钱没长腿,能到哪去。钱没长翅膀,还飞了不成。何况藏在裤裆里,有腿也难行,会飞也飞不起来,就是老二飞起来了,钱也不会飞起来。钱在人肉保险柜里,安全着呢。可是人该倒霉了,平路上跌跤呢,被风吹了脸肿了,肿得跟猪尿泡一样呢。这一回偏就不安全。丢了?丢了。也不是丢了,被贼娃子偷了。哪个贼娃子有这么大本事,能从裤裆里把钱偷走?不是这个贼厉害,是李双蛋大意了,大意失荆州了。李双蛋叹着气说,路不是远吗,路上不是来回倒车吗,这倒来倒去的,身子就散架了一样,又舍不得吃喝,想着把钱拿回来给老婆花,给娃娃买糖。又累又饿,头昏脑涨的,在船上夜里就睡着了,就睡得特别死。早上醒来,沟子凉冰冰的,哪里漏风呢?糟了,裤子上一个大口子,裤衩上一个大口子,人还在呢钱没了。老婆听了,又心疼钱又心疼男人。说啥呢,钱没了,人齐整着呢。要是遇上劫财又劫命的,这孤儿寡母的更没法活了。算了,有钱照有钱过,没钱照没钱过。背过身,老婆擦了一把眼泪,忙着给李双蛋擀面。

  另有一种说法,李双蛋的老婆可能不知道,李双蛋也不会说的。说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这家也许就无法回了,就可能不是家了。

  169队都是男人,没有女人,就是见个女人都十分难得。没有成家的盼着找个对象,找不下。成了家的,夜里睡不着,想老婆都是具体的血肉,有名有姓,知道长啥样子,却远在天边够不着。饭菜难吃,吃得下去。工地上搬铁疙瘩,搬十趟的力气,搬了十五趟,还有多余的力气。要不睡床上怎么翻身子呢。似乎身子里另外储备了一份力气,没有用,没有地方用,难受呢。那又能咋样,一天天的、一月月的,熬吧,能熬住,不能熬住都得熬。有的实在熬不住了,就找机会寻找着试探着,在营地附近认识能认识的女人。

  在这方面,一旦有了想法,男人不光胆子大,也激发出来了智慧,也愿意花钱。

  李双蛋就认识了一个寡妇,开始,帮着拉土修墙喂猪,可勤快了,可有眼色了。也把省下的劳保、帆布手套、肥皂送给寡妇。还给买东西,床单呀塑料盆呀,还给钱。坐够了,话说了一堆,离开的时候,压在茶盘子下面,露出一个角。就是不露,人走了,收拾也能发现,知道是谁压在下面的,知道是啥意思。慢慢两个就好上了。虽说是露水夫妻,对寡妇是个安慰,对李双蛋也是个安慰。说光图个快活,有这个因素,日子久了,产生那么一点感情那是有可能的。

  李双蛋能挣下多少呀,给家里寄一点,给寡妇花一点,一个月的工资,就没有多少了。回老家就没有拿的了。就只能哄老婆,老婆也相信了。李双蛋和寡妇好,能瞒住老婆,离得远,比遥远还遥远。169队的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有的听到了一丝风声,有的看见李双蛋从寡妇的院子进去,从寡妇的院子出来。啧啧,李双蛋有能耐!有人当着李双蛋的面也这么夸。李双蛋嘴上不承认,心里挺得意的。这一次李双蛋探亲回去说丢了钱,却格外恋家,大概心中有愧,也愿意多给老婆一些补偿吧。一个月的探亲假,两个月过去了还不走,三个月过去了还不走,在家里待了半年多还不走,说不想回去了。其实想回去,也想陪着老婆。可两头只能得一头,老婆再希望身边有个人,也催促了一次又一次。再不走丢了工作,就变成种地的了。种地也能种,能有收成,那就没有那么多现钱花了,就吃不上公家饭了。

  在老家待了半年多的李双蛋回到169队,看着都不像李双蛋了,主要是长时间不见人,相貌上有些陌生。不管啥理由,没有一张续假的假条,人一直空白着,还以为失踪了,都可以发声明,都可以从花名册上把李双蛋三个字划掉了。可是人又回来了。不过,超出探亲假的这几个月的工资一分也没有,全被扣光了。

  工资被扣了,李双蛋想不通也不接受。扣一个月吃糠咽菜,还能过活,扣半年这不是要命吗。可是为什么给发工资呢,为什么叫挣工资呢。上班了才发,干活了才发。李双蛋在老家修养了半年,凭什么啊。李双蛋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他觉得这是杨队长和他过意不去,只要杨队长点头他就有工资,因为杨队长摇头他的工资被扣了。他就恨杨队长。169队都要去中原了,去了之后,你杨队长还是不是杨队长都不一定呢,何必较真。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道理明摆着,都明白。可是具体到个人身上,就成了另一个道理了。李双蛋就觉得他有理,杨队长是以权压人是欺负人,是有意和他过意不去。他这么认定了就把仇记下了,你让我难受,我也得让你难受。工资都扣了,都要饿死了还怕个啥。李双蛋明里暗里这么闹腾,就是要让杨队长不得安宁,就是要让杨队长睡觉睡不踏实。

  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杨队长欠他的,对不住他。

  这个与喝酒有关,与刘补裆有关。

  城壕二、四、六逢集。說是个镇子,有一个镇政府,有一家商店,有一家邮局,再就没有啥像样的建筑物了。169队的人和邮局打交道最多,寄信、寄钱、打长途电话都得来这里。商店里的货品,看上去年头很长了,说是新的看着像旧的,吃的东西感觉也像很早以前生产出来的。两个门,一头一个,这头进去那头出来,营业员用眼睛看着你,不动弹也不招呼。进来的人通常不买东西,就是进来看看。还有一家饭馆,中午,要是看到有一个人在里头坐着吃饭都是奇迹。这家饭馆靠路边的一间房子是吃饭的,里头有三张桌子。饭馆前门进去走几步是后门,里面一个院子是招待所,有一排七八间房子,里头要是有住店的,也是奇迹。原来是镇政府的人在经营,亏损填补不上,承包给了从山那边的另一个地界过来的两口子,也是整天冷冷清清的,不知道怎么就一直维持着,早上准时开门,晚上准时关门,竟然能维持下来。靠什么在维持呢,一般人是想不出理由的,就是二般人也犯糊涂。

  169队的人偶尔有人来吃一碗面。刘补裆口袋里有钱了就会来。似乎这个饭馆就供应一种吃的,就是面,是那种烩面,有素的有荤的,都是汤面,面少汤稀,吃一碗不顶饱,没有再吃第二碗的。平日里,在城壕的街道上看见人也难得。看半天过去了一个人,看半天过来了一个人。城壕的街道,似乎是个摆设,是个浪费。

  没人么。

  可是逢集就不一样,大不一样了。逢集,满街道都是人。这些人似乎在哪里隐藏着,平时不出来,似乎就为了赶集才活在世上,似乎就为了让城壕显得不多余,让城壕的存在显得十分必要,才有了逢集的日子,才有了赶集的人。

  169队的人似乎也为城壕的集市繁荣,提供了人口上的帮助。只要逢集,轮休的人有闲时间的人都从太阳坡下来,都到集市上转一转。多数人空手来空手回,来就是看个热闹解个心慌。热闹倒是看了,身子乏着往回走,一头汗一身土,心里还是那么慌。穿在身上的咔叽布的中山装脱下来抖土就得好一阵子,还得拿笤帚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拍打,鼻子都被呛得咳咳。老虎下山一张皮,得爱惜着穿。

  城壕的集市平时是小集,出来的都是做小买卖的。吃的似乎只有两样。

  一个是麻花,当地人叫麻躺。山里的老汉出门从自家地里剜一把旱葱,到集市上卖了,用卖葱的钱买两根麻花,细绳绳栓着提回去给孙子吃,等于赶了一回集。一路上土扛风吹,麻花上头落的土有一钱厚,孙子脏手拿着吃得香脆。麻花要酥,还要脆。

  一个是油糕。这个好。也是油炸的,一口油锅油冒泡,给糜子面里裹进去红糖的溏心,团成一个圆饼,在油锅里出了铁锈红,夹出来搁在油锅上铁丝的架子上,带在身上的油原滴回锅里。油糕熟一个,架子上架一个,排成一排。吃油糕不能急,得轻轻咬,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吃。糜子面粘性大,烫,猛咬镶嵌在牙齿上,舌头转动,剥离不下来,牙根都能烫疼。更不敢大口咬,里头的溏心更烫,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能把口腔烫出水泡。169队不论谁吃油糕,都得提防刘补裆,他拿起一个吃着就走了,坐板凳上正吃的就得掏钱。

  卖农具的在地上摆一大片,都是铁匠铺里打的,直的弯的、带尖头的、带刃口的。卖菜的数量都不多,也是连土带泥直接搁在地上,土豆、萝卜、辣子、豆角,都是一堆,都是一种;南瓜有两三个,白菜只有一棵也等着买主。卖娃娃耍活的、气球、一种叫咪咪的哨子、彩色的玻璃球、积木、塑料手枪。女人用的东西多是零碎,无非花手帕、袜子、镜子、擦脸油、扎头发的皮筋。花手帕样样多,不同颜色的,不同图案的。手帕的功用也多。当地的女子,拿花手帕不光是擦汗擦眼泪,平日里装裤子口袋里,露出一个角,也能吸引目光,拿手里甩动着也多了些风情。169队的男人来到集市上,眼睛可忙了。李双蛋就是在花手帕的摊子前,搭话认识了那个寡妇。

  月初月末的集是大集,那就不是一般的热闹了。

  人都来了。似乎还有多余的人,在继续加入进来。都是深色的衣裳,看过去黑压压的。夏天也穿着外套,风系扣再热也不解开。当地人似乎怕风,人不对劲了,哪里疼了,就说被风吹了。刮风天不出门,提前没料到,走路上遇上刮大风,看见废弃的窑洞,一定跑着进去躲,风过去了才出来。

  似乎有分工,一部分人负责张罗买卖,一部分人走走看看闲逛。也许下一次,角色又会调换一下。也有兼而有之的,把自己的卖了,又去买别人的。

  隔一段路,会出现一个棚子,是临时搭建的。里头热气腾腾,是卖清汤羊肉的。锅灶在里面,桌子在里面。这个吃着解馋吃着过瘾。当地人只用两个字叫,叫清汤。羊是现杀的,也是现煮的,汤里的调料搭配,各家有差别,吃味道能吃出来,能吃出好还是不好。肉捞出来晾凉切片,一层层码放在木头的方盘子里。一碗二两肉,铺在碗底,加熟萝卜片、粉条,把沸腾的原汤盛进去,多半碗,再给添进去一疙瘩羊油泼的油泼辣子,搅动几下,清亮的羊汤上面浮一层,变得红彤彤的,不光是好看,但这个好看也必须有。吃的时候,一定配一块白面饼子,吃一口饼子喝一口汤,或者就把饼子掰成方块泡到汤里头,勾着头吃,抱着碗吃,连吃带喝,娘老子来了也不知道,对面哪个吃得肚子胀一头栽倒在地上也不知道,眼里没有别的,只有清汤清汤清汤。汤喝完了,就喊着再添,添汤不另收钱。吃一碗,就像洗了一回澡,浑身热浑身舒坦。也像当了一回皇帝,只要清汤是我的,天下就是我的。多少人舍不得花钱,多少人还是要了一碗。刘补裆恨不得把命压上,在问人借钱呢。就连最节约的赵铲铲,经过思想斗争也下决心走进了棚子。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吃了蒜嘴臭,在人堆里挤,哈气,羊膻气和蒜味那么大,前后左右的人顾着走路了,顾不上在乎。

  大集上还有一个项目,也是能吸引人的。169队的老工人爱看,年轻人也爱看。这个项目的地点,在牲口市。走到东头的河滩,先闻见刺鼻的屎尿味,就看见成群的羊、一头一头的牛、一头一头的驴。羊挤成一堆,牛、驴之间有一定距离。地上一堆堆牛粪驴粪,有的还冒着热气。又不买,又不当二道贩子,这有啥看头。有。再往后面走,就看到围了一圈人,好位置都被人占了。里头干啥呢?配种。驴配种,种驴最占便宜了,来一头母驴上一头母驴,还能给主人挣钱,配一次二十块,再得加半口袋豆子。种驴真是厉害啊,母驴若无其事,还在吃草料呢,种驴前半个身子立起往前一拾,驴锤子就捣进去了。看的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种驴的动作,一会儿屏住呼吸,比种驴还紧张呢,一会儿紧握拳头也给鼓劲呢,一会儿松一口气,把种驴想象成人了。要是人就好了。李双蛋会大声喊好,就差喊再来一个了。赵铲铲推他说那你上,母驴空出来了,那你上。王轻来看过,看驴也看人。王轻有些难为情,毕竟也算个处男,看了耳朵烧呢。王轻发现,有时候在这里看人,比看驴还有意思。

  当地流传着一句话,出门靠驴子,吃饭靠糜子,穿衣靠皮子,花钱靠女子。第一句,当地山路多,弯曲难行,人骑、拉磨、驮重物,都离不开驴;第二句,山地水土薄,小麦之外,多种植杂粮,高杆的玉米、高粱,产出多的荞麦、豆子,其中糜子是主粮,磨砺着人们的肠胃;第三句,草多羊就多,羊肉吃了,羊皮反穿,穿一辈子的都有;第四句,谈成一门亲事,最大的开支是彩礼,女子养大,不能亏本,要价高是一定的,可家家都愿意男丁兴旺,男孩金贵女子贱,女娃娃打小就被嫌弃。毛驴大概是最不幸的动物了,吃草料,当壮劳力,最后等来的是一把大刀。奇怪的是,在当地,见到人就能见到毛驴,人们从不吃驴肉,独独割下驴鞭,清洗干净在清油里浸泡,使之收紧,增强油性去除腥气,再吊起来阴干后保存,经放。食用时上锅蒸,切成薄片,摆盘,蘸蒜汁子咀嚼,据说像蹄筋,滋味并不别致。一桌人,如果都有身份,往往会拿来开玩笑,也有女的假装不知何物,吃了还问这是啥肉。因形状圆,中间有孔眼,故曰钱肉。既然毛驴阳器巨大,性能力强大,自然有滋补壮阳的功效。毛驴再多,一头毛驴只能长一个家伙,且只有公驴才有,遂成稀罕物。自己舍不得吃,有贵宾才拿出来招待。几乎所有的钱肉都被高价收走了,当地当官的送礼,没有钱肉不成礼。

  169队的人见过活驴锤子,没见过死驴锤子,更没有吃过死驴锤子加工出来的钱肉。杨队长也没有吃过。

  就算着日子,盼着过会。如果过会,那比大集还要让人牵挂,不光城壕的人,周边连畔种地的也来。亲戚在另一个县的,接到消息也坐着车来。

  过会也叫过庙会,通常在麦子收割之后八月份,选一个好日子,就开始了。大集才一天,过会是八天。年景好了,过会过十五天的也有。城壕的街道都不够用了,出了街道也拥挤着人。走进山里,在山的褶皱里,走一天也许遇见一户人家,抬头看见的,也许都是光秃秃的塬峁。可是,广大的山地就这么零散地稀疏地,一个见不到一個地,以微弱的能量吸收了人,安置了一户户人家。当这些人汇聚起来,来到城壕就成了一只大军,就成了数不过来人头的人群。各种买卖占据着低处的、高处的,占据着各种可能的空间。就连树上都挂着衣服挂着皮鞋。外地的汽车拉着货物来了,卖家具、卖苹果,竟然还有卖水泥的。

  大集天黑了就收市了,过会晚上更热闹。为啥,看大戏!闲置了一年的戏台子,就在镇政府旁的一个大院子里,灯火通明啊。戏台子的额头上挂着横幅:陕西兴平秦腔剧团。远路来的,请着来的,难得。天天晚上都有演出,有本子戏,有折子戏。去晚了,台子下面没地方,坐板凳的坐砖头的,一个个仰着头,就连偏巴洼也尽是攒动的人头。何乱弹念叨着,演《窦娥冤》一定要看,早就想美美哭一回了!看苦戏就是费眼泪呢。赵铲铲说,《周仁回府》也看得伤心呢。这一天,说登场的演员,一个像马友仙,一个像雷开元。天呐,神呐,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啊。何乱弹说,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他这是激动啊。老工人爱看戏,年轻人不喜欢。胡吼乱叫的,心脏负担都加重了,有啥看头。还有那些演员,不知是脏着脸化的妆,还是化妆把脸化脏了,脖子黑的,手黑的,不像演戏的像掏粪的。别乱说!杨队长收拾停当,也准备下山。《铡美案》杨队长都能背下来,照样演一场,看一场。上年纪的都是戏迷。从小听秦腔长大的,听戏都能忘了吃饭。看戏更不用说,一边看一边还要跟着哼哼呢。谁的肚子里不是装满了戏文啊。演出还没开始,年轻人也早早来了。不是心脏受不了吗?受得了。台子下面,乖媳妇、俊女子都来了,能不来吗。离得近近的,闻着雪花膏的味道,香,和人联系在一起的香。偷偷看一眼,看腰身,看脸蛋。还有小动作,捏一下毛辫子呀,碰一下肩膀呀。假装没注意,踩一下脚,有的生气走开了,有的笑一下乘机说话,大胆拉手。甩开了再拉。被骂上一句,吐上一口那也高兴。刘补裆走来走去,贼一样,一时确定不了目标。徐二看东看西,拿眼睛翻捡着挑选着,像在逛商店。169队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变坏了。

  这边骚动着,那边的大鼻子二鼻子三鼻子,脖子上有弹簧呢,也盯了这个盯那个,也是转悠着在台子下面选美呢。这最需要专心了,这最见不得干扰了,听见动静,知道是169队的就不舒服了。看清楚,这是谁的场子!

  是先从扔胡基疙瘩开始的。打身上不疼,点着了捻子一样,冒起一股子细烟。就找是谁。其实知道是谁。互相扔,都装作不是我干的。扔着扔着升级了,一块砖头飞过去了,径直打到了大鼻子的头上。大鼻子一阵眩晕,手摸发热的部位,的确热乎乎的,还粘手。血!这还了得。台子上在演《打金枝》,台子外面在打人。打!打!双方都在喊打。徐二下手狠,动作快,也能判断形势,差不多了吹起一声口哨,169队的年轻人见好就收,一个个关灯一样不见了。刘补裆正在兴头上,平时都是挨打,打人就是和挨打不一样,有快感啊。就还在原地,一跳一跳的,嘴里好像在喊口号,目标就特别明显。一会儿,大鼻子搬来了救兵,二十多个人把刘补裆围住了,跑不了了。都上去拳打脚踢,有的还轮不上。刘补裆跌倒在地,还奇怪,刚才还处在上风,风向怎么一下子就发生了突变。抱着头,蜷着身子,任由比暴雨还激烈的踩踏向自己袭来,有的落实了,有的落空了。落实了身子下陷,扭曲,抽搐,一番下来,零件基本上散脱,四肢像卸下来又装上去装错了。看着人没有反应了,嘴里的白沫也不增加了,眼皮翻开不见合上了,就暂停。打人也累人呢,得歇一歇,力气回来了再打。大鼻子一个手下,测试了一下刘补裆的鼻孔,呀,不出气了。这不是出人命了吗。大鼻子一激灵,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当机使个眼色,又对围观的人说,这狗日的还装大象呢。手下人把刘补裆抬起来抬出去,扔到兽医站门外给牲口熬药的灶台上,一帮人抽签一样,也一个一个,消失在了夜色里。

  另一边,徐二他们都要上山了,有人说刘补裆咋没跟上,急忙又返回来寻找。这边戏演完了,空场子上尽是瓜子皮水果核。最后收摊的卖麻子的老汉说,娃娃怕是被阎王收走了。按照指点,徐二他们害怕着把松软如面袋子的刘补裆往回背。也是奇迹,其实也不算,半路上,刘补裆动弹了一下,到了队上还不能自己走路,扶着也能走,到房子躺下,嚷嚷肚子饿。何乱弹骂着烧了一碗鸡蛋汤,王轻端着给刘补裆喂下去。刘补裆伸了一下腰,连着哎吆哎吆,说集体行动,怎么不叫我就跑了,就倒头睡下扯起了鼾。

  那边,大鼻子心神不定了一晚上,这死了人,得躲躲风头。要动身了,不踏实,又派手下实地侦查,掌握一下具体情况。来到169队,悄悄摸到刘补裆的房子后面,透过模糊的玻璃窗,却看见刘补裆精神抖擞,正跟徐二几个划拳喝酒呢。以为看见鬼了,再看确实是刘补裆,狗日的打不死,还阳了。回去给头上包着纱布的大鼻子一五一十说了,这个愤怒呀。到头来还是咱吃了大亏。不行。大鼻子咽不下这口气,二鼻子要报仇,三鼻子发誓扫平169。老鼻子也被惊动了,孙子受伤,也伤了他的心,是内伤,不能这么欺负人,打狗还看主人呢,到我头上拉屎来了,不信狼是个麻的。传话,得给个说法,不给,上门讨说法。不认别人,只认杨队长。不论谁拉下的,都是哥拉下的。咋拉的,咋吃回去。人是杨队长的人,闯了祸,就得杨队长担着,不给说法,也让杨队长头上缠上纱布。这下麻烦了。杨队长明白,事情不能闹大,闹大了不好收场,这一回要是不出面,看样子过不去了。思虑再三,带着李双蛋,登门拜访老鼻子。

  有理不打上门客,老鼻子要的就是个面子。杨队长一进门,快速上前,拉住老鼻子的手,往怀里拉着,又往前送着,说,老人家,我给你赔不是来了。招一下手,李双蛋递过来一壶柴油。老鼻子希望杨队长来,怕不来。真的不来,老鼻子不光难堪,在乡邻面前,腰杆肯定没有以前硬了。只要杨队长来,老鼻子就达到了目的。老鼻子说劳你屈尊前来,我都过意不去,便用力推辞着,这人来就行了,还拿这么重的礼,咋这么见外的。虽说通了电,老是不正常,平日里也舍不得亮灯泡,柴油都喜欢,杨队长就拿来了让老鼻子喜欢。杨队长说,年轻人不懂事,出手重,让大鼻子受伤了。放心,我一定把凶手查出来,吊到杜梨树上,吊一天一夜,把他身上的毛拔得一干二净,绑着交给你老人家蒸着吃煮着吃,都随你。老鼻子说哪里话,哪里话。我还觉得打得好呢。这三个孙子,老是惹是非,记吃不记打,我说了不听,打又打不动,愁得很。杨队长的人打他,也是给我出气呢,也是帮我管教呢,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杨队长一听,知道事情缓和了,就说,三个鼻子,现在调皮一些,男娃娃么都是这样,好着呢。依我看,以后大有出息呢,给你老人家扬名呢,挣光荣呢。老鼻子听了鼻头都亮了,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又呵斥三个鼻子,记住了没有,以后不许和杨队长的人比长短,多学着些,别一天到晚瞎晃悠,也干些正经事,不定杨队长把你们三个收编了,还能吃上公粮,吃上白蒸馍。三个鼻子也过来,给杨队长点头,大鼻子虽然憋着火有些不情愿,也说谁打的我我都忘了,杨队长回去替我问候刘补裆好,說我想他了。老鼻子生气地说,瞎种,有这么说话的吗,你把人家的命差点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杨队长忙说,刘补裆该打。那就是个挨打的货,没人打皮肉还痒痒呢。说着话,谈着心,不知内里,看着以为走亲戚呢。这说开了,气氛活跃了,像是没有前面的紧张一样,相互之间也就没啥过不去的了。

  杨队长觉得人情给了,再逗留又得没话找话,就起身要告辞。老鼻子说来了哪能这么走,李双蛋以为风云要变,说再晚天就黑了,路上怕是有狼呢。老鼻子说有狼怕啥,你烧上一张符,狼就眼瞎了,狼皮褥子给杨队长。回头就喊,把酒菜端上来!当地人喝的酒都是自酿的黄酒,家家一大缸,味道略酸,都是加热了喝,拿碗喝。不习惯的,不光喝不下去,还很快上头。当地人从小喝,连喝三碗喝饮料一样。不喝醉咋能离开,目标就是杨队长,一碗又一碗,这叫心诚。老鼻子喝了几碗,说老了喝不动了,让三个鼻子好好陪杨队长。一个鼻子都够杨队长受的,哪经得住三个鼻子。李双蛋说,盛情难却有我一份,杨队长的酒,我替他喝。一碗又一碗,喝了多少碗,开始还数数呢,后面数字就乱了,就说不清了。反正后面的酒,全是李双蛋喝了。这一顿饭吃得啥忘了,喝得啥知道。直喝得三个鼻子都趴桌子上了才结束。出了门走出一段路,杨队长尿尿,站不稳,扶着李双蛋的肩膀尿,尿半天也没有尿完,舌头大着说,尿的都是酒,还是这么酸。问李双蛋你咋不尿。李双蛋说不停出汗,酒都从头上跑了。返回的路上,李双蛋搀扶着杨队长,像是搀扶刚动完手术的病人。杨队长说,李双蛋,好兄弟,咱都好好着,你好好着,我好好着,我以后不会亏待你的,有我在169队,你就是半个队长。

  有了这一层关系,也许还有别的交道,不说谁知道呢,反正给人的感觉,杨队长和李双蛋的关系似乎上了螺丝,还多紧固了一圈两圈丝扣。李双蛋得到什么了吗?似乎没有,似乎有。可是,连个班长都不给,和杨队长的关系也特殊不到哪去。无非带出去跟着办事,无非代酒撑个场子。李双蛋也清楚,醉了说的话怎么能当真。不过,老鼻子这里说狠话,大鼻子放风要灭了169,危机之下李双蛋不光给杨队长长了脸,还让老鼻子不敢小瞧,咋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帮忙是互相的,现在既然能关照一把,却不给关照,李双蛋很生气。

  不过,这件事要是放远了说,也是有说道的。杨队长扣了李双蛋的工资,李双蛋没完没了,惹得是一个人,既然惹了那就惹到底,看看螺丝拧断了有多疼。如果不扣,那就不一定了。不扣,大家不少一分钱,扣了也多拿不了。可是,别人累死累活,你睡在老家的热炕上就把工资挣了,这个不在理,也没有这个先例。要是都这样,谁还在山里苦守,谁来搬死重死重的铁疙瘩。

  看着李双蛋折腾,大家不劝装不知道。毕竟工资没有了,李双蛋的日子不好过,甚至还有些同情。野外队的生活如此单调,这也算个乐子。玩十点半想赢,却经常输呢。李双蛋在杨队长跟前只是斗气,那就斗吧。有人的地方就有刺头,哪里都如此。刺头有的能治住,有的能上天,李双蛋似乎两样都靠不上。如果闹得不可开交,就会有人出来了,出来就有态度,就有立场,那是不能含糊的。不过还没到这一步,估计也不会向前发展。李双蛋想要回工资,那是不可能的。李双蛋不甘心也是能理解的。假若李双蛋真的达到目的,169队就乱了,杨队长这个队长就难当了。这个李双蛋,你哪怕偷队上的柴油去换鸡蛋,只要大家不知道,把你吃的打鸣也是你福大,就是看见了也会假装没看见。这明着要工资,要扣了的工资,要没上班扣了的工资,这和明着抢有区别也差不多。这不是白要吗,能要上吗。也不想想。你要上了,我不答应。我可以旁观你要,就是要看你要不上。要上了,你试试。这叫一码归一码。目前看风向是确定的。李双蛋转不过弯,杨队长不打太极拳。尤其是李双蛋在杜梨树下点火,杨队长没有客气,一来就动手,更是挫伤了李双蛋的锐气,丢脸丢大了。以后在169队活人,活出成色来更没有指望了。所以,这件事情最后咋收场,还真不好说。

  十一

  老鼻子上来了。

  老鼻子骑驴上来了。

  老鼻子骑驴,大鼻子牵驴,二鼻子三鼻子赶驴上来了。

  上到太阳坡,上到169队来了。

  叮当,叮当,驴脖子上摇动的铃铛声清脆悦耳。以为是娶亲的路过,几个人就出去看,看骑在毛驴上的新媳妇。一看不是,是老鼻子,是大鼻子二鼻子三鼻子。花子也听见声音,大叫着出去,狗仗人势,准备扑上去咬一口,一看很惊恐,似乎老鼻子带着杀气,收住身子夹起尾巴,不出声了。杨队长迎了出去,连说稀客稀客。花子态度也变了,跟在后面讨好地摇着尾巴,毛驴突然扬起头,打了个响鼻,把花子吓一跳,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身子侧着要倒了一样,悄悄溜开,在一边找了个僻静处卧下,像是怕驴过来踢它。

  杨队长把老鼻子一行接进院子,就吆喝胡来把驴拴好,一边礼让着把老鼻子他们往队部请。徐二在院子里晒太阳。早上的太阳好,明晃晃的,又凉凉的,在水里过了一遍一样。徐二的目光和大鼻子对上了,像是要拴个疙瘩,大鼻子的目光一下子又收回去了。刘补裆和王轻正在玩十点半,已经赢了五块钱,高兴得合不拢嘴。听说老鼻子带着三个鼻子来了,压低声音说咱们继续。王轻要出去看,被刘补裆拉住,说有啥好看的,大鼻子手里攥着一包生石灰,专门扔眼睛呢,咱们继续。杨队长心里嘀咕,老鼻子来到169,这可不寻常。

  老鼻子脸上堆着笑说来看看杨队长。大鼻子的怀里抱了一大壶黄酒。杨队长接过来,递给胡来说,收好,看住,别让哪个馋鬼偷着喝了。说你老人家来就来了,咋这么客气的。老鼻子眼睛扫了扫队部的摆设,又盯着桌子上绿色的电台好奇地看了看。说这房子看着就像干部的房子,能镇住人呢。杨队长说哪里哪里,就是宽展些,来人多了能坐下,说话方便。又大声喊何乱弹:给驴喂些草料!何乱弹说咱们队上没有养过驴,也没有来过驴,没有备下草料。老鼻子听了,眼睛斜了一下,何乱弹身子一哆嗦,意识到话没说好,伸了一下舌头。杨队长说那就喂些豆子!何乱弹说豆子也没有了,早上做早饭,把剩下的一点灰豆都熬到稀饭里了。杨队长有些生气,要啥没啥,你个笨蛋,光知道说没有,好好着,去,去拿两个蒸馍喂给驴!老鼻子听到这话,忙说,驴早上喂了,不用管。就是没有喂,那也不能给吃蒸馍。这牲口咋能吃这么好的,咋能吃得跟人一样,这是糟蹋粮食呢。

  老鼻子这句话,杨队长咋一听以为别有他意,是针对刚才何乱弹那句话的巧妙回击,接下来老鼻子又说了一句,杨队长觉得自己想多了。老鼻子说,你把蒸馍拿来,拿来我吃,我牙口不全,也吃得下去呢。杨队长说,你老人家要吃蒸饃,那也得热了吃,还得有菜。又扭头朝外喊,准备饭!老鼻子说,早上吃过了,哪吃得下去呀,我就这么一说。杨队长说饭一定要吃,早上是早上,一路上叫毛驴颠上颠下的,肚子饿得快,要吃呢,不吃不让走。一边看着老鼻子,心里在嘀咕,这老家伙上山来不知又要使出什么花样。

  果然,老鼻子喝了一口水,缓缓地说,听说咱们169队要调走了,还远得很。杨队长接话,是啊,就等通知呢,来了通知就走。老鼻子说,虽然你们是干大事的,我只是个山里人,也算在一个地界上相处了一场,你们这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杨队长想,这么假的,可没少折腾人。嘴里说,就说呢,我们也是习惯了这里的水土,也愿意留着这里,可上头有命令,不走不行啊。

  东拉西扯了一阵,老鼻子说,李双蛋在吗?这个人可是个撩人。杨队长一惊,大约估摸出老鼻子此行的用意了,就说,在呢,一会儿叫过来问候你老人家。老鼻子又问,听说咱队上前几天失火了,还把房子烧了。杨队长又一惊,连这都知道了。就说就是的,火大得很,没法救。老鼻子说,水火无情,只要人好着就好。杨队长唉了一声,就是这话,偏偏人就出事了,在医院躺着呢。老鼻子就安慰,福祸要来了躲不过,这你们要走是个大动静,难免会惊动四方土地,叫李双蛋念个咒点个香,能保佑平安呢。又提李双蛋,这老家伙的肚子里装的是紫药水还是红汞水,杨队长又有些看不透彻,扭过头又大声对外面喊,火烧上了没有?何乱弹回应着,烧上了。杨队长说麻利些。就对老鼻子说,你说的这个事情,李双蛋外行着呢,要是真的能行,就不在野外队搬铁疙瘩了。老鼻子说,也不一定,有的高人就是在人堆里修行呢。杨队长就说,那回头有时间了,我找李双蛋再摸摸底。

  说着说着,老鼻子像是随口说的,来了这么一句,听说房子着火,还把一样东西也给烧了。杨队长又是一惊,扭过头朝门外面喊,拿老汤把猪腿卤上!外面又回应着,好,煮上。这次是胡来。老鼻子被分神,也转移了一下话题,说早就听说169队有十几年的老汤,可金贵了。杨队长说这野外队跑来跑去的,也拿不出来啥,你来了,尝尝我们的卤肉,也是感谢你这些年的关照。杨队长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自然不一样,不过老鼻子听不出来,就客气着说,那就太高抬我了,这叫我愧不敢当啊。杨队长说哪里话,我把你当自己人呢。老鼻子笑了,说杨队长那我就不见外了,就跟着你享一回福。三个鼻子本来金刚一样站在老鼻子旁边,听到有好吃的,嘴唇動着也放松下来了。杨队长对他们说,有凳子呢,坐下坐下,站客难打发呢。三个鼻子就看老鼻子。老鼻子口气硬硬地说,杨队长看得起你们,还不赶紧坐下。三个鼻子就挨着老鼻子坐下,上身却直直挺着。

  老鼻子不愧是老鼻子,说着闲话,心里有主意呢,知道啥时候说啥。这不,杨队长刚把话题扯远,又被老鼻子拉回来了。老鼻子说,火烧了的是啥东西,杨队长知道吧。杨队长说,知道,是个肉团子,队上的娃娃从外面捡回来的。老鼻子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肉团子,是太岁。这个老东西,杨队长心里骂了一句,原来冲着这个上门找事来了。嘴上却说,是啊,肉团子就是太岁,太岁就是肉团子。老鼻子提高了声音,闯下大祸了,太阳坡要遭殃了!话音刚落,外面拴着的驴,呜昂呜昂也大声叫了起来。

  花子正蹲在食堂门口,眼巴巴瞅着何乱弹朝锅里放肉,吓得在原地打了个滚,打算逃跑又不知往哪里跑,也汪汪汪大叫了三声。

  何乱弹先是听见驴叫,就有些慌神,又听见狗叫又有些紧张,本来顺着锅沿缓缓往锅里放肉,一下失手猛丢了进去,气得骂花子,叫叫叫,真是个狗东西!

  那边,杨队长一边说没那么严重吧,一边朝着门外,也提高声音喊,把肉炖烂烂的!回过头对老鼻子说,炖烂烂的,吃开来你老人家能嚼动也好消化。又想起什么似的把头对着门口方向喊,再准备两瓶子酒!又回过头对老鼻子说,队上有城固特曲呢,一会儿给你多敬几杯。老鼻子就说,那更过意不去了。不过,这太岁的事我可得说说。杨队长似乎也有了什么妙计,而减少了王顾左右而言他之法的使用,就说那你老人家说,我也听着长些学问。老鼻子说我说这些日子天天右眼皮子跳,跳得欢得跟青蛙一样,我都恨不得叫大鼻子拿个铁夹子给夹住。原来是太岁被火烧了。这太岁,不光是一宝,也还是这太阳坡的保护神呢!老鼻子这句话一说出来,杨队长大体猜出他来169的目的了。打了这些年交道,杨队长了解老鼻子的深浅,老鼻子也知道杨队长的斤两。

  这野外队在孟阳一带转圈圈,不论到哪里说是看不见人烟,都会冒出来人的,相互之间不来往是不可能的,施工想要顺利,那只是一厢情愿。回数多了,也有经验了,该让几个的让几个,让不了的就先搁着,等着把事情放凉了再说。到工地上去,车正走着,路上横了一根树只得停下,看是咋了。能咋?就是两三个老太婆,就是两三个年轻媳妇,就是两三个娃娃,在树后面坐着呢。这路是走车的,这路是走人的,人坐路中间,还拿树挡着,就是不让过么。说是不让过,看场景多祥和的,老太婆在做针线活、捡韭菜,年轻媳妇在奶娃娃,娃娃在做作业呢。山里的路,一天过不了几辆车,要过的就是矿区的车,知道169队的车要过来呢,挡的就是169队的车。

  能硬过吗,能强过吗,不能。试着把树搬开,有本事试试,老太婆抱腿,年轻媳妇喊欺负人了。本来不见个人,一下出来许多人。手里拿着镰刀,那是出来割草的;手里拿着镢头,那是出来挖土的;手里拿着铁铲,那是出来拾粪的。至于这镰刀蹶头铁铲有没有别的用途,暂时还不知道。根据情况发展,也许就能知道了。所以这路就过不成了。就是徐二也不敢动手,就是老邓也在旁观,就是李双蛋也不顶用。说好话行吗,行不通。就是杨队长也只能干看着。不过,如果杨队长有个态度,就好办了,关键要看是啥态度。问题是挡路的人要的态度,杨队长有的能给,有的不能给。那好,那就不让路。挡路就挡路,总得有个理由吧。有,理由多了去了。

  这个说他二大爷一辈子不吃药不打针,好好的人,晚上看你们工地上探照灯亮晃晃的,就多看了几眼,人就不合适了。问是眼睛疼吗,说不是,是脑仁子疼。说探照灯是你们的,你们得给看病。这个说,家里的窑洞裂了个大口子,人不敢住了,不定哪天窑塌了,出人命呢。你们得修。说你家里的窑洞在哪里都不知道,凭啥。说你们的汽车路上过没过。说过了。说你们的汽车重不重。说重。能不重吗,装人呢,装铁疙瘩呢。这就对了。就是你们的重车过来过去的,把窑洞震得住不成人了。这个说家里喂的鸡不下蛋了,你们得赔。这又是咋了。咋了,你们工地上声音那么大,那么吵,人听了都烦呢,鸡听了害怕就下不出来蛋了。过去遇到挡路的,一壶柴油一根棕绳能解决问题。现在人家把标准提高了,得花钱。可是169队没有一个人会自己掏钱的,就是杨队长也不会,就是吴先进也不会。经得住一次,经不住二次啊。成了习惯了,回回都得往出掏,除非带个会计一起出工。这得在电台上请示,得打报告。这好,过不去就回。这一天不用出工了,这一天就耽误了。刘补裆可高兴了,回去玩十点半喝酒。这种事一年里发生几回,这不算啥。把羊赶进工地也有过。堆大土堆把工地的出口堵住也有过。

  别说当地人不讲理,别说当地人胡搅蛮缠。谁没个难处,靠山吃山,你到了这个地盘上,留点买路钱,也是看得起你,也是缘分。哪个大夫能肯定脑仁子疼,不是探照灯的灯光晃的。哪台仪器能证明窑洞裂开的大口子与震动无关。谁又能让母鸡说话,说是它自己不想下蛋了,声音一点都不吵。还想抵赖,抵赖不了。事实摆到跟前了,事实是推不翻的。不有个结果,一次不行,二次,二次不行,三次,有本事别走这条路。不走的路都得走三回呢,哪能不走。再说了169队就没错吗?有,别以为不知道,知道呢。汽车走路上,大雨冲了个坑,过不去从玉米地开过去有过吧。庄户人不能守在玉米地看护着,让你给跑了,车轱辘印子在呢。刘补裆路过果园,哪一次不进去摘苹果吃。吃就吃吧,咬一口就扔,咬一口就扔,尽挑大的红的,还大方给人让呢。工地上的废料,半路上倒进河道,河水都变黑了,别不承认,这东西农民家里不生产。人和牲口都吃这条河的水呢,吃了拉肚子,吃了掉膘。咋做得出来,良心叫狗吃了。这述说起来,桩桩件件都在账上记着呢。都叫人越说越气,越说越想骂人,恨不得上去撕上去咬。你们势大,我们忍着。还强龙不压地头蛇,反过来了,蛇汤都滋补了你们的身子了。

  老鼻子说,你169队来到太阳坡动静大。这里打洞,那里挖坑。都打到心窝子了,都把肠子肚子挖出来了还不停,还在打还在挖。哪个地面经得住这么打这么挖,再打再挖怕是要把太阳坡打穿了,挖透了,怕是要把太阳坡打空挖空漏了底,漏到地球另一边去。这打出来的都是黑糊糊,挖出来的都是脏水水,这里一滩,那里一池子。有用的车拉上跑了,用不上的丢下不要了。好好的太阳坡,风里有了怪味道,雨里有了酸味道,井里的水不甜了,衣裳洗几遍也洗不净,庄稼不精神,果树不坐果,原来的女娃娃个个长得乖,现在呢,个个长得丑。杨队长你摸摸胸口,能说这和169队打呀挖呀的没有关系。

  杨队长支吾着,说这个怕不好说,都是没影子的事,联系不上,联系不上。老鼻子说,我今天来,也不是和你辯论来了。我也知道,这个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不是你杨队长要打要挖,也不是169队要打要挖,这个我知道。我要是在你的位置上,我要是在169队,我也得打也得挖。我知道,这个我怪你怪不成。杨队长说,就是吗,还是你老人家明事理。老鼻子说,事理归事理,太阳坡的人都懂这个事理。虽说有埋怨,咱矿区派你们过来到太阳坡,也给咱修了路,也把卖不动的洋芋买走,拉粮食都是好价钱,这些咱清楚着呢。还有就是那里选工地,这里取土,长了庄稼的长了草的,能给的也给着呢,不能给的也尽量照顾着呢,这个我也承认,这个咱这里的人记着情呢。

  杨队长听到这,一阵高兴,你老人家这么说都叫我坐不住了。这世上要是多有几个你老人家这样的明白人,啥事情都能成,啥事情都能好。就扭过头,又对着门口方向喊,饭熟了没有?外面胡来回应,快了。杨队长又大声喊,麻利些,等着吃呢!外面何乱弹回应,就好,就好。

  老鼻子说,杨队长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戴上。不过,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杨队长说你老人家尽管说,我听着呢。老鼻子说,你们在太阳坡又是打又是挖,把能打的打光了,能挖的挖完了,没啥打上了,啥都挖不出来了,沟子一拍,要走了,要到中原去打去挖了。可这太阳坡的人,哪都去不成,还要在这里活人呢。上一辈的人,坟在太阳坡,下一辈子的人,根在太阳坡,可这一辈子的人眼看着就过不下去了。说到这里,老鼻子哏咽着,一滴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旋动着,发出照相机镜头聚焦时的那种声音,接着涌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杨队长离了有两大步,都清楚地听见了,身子不由打了个冷颤。三个鼻子也没料到老鼻子会动情,叫着爷爷!爷爷!一脸的急切,一脸的愤懑,眼睛盯着杨队长。呜昂呜昂!外面的毛驴似乎也感应到了老鼻子的伤感,配合一般也叫了起来。

  这一回,花子没有翻跟头,何乱弹也有心理准备,很享受的样子,还跟着哼哼了起来。

  杨队长说,你老人家话这么重,我都心里难过呢。其实169队的日子也不好过,几十张嘴,不干活就挣不下钱,眼看着也要断顿了。要是在这一片地界上有粮食吃,谁愿意走呢。太阳坡上晒太阳,胳膊枕在头后面,身子展开晒多舒服的。

  老鼻子说,好坏你们能走,太阳坡的人指望啥呢,有身子没有脚,只能在原地吃黄土喝西北风。这太岁被烧了,就这么一点盼头也没了。这太阳坡的风水,也就全被破坏了。无真道长的真身也从呜呼鸟的身子里出不来了。

  杨队长听到这一句,眼睛都鼓出来了。这个老鼻子还是扯到呜呼鸟上了。就说,太阳坡的风水一直在呢,生了根了谁都拿不走。老鼻子说,哪会呢,夜里,无真道长给我托梦,说他已经快找见太岁了,真身还阳,就可以重修真无观,永保太阳坡风调雨顺,人人平安不得病。

  杨队长啊了一声,这么神啊。

  老鼻子说,可不是嘛。无真道长说了,有他在,有真无观,太阳坡一年可以考上十个大学生,五年可以出一个县团级干部,十年能出一个省长。这一下全没有了,全转移到别处去了。一年考上一个大学生都难,五年出一个乡长都算奇迹,十年出一个县文化馆长都烧了高香。本来可以上大学的,在乡下抱粪呢,本来坐县长位子的,赶大集时摆摊呢,本来当省长的,给供销社看大门呢。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不是一般的亏欠,亏欠的是一辈子,亏欠的不是一茬人,是一代一代人。好运停了,传不下去了,没有好运了。太阳坡求失了,太阳坡毕了!

  杨队长说,如果真的这样,那确实可惜了。不过,事在人为,老天成全一部分,个人努力一部分,再加上神灵的保佑,太阳坡出个总统,我看都有可能。话再说回来,要是睡下就有吃的端到跟前,我也愿意呢。可就在眼下,169队的人睡下了,吃的也快吃完了。肚子里没有粮食,人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说恼煎不恼煎。

  老鼻子说,就是啊,169队有169队的恼煎,太阳坡有太阳坡的恼煎。169队的恼煎搬到中原就过去了,太阳坡的恼煎没有了太岁过不去啊!

  杨队长心里又是一沉,这个老鼻子,还惦记着太岁。看来,得让老鼻子把底牌亮出来,今天这出戏才好收场,不然说到天黑,老鼻子也不把布袋子里的猫叫人看,要是呜呼鸟再叫上两声,一晚上又不得安宁了。就说,事情到这儿了,你老人家看咋办,我听听你老人家的高见。老鼻子察觉到了杨队长的焦急,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就说,办法自然有,那就是得在杜梨树下做一场法事,我今个来,就是找杨队长商量这个来的。

  外面,毛驴似乎安静了没有再叫,只是时不时打一声响鼻。老鼻子骑的这头驴是一头黑叫驴。来到生地方,开始不安分,适应了,不知道胡乱想了些啥,身子燥热起来,肚子下面拉天线一样,往下拉出来了一样东西,足有刘补裆一条胳膊那么长。上午的太阳光照到驴身上,由于光线不均匀,一块亮一块暗的,照到这个东西上,也是一部分亮一部分暗。暗的部分像是涂抹了机油,亮的部分像是把机油擦拭掉了。徐二坏,攥了一把石头子,瞄准着在打。可是打了几次都没打上。离近了能打上,徐二不敢,徐二怕驴踢。有几次几乎能打上,这毛驴很聪明,反应也快,主要是下面反应也快,长了一只眼睛,一直在留神一样,竟然在石头子快要命中时,通过摆动躲过了袭击。连着躲了几次,让徐二有些气馁,骂说这驴球日的还灵活得很,就找了几块碎砖头,准备增强命准度和击打力,可是毛驴似乎猜到了徐二的意图,不给徐二机会,收天线一样又把那个活物收回去了。这下,徐二没脾气了。

  杨队长就问,那这法事该怎么办呢?心里却明白,老鼻子提出的要求一定不一般,甚至让他不光感到为难,简直就应承不了。但老鼻子上到太阳坡,绝对不会为一个简单的要求而劳顿辛苦的。既然张嘴,就把嘴长大,而且还要让杨队长无法拒绝。老鼻子说,这场法事,要办成太阳坡最隆重的法事,不然没有效果,无真道长不满意,就等于办砸了,办日塌了,那还不如不办。杨队长说,那怎么才能在无真道长那里交代得过去呢?其实话里的意思是清楚的,老鼻子认可了,就等于无真道长同意了。老鼻子说,要请四十个道长,一个都不能少。乖乖,杨队长一听,这和169队的人数都差不多了。就说,整个孟阳城怕是都没有这么多的道长。老鼻子说,孟阳城的道长就是能找下,那也不顶用,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同理,外来的道长道行深。要从终南山请十个道长,从武当山请十个道长,从三清山请十个道长,从崆峒山请十个道长。都得专人去,把道界公认的道长请来。杨队长心里嘀咕,这哪是办法事,这是开全国大会呀。

  老鼻子继续说,道长们到了太阳坡也得有专人陪着,吃喝伺候着。法事得进行三天,一天三场,每一场内容不同。道长来了,如果还有其他要求,都得一一照办。至于后面还要怎么詳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哪一步完成哪一步。杨队长说,这也是听没听过见没见过,老人家内行啊。老鼻子说,这都是无真道长托梦具体安顿的。我没那么高明,就是看书也看不下这些。杨队长说,既然无真道长都给你交代了,这还就是真的,我完全相信。老鼻子说,杨队长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么说,我也替太阳坡的万众,向杨队长道一声谢谢啊。杨队长说,不客气,看你老人家客气的。老鼻子说,那咱们就把具体的安排合计合计。办法事,太阳坡人再恓惶,出人出力都是应该的,这花费的多少可就得杨队长支持了。杨队长说,老人家说到这儿了,我也不瞒你。我能定的,当下就定,169队再不济,柴油棕绳还是拿得出来,还不行把花子杀了,献给无真道长我都同意。用钱的地方,那我这里也不会含糊的,公家没有我拿工资,我的不够全队人拿,一个月工资不够拿两个月,总之不能把事情耽搁了。老鼻子听到杨队长这么干脆,一时有些意外,也吃惊地把眼睛鼓了出来。就连身边的三个鼻子,也由于来这一趟进展如此顺利而露出喜悦之色。

  老鼻子说,这事情办成了,太阳坡也有福了。杨队长就是太阳坡的大恩人,我们要把你杨队长的名字刻在石头上,立在村口,天天上一炷香。杨队长说,这可不敢,这是咒我呢。我受用不起,你让我多活些日子,我娃娃没成家,指望我攒彩礼钱呢。老鼻子说,杨队长不必为难,你儿子的婚事,包到太阳坡人身上了,满太阳坡的女子,由你挑由你选,看上哪个就是哪个,保证让杨队长把儿媳妇娶回家。杨队长说,我那儿子命贱,高攀不起太阳坡的女子,我就在老家给找个能做饭的,也就能交代过去了,剩下的是凑合着过日子,还是想上进,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老鼻子还要再说,杨队长摆摆手,说老人家,咱们不说这个了,咱们说正事,正事要紧。就问,你老人家还有啥说的吗?说没有了,该说的都说了,已经说完了。杨队长说,那就好那就好。说你看,你老人家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也字字句句都听到耳朵里了。这下也该我说了,我还有话没有说呢,等我说了,把你老人家说的话,跟我说的话,咱们一起对对,看哪里合适,哪里不对劲,咱们就都清楚了,也好把事情定下了,咱们都好好着,比啥都好,你老人家看这样行不。老鼻子显然没料想到杨队长会有这么一个转折,也不知道杨队长会说什么,只是觉得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可杨队长要说话,也只能听着,只能听着看。老鼻子明白,这叫对等,至于谁能说过谁,老鼻子有信心,就说,杨队长尽管说,我仔细听着。杨队长会咋说呢?

  杨队长就问老鼻子,说离太阳坡七十里地,有个地方叫月亮洼,你老人家应该知道吧。说知道,就是没去过。三个鼻子他舅爷的二伯父的大姨妈她婶子有个远门亲戚就在月亮洼,知道这个地方呢。杨队长说知道就好办,知道我就好说话了。老鼻子说,我洗耳恭听。杨队长说,月亮洼也有一座道观,叫真有庵,住持叫有真,你也听出来了,叫庵的,修行的都是道姑,有真就是一位道姑。这个有真可是个了不得的高人。怎么个了不得?她活了一百零一岁了,看上去还像个女娃娃,头发是黑的,皮肤光光的,一道皱纹都没有,手指甲长长的亮亮的。更了不得的是她的功夫。打坐时,原地提一口气,身子就能升起来,升到树梢那么高,在空中松一口气,身子又能缓缓回到地面上。由于有真道姑道行高深,在当地声望极高,她给人们化解迷惑,消灾除难,人们都愿意供奉,可虔诚了。

  老鼻子听了,呀了一声。杨队长不急不慌缓缓说,在真有庵前,也有一棵树,这也是一棵三百多年的神树,不过不是杜梨树,是花椒树。庵里清净下来时,有真道姑也常在树下走动。有一天,上天的紫霞仙子给有真道姑托了一个梦,说上苍相中了她,只要从即日起,每天在花椒树下打坐三个时辰,连续三年,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就会接到神谕,也能位列仙班,从此长生不老,造福众生。

  老鼻子又呀了一声。杨队长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说有真道姑高兴啊,就按照紫霞仙子的要求,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天天到花椒树下打坐。坚持了三年,到了最后一天,三个时辰就快过去了,有真道姑就能升天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之前都是精神饱满,可在这最后一天到了最后一个时辰,有真道姑突然困倦得不行。这要是睡过去了,岂不耽误了大事。于是,有真道姑从花椒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咱们都知道,花椒是一味上佳调料,花椒叶也有用处,蒸花卷撒上切碎的干花椒叶,好吃呢。花椒叶能提神,谁都知道。不过,有真道姑犯了一个大错,这棵花椒树不同于别的花椒树,花椒叶不同于别的花椒叶,月亮洼的人从来没有谁摘花椒叶,也没有谁采花椒,花椒熟了,自己落下来,落在树下。传说花椒和花椒叶的药性太强了,已到了极致,没有人能服得住,谁要是真的尝一口就会昏迷,而且散发一种气味,闻见的人也会眩晕。这棵花椒树长在月亮洼,这里的人给不懂事的年轻人,给走亲戚过来的,给出嫁当地当媳妇的,都要反复叮咛,这棵花椒树上的花椒叶摘不得,这棵花椒树上的花椒采不得。

  老鼻子又呀了一声。杨队长看着老鼻子,一字一句地说,有真道姑也是太过焦急,也觉得她修炼了一辈子能抵抗住,能控制得恰到好处,结果,一片花椒叶含在嘴里竟然昏睡过去了。这还了得,时辰到了,没有接上紫霞仙子的神谕,升天的事情给错失过去了。有真道姑道行再厉害再沉得住气,也经不住这个打击,醒来之后,万分绝望,吐出一口鲜血,人就变成了一只鸟,真有庵也随即轰然倒塌。这鸟,夜里有人听见在叫,很忧伤,叫出的声音听着像在说哀哉、哀哉,所以呢,当地人把这只夜里叫唤的鸟称为哀哉鸟。

  这一回,轮到老鼻子吃惊了,急忙问,你咋知道这些的?杨队长笑眯眯的,说,老耳朵说的。老耳朵是谁?老耳朵呀,是月亮洼的名人,口碑好,威望高,当地人断不下来的事,土地划分呀,财产分配呀,婚姻纠纷呀,都找老耳朵,给断得一清二楚,让当事方心服口服。

  老鼻子又呀了一声,这么厉害。他联想到了他自己,覺得啥时候也会会这个老耳朵。杨队长说,老耳朵有三个孙子,一个叫大耳朵,一个叫二耳朵,一个叫三耳朵,个个呱呱叫有出息,都给老耳朵长脸。说到这,杨队长有意看了一下三个鼻子。老鼻子也扭过头,对三个鼻子说,看人家,看人家,好好学着些。三个鼻子心里有些恼怒,嘴里是是是答应着。杨队长说,我还没说完呢,说有真道姑变成的哀哉鸟,也是夜里叫,也是把鸟屎拉到花椒树上,当地人也是传言,说鸟屎落在谁的头上,谁就会变成哀哉鸟,也是害怕得不行。

  啊!老鼻子又吃惊了一次。杨队长说,不过哀哉鸟心地和善,和呜呼鸟一样不会祸害人的。老鼻子应和着,这就好这就好,似乎把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杨队长说还有呢,在花椒树下也有一个太岁,也是哀哉鸟如果发现了,能还原真身。

  老鼻子长大了嘴,这么巧!着急着问,那太岁呢?被哀哉鸟发现了没有?杨队长说,跟这边的太岁一样,没有了。

  老鼻子都站起来了,嘴唇磕绊着问,是不是也被火烧了。杨队长说,不是,是被水淹了化到水里了,消失了。老鼻子叹气,完了,这下完了。哀哉鸟也没指望了,月亮洼也没指望了。杨队长察言观色,大声说,咋没指望了,指望大着呢!

  这又是咋回事?老鼻子都坐下了,又再次站了起来。杨队长说,这里头有个大秘密。老鼻子不坐了,往前走了一步,结结巴巴问,啥、啥、大、大秘密。杨队长拍了拍老鼻子的胳膊,说,你老人家坐下,坐下我给你说。老鼻子听话地后退了一步,坐下来,眼神迫切地看着杨队长。

  杨队长说,有真道姑是无真道长的姐姐,他俩是亲姐弟!老鼻子又啊了一声,语气都颤抖起来了,像是短了半个舌头。杨队长说,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打小就天资聪慧,相貌不凡,对奇门绝学无师自通。在有真道姑十一岁、无真道长十岁那一年,有一位来自长安子午峪的得道高人游走孟阳,遇见这姐弟俩,惊呼这是上天安排,让他寻到了传人,便悉心点拨,专力教导,把终身所学尽数传授,不光开启了姐弟俩的慧根,还指引了他们的未来。离开时,给分别取名有真和无真,叮嘱他们可在年满十八岁时,一个到月亮洼,一个到太阳坡,广传清音,继续修行,条件具备,就可以修建真有庵和真无观,一则用来安身,再则也是发扬道家精神,用功力护佑一方百姓,让他们服,让他们信,每个人都能晚上按时睡觉,早晨早早醒来,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活神仙啊,老鼻子拍了一下大腿,就得有这样的,就得有这样的。

  杨队长说,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是同时间被陈抟老祖和紫霞仙子托梦的。一个在杜梨树下打坐,一个在花椒树下打坐,都是在最后一个时辰,一个跑肚子,一个口含花椒叶,耽误了成仙升天的大事。两个人分别变成了呜呼鸟和哀哉鸟,一个夜里在太阳坡呜呼呜呼叫,一个夜里在月亮洼哀哉哀哉叫。老鼻子赶紧说,这就对上了,就是这么回事,都得想个办法,都得详端一下才成啊。杨队长说,不过不急,这其实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老鼻子又啊了一声。杨队长说,位列仙班,哪有那么容易,必须经历一番磨难,而且是大磨难。唐僧取经还经历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呢。当神仙的资格不是随便就可以获得的。而且这还没完,还得再发生一场水火之灾,让太岁被火烧被水淹,不然就是发现了也没有作用。只有被火烧了被水淹了,再一次吸收天地之气,造化生成,才能圆满,才能让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从呜呼鸟和哀哉鸟身子里出来,还原为真身,这也是他们命中注定的。

  老鼻子好奇地问,那为啥一个要火烧一个要水淹,咋就不一样呢。杨队长说,这个好理解啊。无真道长是男的,有真道姑是女的,一个在太阳坡,一个在月亮洼,一个主阳,一个主阴,自然就得用不同的方式。主阳的得火烧,主阴的得水淹,这才能增加阳气和阴气,才能对应到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的身上。

  老鼻子听了,啧啧着说,是这个道理。杨队长说,道理还没完呢,有真道姑给我托梦了。老鼻子又把眼睛瞪圆了,也托梦了?托梦了。不但托梦了,还告诉我,你老人家今个早晨要来。啊,连这都知道。不光知道,还让我告诉你,道场不设,法事不做,还没到时候呢。

  老鼻子也料到这句话了,又没有更好的说辞反驳,只能随着杨队长的话点头。杨队长加重语气说,不然天庭怪罪下来,无真道长和有真道姑还要再受惩罚,咱们普通人也没有好果子吃。你看,169队为了成全无真道长,为了让无真道长过了火烧这一关,把一间房子都搭上了,我都被矿区追查责任了,也只能接受,也嘴苦得说不成。

  老鼻子听了这话,有些泄气,也感到无奈。说,既然有真道姑都给你托梦了,那只能按有真道姑说的来,事情往后放,这个不勉强。杨队长说,可不是吗,咱们凡人自己做事情不打紧,跟老天爷有联系的,就得合乎神灵的规矩,不然出了乱子坏了章法,咱们谁都担待不起。老鼻子连连称是,就是的,就是的,来的时候盘算的那一套,看来只能都咽到肚子里,再也提说不成了。

  杨队长和老鼻子说着话,门口早就围了一圈人,一个个支楞着耳朵在听。就连花子也蹲在人后,尾巴夹得紧紧的也在听一样,也听得懂人话一样,都忘记了老鼻子那头让它心毛的毛驴。杨队长看到人堆里有胡来和何乱弹,声音平平地说,不做饭去,凑什么热闹。胡来说肉早就炖烂了,何乱弹说蒸馍都热了两回了。杨队长说,那还不赶紧端来,还等到啥时候!回头对老鼻子说,咱们一会儿吃饭,咱们边吃边聊,一定吃好喝好,这要离开了,以后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有好多知心话要和你老人家说呢。又扭过头,提高声音对门外说,别忘了拿酒过来,今天要喝酒呢!又瞅着门口的人说,散了散了,好吃的没有你们的,散了散了,都好好着,好好着。

  到离开,老鼻子也没有见到李双蛋。李双蛋也是有面子的人,杨队长不叫不是不能来,但来了就低了身份,所以人在房子里,动静大小都听得到,局面宽窄有判断。李双蛋等着听一声杨队长的吆喝呢。可是到老鼻子离开,李双蛋也没有出门。

  十二

  开会。开会了。

  杨队长一吆喝,大伙儿稀稀拉拉出来,提着自己的小板凳往队部走。169队会少,多少?王轻来了四五年参加过两次会,一次啥内容忘了,一次是给吴先进投票,似乎是上报材料里有这么一项,矿区要求的,上面也来人了,就投票。不然,杨队长替大伙儿把勾勾一打,不用开会。如果说开会,那是很叫人奇怪的。工地上的铁疙瘩没有搬,那才麻烦。队部的那台绿色电台里,问的,答的,从来没有开会了还是没开会这个内容。169队就这么多人,有个啥事给班长一说就都知道了。不愿意知道的也不影響啥。我搬了铁疙瘩,得给我发工资,这就够了,凭啥要开会呢。杨队长是这么认为的,大伙儿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轮到王轻上早班,杨队长会在食堂开饭前敲窗户叫:起来了,起来了,该上班了。发现王轻已经起来了,就不再敲了。只叫过一次,发现王轻不爱睡懒觉,之后杨队长要叫就去叫别的年轻人了。

  王轻走到队部前,已经有不少人先到,人都坐下了。有的嘴里叼着烟一口一口吸着,有的自己在卷烟,是当地出产的旱烟,颜色发青,切碎了,呈沫状,叫旱烟沫子。都是用烟锅子抽,旱烟装烟袋里,烟锅子捅进去,掏着剜着挖着,一只手还在烟袋外头捻着按着挤着,拽出来,烟锅子就装满了。烟锅子抽烟口水多,烟嘴上湿唧唧的。

  169队抽烟的,喜欢把报纸裁成二指宽的条卷着抽。卷烟有技巧,把纸条拢一拢,成为上头露出一道口子的筒状,一根指头横在里面,捏一撮旱烟顺着播撒进去,大致匀称了,指头在里面运动着挤压,把旱烟归拢到纸条的一侧,略略变瓷实了,再把一侧的纸条往紧收,一边抽出在里头的手指,顺势用两只手旋钮着转,越转越紧,差不多了,一个卷烟的形状就出来了,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往上,颠一颠,虚出来一个口子拧住,另一头有纸角,舌头一舔就糊上了,一根卷烟就算完成了,把细的一头揪掉一截,口子大了一些,嘴叼上,划着洋火,点拧住的粗的一头,吧嗒着吸几口,一个红火球在剧烈活动,要爆炸一样,浓烈的青烟就覆盖在了脸上。

  旱烟劲大,抽不惯的人可不要试。王轻出于好奇,学着卷烟也抽了半根,虽然上学时不学好偷着抽纸烟,也领教了旱烟的厉害,知道有醉酒的,没料想有醉烟的,而且就是他本人,头晕恶心意识混乱,睡了一下午,呕吐了两回才慢慢缓解过来。

  169队抽旱烟的人都是为了省钱。就是一条1块2毛钱的羊群,也舍不得。那时候,人和人见面给发一根纸烟,那是看得起。有纸烟抽的都是一个人抽,不让人。偷着抽纸烟怕人讨要,当人面抽,那是炫耀呢。老邓、胡来还抽一种黄烟叶更厉害,169队再没人敢抽,王轻更不敢抽。那是一种颜色近乎河塘淤泥,又像锅灶里的黑灰的烟叶。不用纸条,直接把整片的烟叶一层层卷到一起,卷成一根烟棒子。这种卷烟,抽一口不可咽下去,在嘴里停一下,把大部分释放了,小部分吸到喉管口,当即就往出吐,要是吸进肺里要命呢。烟瘾再大的人,也会塌方一样弯下腰,舌头吐出来收进去,咳嗽都咳嗽不出来。当地出产的另一种烟叶叫黄烟叶,味道就平和多了。生产纸烟,就以这种烟叶为原料。在集市上买上几片,干透了,卷烟的时候拿手捏也能捏碎,卷烟筒子抽,不打头也不辣口。不过这种烟大多让烟厂收了,难得见到质量过得去的。

  郭公公问王轻,这都要从太阳坡滚球蛋了,还开个什么会呀。王轻说,杨队长叫开会咱们就开会,听听都说些啥。郭公公说,你到听话,这要去中原了,你刚认识的女朋友怕是不会跟你去,你还不想办法,这才是你要关心的。一句话让王轻难受起来,想对郭公公发火,瞅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啥也没说。的确,王轻不但不能说,还得感谢郭公公呢。虽然郭公公的话是王轻不愿听的。因为,王轻认识的女朋友和郭公公还有关,甚至是郭公公创造了机会,才让王轻一步步有了进展。何况在169队,与王轻合得来的人不多,就数和郭公公往来密切,天南地北,四野八荒也能说到一起。

  那是夏日的一天,休工没有事情,人无聊得慌,正好韩明仓带上李师傅的车去孟阳城。王轻和郭公公搭便车出去散心。孟阳城不大。一条街道是个弓型,弓的中间段有一座石桥,桥下面有河道无河水。河床上被开垦成一块一块的菜地,种的是大葱、油白菜、豆角、辣子。大热天的,有人抡着带长杆的粪勺正给菜地浇粪,菜地里雾气腾腾的。桥这头是汽车站、矿区机关,桥那边是孟阳政府部门,人家住户多,店铺也多。

  王轻和郭公公往桥那边热闹处走。走到一半,看见前面走着一个女子,郭公公加快步子和那个女子平齐了就搭话。女子拿一块手帕包了几个杏子,正边走边吃。郭公公就说,给我也吃一个杏子。王轻大吃一惊,认不认识啊就这么张口,要是挨上一通骂也是活该。情形却相反,那个女子不但没有生气,还就给了郭公公一个。郭公公说,我们一块两个人,给我给了,给他也给一个。王轻的心又在咚咚跳,女子看了王轻一眼,真的也给了王轻一个杏子。

  169队在山里跑,什么果子没有吃过。人家种的,野生的、把树摇疯了,也不见人过问。孟阳这地界杏子树多,家家院子里都长几棵,熟透了又吃不完,自己往下掉,在地上摔成泥稀屎一样。有的会把杏子摆在窗台上,晾晒成杏干,有的嫌麻烦只是把杏核留下,钉锤砸了,取里面的杏仁,要是苦杏仁就用水拔几天去除苦味。当地人爱喝的油茶,里头一定得有炒熟了的杏仁。那别提有多香。山里还有野杏子,刚熟不能吃,酸涩,还苦,等到完全熟透里头变软,里头是一包水,就特别好吃。一口一个,一口一个,不由就吃多了。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瓜果再好吃也得适度,杏子吃多了伤胃呢。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子的杏子可不会伤胃,即使是酸杏子那也叫有味道,即使是苦杏子那也甜得掉牙,这样的杏子吃一个是不够的,再要第二个,那就转变了性质,成了啥都没吃过的馋嘴猴了。即使是馋嘴猴,表面上看馋的是杏子,其实不是杏子,是别的。

  郭公公和这个女子套近乎,只是随意的一个举动。走了一段路,也没说几句话,急着赶李师傅的车就和女子分开了。多遗憾啊,王轻有了懵懂的想法。

  回到169队,郭公公忘了这件事,王轻却在意起来,眼前老是这个女子吃杏子的样子,给他给杏子的样子。王轻也够贼的,知道在有的时候,吃杏子人不能多,多一个人都是外人,碍事呢。于是过了一段时间,王轻又找机会,瞒着郭公公一个人去了一趟孟阳城。可是,那个女子姓啥干什么的都一概不知,这不是抓瞎嘛。可这王轻似乎吃的不是杏子,吃的是迷药,竟然就认为去上一趟孟阳城一定不会空跑。王轻有目标又没有目标,只能盲目在石桥两头游走,希望能遇见那个女子。也是邪门,世上有巧合,也是孟阳城小,在桥头一家服装店,王轻看见那个女子在试一件衣服!王轻的心跳加快了。似乎设计好的,其实也是人在这种状态下,智商都不差。就假装不知道,假装也是逛商店,一回頭看见了,就惊讶地说,是你。女子笑了一下,继续试衣服,似乎没有想起上次在桥上相遇的事。王轻有些失望,说杏子杏子。女子想起来了哦了一声。试完衣服,女子不满意就出了服装店,王轻跟了出来,没话找话。女子说,你,我没印象,那个尖嗓子的咋没来。王轻说,他有对象了。女子笑了起来。王轻也意识到说了不合适的话,脸都红了。这反而让王轻胆子变大,就问女子有对象了没有。女子说你管我呢,不知道。显然,王轻从女子的语气里,听出对他不反感,也隐隐觉得女子没有对象。一起东一句西一句说着,王轻知道女子姓左,叫左文,在孟阳的气象站上班。这样的单位工作单调,也是见人少,不然怎么可能轻易搭上话。

  就这样,王轻和左文认识了。这可比打一口油井都难啊。只能说,王轻运气好。算不算一种补偿呢,东边不亮西边亮,为了改变命运,在169队做好事连连受挫,王轻都自暴自弃,对于人生没有啥追求了,却看到了最具诱惑性的曙光。王轻的精神振作起来了,牢骚话都少了。王轻的反常让郭公公感到奇怪,知道原因之后,郭公公没有生气,还帮王轻出了不少主意。啥叫哥们儿,这才叫哥们儿。之后差不多半年里,王轻和左文一起吃过一次饭,看过一场电影,拉过一会手。主要的是王轻没有经验,女子也不主动。这也是正常的,哪有女的随便向一个刚认识的男的示好呢,王轻他爸又不是县长。还有一个原因,王轻在山里难得出山一次,两个人见面机会少。即使如此,王轻感觉到,他和左文能相处,有结果的可能性很大。

  郭公公今天提起了话头,让王轻忧虑起来了。他要去中原,左文是孟阳城的,愿意跟他走吗?要走又怎么走?这的确是个大难题。王轻没有主意,心里落满了瓜子皮。

  杨队长说,人都来了,咱们就开会。吃烟的烟吃着,说话的话说着,声音小一些,别压过我的声音。可不是嘛,开会就是吃烟,就是说话。虽然难得开一次会,那也是要吃烟要说话。杨队长这么认为,其他人也这么认为。韩明仓堆了一脸笑,给大伙儿发纸烟。他总是堆一脸笑,只是今天显得有些古怪。发纸烟,这个不容易。吃烟的不吃烟的都接上,有的夹到耳朵上,有的点着品起了味道。到了老邓跟前,韩明仓把剩下的半包都要给他。老邓一把打开,打到了地上。刘补裆和何乱弹在地上抢,何乱弹手快抢上了,高兴地嗷嗷着把纸烟装进了怀里。

  杨队长咳嗽了一声说,好好着,开会了。又清理了一下嗓子,大声说,首先,由韩明仓做检查!一旁的韩明仓早有准备,立刻收起笑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几张纸。胡来就说,还是写的。意思是这个很正式,也是一种端正的态度。老邓把胡来瞪了一眼,似乎不这么认为。

  韩明仓说,我对不起大家,我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就哏着说不下去了。这时候,说话的不说话了,吃烟的也忘了吃烟,都看着韩明仓。韩明仓手里的纸片扇风一样,随着不停打摆子的手来回扇着。

  我、我、我……韩明仓我了几句突然跪下了。这个大伙儿没有想到,连杨队长都呀了一声。韩明仓跪着,似乎觉得好受了一些,手也抖得不厉害了。脸凑到纸片上接着念:我把队上的猪腿往自己家里拿,我不是人,我是猪,怎么罚我我都没意见……韩明仓又哏起来,几滴眼泪顺着脸往下走,掉在了膝盖上。

  韩明仓还要接着念,杨队长说好了,起来吧,能认识到错了,这就有了态度,关键是不能再犯错,看你认识还算到位,就别耽误大家时间听你唠叨了,起来吧。下面几个人也附和着说行了,够深刻了。韩明仓合住双手一边不停作揖,一边站了起来。杨队长说,要不是还有要紧事,韩明仓过不了这一关,就是你们答应了,我也不答应。这一回算是把你饶了,看你以后表现,再有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一定加重处理。就正了正音,说,现在说正事,说正事。

  杨队长拿眼睛扫了一下,算是把每个人都看了,表情变得更严肃,变得更隆重,这也显得不寻常。大家的注意力自然就集中了,杨队长说,这要走了,不上班了,成天吃了睡睡了吃,都好好着才对,偏不好好着。这些日子生了不少事情,有的是大事情,有的是怪事情,这169队又是风又是雨的,这169队还摇晃得不行。我就不想开会,可是今天这个会非开不可,再不给大家说道说道,169队的天就塌活了,就不得了了。

  杨队长说着,特意把眼光在韩明仓的脸上停了一下,韩明仓的头勾下了。在李双蛋的脸上停了一下,李双蛋扭过头看着别处。在刘补裆脸上停了一下,刘补裆讨好地笑了一下嘴唇却歪着。杨队长说,我知道,咱们要走了,一些人不愿走。这个正常,离老家近水土上习惯,一些人无所谓,反正到哪里都是搬铁疙瘩。不过,咱们都是有组织的人,走不走,不是咱们能定的。让走,不走也得走。咱们就是满山跑的命,这一回跑得远,心里没有底,这个也正常。不过咱们都知道,不走不行了,不走没有活路,咱们是非走不可,留下是吊命呢。走了才有奔头,人挪活,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个咱们都知道。这些年,越往后越没盼头,打井打到太阳坡,井里头不出东西了,井里头是干的,不能再打井了,白扔钱呢。咱们就是靠井里头的东西换粮食呢。这跟家里一样,这跟种庄稼一样,这要是嘟噜嘟噜往出冒石油,咱们想走也不让走,咱们还要在树林子里挖井呢。没办法了,要走了,那就痛快着走,到了新地方才有工资,才能让老婆娃娃有吃的有喝的,这个理但凡是个人都能想明白。可是,有的人唯恐天下不乱,还闹腾出了动静,有的人脑子木了也跟着起哄,这不允许。

  杨队长突然提高语气,眼睛直直的,焊条一样在李双蛋的脸上划拉着。王轻对郭公公说,有人要招祸了。郭公公把韩明仓给的纸烟点着,美美吸了一口,吐出来一个扭曲的烟圈,又张大嘴迎上去,猛吸一口气把烟圈捉了回去,立刻关住嘴用鼻孔出气,出来了淡淡的两股子烟。杨队长说的却和王轻猜的不一样。杨队长说,在这里,我要表扬李双蛋。大家都翻了一下眼睛,有些奇怪。李双蛋也迎着杨队长看过去,也有些奇怪。杨队长说,国庆节要杀的猪都提前杀了,给大家吃到肚子里了,这也没有安稳住人心,一把火把一间房子烧了,也把吴先进送到医院去了,多亏没出人命,这个得感谢李双蛋。吴先进救火是英雄行为,李双蛋救人也是英雄行为,这个,李双蛋立了功,不能不算数。李双蛋听到这个,神情放松下来,头略略抬高了一些。大家也都变化着表情,表现出对杨队长这句话的赞同。

  杨队长说,李双蛋对我有意见,不定还在心里恨我,我不计较,也不会报复。今天当着众人面,我把态度亮明,大家做个见证。我当了这个烂队长,管的人不多,管的事不大,那我也要一碗水端平。我不怕人在背后嚼舌头,也不怕人给我脸上吐痰。李双蛋的事情摆在那里,都看得见,放谁也只能按规定办,没有例外,也不能有第二种方法,不然169队就乱套了,我这队长就被人掀翻了。对李双蛋,我是对事不对人。这一次,李双蛋救人,我不能假装不知道,这叫一码归一码。我都了解清楚了,不是李双蛋,吴先进就跟太岁一样变成灰了。李双蛋救了吴先进,也救了我,救了169队,怎么夸赞也不过分。我已经向矿区打了报告,请求隆重表彰救火的吴先进、救人的李双蛋,现在就等着矿区的决定下来。吴先进和李双蛋该骑马骑马,该戴大红花戴大红花,矿区的领导牵马,矿区的领导戴花,我们也跟着光荣。现在,咱们大家先给李双蛋鼓个掌。

  杨队长话音一落,一帮人稀里哗啦拍手。刘补裆站起来冲着李双蛋拍手,老邓拍手的声音最大。李双蛋活了半辈子,虽说也是江湖乱捣,荤的素的都能吃,可是还没经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不自在起来,脸都胀红了。显然,他预感杨队长会针对他找麻烦,却没有预料到杨队长会表扬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妥当。

  待到大家的情绪平静下来,杨队长说,还有几句话也得说到前面。169队要走了,属于非常时期,各位班长不能当甩手掌柜,得把你的人看好,大家也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别惹出什么乱子来,脸上不好看还有余地,脸变成沟子叫人踢,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随后,杨队长定了定,咳咳了几声,大声说,这里我宣布三条规定:一个,只要离开这个院子就得请假,该给班长请的给班长请,该给我请的我得知道。到山下赶集,原则上不允许,三个鼻子盯着呢。探亲假暂停使用,你回去了,回来回到哪里不知道,别把队伍给跟丢了。各个班在每天早晚都要统计人数,报到我这儿来。这是一个。二个,不许传播小道消息,一切关于调动的事情都以我传达的为准。对于故意扰乱人心、制造不良事端的,严肃处理,该罚钱的罚钱,该上报的上报。这是二个。三一个,喝酒不许喝醉。一个人喝也好,五个人喝也好,喝个差不多,睡觉能睡着就行了。酒也是钱买的,不心疼身体总心疼钱吧。都好好着,好好着。谁要是喝醉满院子跑闹事,谁就别再喝酒。说到这里,杨队长又停了一下,又拿眼睛把每个人扫了一遍,一只手伸出来,手掌向上弓着,像翻扑克牌那样翻了一下说,我说的说完了。散會。

  李双蛋往房子走在想另一件事,杨队长是不是也学过算命,会一点法术呢?要不怎么会在老鼻子跟前说的一套一套的,又是有真道姑,又是哀哉鸟的,还扯出来了个老耳朵。这是杨队长瞎编的,还是在哪里听说的?李双蛋判断不出来,感到很迷惑。看来,杨队长的城府还挺深的,还看不透。想到这,李双蛋有些紧张也有些失落。

  十三

  青麻赶早的,169队的人不睡懒觉,都起来了,都出来了。一个一个,扔水泥袋那样把自己扔进了卡车槽子。一个一个,扔进来了将近二十个人,车槽子都填满了。

  老邓神情庄重,一把拉开车门坐到驾驶楼里,看了看李师傅。李师傅松开离合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转动着档位杆,踩在油门上的脚稍稍用力,车子小幅度摆动着,开始缓缓驶出院子。老邓把头伸出来给杨队长摆摆手。杨队长站在原地,一直在摆手。胡来也在摆手。李双蛋没有摆手,手背在背后。郑在没有出来,透过活动房的窗户看着。老邓又把头歪着偏上去,看了看车槽子里的人,似乎是确认一下有没有落下谁才缩回来坐正,看着前方的土路,身子左摇右摆。车槽子里的人身子也左摇右摆。车后土尘滚滚,169队的那片房子看不见了,庞大的杜梨树看不见了。

  这一帮人这是干什么去?不是出工,停工好些日子了。穿的衣服也不像。那怎么还显得挺隆重挺正式的。他们这么早出发,这是去孟阳城去。不过不是逛街道去,不是散心去。这一帮人都有任务呢。而且还不好意思,难为情,都是下了决心,而且杨队长还做了思想工作呢。

  前一天,杨队长就找了王轻和郭公公,说吴先进在医院里,这一段时间都是赵铲铲和刘大海在照顾,也该替换替换了。刘补裆听到了主动要去,说给吴先进端屎倒尿,他一百个愿意。杨队长说你到了孟阳城,怕是成天当醉鬼了,还指望得上你。刘补裆搓着手有些失望,也不敢再嘴硬。王轻很高兴,这下就有机会和左文见面了。这一次离得近,一定得多来往,争取把两个人的关系靠实。郭公公无所谓,不过在孟阳城里待着总比在太阳坡有意思。谁不喜欢热闹啊,谁不喜欢逛街啊。

  杨队长还对全队人发出了动员。这个有难度,总算有成效,拉了整整一车人呢。干啥去?这个不隐瞒,割包皮去。啥?没错,就是割包皮,就是男人裤裆里那个咕噜串上的一部分。割包皮干什么?这个有用处,用处大了,能救人命呢,是给吴先进移植呢。你说这一帮粗人许多连包皮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还是被杨队长说服了。刘补裆拍着胸脯说了,只要能帮上吴先进,别说包皮,就是把嘴皮割了也不心疼。

  就这样,一车人向着孟阳城医院出发了。

  自打送吴先进去了医院,说169队的人忘了他不确切,说天天惦记着那也没有。杨队长每天在电台上得到的信息有限,有从矿区过来的人也打听一些零碎情况。大体上能确定吴先进的伤情非常严重,已经威胁到了生命,也惊动了上上下下的领导。矿区李指挥专门作出指示抢救吴先进,动用所有资源,不惜一切代价,有一丝希望就永不放弃。为此,矿区成立了抢救吴先进领导小组,在医院成立了由专家组成的抢救小组。医院腾出专用病房,实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看护。考虑到矿区的医疗水平有限,还从北京上海广州多批次邀请全国知名的专家前来会诊,光是大型手术已经做了十多次。

  吴先进的伤情主要是烧伤面积大,出血和感染的防治成为难题。当时,吴先进二次冲进房子火势相当凶猛,瞬间就失去了意识。也是上天有眼,也是机缘巧合,他倒下时身体俯卧,脸部和胸膛的一小部分正好浸入了盛放太岁的水盆里,才没有完全窒息,也对身体最主要的部位起到了降温的作用。加上李双蛋及时从火海把吴先进拖了出来,这才避免了一场惨痛悲剧的发生。可是身体的其他部位的皮肤都没能保住,肌肤层暴露在外,就像剥了皮的兔子,红赤赤的,血丝呼啦的,直接和空气接触无法再生,又不停渗出液体,创面要愈合,要长住只有一个办法:植皮。

  吴先进的头上、胸膛的一小部分有完好的皮肤,可以进行移植。可是皮肤太少,而需要移植的面积又很大。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只能采取异体移植,供体移植的办法。

  矿区所在的孟阳只是一个小县城,手段有限。为了获得死婴皮,便派出具有专业知识的医护人员,拿着介绍信到省会西京和各大医院联系,然后住在招待所等消息。一旦通知有被放弃的死婴,赶紧赶过去拿布子包裹提篮子里,到僻背偏远的郊区,看到四下无人剥下死婴皮,装进特制的冰桶,挖坑埋掉死婴后,连夜坐城际班车返回。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就是省城也没有那么多被放弃的死婴,而吴先进的病情又不容拖延。无奈之下,也是有医学先例,给吴先进还移植过猪皮。科学实验证明,猪的分子结构和人类的有98%的接近,因此从理论上来说,不但猪皮可以给人移植,就是猪的心脏也可以给人移植。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用的办法都用了,再有办法吗?有。办法总比困难多,领导小组就提醒,既然吴先进是矿区的典型,能否发动矿区职工也为抢救吴先进做些贡献呢。

  一个人只有一张皮,有的人皮肤损坏,尤其是露在外面的皮肤,还影响形象,就把屁股、大腿上的皮肤移植到脸上胸膛上。这移植的是患者本人的皮肤。要是让一个健康的人从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块皮肤,移植给另一个人,毫无疑问是不会有人同意的。不信试试,那人一定会问,你咋不把你的皮割下来一块?你先带个头,带个头我看看。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抢救小组考虑到了这一点,提出了一个能够实行的方案。

  那就是动员矿区的男人们到医院割包皮。现在的男人有主动割包皮的,那时候的男人没有人主动割包皮。除非手术需要,除非影响到了婚姻的幸福。医院就宣传,男人的包皮是多余的,割了包皮更健康,不割容易感染细菌,积存尿垢,味道大,臭带鱼的味道,还容易在进行床事的时候卡住,造成淤血化脓。矿区医院就接治过这样的病例,当时相当危险,要是晚来一步,都可能把一部分阴茎切除。那个人的媳妇肯定不跟他过了。有了这个前提,再说明割包皮不但对自己好,重要的还对抢救吴先进有帮助。这就不是普通的割包皮了,这是用行动向英雄献包皮献爱心。

  嘿,果然有号召力,几天时间,200多个男人都到医院割包皮。一些单位的领导也在开会时说,谁还没有割包皮?快到医院割包皮,吴先进在手术台上等着呢。

  包皮才多大一块,就是展开拉长拉宽也就那么大。自行车的车胎漏气了,补的那一块胶皮都比包皮大。可是一个男人的包皮面积小,一个一个男人的包皮加到一起就不小了。200多个男人的包皮连接起来,没有一张牛皮那么大,起码也有一张羊皮那么大了。

  男人都在貢献包皮。吴先进这个典型的诞生地169队的男人们,没有理由不加入进来啊。那还用说,如果真的置之度外,包皮在,脸皮可就不在了。因此,杨队长把这个当做一个政治任务加以认真落实。有人就问,割包皮疼不疼,杨队长说,不疼,打了麻药,一眨眼的功夫就割下来了。李双蛋不愿意割包皮,老家的师傅不知道,擅自割了,影响做法的法力,再修炼就难度大了。那就不去了。胡来不愿意割包皮,一把年纪了那玩意自己都不愿看,都嫌丑,就不拿到外面让人看了。那就不去了。杨队长应该带头去,但是169队这一摊子得有主事的盯着,离不开。杨队长说,凡是愿意去割了包皮的,都可以在孟阳城吃一碗多加了羊肉的清汤羊肉。何乱弹说,羊肉是发物,不敢吃呢。杨队长说,人的老二变成驴的老二,不是更威风吗。何乱弹说,不一样啊,煮开水里那样的疼啊。杨队长一听就说,那就记在账上,到了中原再补上,吃中原的羊肉。

  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帮人就要去孟阳城了,杨队长说,都听着,都把老二洗一洗,多洗几遍,也把穿一个月也不换的裤衩换了,也是展示我们169队的文明,不然熏得护士无法给你们的老二消毒。有人说,矿区医院的护士个个长得乖,这都把老二让看了,说不定能约上出去看电影,说不定就交上女朋友了。有人说,想得美,护士啥没见过,有啥稀罕的。人家见过的老二都能拉一卡车了。刘补裆说,要是正在割包皮,老二不听话,站起来怎么办。杨队长说,大夫拿手术刀的刀背给你打一下就老实了。刘补裆说那可不敢,我活了这么大,老二光干了一件事情就是尿尿,最舒服的事情还没有干过呢,打坏了用不成了,我还活个啥人。徐二说,给你装个假的,一样能用。刘补裆说,我有真的,不要假的,那是替别人舒服呢。

  死婴皮、猪皮、包皮,这些皮往吴先进身上移植是长不住的,是变不成吴先进的皮肤的,但也很重要很必要,虽然只能起到减缓和阻挡肌肤渗出体液的作用,但有益于吴先进的康复,也能减轻伤口的疼痛。能长住能匹配的,只能是吴先进自己的皮肤。可是,可供移植的只有有限的几个部位,只能剪成邮票大小贴在需要移植的身体上,周边则是其他皮肤,这块皮肤就像岛屿一样,就叫皮岛。周边的皮肤就是来保证皮岛成活的。就这样反复进行移植手术,就这样和时间赛跑,吴先进的身上一块一块的有了新皮肤。吴先进能呻唤了。吴先进能吃流食了。吴先进能睁开眼睛看人了。奇迹啊。前前后后,100多台手术,进手术室参与手术的有上百人。经过抢救,吴先进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

  矿区医院因为抢救吴先进,被领导一次次表扬不说,医疗水平也上了一个大台阶。为啥,还问为啥,那么多国内顶级专家现场制定医疗方案进行手术准备,亲自做手术,矿区医院的医护人员跟着看跟着学跟着动手,一台手术就是一次现场教学,就是高端培训,就是临床实践,这样的机会多少人一辈子也遇不上。按说不能这么说,可这是事实,从这一点来说,吴先进救火有功,也为矿区医院医疗水平的提高立了功,尤其是在治疗严重烧伤方面,在国内也排得上靠前的名次。有十个大夫发表的论文进入医学文献库,有五六个大夫被大医院挖走,这,都是用吴先进的痛苦换来的。这个必须说。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抢救模式、抢救规模,也只有在当时的环境下才能出现才能实施。

  而吴先进虽然保住了命,却成了残疾,终生得坐在轮椅上,终生得服药。由于神经损害,四肢有时会不受大脑控制甩动和蹬踏,身上失去了大面积的皮肤,只是把肌肉长住了,不透气,排汗功能几乎失去,这也让吴先进日夜难熬,到了夏天不敢出门,最怕见太阳,那个热如同被烧烤一般,骨头缝都咯滋滋响着呢。吴先进的媳妇也陷入了难言的悲伤之中,变得沉默寡言,表情冰冷。多好的媳妇啊。

  那天割包皮,郑在也想去,犹豫来犹豫去终归没去。郑在自从房子着火烧毁太岁、烧伤吴先进后性格大变,不愿见人,整天沉闷不言。杨队长也说,这娃成这样了,怕得找大夫看看。还安顿李师傅多留神,有啥不对劲了,赶紧告诉一声。

  王轻和郭公公到了孟阳,其实没有啥事。每天早晚到医院去,也就是转悠一下,病房的门都不让进。王轻就想要见左文,一天大早上,就动身出发去县气象站的气象观测点。左文说过,平时她在这里上班,一个月一轮换。在城外的一座山上,有一条能跑车的简易路,走着远,有一条人走的路,难走,能节约时间。经过了一片树林子,还经过了一片庄稼地,高高的山峁上就能看见气象站的风向标了。左文见了他,会感到意外吗?他要去中原,左文会怎么想?这些,王轻都不知道。

  走近了,院子里有几间房子,有一片菜地种的辣椒、西红柿。王轻找左文,就看见左文站在屋檐下正拿着一个馒头在吃。见到王轻,左文呀了一声,忙擦擦嘴问吃早饭了吗。说吃了。就说咋吃这么简单的。左文说上班路远,早上吃饭都是凑合。到中午自己在宿舍做饭,就认真一些。王轻虽说和左文见过几次面,来左文的单位到左文的宿舍还是头一回。到底是女孩子的房子,陈设简单看着却舒服。被子叠得整齐,上面还盖一快花手帕。床头的小桌子上放着擦脸油的瓶子、镜子,一个玻璃瓶里插了一束淡紫色的野花。两个人坐床上说话,开始还生疏,没话找话,一会儿就变得自然了。毕竟左文也是个大方的人,要不怎么会随便给他和郭公公吃杏子呢。

  王轻就说,169队要去中原,这以后分开了,离得远,见一次面就更难了。王轻这样说,是在试探左文的态度。如果她因为这个而和他分手,那也没有办法,他不怪左文。左文說,去了好着呢,男人家就是走南闯北的。我们站上有一个,男的当兵,在海南岛呢,也没见死去活来的,娃都能跑了。王轻听了这话出乎意料,受到鼓舞,就说,其实到了中原,说回孟阳,脚一抬也就回来了,现在交通方便不影响啥。就说了来孟阳陪护吴先进的事情,说可能得一段时间。左文高兴地说,这好呀,可以天天见面了。

  王轻就往左文身边靠,就拉左文的手,左文没有反对,还能感觉到左文的呼吸正变得急促。王轻索性大起胆子,猛地把左文的脸扳住,嘴唇凑了上去,疯狂地在上面啃了起来。这么突然,都没有想到,一惊之下,双方却不要脸了一样,都盼了很久有着迫切需要一样,互相迎合着亲热起来。两个人嘴对嘴时,左文太过激动,舌头乱动,正好伸进了王轻的嘴里。王轻哪遇到过这么柔软湿润的,用力吮吸着,像是要咬断一样,左文要收回舌头收不回来,被王轻扣留下了。左文的舌头有些咸,王轻感觉到了,就想会不会是他给咬破了呢。顾不上这么多了,长这么大,王轻第一次和女人亲热,第一次亲嘴,第一次吃舌头,之前倒是吃过猪舌头,那不是一个味道,不能相提并论。这可是女人的舌头,是能动弹有反应的舌头。

  王轻的身子里不停掠过电流,身子不停震颤。左文也发出了阵阵呻吟,脖子歪着,任由王轻降下暴雨一般的袭击。不过王轻的手要在左文的要害处摸索,都被左文拉开了。间隔一会儿手又不老实,又被左文拉开,王轻就不强求了。就在稍微停顿的间隙,左文通红着脸,有些羞涩地说,你们男人就坏得很,人都没有防备呢,就扑上来了。王轻嬉皮笑脸地说,不坏就没有机会了,你打我骂我,我也要跟你好,我也要娶你,我已经决定了!左文拿手指头戳了一下王轻,说想得美!王轻说该美了就要美,想着一定美,没有想到这么美,美死算了。左文正正身子,说看你急的,日子长着呢,馍馍不吃在笼里呢。又说,中午别走了,我给你煮面吃,吃了再走。

  十四

  后半夜下雨了,是一场过雨。

  169队的人大多睡得死死的,被雨声吵醒的没有几个人。郑在自从房子着火后,睡觉一直不踏实似睡非睡的,就听见哗哗的,雨像是盆子泼一般。中间响了几声炸雷,还带着电光,呼啦一下整个太阳坡都亮了。郑在就睡不着了,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一紧一紧的。赵铲铲被惊醒了,睁开眼才意识到不是在孟阳城的招待所,人已经回来了,回到太阳坡了,嘴里说了一声打,翻个身继续睡。徐二感觉脑仁子裂了一下,头顶活动房的铁皮敲鼓一样,感觉雨点大,还猛还有力气。一颗雨点起码有巴掌大。就开开窗户,打算伸出手看雨点能不能把手打疼,刚开了一道缝,窗外似乎有个大力士,要把窗户整个拆掉,赶紧用力顶住,把插销插上。这一折腾没瞌睡了,身子却燥热起来,想起老婆范幺妹,不知道这会子是睡着了,还是也被雷声震醒来了。范幺妹会想他吗?徐二掐指头一算,和范幺妹也有快半个月没见过面了。徐二就想,雨这么大的,该旱死的人还是旱得冒烟,这要是去了中原,范幺妹又不能一起去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熬。杨队长听见下雨了,把睡觉的姿势调整了一下,把被窝往上拉了拉瞌睡又来了,睡吧,杨队长心想,近来欠瞌睡,睡吧,早上起早些。杨队长还判断,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花子在电光初闪时,在院子里乱窜,还绝望地叫了一声,待到雨下大,也一溜烟躲在了活动房下的缝隙里,不敢再出声,现在估计也睡下了。

  真是这样,过雨就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快。下了一阵子,丢下来那么多雨水,天上就留下了一朵一朵白云。早晨,阳光刺眼,要不是看外面地皮是湿的,还不会知道夜里下雨了。倒是树林子这一边,树叶子树身都湿漉漉的,太阳照过去,发出万千细碎的光点。

  169队的院子很快就被太阳收走了水分,空气里有烤蒸馍的味道。天气好了,人心情也好,就想吃东西,就联想到了烤蒸馍。那只能在冬天,在生火炉子的日子里才有这个享受。把蒸馍放在炉盘上,隔一阵转一下方向,隔一阵看看下面别烤焦了,等到烤得焦黄焦黄的,拿手里颠来颠去,拍打拍打上面的煤灰,外面是硬的,是一个盔甲一样的壳,里面是粘连的,热气关得久了,呼呼呼发散,咬着吃,撕着吃,世上好吃的粮食就数它了。可是现在是大夏天,吃不上烤蒸馍,只能想,只能想着过个干瘾。

  随着太阳上升,院子里待不住人都回房子了。杨队长不怕热,蹲在院子中间,手里拿了个焊枪,旁边堆着铁皮、钢管,又焊了起来。这头顶烫,脚下闷,手里还端着一疙瘩火,杨队长真是不怕热。

  杨队长到底在焊什么呢?

  一个多月前就在焊,中间断断续续的受了些影响,快忘记了一样。这两天队上安定,杨队长又焊上了。169队这个电焊机是小型的,一个人抱怀里也能抱走。从矿区领回来难得派上用场,也都不会用。老邓琢磨了一天动手实验,浪费了好几根焊条,护罩使用也不规范,还让电焊光把眼睛刺坏了,热毛巾敷,冷水冲洗,才不再迎风流泪。不过老邓也有收获,给自己焊了一个铁板凳,可结实了,在地上使劲扔也摔不坏。也有问题,热天在外面坐,凳子的铁皮面吸收热量充足,沟子着火了一样。同理,要是在冬天,铁皮面也容易冷,坐上去一定像坐在冰块上一样。老邓就是老邓,用旧毛巾裹棉纱,缠到凳子面上,再拿麻绳栓了两道解决了这个问题。杨队长看老邓都会用电焊了,也激发起了学习技术的热情,也实验也练习,终于能把两块铁皮焊接在一起了。开始焊缝粗疙瘩多,不平整还有漏眼,经过多次反复,手和眼基本上能配合,手底下的移动也有些样子了。当杨队长取开面罩端详他的成果时,何乱弹就说,这手艺,考个八级焊工问题不大。杨队长呵呵着有些得意。老邓说,169队要是设立一个焊工岗位,总不能让杨队长兼吧。杨队长说那是,不能。胡来说,杨队长会电焊,有空把炊事班后面的猪圈门焊一下,猪圈门都坏了好长时间了,拿铁丝拧着凑合呢。杨队长说,这个可以让老邓焊。老邓说,行。何乱弹说,那顺便也给我焊一个铁板凳。老邓说,那我先把你的嘴焊住。何乱弹忙捂住嘴,后退着说,没有嘴了就骂不成人了。老邓做出要打的姿势笑了。

  杨队长捣鼓电焊机,开始都是小打小闹,给一个铁片中间焊一截管子,看不出有啥用;也把一个螺母和另一个螺母焊在一起,看着怪怪的。显然这是在学手。再后来把几块铁片焊在一起,变成一块长的铁皮,有人说是挡板,挡什么呢,不知道。又焊了一块方的铁皮,有人说是踏板,在哪里踏呢,不知道。又焊了一塊更大的方铁皮,有人说是盖板,盖在什么上呢,不知道。问杨队长,不说。光说,好好着,自己看。电焊机旁又出现了铁管子,长的,短的,是撬杠还是抬杠也看不出来。杨队长不漏一个字,似乎在考验人的眼力,又似乎有意让人看不出他在焊什么。不过关心的人,大体上能够形成一致看法,这又是铁皮又是铁管子的,杨队长已经不是在进行实验,也不是在练手艺了,明显的,杨队长在焊接一样东西。这个东西还不小,当然也不会太大。毕竟169队虽然不缺铁家伙,可要找到废旧的边角料,找到够用的合用的,也没那么容易。杨队长总不至于把井架拆了,另外焊上一个铁塔吧。总不至于把大罐破坏了,另外焊成一个铁笼子吧。杨队长要完成的铁制品,得考虑现有的条件,得符合实际。这一点是能肯定的。随着杨队长电焊方面工程的加快,渐渐地能看出一些眉目,看出一些门道了。

  最先看出来的,是赵铲铲。

  别看赵铲铲一天闷声不响的,没事爱琢磨,脑子还是够用的。连渔网都能买回来,连养鸡场都能写在信纸上,赵铲铲就想,杨队长制作的的器物一定是实用的,也是常用的。杨队长在院子里火光闪闪的,赵铲铲看了几次,开始没有看明白,再看就看出来了。杨队长焊的是一辆架子车!是一辆铁架子车!何乱弹就说,通常的,这架子车车帮、车沿,从头到尾都是木头的,最多在车沿包一乍长的铁皮,那都稀罕,这铁架子车,装上火炉子也不怕,装上硫酸也不怕,这得用几辈子才能用坏啊。胡来就骂,就你皮干。杨队长就是焊个铁房子,那也是手艺高。这说到铁房子,又挖了赵铲铲的心。他原来住的房子着火烧毁了,他的被窝、箱子跟着变成灰了,杨队长说过给他补助,到现在也不见动静。有事没事,就看着一堆黑乎乎的铁房子叹气。看着看着也有了想法,动手!赵铲铲找来老虎钳大剪刀从报废了的房子上,剪割下来了一大块铁皮。

  难道赵铲铲也要焊个什么物件。不是的,169队的电焊机不是随便谁就能用的。何况只有一台杨队长占着呢。赵铲铲是不是拿铁皮出气呢?不像。赵铲铲不会白费力气,那得多吃一个蒸馍呢。赵铲铲把铁皮用砂纸反复擦擦掉铁锈,又上下左右敲敲打打,又来回修剪变成了一个圆形。别看这活动房的铁皮,那可不是卷烟囱的薄铁皮,厚着呢,结实着呢,跟钢板差不多呢。修剪妥当后,赵铲铲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拿着锤子继续敲打,叮叮咣咣不停敲打,在不同部位用力大小掌握着,敲打又敲打。都看出来了,赵铲铲在敲打炒瓢!嘿嘿,变废为宝,赵铲铲这一次不是空想也没有走偏路。这一次,聪明的赵铲铲在手底下变出了一个实在家伙。

  杨队长焊了一辆铁架子车,谁叫人家是杨队长呢。活动房报废了,就是不去中原也扔在原地生锈,还占地方,还让人看着联想,联想起吴先进,又得难受又得叹气。活动房子的铁皮够大了,大到能打制不止一把炒瓢。赵铲铲能打,胡来也能打,老邓也能打,何乱弹也能打。受到启发,169队的老工人你也打我也打,都从活动房上剪下来一块铁皮,学着赵铲铲的样子挖出土坑,叮叮咣咣敲打上了。人干啥只要是给自己干,动力足,不会的能学会,不精的能学精。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老师,不需要培训,都能外行变内行变专家。打炒瓢,没有多少技术含量,难不住169队走南闯北的老工人,而且停工这些日子,骨头都难受,力气无处发泄,敲打一通正好可以活动活动,可谓一举两得。

  一时间,169队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土坑,每一个土坑跟前都蹲着一个人,远看以为拉野屎,近看像是在野炊。一时间,沉寂的太阳坡敲打声此起彼伏,时而清脆响亮,时而猛烈激越,变得热闹起来,交响着铁锤和铁皮的合奏。

  只要杨队长使唤电焊机,花子一定躲远远的,电焊光和闪电光一样都让它害怕。花子又特别喜欢热闹,毕竟169队的生活难得有新内容。敲打炒瓢的声音,花子开始不敢听,听了几次似乎感到了陶醉,在一个个土坑前奔跑摇尾巴,像是在请求,要给帮忙一样。何乱弹跟前花子轻易不过去,可能是最近挨骂挨多了,何乱弹老是拿花子撒气。

  赵铲铲的炒瓢已经完成,他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都已经拿报纸包住藏到床下面了,还一天几次拿出来去掉包装,把炒瓢拿手里端详,脸上笑眯眯的,似乎看到了老家的媳妇看到炒瓢后的惊喜,似乎闻到了用这把炒瓢炒菜散发的香味。看到别人也在打炒瓢,又后悔没有再打一把。可是,能用的铁皮被别人下手,剪得已经没有啥了。算了,占便宜的事情得有个分寸,不然右边的眼皮子跳,两只耳朵烧呢。

  被大火烧毁的活动房虽然黑乎乎的,但还是能看出房子的模样,基本是完整的。包裹在外面的铁皮被一块一块剪走后,就剩下一副空架子了,里头那些变形的成为灰烬的物件全暴露了出来。看上去有些恐怖,有些惊心。郑在不愿意看,还是忍不住要看。看一眼,身体就有了反应就发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喝水都咽不下去,睡枕头上总感到有尖刺在刺头皮。他不由想起以前在这间房子里的情景,那里留下了他的气息气味,留下了他的鞋印子。一天一天的,他在这间房子里活动走出走进,现在房子就要消失了。也许刮一场风下一场雨,房子就被吹走了,就被冲走了。他想起了太岁,想起了呜呼鸟。有呜呼鸟吗?如果没有,他怎么在夜里还是能听见叫声,如果有,为什么又不现身呢。

  郑在的梦也多了起来,有一次,梦见太岁在他身上爬,爬到胸口停下了,慢慢的,似乎加入到了他的身体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要拿出来却感到疼,还流血了,胸膛上都是血,手上都是血。他大叫着一下子醒来了,汗水湿透了床单。他还出现了幻觉,总感到身边有人,却什么也没有。总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却不清楚是谁。外面,敲打铁皮的声音他听着特别刺耳。有人打成炒瓢,高兴地炫耀,也让他不舒服。他也知道他这样是和自己过意不去,也知道别人没有刺激他的意思,可是他就是跳不出来,就是不能把情绪控制住。他很烦恼,也很焦虑。他渴望变回以前的他,努力了却做不到。他想冲出去骂人,想摔碎镜子。就是看一阵在房子里飞来飞去的苍蝇,也感到忧伤,似乎是苍蝇让他忧伤的。

  郑在想起了吴先进,想起那天从火场被拖出来浑身是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他就后悔没有随着车子去孟阳割包皮,也为抢救吴先进做贡献。现在这些在外面割了铁皮打炒瓢的人,许多都去医院割了包皮,他们都比他强,比他还关心吴先进,而他这个当事人,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们吵闹呢。想到这些,郑在又深深地自责起来,眼睛里的泪水,一股一股,止不住往出涌动。

  十五

  刘大海回来后,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突然间爆发:啊!你已经浴火重生!猛地张大嘴:你是凤凰,你正在凤凰涅槃!炸雷一般: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不了解的人,一定会吓一大跳,正走路打个趔趄都有可能。可是,在169队大伙儿早就习惯了,都不慌张,也不奇怪,该干啥干啥。

  有时候会有人好奇,问那个奥斯奥斯什么斯基是谁啊,名字怎么这么长的啊。这下麻烦了,刘大海会拉住你,给你从头说起细细道来。首先说出正确的全称: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记住了吗,很好记:奥斯特洛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后面才是长篇大论的开篇。如果你厌倦了,他会给你发纸烟,只要你听他说完,中间还带着感叹词:是这样啊!你知道的真多!这下懂了!这样,刘大海会特别高兴,再给你倒一杯麦乳精,让你抽着烟喝着营养品,不好意思离开,得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平日里看见太阳落山,刘大海会眯上眼睛,虽然空着手也比划着,做出指挥交响乐队的动作,显得特别陶醉。夜里出现一阵流星雨,刘大海会变得忧伤起来,把一只手掌捂到胸口上,一只手掌打开伸出去,喃喃着:流逝,流逝,我已经青春不再,却虚度了时光。

  刘大海有一本诗集,成天翻着看都翻烂了,又用面汤的汤汁黏合修补,还把水泥袋撕开,用里层的牛皮纸包上了书皮。刘大海只要有空闲,就在河边、山峁峁上、杜梨树下,旁若无人大声朗诵。其实,就是没有人,河里的青蛙都不叫了,山峁峁上的蚂蚱都蹦出去好远,树上本来有一只鸟也匆匆飞走了。大伙儿听得最多的一句是:大海,自由的元素!听了一千遍了,甚至一千遍都不止了。人多的时候,只要谁说,来一段。刘大海马上进入状态就开始了,就开始——大海,自由的元素!有时候,人都忙着呢,刘大海也要朗诵就被拒绝了,刘大海很失望。说这是艺术,崇高的艺术!

  不过,何乱弹经常听刘大海的艺术,而且还会连连夸赞。听着听着,何乱弹就问有纸吗,给张纸。何乱弹不是要给纸上记啥呢,是着急上厕所呢。何乱弹有便秘的毛病,常为拉不出来苦恼。自从发现听刘大海的艺术有催便的作用,就成了刘大海的忠实听众。

  赵铲铲本来是个安静人,喜欢待在房子里想问题,主要是如何发家致富。刘大海艺术起来就把他的思路打乱了,就赶紧找个僻背地方,等刘大海的热情凉下来了再回房子。刘大海脾气好,何乱弹听他的艺术是有目的的,知道了也不生气,说艺术能净化一个人的灵魂,也能让一个人排便通畅,艺术不是万能的,没有艺术是万万不能的,要相信艺术,相信艺术的魔力,神奇。赵铲铲不爱艺术爱发财,刘大海开导他,高尚的艺术能让人忘却烦恼,让人意气风发,精神上的富有是最大的财富。趙铲铲说,我要是有一个养鸡场,精神肯定富有,我还不在169队干了,我回老家热炕头上坐着去。刘大海摇着头:要觉悟啊,我的同志,我的战友,我的亲人!

  刘大海之前和李双蛋住一个活动房。按说一个懂法术,一个懂艺术,应该能相处,还可以互补,却成了卖面的和卖石灰的,一个见不得一个。刘大海说,你神呀鬼的糊弄人呢。李双蛋说,你左一个右一个啊,快吃药去。这一个屋檐下不光一个瞧不起一个,说不定还一个剋一个呢。刘大海睡得晚,不是看书就是写作,到了兴奋处热血上头,拍大腿拍床头。李双蛋正养神呢,注意力难集中,就嫌打扰了。李双蛋有时候会抓一把空气,说走你!刘大海刚想到一个绝佳的句子也跟着走了,就抱怨李双蛋。李双蛋要睡觉,刘大海不关灯,这都后半夜了,明天还要上班呢,你起得了床,我瞌睡没睡够啊。李双蛋就找杨队长告状,说刘大海害他。杨队长问咋了。说一晚上灯都在头顶亮着,把他的元气都吸光了。这一次,杨队长向着李双蛋就给刘大海说,灯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一个房子里的人共用的,不能老把灯占着,该亮灯了亮灯,该关灯了关灯,零点以前要关灯,你不睡别人要睡呢。这亮着灯,让人咋睡。杨队长以理服人,刘大海答应了。可是灯黑着,刘大海灵感来了,摸黑写不成啊。怎么办呢?刘大海自己用墨水瓶,制作了一盏煤油灯,这可是自己的。按时关灯,行,那就关。不过煤油灯点着了,就由不得李双蛋了。于是乎,刘大海就着煤油灯那不怎么明亮的火苗,继续读他的书,继续写他的字。来了激情也控制不住,又在拍大腿,还要拍床头。李双蛋那个气啊,气得咬牙啊,真想念个咒语,让刘大海夜里尿床,白天撞墙。可是刘大海好好的,吃饭睡觉都好着呢。一天,刘大海夜里要点煤油灯,找不见了。问李双蛋,说没看见啊。你的东西又没有交给我保管。哪去了呢?花子怎么在活动房背后乱叫,还嫌人不烦吗。出去看,在活动房背后看见了煤油灯,已经摔碎了,灯油流出来了,灯绳死蚯蚓一样。谁干的不用问都知道,怎么这么狠呢,连一盏油灯都不放过。刘大海伤心啊,但也没有发展到要死要活这一步,归结起来,大半夜的亮着灯对别人有影响,这个无法否认。刘大海的情绪无处释放,写了一首诗,题目叫《灯祭》

  握紧的拳头

  握紧的灯

  松开了

  发烫的热血在流淌

  玻璃的希望

  跌成了碎片

  弯曲的灯绳

  被抛弃在光的祭台上

  再也看不到

  暗夜里升起的

  那一抹黎明的旗帜

  燃烧才是使命

  才是勇敢

  一盏灯

  一盏跋涉的灯

  倒下了

  在寻求真理的半路上

  倒下了

  忧伤的手指

  折断了

  忧伤的指纹

  模糊了

  在风中

  在雨中

  停止了苦苦的挣扎

  看来,李双蛋和刘大海真是栓不到一个槽里,再这样下去,矛盾激化斗出火星星来,更让人头疼,更难以处理。 杨队长决定,把刘大海调整到赵铲铲的活动房去。赵铲铲自然也不愿意,有一些抵触情绪,都想说出一声打了,可他不敢,这得分对象。赵铲铲还有个优点,心软,经不住劝,杨队长两声好好着一说,又把赵铲铲的肩膀按了一下,赵铲铲态度就变了。赵铲铲就说,杨队长都发话了,那就来吧。有意思的是,两个能般配的住不到一起,两个反差大的却基本上相安无事。刘大海看书,赵铲铲发呆,刘大海拍大腿拍床头,被惊醒的赵铲铲说一声打,拧过身子又睡着了。这看谁跟谁,难道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使得刘大海和赵铲铲互补了性格里的缺失,有这个可能,也值得进行医学方面的研究。事实证明,刘大海和赵铲铲,不但没有变成死对头,还能保持相对而言的和睦。

  刘大海有才,169队的人都这么看。有一年冬天,刘大海和队上几个人来回走了二十里山路,去另一个队看了一部电影《金姬和银姬的故事》,回来都很晚了,刘大海睡不着,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为了更好地温习,也是真心喜欢,刘大海根据记忆,在纸上把整个电影的情节从头至尾写了出来。等于写了一个剧本,不过他不是作者,只是重复了一下别人的劳动,就这都不得了。169队看过电影的读了,说跟电影丝毫不差,没有看过电影的读了等于看了一场电影。

  消息传开,刘大海在矿区都有了知名度。矿区报社的记者来169队采访,看了刘大海的《金姬和银姬的故事》手稿惊奇不已,又看了刘大海一麻袋手稿,更是发出了尖叫。后来,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新闻《169队有个“大作家”》,还配发了刘大海创作的一篇小小说《拖把》。这一下知道刘大海,知道刘大海写了一麻袋的人更多了。杨队长也很高兴,说在咱们队有吴先进、有刘大海,都是宝贝,大家都跟着沾光呢。谁要是不知道169队,就提他俩的名字,保准就知道了。这逛孟阳城买东西遇见不讲理的,就拿这两个人的名字震慑,这住矿区招待所到医院打针,服务员护士态度不好,就拿这两个人的名字感化教育。

  矿区隔几年会举办文学创作学习班,一次一个月,包吃包住不要钱。这一次,通知刘大海参加。报社的副刊编辑是一位曾经被打成右派的老头,据说在写一部长篇,其中还把刘大海写进去了。他对刘大海多有鼓励,说刘大海只要继续努力,多发表作品,就有希望调到报社当编辑。天哪,这可是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请来讲课的可不是一般人,是火红全国的贾平凹。吃饭时,刘大海坐到贾平凹旁边,离偶像这么近,由于太过激动忘记了夹菜。贾平凹很有人情味,说你吃,你吃,咱们边吃边说话。贾平凹也知道刘大海写了一麻袋稿子,就夸赞刘大海,说当作家就是要写,要多写。刘大海受到鼓舞,夜夜不停笔,一个月的学习写了四十篇小小说,装订起来厚厚一本,让学习班的其他学员又羡慕又惭愧。学习期间,还经常在一起讨论作品交流心得。一个年纪大的学员对刘大海敬佩有加,大声说,刘大海,好样的!刘大海得到表扬,虽然兴奋还是有一些自知之明的,他再写也写不到贾平凹的水平,给贾平凹拾鞋都不够资格。光是一篇《满月儿》简直不是人写的,偏奇就是人写的。后来,刘大海又在矿区的报纸上读到中篇小说《蒿子梅》,是贾平凹来矿区讲课后走动了几个井队,回去不久就完成的。而且特意选择在矿区的报纸首发,为此,老编辑专门打报告,申请出了一期专刊,出版后引起了轰动。刘大海读了四五遍,都是他熟悉的生活,贾平凹为什么写得这么出色呢。就幻想哪一天自己也能寫这么一篇,那就太幸福了,就是让李双蛋发功得一场大病也愿意,就是少活两年都愿意。可是,可是,老天爷对他的请求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刘大海再努力也没有得到外界的认可,投出去的作品基本上都石沉大海了。

  刘大海抱着麻袋不由伤感起来。这是吴先进从大火里救出来的,他的多少心血都在里面,虽然投出去又退回来,虽然有些还在修改还是草稿,但刘大海看重这一麻袋的手稿,这是他点灯熬油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这是他精神的结晶。假如葬身火海,刘大海的文学梦就没有天,也没有地了。抚摸着麻袋就是抚摸着未来,这个未来还不确定,也可能并不美好,只要选择了,刘大海无怨无悔。再联想吴先进满身烫伤的样子,联想由一声不响死去了一般,再到发出呻吟,痛不欲生的样子,刘大海裤裆里疼了一下。是的,他也为了给吴先进植皮,贡献出了包皮,由于情绪总是波动,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一激动就刀子划一样。他只是割了小小的包皮就带来了痛苦,那吴先进呢,全身都是血,都是水泡,简直就是上大刑,那又该怎么忍受又怎么忍受得了。刘大海的内心翻腾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思,已经让他憋不住了,要喷发了。他要把这些写出来,要写出一部让贾平凹看了都震撼的作品。

  刘大海再也难以克制写作的欲望。他把脸盆倒扣在地上当板凳,把稿纸摊开在床上,拧开钢笔写下了一个标题《吴先进:一个大写的人》。想了想,又写了一个标题《火之子》,还不满意,又写了一个标题《生命的赞歌》。刘大海的床单上有墨水的印痕,有汗液和遗精留下的斑块,夏天热,味道大,这多少对他的思路造成了干扰。刘大海有些生气,这文章写不好,怎么对得起吴先进,怎么对得起英雄。他狠狠揪了一下头,竟然揪下来了一撮头发,而灵感也一同爆发了,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题目:《他的灵魂在大火中是那么高大》。

  刘大海拉开架势,正要奋笔疾书,感觉身后怎么站了一个人,由于太专注没有注意,吓得一哆嗦。啊,是杨队长。是赵铲铲叫来的。也没恶意,就是说刘大海行为反常,太反常了。杨队长说不就一直都是这样吗。说比平时严重,揪头发呢,会不会在医院这段时间受刺激了。说他看了吴先进的样子也都害怕,就是不在跟前了,也不敢在脑子里想,想了发毛呢。刘大海爱激动,别发展成精神病给169添麻烦。杨队长听了,觉得该重视一下,就过来看。看到刘大海摊开在床上的稿纸,就说写文章呢。刘大海说就是,写吴先进呢。正常啊,回头看看赵铲铲,好好着!又对刘大海说,就该写,你是咱们队的笔杆子,只有你最了解吴先进,你能写好。刘大海说一定的,尤其要写吴先进不顾危险冲进火海的过程。杨队长说,就是,这个是重点。刘大海说,这一次要写得长长的,把吴先进以前的先进事迹写进去,来说明英雄不是一天变成英雄的,也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杨队长高兴地说,不愧是高手,这一下子就把主题抓住了。不过,在里面也要把169队怎么培养吴先进多写几笔,这个也很重要。要在169队的集体里突出吴先进,在169队的队伍里突出吴先进,这样才有说服力。刘大海连连点头,说到底是队长,见解就是高明。杨队长说,写文章我外行,说这些只是给你一个参考。刘大海说杨队长要是也愿意写文章,早把大作家当上了。杨队长说好好着,别拍我的马屁了。看着字腿腿我就头晕,我就吃不了这碗饭。你好好写,要是嫌这里干扰,可以到队部去写。刘大海摆着手说不用了,谢谢杨队长,我就在这里写,在这里写习惯了,换个地方脑子就堵住了。

  这天晚上,刘大海做了一个梦,梦见矿区报的老编辑把长篇小说写出来了,厚厚一大摞,让刘大海提意见,刘大海说哪敢哪敢,我学习,就看到里面写了他,写他人在野外队,热爱写作写了一麻袋,虽然投稿总是失败,但从不灰心,不断写,坚持写,终于得到认可,京城的杂志都来信约稿,让他写一部报告文学专门写吴先进。做梦的刘大海高兴地笑出了声,终于熬出来了,终于要出名了,能不高兴吗。正得意呢,书里的刘大海说话了。只有一个刘大海啊,怎么多出来一个。正奇怪呢,书里的刘大海说,你也别骄傲,在矿区,写文章的不光有你一个刘大海,厉害人还没出现呢。不出几年会有三个人,一个叫高大上,写出《我还想有个家》,出版后引起轰动,迅速脱销,连续再版;一个叫大高上,写出《我在雨里我在雪里》,发表后引起争议,许多评论家热情参与撰写文章,热度持续半年之久;一个叫上大高,写出《我家有头花脸羊》,在省一级广播里连续播出,还被收入小学课本,本人因此评上了高级职称。这三个人,被外界称作矿区文学三剑客,走到哪里都有文学女青年围观,讨要签名。刘大海听到这些,说那我还费个啥劲,写这么久,刚有些名堂,追赶贾平凹,那一百个不可能。在矿区有个地位也算没有白奋斗一场,可这还没有巩固呢,又被后面来的超了,丢不起人啊,干脆金盆洗手算了!书中的刘大海发出了严厉的声音:你就无手可洗!怎么这么经不住考验,跟强人比才会更强,跟怂人比越来越怂,振作起来!刘大海一下子醒来了,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书里的刘大海还有一句话,在醒来的刘大海耳边回响:要努力啊,不能放弃啊,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啊。刘大海心想,别说笑到最后,能哭到最后也是很难的。

  十六

  徐二正想老婆呢,老婆就来了。天热,范幺妹脸上红扑扑的。

  在第一时间,169队的人都知道范幺妹来了。队上全是男人,身上有天线,能接收信号一样,来一个女人就发现了,就都知道了。范幺妹是徐二的,别人看是白看,不过看了咋也在替徐二高兴呢。徐二想老婆,自然范幺妹也想徐二了,要不谁愿意顶着大太阳到山上来呢。范幺妹长相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不过耐看,徐二咋看都看不够。可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都得上班,难得团聚,这让徐二和范幺妹很是烦恼。不过这一次,范幺妹来到太阳坡,还有一件急切的事情,那就是和徐二商量,去中原怎么才能两个人一起去。不然这分开就远了,见个面就不是十天半月了。徐二似乎没有明确主意,这让范幺妹又急又火,就说你骂人的本事哪去了,被狗吃了吗?范幺妹说出此话,是有缘由的。

  范幺妹以前在太阳坡下的一个采油站上班,条件差,现在好一些,在城壕的作业区上班。采油站女工多,城壕的男人都不找,采油站的更看不上,希望找孟陽城的。这样就有了调动岗位的理由和条件。城里上班啥都方便,要是有门路,没有几个愿意在山里上班。说起来都在矿区,山里头的,城里头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都不用比,就比出高下了,比出等级了。徐二用了什么高明手段把范幺妹追到手的呢。这个在169队不是秘密。徐二是靠骂脏话,把范幺妹追到手的。骂脏话?对,就是骂脏话。

  那阵子,徐二远远地见到过范幺妹在采油站上班,就注意上了。有时候范幺妹出来在院子里忙活,弯腰抬胳膊的,停留时间长,徐二隐藏起来,悄悄观察,就动了心丢了魂。可人家一个女的,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注意她的男人呢,就是注意到又怎么可能搭理呢。不可能。徐二不认识范幺妹,范幺妹也不认识徐二,徐二没有搭讪的机会,就是找借口去说话,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的,说不定还会给个冷脸。

  徐二想不出妙计就恨自己,恨自己无能,转而恨范幺妹,恨范幺妹不知道他在恨她。只要看到范幺妹上班,就远远地骂:范幺妹,日你妈。有时候范幺妹没上班,也远远地骂:范幺妹,日你妈。采油站上的同伴,估计也给范幺妹传话了。这招谁惹谁了,上班挨骂,不上班也挨骂。骂一回两回就算了,不跟野外队的野男人计较,这还没完了,这还骂得丢不下,这还骂上瘾了。

  一天又听到外面在喊:范幺妹,日你妈。范幺妹追出来,徐二跑得没影子了。一天还是听到外面在喊:范幺妹,日你妈。范幺妹又追出来,徐二又跑得没影子了。范幺妹算是把徐二记住了,平白无故地挨这么多骂,不光没理由,简直没天理啊,有天理也不能骂人啊。无论如何,这口气就在嗓子眼堵着,怎么咽也咽不下去。招谁惹谁了,你不活人了,我还要活人呢。不行,这样下去,别人怎么想,脸往哪里搁啊。范幺妹被激怒了,下定决心,得把这个徐二的病治一治。

  何乱弹忙乱了一阵,刚把火生上出来透口气,手在围裙上胡抹着,一看,院子里怎么有个女的东瞅西望的,脸马上堆满笑,紧走过去,看着面熟,又看着面生,问找谁呀。其实也认出来了,是矿区的人,不是当地人。也是奇怪,一般区别人口音上听,能听出哪里的。或者从神态上看能看出城里的还是乡下的。要么看穿戴,能看出是学生还是石匠。这矿区的人不通過这些方法,搭眼一看就能判断出来,像是有记号,像是在脸上写着,真是奇怪。就连花子,也能认出矿区的人,见了一律摇尾巴,从来没有出过错。何乱弹看出这女子是山下采油站的,就嘀咕来找谁呢。

  女子说话了,你们队长在哪个房子?要是男人,何乱弹会盘问,女的就不一样了,要不是手头还有事情,带路是一定的。何乱弹指了指队部,还叮咛是哪一间哪一间,担心女子走错了。女子给何乱弹笑了一下,就径直过去了。

  杨队长见一个女的来了,也是奇怪,这169队除了来探亲的家属,啥时候来过女的呀。看女子年轻轻的神色不对劲,又有些迷惑,这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女子说话了,你的人你管不管?不好,事情不好,果然是来找麻烦的。就问咋了?咋了,女子脸都涨红了,你手底下的徐二骂人呢。骂人?多大个事。杨队长心想。女子说,骂得可难听了,我都不愿重复。这个徐二,我收拾他。杨队长给女子递过去一杯水,说你消消气,这咋说也不该骂人,这咋说骂人是不对的。那我问你,徐二为啥骂你。女子呼一下站了起来,把杨队长都惊了一下,女子说,我气的就是这个,为啥?啥也不为!我就不认识徐二,我就不知道徐二是谁,他就跑到我上班的站外头骂我,骂了好几天了。这还了得,杨队长说,你坐下喝口水慢慢说,这徐二人在呢,我叫他来,让他给你赔罪,怎么能无缘无故骂人呢。就喊徐二,你过来一下!

  其实徐二已经知道范幺妹到队上来了,从窗户上看见了。徐二也有些害怕,不过除了害怕,还有些别的说不清楚的感觉,听见杨队长叫他,假装不知道范幺妹在,大声说来了,就来了!可人却不动弹,倒点了一根烟大口大口抽上了,能看出徐二很紧张,能看出徐二的脑子在运转。不见徐二露面,杨队长从队部出来了,范幺妹也跟着出来了。杨队长提高声音喊,这人呢,死哪里去了?这人呢?正说着,徐二出了房子,勾着头往杨队长这边跑,姿态上显得很谦卑,像是真的,也像是装的,猛一抬头,一看杨队长身后的范幺妹,又猛地停下了,像是没有预料到,像是才看见杨队长身后有个人。杨队长万万没有料想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闪过去,是范幺妹!上去就踢了徐二一脚,一声哎吆,徐二手按着胯骨,做出很疼的表情。嘴里喊打人了,打人了!范幺妹还要踢徐二,徐二朝后退着躲着,没有踢上。杨队长说,踢得好,用力踢。谁叫你骂人家女娃娃的,一个大男人,骂人家女娃娃,你还是个人吗?踢你都是轻的,把你嘴皮子撕扯了,撕下来丢地上拿脚踩,都是应该的。就对范幺妹说,你先不急着打,叫我问清楚了再打。就问徐二,你说,你为啥骂人家。徐二说,她叫范幺妹,在山下采油站上班,我喜欢她,喜欢不上我气得很,就骂了她。范幺妹听了,更生气了,眼睛瞪得圆圆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杨队长说,什么,我没听错吧,喜欢?喜欢就骂,有你这么喜欢的吗?喜欢了可以直接说,不好意思了可以写信,也可以托付人说合,也可以请人家吃饭,吃差不多了再说,哪有骂人的,还骂得难听,难听得都无法在这里重复,你这不叫喜欢,你这是欺负人!杨队长重重地说,而且,手段还十分卑劣十分可耻!

  169队来了个女的,男人们都出来了,没有出来的也趴在窗户上直勾勾看着呢。有的人看着看着整个人都不合适了,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了呢。要是一个男人上门找事,早就被打得尘土飞扬落荒而逃了,也不看看,这里哪容得下外人撒野,正想打人呢,正好练练手。这来了一个女的那就不同了,那就另外了。盼都盼不来,请都请不来,自己送上门了,一定要多看几眼呀。不过,女的能来,说明胆子也够大的,因为即使在矿区内部,大家对于野外队的看法也不一致,相当比例的人认为粗野,认为动不动爱亮家伙,不好招惹,惹不起一定记住躲得起。这下好,来了一个女的,这些男人不但没有敌意,一颗心似乎变软了变甜了,再厉害的女人也看着喜欢,看着高兴,都是图着看热闹,也愿意看徐二的笑话呢。就连花子,似乎也向着范幺妹仰着头看不说,还把尾巴摇得像雨刮器一样。

  杨队长说,徐二有错在先,虽然是我的人,我给你一个态度,骂也好打也好,都随你,我绝对不会护着他。范幺妹说,我一个女人家,被骂了不能白骂,可我打打不过,杨队长你要是真给我做主,你把徐二骂人的嘴扇上一巴掌,我就相信你没有偏向自己人。杨队长说,徐二骂了你,要扇他的巴掌,你自己动手才解恨。范幺妹说,那他能让我扇吗,要是他还手还不是我吃亏。范幺妹看着杨队长,等着杨队长表态。他敢!杨队长说,放心,有我呢。徐二发愁地听着,嘴里却说,你尽管扇,不过别扇嘴,嘴还要吃饭呢。在脸上扇,你扇了我右边的脸,我再把左边的脸腾出来让你扇。范幺妹说,这可是你说的,徐二说我说的,向杨队长保证,向范幺妹保证,绝不反悔。说着就往前移动了几步,就靠近了范幺妹,把半边脸伸过来了。范幺妹犹豫了一下,一咬牙,由于个子比徐二低,踮起双脚,把一只胳膊向后打开,鼓足劲,又以半圆的弧度,增加着来自肌肉的力气,狠狠扫了过来。虽然是女人,这么鼓着劲,这一巴掌打上去,徐二的脸哪怕是铁脸,估计也会膨胀一倍。

  围观的人,有一半,嘴没有接到脑神经的指令,也像吼猴那样张开,张大了。花子也看着范幺妹,不过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伸出半拉红舌头,尾巴高高竖着,间或失控一般向一边倒过去,又很快自动扶将起来。就在范幺妹的巴掌要打在徐二的脸上,就要发出巴掌上的肉和脸上的肉强制接触那一声巨大声响的一瞬间,徐二像是电动的一样,反应连一毫秒都不到,头向下一缩,像是连脖子一起要缩回胸腔,在和巴掌齐平的高度上,头缩下去了,头不见了。围观的人以为巴掌肯定会重重打在徐二的脸上,按照通常情况下人的条件反射,把一声惊呼都呼出来了,没预料到会这样,一声惊呼又收不回去,时间差又衔接不到一起,而对于范幺妹没有打准徐二,徐二躲开的第二声叹息声又来不及发出或者叹息声发出的又有些滞后,所以一个个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古怪,不像人发出来的,像某种食肉动物发出来的。还有一个没有预料,就是范幺妹的巴掌如果打到徐二的脸上,通过徐二挨打产生的阻力,范幺妹可以维持重心,最多是身体的局部有一些晃动,这一巴掌落空,由上半身失去平衡,造成下半身连带倾斜,从而导致整个人在加速度的作用下,也向胳膊用力的一侧塌方一样倒下。说时迟那时快,徐二的头在范幺妹的巴掌过去后,又迅速地连脖子一起从胸腔里冒出来了。

  围观的人另一个没有料到,就是徐二怎么会躲闪范幺妹的巴掌,自然的也没有料到范幺妹会跌倒。这一个接一个的转折,和常规常理有出入,极大地考验着大伙儿的应变能力。所以对于范幺妹的倒下,也应该有一声惊呼才符合现场的实际,却由于在第二次要发出叹息声的时候,把过程没有很好完成,还有一些残余情绪正在调节,这第三次惊呼就堵塞在了咽喉深处,就傳递不上来。等到通过本能和意识主导的相互作用要发出声音时,又无法和范幺妹的倒下同步,而使得大伙儿的脸色有了明暗的变化。就像矿区电影队来放电影,有时人在银幕上的动作做出来了,配音却没有跟上总是慢半拍,看着就很别扭。

  这时候老邓就说话了,难得看一回电影,这放到关键处了,看得过瘾呢,卡壳了一样,得倒回去重放。电影队的人就应付老邓,说重放不了,烧片子呢。可是,范幺妹的倒下不能倒回去不能重放。在围观者的意识里,就不认为有范幺妹倒下这个环节,而徐二挨一巴掌才是大伙儿期待的。女人打男人,一辈子能看几回啊。也许就看一回。这个徐二硬是把大伙儿大饱眼福的一个场面给破坏了,围观的人在惊呼声该发出时没有发出,因此发生了生理故障,影响了情绪的表达,带来了不痛快不畅快,这也是徐二造成的。所以,对于徐二还有一些责怪一些埋怨。自然,事情发生太快,这样的表情同样也没有时间流露出来。

  不过又一个没想到,在大伙儿面前出现了。这节奏!就在范幺妹倒下的一瞬间,头又长出来的徐二伸出一条胳膊,拦截洪水一样在半空中,把范幺妹的身子给拦住了!由于拦截的力度大于范幺妹倒下的冲击力,范幺妹的身子在碰到徐二的胳膊时,竟然还反弹了一下。而且范幺妹在倒下时,应激机制启动,也做出了让身体后拽的指令并开始执行,在和徐二的胳膊接触后,后拽的作用得到显现,身子又向后倒下去了!这前面是向下,如果倒下去,磕掉一颗门牙是绝对的;这后面是向后,如果倒下去,后脑勺咚的一声是肯定的。而且后脑勺着地,头骨硬,地面虽然是土,整天拿脚踏也很瓷实,这一个硬碰硬,头骨碰出裂纹倒不至于,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伤害。在头骨里有什么?大脑。那可是像豆腐一样,豆腐脑一样。本来被头骨保护着,也确实能缓冲一些撞击力,但是豆腐脑被这么一震一晃荡,不用想都知道,那叫脑震荡。别说当事人,别说范幺妹,整个太阳坡,整个孟阳城,整个宇宙,都会发生旋转啊。当然了,这个结果是假设的,是不允许出现的。徐二既然能从前面拦住范幺妹不让往前倒,也就能从后面揽住范幺妹不让往后倒。徐二有两条胳膊呢。果然,这徐二的第二条胳膊也伸出来了,揽在范幺妹的腰上,也是把范幺妹揽在了半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虽然这一次姿势上形态上有所不同,总归还是揽在了半空。假如范幺妹和徐二保持对视,还一只脚落地,一只脚呈直线微微抬起,不知道的人,远远看去还会以为这两个人在跳拉丁舞,正好做出了这个经典动作。

  徐二做这个动作也是在短促的时间内,完全是本能反应,可也难免就接触到了范幺妹的身体,难免就接触到了不该接触的几个部位。就说揽着范幺妹的腰吧,放平时,你试试。俗话说,老汉的被窝姑娘的腰,那都是不能随便动的。老汉的被窝是银被窝,姑娘的腰是金腰。范幺妹被徐二揽住,身子是个弯弧,头一起又一仰,脑子在紧张激烈的反应后,终于能够处于相对平静期,就恼怒地哎吆起来。徐二呢,也没有乘机占便宜的意思,在揽住范幺妹的同时,另一只胳膊从另一面揽过去,借着范幺妹要起来的力道把范幺妹扶起来,感觉站直了站稳了,就迅速地收回了两只胳膊。这时候,围观的人也回过神了,也进入正常状态了。几乎是同时,像被按下去了一个按钮一起呀了一声,几乎是同时又像被按起来了一个按钮,又接着一起啊了一声。前一声表示感叹,后一声也表示感叹。只是在含义上有所区别,一个有喝彩的意思,一个有放心的意思。

  范幺妹一脸愤怒指着徐二说,你说你说,你为什么要躲?徐二装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说,不躲不行啊。范幺妹语气很冲,你还算个男人吗?说话不算数,你还算个男人吗?徐二说算,绝对算,这个不能造假。范幺妹更来气了,你躲我的巴掌,就不算男人。徐二说哪里啊。我本来都准备好了挨你的巴掌,可我看你的胳膊抡起来,巴掌像风火轮一样,我就害怕了。范幺妹说挨巴掌知道怕,骂人咋不知道怕。徐二说,都怕都怕。范幺妹略略舒缓了一下表情,说看你那出息。徐二说,我能有出息吗,你看我要有出息早娶上媳妇了,想跟你好你不愿意,你这一巴掌要是把我打残废了,我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范幺妹说谁跟你好,就你那样子,光知道骂人谁跟你好,打残废那也是活该,是你自找的。徐二就说,我这不是笨吗,我嘴上骂你呢,心里想你呢,我这不是笨吗。范幺妹说,你还笨,我看你贼着呢,都知道躲我巴掌呢。徐二就说,这次躲了,我也知道你跟我没完,我怎么也得满足你的愿望,怎么也得让你出气。徐二的表情认真起来,语气很郑重地问,你是不是学过武术,刚才踢我一脚,我现在还疼呢,叫我看你这身手,绝对是练家子!范幺妹说我要是会两下子,在山下面就把你收拾了,不用到太阳坡来。

  两个人这么说着,旁人眼睛转着看着耳朵支起来听着,生怕漏了什么。这时,杨队长咳咳了一声发话了,小范,你看这样行不,刚才徐二把你闪了一下,充分说明他不是个好人。我看你也累了,就是再打力气也不够了,就是徐二不躲——当然,他这下也绝对不敢躲——就是徐二不躲,你打他一巴掌也把他打不疼,这样他也不会长记性。这样你看行不,把徐二的这顿打先记在账上,你啥时候高兴了想打了再打。现在呢,让徐二给你写检查写保证书,检查一定要深刻,保证书绝对不许凑字数。让他写好了你拿上,怎么也是个证据。回头呢,你再打他,我把他捉住让你打,让他想躲也躲不开。你看这样行不行。范幺妹听了,觉得有道理,又皱了一下眉头,估计抡胳膊扇徐二巴掌把腰给扭了。徐二察言观色忙上去,带有试探性地轻轻扶了一下范幺妹的胳膊。范幺妹当即甩开,说少碰我,你个骗子。徐二说我要真的是个骗子,就不会让你找上门了,骗子咋可能暴露身份呢。我不是骗子,我是傻子。光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把你冲撞了,我对不住你。你看,你人也来了,气还没有出,一定得出了这口气。我现在就给你写检查,写保证书去。你到我房子,我给你冲上麦乳精,你一边喝着一边在一旁监督。范幺妹看了徐二一眼,目光不那么凶狠了,还有些异样的光线在闪,嘴里却说,谁到你房子去,我不去。杨队长说,要么到队部,队部宽展,不过队部一会儿要开个会,你在里面怕不自在。这样,如果不去徐二的房子,去别的房子也行,由你选。范幺妹为难了,队部不能去,去别的房子她更不愿意,左右看看,看看都是些啥人啊。就对徐二说,那我就去你的房子,我就盯着你给我写检查写保证书。徐二说,是是是,我要不好好写,你就踢我,不过踢轻一点——徐二双手作揖接着说,都踢过一回了,像是被管钳砸了一下。采油工的常用工具,就是管钳。范幺妹笑了,捂着嘴说,放心,我不会脚下留情的。

  杨队长看范幺妹跟着徐二往房子走了,就对围观的人说,都散了,看也看够了,都散了,都好好着。大伙儿就有些遗憾地散了。有的房子对着徐二的房子,就趴在窗户上看,看着模糊只能听,只听见范幺妹说你老老实实的,徐二房子的门关上了。只听见范幺妹说我跟你没完,徐二房子的窗户关上了。只听见范幺妹说你这个人咋这么坏,徐二房子窗户的窗帘拉上了。話说人都散了,花子没有眼色,摇着尾巴跟着徐二和范幺妹后面,一副讨好的神态,也不去它的老地方——食堂门口蹲着去。徐二和范幺妹进了房子,花子蹲在门口不走,门关上了也不走,窗户关上了也不走,窗帘拉上了还不走。似乎第一次来到169队的范幺妹身上藏了好吃的,一会儿会给它吃一样。

  就这样,不打不成交,徐二和范幺妹好上了,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好得跟一团火似的。不过,徐二的方法某种程度上具有唯一性,不可复制不宜推广。169队的年轻人眼热去吧。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范幺妹和徐二正好着呢。

  好事也出门,先是徐二他爸他妈知道了。高兴啊!儿子在野外队找个媳妇有多难,不用打听,哪个女娃娃没瓜着,怎么可能找野外队的呢。看照片范幺妹耐看着呢,就是面相稍稍冷一些,这以后过日子,估计是范幺妹当家。这也好,徐二有时就是有点二,得个厉害媳妇管着。徐二也是激动啊。徐二的家,离孟阳也有数百里,也是个县城,探亲回去野外队的衣服都不敢穿,怕熟人知道了瞧不起。约同学吃饭,女同学最难约,一定问还有谁,要是没别的同学,没别的女同学都会编谎,说她妈住院了,说她奶奶要过三年呢。这来了有说有笑的,吃毕徐二想单独约一个女同学看电影,人家看出徐二的意图了,就说她二姨从上海过来了正等着呢。就说弟弟打人了,说好了时间过去给头上换纱布呢。这徐二能咋?咋也不咋。所以,在矿区把范幺妹找上了,天上掉下来了一块大冰糖,梦里头都甜得咂舌头呢。徐二和范幺妹好上了,徐二他爸他妈知道了,范幺妹她爸她妈也知道了,而反应正好相反。范幺妹她妈早就给范幺妹打过招呼,不许在采油队找对象。范幺妹她爸也给范幺妹提说了几次,迟早要把她调回孟阳城。虽说范幺妹上有哥下有妹,也是爸妈的心头肉,不能常年在山沟沟里受恓惶。范幺妹她爸虽说不是当官的,可也不是没有门路,有几个同学,都在矿区的要害部门拿事着呢。采油队的都不让找,范幺妹吃错药昏了头了,竟然找了个狼不吃的。面对父母的反对,范幺妹态度明确,除了徐二她谁也不嫁。这还反了。你到底图个啥?矿区啥都缺,就是不缺好小伙子,眼睛闭着也能在孟阳城抓一把大学生。跟野外队也变成野人了。不行!野外队咋了,野外队的人也是人,我看徐二好着呢,我就跟定徐二了。看把你有理的,还由了你了。别看现在嘴硬,等到了哪一天哭都来不及。范幺妹说,我不哭,我笑呢,就是跳进热油锅我也笑呢。范幺妹的父母看到女儿这么固执,为了避免两个人接触,找关系先把范幺妹从太阳坡下的采油站调到了城壕的大队部,然后再抓紧想办法。范幺妹的父母明白,只要下一步把女儿调回来,这见不上人了,再享受着城里的好日子,和徐二的关系就容易断开了。

  范幺妹的父母也是忘了自己年轻时咋过来的。这男人和女人好上不容易,一旦好上了要分开,那也是极其困难的。金绳绳,银绳绳,比不上个肉绳绳。徐二和范幺妹就是肉绳绳栓到一起了,栓成了死疙瘩,那是任谁也解不开的。本来,一个在太阳坡上,一个在太阳坡下,要见面腿脚上受罪呢。只要有空,徐二就下山了;只要能走开,范幺妹就上来了。这把范幺妹调到城壕,距离远了,相互思念起来,不但有了高低的落差,还增加了地理上的长度。可是人在恋爱中,起主导作用的是脑电波,产生的是化学反应,反应过程复杂,反应结果常常不受外力控制。自古而今,这样的故事还少吗,都把图书馆装满了。这发作起来能让徐二连翻两架山不后悔,能让范幺妹连过两条河不叫苦。见面的次数减少了,见了面之后其热度达到了沸点,能把两架山烧塌,能把两条河烧开。这一天都半夜了,徐二出现在城壕大队的门口,而范幺妹像是有感应,也觉得徐二来了,出来看,徐二就是来了。两个人就沿着大队门外的马路走走停停。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照到徐二脸上,看着阴森森的;照到范幺妹脸上女鬼一样。可在范幺妹的眼里徐二更帅气了,在徐二的眼里范幺妹哪怕就是女鬼,也甘愿让自己的魂魄勾了去。范幺妹就说到她父母的反对,说她个人问题,她自己决定,不会按父母的意思来的。徐二说,他能找上范幺妹,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如果有下一辈子,下一辈子再说。范幺妹说,别操心下一辈子了,眼下就有麻烦,得想个办法,不然这一辈子都要落空呢。徐二说,我不让落空,就是呜呼鸟给我头上拉屎,让我也变成呜呼鸟也要驮着你,飞到子午岭的老树林子里不出来,天天给你找好吃的回来,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范幺妹说,你又说远了,我说的是眼下,眼下咋对付呢。徐二说,眼下是你爸你妈不同意咱两个好,可我就是要跟你好。范幺妹说,还用说吗,咱们好着呢,我爸我妈搅和着呢,我爸我妈那边咋办。徐二说,能咋办,就是无真道长变回来也无计可施。要是大鼻子,我上去打一顿让他告饶,可你爸你妈我一句坏话都不会说,我还盼着也跟着你叫一声爸叫一声妈呢。范幺妹看着徐二被月光照得阴森森的脸,更喜欢了。徐二看着范幺妹被月光照着像是女鬼一样的脸,更心疼了。

  范幺妹的父母知道女儿和徐二关系不但没有疏远,还更加密切了。这怎么可以,绝对不可以!老两口又急又恼,也许忘记了也许吃不下,都少吃了一顿饭。父母人在孟阳,城壕离得远,又不能盯着又不能不管,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米煮成熟饭,熟饭变成大便。得干涉啊,这是为女儿好啊!难道有错吗,错在哪里?错了也是对的!范幺妹她妈把老招数都用上了,带话说,气病住院了,哭了一天一夜,一只眼睛的视网膜脱落看不见东西了。还是女人了解女人,范幺妹没有上当。范幺妹她爸有经验,派出儿子也就是范幺妹的哥哥来到太阳坡,当面给徐二施加压力。没有料到,儿子在太阳坡喝了一场大酒,和徐二成了哥们儿立场完全倒过来了。回到孟阳尽说徐二的好话,说范幺妹和徐二一看就有夫妻相,一看就般配。把他爸气得又上了一回厕所,把他妈气得摔坏了一个茶壶。正焦虑呢,又从城壕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徐二和范幺妹要私奔!严格讲也不算私奔,而是要到徐二的老家领证举办婚礼,而且具体日子都定下了。这还了得,这怎么能允许。虽说女大当嫁,那也得明媒正娶,那也得找个好人家,找个孟阳城的大学生。这私自做主就要跟野外队的野人跑了,还没王法了,还没家法了,可不能这么就把女儿让人领走。范幺妹他爸急忙给城壕的大队部打电话,话说得很硬:必须把范幺妹看住,是死是活都要看住,要是范幺妹不见了,大队就得负责,范幺妹她妈就在大队部先喝农药,接着在大队部的门口上吊。随后,范家人还要和大队打官司,一年打不赢打一年,十年打不赢打十年,总之没完没了,有完也没了,总之要一直耗下去,把城壕大队彻底拖垮。

  这严重了。这严重了。

  城壕大队的人也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可轻视。范幺妹的父母这是要拼命的啊。刚吃过晚饭,来了几个小伙子把范幺妹围住,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关进了值班室,从外面把门给锁上了。窗户上的插销,也拿粗铁丝拧上了。门外面也安排了人,随时听动静随时报告。这一下,范幺妹就是变成呜呼鸟也飞出不来了。这就等着天亮,等着范幺妹的父母过来交人,再有啥就牵扯不上大队了。

  徐二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左等右等不见范幺妹,一了解才知道范幺妹的父母给城壕大队说了狠话,范幺妹被关起来了。依照徐二的脾气,打人会犹豫,抢人不用过脑子,何况是范幺妹,关她的人才是犯法,范幺妹心都属于他了,人也愿意属于他,抢人有理。可是城壕大队的人传出话来了:都是吃石油饭的,别为难。有本事,让范幺妹的父母点头。不然没了人事情闹大了,闹出人命,就不是脸上不好看,就不是下不了台,受影响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了,杨队长的乌纱帽怕也保不住。这样的结果徐二自然是不愿看见的,那怎么办?不能眼看着失去范幺妹啊。

  这边徐二急得团团转,那边范幺妹也是恨不得钻地缝过来和徐二汇合。人要是能化成一股子烟就好了,李双蛋的法术真的管用就好了,世上真的有呜呼鸟就好了。范幺妹和徐二都这么期盼,又无不失望和绝望。无奈之下徐二只好折返,准备回到太阳坡。和范幺妹的事情只能先搁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半路上,遇见了刘补裆、王轻、郑在几个。原来他们闻说情况有变赶过来增援,说杨队长也知道了,也是愁得来回走,愁得多吃了一个蒸馍,多吃了两根青辣子,正不停揉肚子呢。刘补裆说,不着急回,回去热菜就变成凉菜了,应该守在城壕看看还有没有希望。徐二觉得有道理,就是干等也等到天亮,见了范幺妹的父母,掏心窝子说说,说不定说动了,说不定范幺妹的父母回心转意了呢。郑在也说,范幺妹为了你被关在里面,你这走了等于放弃了,对不住范幺妹的一片心。徐二更觉得要回到城壕,虽然见不上范幺妹,起码也是表明一个态度,回头范幺妹知道了也会被感动。

  范幺妹一个普通女子,没有什么大本领,就是待人处事不会拐弯,性子直。可是和徐二好上后,胆子变大了,更有主张了,这也是徐二最佩服的。范幺妹宁可和父母闹翻也要和他在一起,他能给予范幺妹的,就是爱她疼她顺着她,再别的就没有了。

  徐二想象着和范幺妹拜天地的场景,不由叹了一口气。烟!王轻理解这时候徐二的痛苦,抽烟吧,抽几口人能好受一些。时间在移动,又像是停止了。深更半夜的,169队的几个年轻人坐在城壕大队对面的山坡上,远处看只能看到几点红火星,狼眼睛一样,一闪一闪,看不出是鬼火还是人火。不知道的人要么掉头就跑,胆子大的也只敢扔石头。可是在山里头,在这个时间,哪里会有人出来啊。

  不要轻视女人的能力,尤其在困境之中智商可以归零,也能够翻倍。范幺妹被关进值班室,一看有床有桌子凳子,仔细找没有钳子,没有改锥。自然不会有。坚硬的,能撬能拧的工具一样都没有,就连圆珠笔都没有。再找,还是没有。低下头在墙脚找,在桌子后面找,在床底下找,找到了一枚生锈的钉子。拿着实验了一下,栓窗户插销的粗铁丝能松动。范幺妹心中有数了,藏起钉子,躺床上睡觉。一觉醒来,里面黑外面黑。透过门缝,看见有个人坐凳子上,耷拉着头,身子间或歪一下,又纠正过来,看样子似乎睡着了,只是没有睡实。再等等,再等等,范幺妹在心里给自己说。房子里安静,能听见她轻微的起伏的呼吸。

  太阳坡上,杨队长睡下又起来了。这年轻人都去了城壕万一和采油大队的人动起手,拳头不长眼,169队就出名了,他杨队长也就出名了。可不敢出个乱子,可不敢闹出什么来。思来想去,杨队长叫上李师傅,坐在大卡车上下山了。杨队长要到现场去,看看具体都是啥情况,也好权衡着处理。

  话说范幺妹趁着看守她的人睡着了,用铁钉解除了插销上的粗铁丝,偷偷从窗户翻了出来,踮起脚尖,轻轻走出了大门,四下观望着,她知道徐二一定在外面等她。而杨队长的大卡车也刚好开到离大门不远处,车灯的光把范幺妹整个人都收拢在里面,亮晃晃的,很显眼,像是在电影里出现的人物一样。山坡上,心神不宁的徐二看到了,不是电影里看到的,是真的范幺妹,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就在眼前!徐二疯了一样跑下来,两条腿像是机器人的腿一样,步子快长,速度极快。一帮人就这样汇合了。杨队长对于这种突发情况虽然没有估计到,不过依照常识也能看出一二来。还来不及询问,就听见采油大队的院子里似乎传出说话的声音,传出走路的声音,忙招呼大伙儿上车,催促着李师傅狠踩油门一路狂奔。这一路,够得上惊心动魄了,也像电影里才有的场面。到了五公里外的路口,车停下了。一车人都在喘气,好像不是坐车坐了这么远,倒像跑着跑了这么远。杨队长对徐二和范幺妹说,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再怎么走,得你们自己想办法了。能不能走出去,到徐二的老家,就看你们的造化了。徐二眼睛湿湿的,范幺妹的胸膛一鼓一鼓的,还没有从刚才的紧张状态下挣脱出来,也点着头。杨队长摆着手,让徐二和范幺妹赶紧走。徐二拉着范幺妹的手对杨队长对大伙儿说,就不说谢字了,回来再说谢字,回来请大家喝喜酒。范幺妹一个一个看着大伙儿,一个一个,和王轻、和刘补裆、和郑在拥抱了一下。到杨队长这里遲疑了一下,也拥抱了一下。杨队长有些不习惯,还是接受了,又摆摆手,好好着,快走,快走!徐二和范幺妹刚走出去又被喊住,杨队长把一只手电筒塞给徐二,再一次摆摆手,走,走,好好着!徐二和范幺妹远去了,手电光一会儿一上一下,像在给黑夜划口子,一会儿又在地上点一下,又点一下,像是在地上翻找什么挖掘什么。

  杨队长这下放心了,吆喝大伙儿上车。大卡车掉转头,突突着冲开黑夜的阻挡,走在折回太阳坡的路上。刚才快,这会慢,不急不慌,还摇摇晃晃。快要路过城壕采油大队的门口时,远远的,灯光照过去,路上一字马站了一排人。情况明摆着,都清楚,走不过去了,这怕是得打一架了。刘补裆几个都在车上找家伙。杨队长下了车走上前去。对方也走出来一个人,是个头头。对方说,人跑了。杨队长说,人跑了。对方说人是自己跑的。杨队长说人是自己跑的。对方说跑了得追回来。杨队长说追了,追了一程没追上。对方说那也算尽到心了。杨队长说都尽到心了。对方一挥手,人让开了。杨队长上了车,也给对方挥了一下手,说哪天到太阳坡来喝酒,大卡车就开过去了。

  徐二和范幺妹出逃影响很大,不过,对采油大队,对169队没有多大影响。年轻人自己做主,单位上该做的都做了,范幺妹的父母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知道该谁承担责任。范幺妹如愿以偿,和徐二成亲,也得到了惩罚:范幺妹的父母不认这个女儿了,公开宣布断绝关系,不再有任何来往。

  这一回,范幺妹来到太阳坡,除了为了和徐二商量怎么才能一起去中原,还有一个忧心的事情,就是和父母的关系怎么修复。去中原,听说有政策,可以同步办理调动,但没有见到正式文件。范幺妹说,要是到跟前还不见明确,我就把工作扔了,跟你到中原当家属去,这样可以天天给你做饭。徐二说那还不把我满福死了,下班回来就有好吃的,天黑了还有更可口的。范幺妹说,只要你吃不烦,让你天天吃个够。徐二嘻嘻笑着,说再吃都饿着呢,光是补欠下的,估摸都得补二十年才能补回来。范幺妹说看把你心贪的,可你不能图自己快活了,你说我父母这边到现在也不理我,该怎么办。到了中原离得更远了,我怕是真的成了没爸没妈的人了。徐二说这还真有可能,我也想叫你爸一声爸叫你妈一声妈,可老人家就是不给机会啊。徐二说起这个也焦躁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那还是他和范幺妹成亲回来,提着四色礼到孟阳城拜见岳父岳母大人,敲开门,范幺妹她妈就没让进去,把四色礼扔了不说,她爸拿着拖把就出来打,把徐二的新衣服弄脏了,把徐二的手戳破了。范幺妹当时也生气了,说了绝活,说我没有你这个妈,没有你这个爸,就是死到外头也不再进这个门,拉着徐二头也不回就走了。可是,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日子一长不想是假的,不难过是假的。唉,范幺妹又叹了一声气。徐二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爸妈要原谅你,看来还得一些日子,不过等咱们有了娃,你爸你妈的态度就会变过来的。范幺妹说,这倒是,人常说隔代亲,我爸我妈再恨咱们,也不会不心疼亲外孙的。徐二就说,那咱们到了中原就要娃。范幺妹说好,要娃。

  范幺妹来到太阳坡,自然是徐二高兴。不过169队的男人们,由于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女人了,乏味的生活似乎补充进来了新鲜的看得见的,从而得到了调节,也产生了些许的幸福感。没有人要求,说话走路都和平时不一样了。平时穿个大裤衩,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晃悠的,都从活动房里出来了,又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折回去,穿个背心再出来。徐二是玩十点半的高手,很少输。刘补裆想玩了一般不找徐二,别的人也是。范幺妹来了,找徐二玩十点半的人多起来了。以往要是输了大呼小叫的,有范幺妹在跟前,情绪的流露都变得节制了。输的没有了也不离开,也要看徐二和别人玩。徐二也是的,在范幺妹面前也不好好表现,竟然连连输钱还不在乎。刘补裆就说,人只能得一头,碰了女人就碰不上好牌。范幺妹假装生气了,说你刘补裆没有碰女人,咋不见你赢呢。话刚说完,刘补裆就输了一把。就说,我这臭嘴,说得把好牌说跑了。啥时候我要找下媳妇了,我就不玩十点半了,哪有闲工夫啊。赵铲铲说,看把你美的,你的媳妇怕还在你老丈人的腿肚子里转经呢。徐二说,面包会有的,到了中原媳妇就找上门了。刘补裆说,本来我都怕去中原,你这一说,我倒盼着去呢。因为女人的话题,一些人朦朦胧胧的有了向往,这主要是还没成家的;一些人又有些失落,这主要是媳妇在老家,去中原离老家更远的。中原是个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在等着大家,似乎都心中无数,这又有些叫人感到虚空。可是谁又能阻止得了呢。吃了这碗饭就由不得自己了啊。

  十七

  169队难得来个外人,就是过路的一天也见不了一个两个,这快要搬走了,似乎被惦记上了,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来了就有动静,有的动静还挺大。杨队长的神经也绷得紧紧的,盯着内部别再出乱子,也留意外部别带来灾祸。总之,就两个字:安全。第一位人安全,第二个财物安全。这两样保证了,他这个杨队长也就尽职了,也就安全了。虽说只有四十来号人,那也是一个集体,说大不大,上千人的厂子也被高人管得碟子是碟子碗是碗,说小也不小,人里头啥人都有,林子里啥鸟都有,太阳坡上还有呜呼鸟呢,169队谁花花肠子,谁爱耍怪,谁是非多,杨队长心中有数。至于外头的人,只能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分别应对,出门会心慌呢,上门的咱自己首先胆正。

  这不,一个没见过的,贼头贼脑正胡乱瞅呢。找谁!这一声,把这个人惊得一哆嗦。花子都睡着了,也一奔子跳过来围着这个人转,对着裤腿嗅。这个人带着哭腔连连说,把狗看住,把狗看住。杨队长说,它不咬好人。哪里呀。花子常年待在山里,智商似乎也退化了,矿区上的人能认得,不叫,给摇尾巴,这是一定的。可在有的时候,169队的人探亲回来,种地抱粪的,砍柴盖房的,身上味道变了,区分不清楚了,花子又扑又咬,上一次就差点把赵铲铲裤子撕破,等回过神,事实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了。气头上的赵铲铲满院子追打,花子满院子跑,可把大伙儿看高兴了。这一次奇怪,这个人是个外人,而且看穿戴也不是矿区的人,更不像城壕的人,花子围着转了几圈,竟然走开,到炊事班门口睡觉去了。杨队长说你是干啥的?这个人笑着先给杨队长发了一根纸烟,说联系个业务,找咱们领导联系个业务。杨队长说,那就跟我来到队部说话。那人忙说,我就说么,一看就是当官的,谁能有这么周正,这么有脸面,您贵姓?杨队长有些不耐烦,姓杨。啊,杨队长!

  这个人跟着杨队长进了队部,腰弯着说我是小白,169队我头回来,别的野外队我去过三两家。杨队长说,我们除了在外头采办粮食,就没有啥业务。杨队长牢牢盯着小白说,你说,你是干啥的。口气上,像是盘问一个骗子。小白说,杨队长啊,人要吃要喝呢,我也要吃要喝呢,要不大热天的我也不会上到太阳坡了。杨队长说你吃不吃喝不喝不归我管,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们这里不接待叫花子。小白说,那是那是,我咋能白吃呢,我有手有腳我靠自己呢。杨队长说我这里没有权力招工。小白说那我咋敢高攀,我自己有营生呢,我这营生杨队长一定需要呢。杨队长说,那你说,我怎么就需要。小白说,我是放录像的。杨队长哦了一声,算是听明白了。近来,孟阳的一些偏远地方,有一些人自己带着放像机、投影机、幕布走乡串户,给愿意的人放录像,放的都是一些港台武打片。山里人哪看过这么热闹的,就觉得新鲜,就有人出面花些钱包场看。在城壕一带,就有三帮这样的。以前,山里人在农闲时节看的是灯影子,看了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了,一代一代人都爱看。灯影子就是皮影戏,在城壕就有专门以此为生的人,都是家传的,所有家当两口箱子就装下了。在场院里能演,在房子里也能演,一块窗帘大的白布绷开,叫亮子,看的人在前面,演的人在后面,一盏煤油灯点亮,各种皮影的人物被一个人操控,在亮子上动着替换着,还有一个人弹拨三弦琴,腿上绑着铜跋,旁边放着锣鼓,一个人顶一个乐队,再有一个人是主唱,唱的是道情。戏文无非帝王将相,男欢女爱,到了要紧处,到了高潮,操控皮影的伴奏的,扯开嗓子跟主唱一起唱,叫帮腔,这时候的这种唱腔没有唱词,就是感叹,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沧桑,钻心呢,惹眼泪呢。

  169队的工人在山里施工时,有时遇上附近有灯影子就看一阵子,也跟着叫好,也跟着高兴和难过。空气里散发着麦草垛干燥的气息、牲口粪的气息、旱烟的气息、煤油灯的气息、人的汗味和脚臭味,都混合在了一起,成为大山里人们娱乐时的记忆。踩着露水往回走,头顶的星星手一伸就能够着,像是能一个一个敲下来拿着当冰糖吃。演出结束了,人散了,戏班子收拾着,表情平静又隐忍,曾深深触动了刘大海,写了一篇文章《一声道情一声疼》把自己都感动了,拿毛巾擦眼睛,可是投到矿区报竟然没有发表。也许这样的题材不适合挖石油的人看吧。

  小白这么一说,放到以往也许就把人赶走了,放到现在倒有些用处。杨队长寻思,过几天169队就要走了,前些日子闹得人心乱的,这几天还算稳定,再放上一场录像让大伙儿娱乐娱乐,也没啥坏处。就问都是啥片子。小白一听有戏高兴了,说都是好看的,都是香港拍的,打是真打,疼是真疼,刀子飞来飞去的,人也天上地下的,可吸引人了。杨队长问咋收费。小白说一百块钱放两个片子。杨队长说,矿区电影队来,我们不花钱就能看电影,你这个还这么贵的。小白说,不一样啊,我放的片子别说矿区电影队没有,就是孟阳城的电影院也看不上。杨队长说,你说得再好,也不能由着你胡乱要价。就这样你来我去,说了一阵,总算说妥了,八十块放三部片子,另外管一顿饭,尽饱吃。小白就赶紧叫和他一起来的帮手过来。人正在杜梨树那边等消息呢,听见吆喝小跑着过来了。169队的人听说有录像看,都很兴奋。一年到头,野外队没有啥文化活动,就是没事了玩十点半,就是到山下赶集逛庙会。矿区的电影队几个月来一次,放的都是老掉牙的片子,看得都不爱看了。录像新鲜啊,一定要看,开开眼解解馋。天刚擦黑,169队的院子里人就坐满了,个个仰着头,眼巴巴地盯着挂在队部外面的白布。

  录像开始播放了,声音大得很,也有些听不清。一个人在耍拳,往东边一拳,呼的一声,朝西边一掌,哗的一声,又拿胳膊肘击打一棵树,树应声而断。何乱弹叫出了声,厉害!突然,这个人跳起来,双腿对着观众扫荡过来,大伙儿下意识往后躲,前面坐着的,身子倒在了后面坐着的怀里,又意识到人不会从那块白布里出来,便有些不好意思。是啊,从来没有看过啊。随即,书写潦草的片名在激烈的伴奏声中猛一下推了出来。光是片名,都看着怪怪的,都血淋淋的。真能打啊,真能挨打啊。一对一打的,一个人对七八个人打的,一群人打在一起的。拳头比铁还硬,打人打上就倒,打柱子柱子一个窝窝,打瓦罐瓦罐碎裂成一堆碎片,打石头石头裂成两半。最厉害的不是一开始就厉害,打倒起来,打倒起来,彻底打倒了还是起来了,起来了不说,挨了那么多打,像是没有挨打一样。而且到最后剩下的,一定只有他。别的呢,还用说吗,被他一个个打死了。狗日的还会飞呢,这还是人吗。不光能飞到树上房顶,还能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山。有一个白胡子老头,衣服也是白的,只有鞋子是黑的,如果无真道长现身,怕就是这个样子。李双蛋看得专心,尤其对背着宝剑嘴里念念有词的人物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片子里一定有女的,而且一定有大仇要报,又总是报不了。女的一定长着大眼睛,跟牛眼睛一样大,脸蛋却不大,还是瓜子脸。这女的咋这么好看呢,赵铲铲咽着口水。徐二也朝前伸着脖子,范幺妹也被迷住了,发现徐二的神态掐了一把,徐二才回过神。男主角被打残了,胳膊上吊着绷带,头上缠着棉纱,这还不算完,竟然被踢到山崖下面去了,正揪心呢,山崖下却是一个湖,男主角落进水里眼看要淹死了,画面一转,却躺着床上,一定要在天亮时醒来,一定要疑惑,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个叫花子,衣服破破烂烂,还缺了两颗门牙。可别小瞧,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就是叫花子救了男主角。而且叫花子还不停捉弄男主角,还拿一根柴火棍打男主角,打着打着就把功夫传授给男主角了。男主角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就和原来不一样了,不过别人看不出来,要过招才能领教。各种打,各种躲,男主角就是不出手,还背着手,身子里像是有一个弹簧。等到要出手,哪是在打呀,还没挨上对手就摇晃,就抱着胸口呻唤。空气里有拳頭、有电、有大锤,就是眼神都有杀伤力。大伙儿跟着剧情大呼小叫连连感叹。大眼睛女子的仇终于报了,恶人死的也费劲,眼看死了又活过来了,眼看输了又出现转机。死的时候,眼睛睁着,身子挺一下,再一下,起码得一百次才艰难死去。女子被男主角搂在怀里时,大伙儿都安静了,都期待发生点什么,却什么也没发生。而那个死了的恶人却没有死,手动了一下,这让大家都分外担心,就在这时,片子却结束了。虽然没有看到希望看到的场面,主要是男女方面的,难免感到失望,这也够不错了,起码把人的心思搅和起来了。大伙儿眼巴巴跟着镜头走,想尿尿了也憋着不挪动,手里拿着烟忘了抽,口水流出来了顾不上擦。看了片子一个个直呼过瘾,似乎以前白活了,看了片子才补上了,才不叫白活了。

  第二天,小白又出现在太阳坡。奇了怪了,杨队长说,你的录像大家都看了,也把眼瘾过了,我可是不会天天包场的。小白神秘地说,这一回不用杨队长花钱,这一回用一下队部,谁愿意个人掏钱谁进来看,杨队长免费。杨队长说,队上这些工人吃个肉菜都舍不得,怕是没有人看你的录像。小白说,保准有,这一回的录像,不是一般的录像,刺激得很呢。杨队长说有多刺激。小白说,男的女的,有日本的、有美国的,身上啥都不穿,汤汤水水的,动作多得很看了解馋呢,看了胜过吃肉菜呢。杨队长说这不就是公开耍流氓吗,在队部放这个合适吗。小白说没麻达,能放,城壕的太阳坡下村子里,还有别的野外队都放过了,可受欢迎了,有的人追着还要再看呢。杨队长说,听你一说,就是看录像上的人干好事,把169队的这群虎狼看得还不气死,还不眼热死。小白说不会的,看了才安慰人呢,看了就知道外国人为啥厉害,咱们打不过,男的女的,东西都和咱们长得不一样,那几乎是牲口的东西。杨队长被说动了,就说那你去问谁愿意看,我不问。小白说,昨天我问过几个人都愿意呢。杨队长说你这个家伙,倒挺贼的,提前就做好工作了。小白说,哪里哪里,这也是送货上门,为大家提供周到的服务么。

  果然,有约摸十多个人,愿意花钱看小白说的啥都能看见、啥都看得清楚的人肉大战。刘大海第一个报名,这能调动激情啊,要看,一定要看,这对于写小说也算体验生活。出乎预料的是,徐二和范幺妹也要看。这真人在跟前,还不知足,还要开眼界。只是有个女的在身边,看的又是这种录像,总觉得有些别扭,有人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来。不过随着录像播放,大家也就不介意了。刘补裆最踊跃,不能错过啊,看了就等于出国了,看了就不定能学几手,不定啥时候能用上啊。何乱弹犹豫了一阵,牙一咬也掏了钱。胡来不看,还批评何乱弹,说狗日的猪肉吃了一肚子,还要吃人肉呢。老邓不看,说有啥看头,男人和女人就那么几个零件,能折腾出多大名堂,有这个钱连着吃肉菜,回老家探亲,还能给老婆多交公粮。赵铲铲想看舍不得花钱,队部的门关上了,他被挡在外面了。按说就回房子发呆去,赵铲铲不甘心,逗留在队部外面,像是在寻找机会。咋可能呢,他又不是杨队长,里面的小白只认钱。赵铲铲有办法,他伸长耳朵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别说,还能听出一二来。就是有女人在不停呻唤,像是被火烤着,像是被开水烫了。看不见能听见也算是占了便宜。只有里面的人才是又听又看,只有里面的人不像看武打片,跟着剧情又呼又叫,都很安静,都很专注,而且还很克制。就是心跳加快,就是嗓子眼干得很。录像里的女人洗澡可费时间了,总是洗不完。男人呢,都猴急猴急的,都打铁一样掏井一样,都不活了一样。女人不光叫还说话,说得啥听不懂,虽然跟着吴先进学了一阵英语,也听不懂。这不要紧,能看懂就行了,只要是个人都能看懂。不知不觉,录像就结束了,大家似乎满足了,又一下子失去了更多,身子被什么压得实实的,身子被什么掏得空空的。何乱弹说,外国人咋这么不要脸的,咋这么放得开的,都结婚几年了,我老婆跟我睡觉都要关灯才肯脱衣服,这外国人,门开着就干起来了。胡来没有看也不后悔,不过还是好奇地问杨队长看了有没有反应。杨队长说,在他老家有个生产队长,老婆一朵花一样,生产队长不愿碰,天黑了,提着马灯到牛圈里,站板凳上在牛后面跟牛干那个事呢,所以说,男女这点事看搁到谁身上。胡来听了没听明白意思。到底是队长,简单的问题,怎么一下子就绕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范幺妹的脸蛋红扑扑的,神情上也很满足,还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急切,看徐二,徐二也看她,有什么等着一样。范幺妹本来要回城壕去,这录像看的又留下了,又住了一晚上。这一晚,范幺妹和徐二没睡好,两个人是那么需要对方,两个人都对对方有了许多新发现。这一晚看了录像的人也没睡好,脑子里过队伍一样过着各种画面,过了一晚上天快亮了还没有过完。

  十八

  穆龙沉闷着脸,又找杨队长请假来了。杨队长说你不是才出去了几天吗,这又出去有啥新线索吗?穆龙那张倭瓜一样的脸显得更愁苦了,说没有线索,那也得接着找。这都要去中原了,总不能把媳妇扔下就走啊。穆龙说的媳妇是新媳妇,娶回来才三天,说回娘家却不让穆龙陪,这一走就失踪了,失踪都好几个月了。

  在169队谁最倒霉,是穆龙。别看他娶了新媳妇,也是他最倒霉。不光是把刚娶的新媳妇给丢了,不光是这个。穆龙是169队唯一一个犯人。是的,犯人。他被孟阳法院判刑三年,缓刑三年。要不是因为缓刑,别说娶新媳妇,别说去中原,工作就没有了,人得在监狱里改造呢。看穆龙的样子,打一拳都不会还手,吐一脸自己擦了都不发火,能招惹出多大的灾祸,竟然被法院判刑呢?

  那还是两年前,那时候和现在比可不一样,169队多红火啊。那时候169队工作量饱和,有两个工地,谢爷爷没有分身术,就还得一个看护的。穆龙说自己家庭困难主动要求看护,杨队长也是同情就同意了。在矿区,169队的工作就是油井钻成了,像是水井打出来,得排水,直到排出清水,确定有水,一天能出多少水,这油井也得排水,直到能确定排出的水里,油量占多大比例,一天能出多少油才停止。之后再把油井给下一个单位移交。移交之前虽然不施工了,油井还在169队手里,得有人看护,看护油井上没有搬走的设备。看护工地不出力气,人轻松,就是操心大。尤其是油井近旁有洒落的原油,和泥土混合成为油泥,油井里还往出冒能燃烧的气体,那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当地人自从发现原油能烧火做饭的好处后,都会乘着看护的人不留神,偷偷铲油泥。铲到筐子里提回去,在伙房外面挖一个坑存储,做饭时舀一勺子倒进灶火眼里,那火势不但猛,还耐烧,一阵阵就把水烧开了,就能煮洋芋疙瘩了,就能下手擀面了。可比柴火强多了,就是干硬柴也没得比。偏巧穆龙看护的工地油泥多,偏巧附近的人家也多,看了东边又看西边,让穆龙早晚不安宁,不停呵斥试图进入工地的村民。

  当地人看穆龙看管得紧,一点机会也不给,眼巴巴看着油泥冒热气却不能铲回去烧火,就抱怨169队咋派了这么个不通情理的。这靠山吃山是老传统,靠油吃油那也应当呀。不过人是活的,办法是人想的。刚下来的瓜果送来了尝尝鲜么,刚炸出来的油饼送来了趁热吃么。人心都是肉长的,油泥那么多又没有啥用途,让人家铲上些也是帮助人呢。这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这人进了工地就抢着铲油泥,有的位置油泥厚,有的薄,产生的热量也是不一样的。油泥一块块被铲起来,井场上空油气的味道更浓重了。人闻着,开始臭臭的,慢慢地闻着像熟肉有些晕,还有些受活,有些陶醉。这地底下上来的东西,可真是神奇呀。这边呢,还有能主事的掏出了纸烟,这也是巴结穆龙呢。这吃了瓜果吃了油饼再抽上一口烟,把人就给美日踏了。吃人嘴短,穆龙也是忘了自己是干啥的,也是忘了工地上最见不得的是啥。洋火划着,纸烟没点着呢,耳朵边轰的一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空气里的气体变成了一个大火球,专门朝油气密集的地方走。正在铲油泥的人,筐子装满了,个个满心欢喜,哪料想得到会祸因火起,愣在原地,叫出聲都给忘了。火势凶猛,比老虎都凶猛,井场上的人本来就有些迷糊,这下更不由自我,都在火里做出各种古怪动作,那是猛火扑向人体引起的肢体反应。跑啊,跑啊。有跑了的,头发被烧掉一片,衣服被烧了几个洞。有没跑了的,头发烧光了,衣服烧光了。穆龙也被大火烧伤了半边脸,连滚带爬赶紧跑出了井场。紧要关头,保命要紧,穆龙已经顾不上惊慌和害怕了。只能躲在一边,眼看着大火越烧越旺,眼看着整个工地笼罩在熊熊大火里。

  等到消防车赶来把大火扑灭,大火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已经无法挽回。烧死两个人,严重烧伤五个人。工地上的设备也被烧毁了,铁疙瘩都被烧得变了型。这可是重大安全事故,必须有人承担主要责任,这个人找不出来第二个,只能是穆龙。就连杨队长也背了一个处分。杨队长开始想不通,后来就想通了,这叫连带责任,这叫领导责任,队长不是村长,别以为队长好当。被判了缓刑的穆龙,每个月只能领到刚够吃饭的生活费,还要向有关部门报告个人行踪。穆龙本来就话少,经历了这么大的事件,一天到晚能说一句话,有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能怪谁呢。瓜果还鲜不,油饼还香不,纸烟还过瘾不。那两个死了的,到穆龙的梦里追魂呢。那五个严重烧伤的在医院里一边呻唤,一边骂人呢。

  既然好事成双能成立,祸不单行也就不意外了。穆龙成了犯人,这还没完。穆龙的老家一年降雨量正常的话,刚够庄稼长熟,偏偏旱得冒烟的年份多。人吃水吃的是苦水,牲口都跟人抢水呢。老天爷从来不遂人的心愿,翻过年,大雨却在夏天连着下,穆龙家的房子和村里人家的房子一样是土坯房,由于穆龙在外,修修补补被忽略,经不住雨水的浇淋,塌了。也不是全塌,只塌了一面墙,就这么蹊跷就这么不幸,穆龙的老婆被压到下面,挖出来剩下一口气,来不及送医院就过去了。万幸两个孩子在另一头,只是受到惊吓没有受伤。穆龙在野外队哪有条件照顾娃娃,只得托付给亲戚。有个媳妇多难得,穆龙又变成了单身汉。不过有可能再找一个,穆龙不会不愿意的,在老家找,没有人说合,他这个样子就是寡妇也不敢跟他,都看得见那得受多少拖累。也是邪门,在太阳坡竟然有人给穆龙说媒,竟然是月亮洼的,还是一个黄花闺女。穆龙去见了一次心动了,女的就是肤色黑点,其他都没说的,尤其是眉眼,看一眼想看第二眼,娶回来就能天天看了。可是,彩礼不少,穆龙哪有啊!169队有穆龙的几个老乡,都愿意借钱帮一把。杨队长也可怜穆龙,同意腾出一顶帐篷给穆龙做新房。来来回回,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了,需要定下的都定下了,娶亲的好日子也就到了。

  穆龙要去月亮洼接新媳妇,169队的人跟着高兴。李双蛋把中山装都穿上了,也把钢笔别到上衣口袋了。何乱弹说,人家穆龙娶新媳妇呢,你穿这么排场的,不知道的会问你要喜糖吃呢。李双蛋说,我倒是想,月亮洼的好女子跟了穆龙了,没有我的了。穆龙也穿上了中山装,不过不是新的,穿过许多次了,看着还没有李双蛋的拴正,不过不要紧,谁是新郎才要紧。当地人迎亲动用的是毛驴,看习惯了就觉得,新媳妇骑在驴身上才像新媳妇。169队的人有169队的特点,那自然就是李师傅的大卡车了。这尘土飞扬地在路上跑着也是挺招摇的。能去的都上了车,不是壮胆,不是显得人多势众。又不是抢亲,没这个意思,也没这个必要。都去看看穆龙怎么把新媳妇领回来。在队上而不是回老家成家娶媳妇,还是头一回呢,以往都是蹲在路边看别人的娶亲队伍经过,既然穆龙在队上娶亲,169队的人都是穆龙工友,都是自己人,也就算穆龙的亲戚,这样的感觉还真的不一样,真的新鲜。

  汽车在一面土坡下停住,到了。早就知道到了。女方家看见起火了一样的一大团土雾在远处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喊叫,就左右通知:169队的人来了!一堆人早早在路边等着,也不怕落一身土吃满嘴土。车停下,人下来,穆龙打头,杨队长接着,再就是169队的,再就是看热闹的,跟在女方家带路的后面,都上坡爬坎拐进了女方家的院子。院子大,敞亮,山里的人家再没有啥,都有个大院子,山里么。窑洞却小,装不下这么多人。能进去的得进去,进不去的就围在外面,踮着脚够着看,边看还边问,这个是谁,那个是谁,主要是分不清哪个是新郎。最想看到的是新媳妇。新媳妇在哪里啊,怎么看不见啊。

  穆龙来不能空手,有四样礼呢。最要紧的还有一样是彩礼,拿一块蓝格子图案的手帕包着,是整整四千块,十块一张的,一百张一沓,总共四沓,总共四百张,这是早就说好的数字。穆龙哪有这么多,其中一大半都是穆龙借的。四样礼里,最有趣最奇怪的是两瓶汽水。在当地,四样礼是有讲究的,通常是两瓶酒、两条烟、一吊子猪肉、一盒点心。这才叫四样礼。穆龙竟然把汽水当成一样礼真是少见,估计也是为了省钱,又不能把四样减去一样,就凑数凑了一样。不过女方家也没有流露出不高兴。入乡随俗是应当的,不过矿区上的人势大,可以不受约束。按说这接亲的来了,怎么也得管饭,就是吃一碗臊子面,这是讲究,也是基本礼节,再穷的人家都少不了这个环节。不然以后在人面前抬不起头,被学说上七八年也是活该。这也改革了,这也没有。不但没有臊子面,连一口喝的水也没有。一下子来了十几号人,只有杨队长坐着,其他人就干站着。话说要坐也没个地方,有地方也没有备下板凳。女方家似乎没有这个计划,也不担心坏了事情,男方这一边也不计较,也认可一样。这种情况特殊,由于野外队上的来娶亲而变得特殊,由于是穆龙这么个人娶亲而变得特殊。这个安排估计也是提前沟通过的。婚姻大事怎么进行,有哪些程序,双方的意见一致了才能够落实到这一步。

  短暂逗留了一阵,新媳妇终于露面了。新娘子没有盖盖头,这个也是少见。脸面不那么黑了,穿了大红的衣服,新崭崭的,发着绸子还是缎子的光。新媳妇看着很老实,乖乖跟着穆龙一起出院子,一起上车,两个人都坐进了驾驶楼。这个待遇得给,杨队长也不会有意见的。杨队长和大伙儿都上了车槽子,显得喜洋洋的,不像队长了,像家长。新媳妇坐车上,让李师傅分心,看一阵前面,眼睛斜过来把新媳妇瞄一下,又一下。新媳妇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羞涩。穆龙也安静,但能看出内心的紧张和兴奋。要不穆龙的拳头,咋攥得这么紧的。李师傅的车子并没有往169队的方向开,而是开到了月亮洼,这是履行同样重要的一道手续,这是送穆龙和新媳妇到镇政府领结婚证来了。有了这个证,女方同意,政府证明,穆龙娶下的媳妇就是穆龙的媳妇了。政府的办事员经见多了,脸抻得平平的,也不问啥,看了证明,看了户口本就给盖了章子。几乎没有耽误啥时间,就都妥当了。临走穆龍留下了一袋喜糖,这是提前就预备下的。

  这娶媳妇起码得摆宴席吧。没有,这个也省了,没有。这个大伙儿同样理解。穆龙成个家花了大价钱了,再没有能耐请大家解馋了。不但不吃穆龙,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给表示了一下心意。也算借着这理由帮上一把。穆龙多可怜的,穆龙多福气的,遇上喜事也是遇上难事了,不靠大家再没有靠头了。于是,没有仪式,不走形式,回到169队,在大家的注视下穆龙和新媳妇进了新房。两个人,一男一女,这就算把日子过到一起了。

  就是腾出来的一顶帐篷,还不是活动房,是铁架子上蒙帆布,搭起来的帐篷。这也够不错了,总归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在169队成家,穆龙是头一个,算是集体管单位管,何况穆龙的情况也特殊,没有人说闲话,还都挺支持的。帐篷里,两张钢丝床并一起,床单是新的,被窝是新的,脸盆是新的,再就没啥新的。也没啥了,要说有,就是穆龙自己用了许多年的木头箱子。对了,还有玻璃的茶杯、瓷的茶壶也是新的。穆龙给大伙儿发纸烟给一颗喜糖,就算把喜事过了。后面的事情就成穆龙的事情了,就成了穆龙和新媳妇的事情了。别人呢,看都不能看,就是帐篷密封不严也不能看。花子觉得新鲜,倒是在穆龙的帐篷外转悠了一下,没有吃上啥好吃的就又走开了。

  这穆龙能把媳妇娶回来,却把媳妇留不住。娶回来多费劲多费钱啊,可媳妇长啥样子还没有记清楚呢就不见了,就从169队消失了。有人说,穆龙娶回来新媳妇,当天晚上入洞房碰都没碰上,新媳妇不让,穆龙也不生气,第二天又不让碰,穆龙有点生气,但没有发作,第三天还是不让碰,穆龙打了新媳妇一拳,新媳妇没有还手。第四天,没有第四天了,新媳妇跑了。有人问过穆龙,问一晚上来了几次。意思穆龙明白,没有回答。这个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穆龙不回答。有人是把秘密给自己留着不愿意分享,有人有意说出来满足一下别人的好奇。这样的秘密有内容,有通常情况下符合人们期盼的内容,不说,只有两个人知道,说了,知道的就不限于两个人了。穆龙的秘密也是秘密,却不合常情,这样的秘密更能激发人们一探究竟的欲望。穆龙的秘密即使不是这样的秘密,穆龙也会让其烂在肚子里的。这些年的波折和遭遇已经把穆龙变成了另一个穆龙,变成了现在的穆龙。

  媳妇丢了,就得找,自然先到娘家找,没有。老丈人说,人交给你了,证也领了,怎么就不见了?一个大活人箱子里都装不下就丢了,还要问你要人呢。穆龙没脾气了,这怪谁呢,这怪自己,怪自己没把媳妇看住,一大疙瘩钱还没有开始还呢。就是一条狗那也不会说跑就跑吧,难道用绳子拴住媳妇就丢不了,难说。人有了走心了,变成一股子烟也能从房顶出去。谁说的,老牛吃了一口嫩草,这穆龙啥都没吃上,啥味道都不知道,嘴边的嫩草就不知道到哪里扬花吐穗去了。

  有人分析,穆龙娶回来的媳妇打一开始,就没有和穆龙过日子的打算。还了解到,这个媳妇在孟阳城里倒是常见,年轻轻的世面见识多,交往的人多,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男人,在一起吃喝呢,在一起胡来呢。看穆龙人老实,等于空手套白狼,谋了一笔钱,留家里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然后就远远地走了。估计在孟阳城不会停留,去省城了。要不然,穆龙把孟阳城找遍了怎么找不见媳妇呢。要不然穆龙把孟阳城的女厕所,一个一个都等在门口,问里面还有人吗,直到确认没有人才离开,怎么连媳妇的影子都没有发现呢。

  何乱弹说,在城壕买菜,他看见了穆龙的媳妇坐上了一辆汽车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那辆汽车不是矿区的车,要是矿区的车他能认得。

  十九

  太阳坡总算安定下来了,没有人打架,没有人喝了酒胡闹,最多也就聚一堆玩十点半。除了穆龙还要出去找媳妇,也没有人乱跑。一个个的都还老实,也忙着整理个人物品。这要去中原了,要的留下,不要的扔了。其实也没啥,都是些单身汉,没多少随身的东西。关键时刻还是挖石油的能顾全大局,素质高。这让杨队长感到满意。不过这刚放下的心,这一天又悬起来了。

  又发生大事了。

  这天早上,老邓在外面转悠,再走,就走到杜梨树了。眼睛看错了吗,怎么看见树上吊了个东西,还晃悠呢。揉揉眼睛定定神,再看,妈呀,不得了了,是人。有人上吊了!

  老鄧胆子大,不怎么害怕只是心慌,有短暂的大脑断片,又很快调节回来,急忙往过跑,差点跌倒。到树底下,老邓抬头看,看清是郑在。老邓一边叫喊,一边抱着郑在的下半身,抱住往上送,而不是往下拽。这个做法,在救人时无疑时正确的。老邓倒不是有经验,只是凭直觉,凭第一反应,一下子就这么做了。老邓要把郑在取下来却取不下来,郑在的脖子上套着绳子,而且还打了两个圈呢。听到声音,徐二跑过来了,李双蛋跑过来了,几个人把郑在悬挂的树枝用力下压,压弯,这才解开绳子,郑在的身子就往老邓的怀里倒。几个人手脚并用,扶着护着郑在小心翼翼放到了地上。老邓拿手指在郑在的鼻孔试探,没试探出气息,嘴角拧了一下,旁边的人眼光也跟着黯淡了一下。老邓又把耳朵贴在郑在的胸口上听,没听见心跳,嘴一下子张大了,旁边的人也跟着闭了一下眼睛。老邓抬头看着徐二,说怕是死了。这时杨队长过来了,看着地上的郑在,脸色都发黑了,几步上前,几乎扑到郑在身上,手指甲掐郑在的人中,又把郑在的头抬起来,放到腿上大声叫:郑在!郑在!郑在!也是郑在命数未尽,也是放下来及时,只见郑在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开了,看上去像是里头有一根小棍子支撑着。旁边的人个子都矮小了一些,那是绷紧的神经,又恢复常态,而让骨肉自然归位造成的。只见郑在吸进去一口气又呼出来一口气,身子本来就软,又松弛了一下身子更软了。这一口气这么一倒换,郑在又从阴间回到了阳间。郑在看看围观的人,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为啥救我啊。气息微弱,像是电池用光了电,剩下了一点余电。杨队长说这好好着,好好着。别吓我,有啥想不通的,能好好着吗,好好着。

  自从太岁被烧,郑在就结下了心病。开始大伙儿还害怕呜呼鸟,也害怕无真道长。随着时间推移都把这当成一个传说,只是在开玩笑时提说一下。就是真的有呜呼鸟,有无真道长,又能把人怎么样,不都能吃能喝正常着吗?即便真的变成呜呼鸟,那也不用整天搬铁疙瘩受罪了,只是对不起老家的老婆娃娃,不能再给家里月月往回寄钱了。可郑在不这么想。郑在相信有呜呼鸟,有无真道长。这世上的事情有的能说清,有的说不清。说不清的那是不让人知道,那是天上的神在管理。郑在是读过书的,也读了一些老书,郑在相信人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的世界,只有个别人能在这之间往返。无真道长就算一个,也许李双蛋也摸着了一些门道,平常的人是不能触碰的。招惹上了,就犯下了天条,那是要受惩罚的。

  围绕太岁发生的事情,这前因后果都对得上,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呢。郑在认为是自己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不可原谅,不可饶恕。郑在觉得自己有罪,而且罪很大,这个责任只有他主动承担了,太阳坡才能安静,才不会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把太岁抱回来还被大火烧了,这让无真道长失去了重生的希望,要怪就怪他一人,这是命定的,这是早就安排好的,不是他恰巧碰上了,不是,得有一个人,有这么一个发现,这个人就是他,不是别人。那么该发生的发生了,该完成的完成了,剩下的,郑在觉得,他不能躲避不能推脱,他得站出来,他得偿还。拿什么偿还呢,自己最珍贵的是什么呢?还用想吗,还用问吗,随身带着呢!

  一个人命都不要了,那得下多大的决心啊。人在这个世上过得辛苦,过得容易,都有一条命。命没了,就啥都没了。命在,哪怕在黑地里还有翻身的机会,哪怕还是苦熬着,命也在,有时说起来一钱不值,有时说起来顶一个银行。命丢了,拥有的一切都归了风雨,命丢了,一个人就没有了就归零了。郑在不至于啊。杨队长就说,你娃瓜着呢,你不活了,你爸你妈得活,没了你,他们还有啥活头。郑在说,我都写了遗书了,我活着没意思,整天都难受,整天都乏困。杨队长说,不许。干啥都行,就是不能死,人都怕死呢,你怎么能送死呢。不许。好好着,咱们都好好着。郑在说,我也愿意好,可太岁没有了,无真道长变的呜呼鸟,天天在我耳朵边叫呢,叫我赔太岁呢。老邓插话说,你咋能当真呢!太岁没那么玄乎,我在老家翻修房子,挖出来过,被大伙儿一人切一块回去炖汤喝了,滋补人呢,没一个受报应,身子骨还结实了,你不用担心!郑在说,我还是觉得亏欠得很,太岁也分高低呢,这个太岁不是一般的太岁,这个太岁成精了,能控制人呢。徐二说,没那么大本事,要真的成精了,还能被你发现,着火了咋不知道跑。再说又不是你放的火,太岁被烧你没有责任。郑在说,可与我有直接关系啊。大伙儿这么说,郑在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看来郑在陷入了思维的怪圈,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跳不出来了。杨队长说,这样,咱们先回房子,回去你喝点水,咱们再合计合计,总有办法让太岁原谅你的。说到这里,杨队长加重语气说,不论什么办法,都没有上吊这一条。记着,没有这一条!

  李双蛋找到郑在,要好好说说。郑在采取了这么严重的举动,李双蛋觉得非得和郑在交交心,他不能眼看着郑在这么消沉下去往绝路上走。毕竟,人命关天,这件事说起来也与他有关,要不是他传话,谁知道呜呼鸟,谁知道无真道长。郑在要是人好着,他就无所谓了。郑在出了事,李双蛋不用担责任,但心里会难受的。都是一个队的,都吃着一个灶上的饭,人到了绝处能拉一把,就伸个手,这也是积德行善呢。不论哪个道行都是为人好的,不是要人活不下去的。李双蛋就说,其实有些东西,信了就有,不信就没有。就拿呜呼鸟来说,谁见过,没有见过。郑在说,没见过不等于没有,世上许多事物都是看不见却存在的。李双蛋说,说得对,有道理,我赞成。那我问你,就是有呜呼鸟,那也不会和咱过不去啊。郑在说,和你能过去,和我过不去,呜呼鸟是无真道长变的。太岁没了,无真道长真身不能现形,我影响了无真道长成仙得道,罪过大了。李双蛋说,这个还真的怪不到你头上,这个是上天不成全无真道长。谁让他在最后一刻因为吃多了杜梨果闹肚子错过了时辰呢。人各有命,这就是无真道长的命。其实,这也是上天安排的一种机缘。他错过了,就说明资格还不够,还得磨炼。郑在说,无真道长变成呜呼鸟,够受难了,要是有太岁还有希望,没有太岁啥希望都没有了。李双蛋说,这下你又说到点子上了。既然有太岁,呜呼鸟为啥发现不了,反而被你发现了,这说明,呜呼鸟现形的时机还是没到。其实,老天啥都知道,啥都一五一十看着你呢。你以为你可以随便发现太岁,你的本事还能大过呜呼鸟?不是的。由你发现太岁,这同样是老天的设计。郑在说,就算老天安排我发现太岁,可没有让我毁了太岁啊。李双蛋说,你放火了没有。郑在说没有。李双蛋说开始怀疑是刘补裆,也证明不是。那么平白无故的,怎么就着火了呢。郑在说,是啊,就这个我最想不明白。李双蛋说,不光你不明白,我开始也不明白。郑在说,说来说去,我还是有责任啊。李双蛋说,要我说你还真没责任,要说有,你的责任就是抱回太岁,可你是好心啊,你不是为了害太岁才搬回来的啊。而这把火,凡人放不了,凡人的火怎么能奈何得了太岁呢?李双蛋双眼放光,说这是天火,是神火!这同样是上苍的设计。这说明,无真道长还要继续接受考验,位列仙班哪有那么容易的,要是谁都上天庭,地上人跑光了,谁来种庄稼,谁来挖石油。就是无真道长现了形,我估摸也得继续修真无观,继续为太阳坡的人作法事,上天啥时候召唤他也是个未知数。

  别说,李双蛋平时神神道道,这一回给郑在这么一说,还真的见效果,尤其是说到太岁时,说呜呼鸟可能只有一只,无真道长也只有一个,太岁是能再生出来的,就像女人生娃一样,只要杜梨树在,只要杜梨树年年结果子,就还会有太岁出现,也许需要十年也许需要一百年,那就看天地的精气如何转化,还得看上苍对无真道长的态度。郑在明显地不那么心事重重了,脸上有了血色,都变得红润了,看人的目光不呆滞了不凝重了。人彻底放松带来的有身体的变化,也有精神的变化,心情不一样了,表现出来的神态动作也不一样了。

  郑在出来走了。郑在跟人说话了,脸上有笑容了。到食堂打饭也不是最后一個去了,声音还大得很,两个馒头!何乱弹还以为听错了,这些日子郑在都是吃一个馒头,怎么突然就加量了。忙说好嘞,把两个大蒸馍架在郑在的饭碗上。杨队长知道郑在的思想变化也很高兴,也多吃了两根青辣子。又知道这是李双蛋起了作用,看见李双蛋眼神也变得亲切了,可李双蛋回过去的却是一张冷脸。为工资被扣的事,李双蛋还在记仇呢。不过杨队长也不生气,显得很大度。毕竟,杨队长也算是带队伍的,只要这帮人都好好着,只要不闹得鸡飞狗跳的,对于别的杨队长不往心里去。

  可是也是邪门了,怕啥来啥,可真会选时间,难道还不够乱啊。这天杨队长正在兴头上,刘大海大叫着跑来了喘着气说,赵铲铲疯了!没听错吧?杨队长心里一沉,疯了?疯了!啊!那赶紧去看去。

  赵铲铲就是疯了,不是装的,是真的疯了。

  杨队长来到赵铲铲的活动房,一看人,就觉得不是原来的赵铲铲了,是另一个赵铲铲,是疯了的赵铲铲。赵铲铲双眼手电一样明亮,身体的各个部件也像刚组装起来,正处于调试和磨合阶段,腿动起来,胳膊动起来,幅度很大。见到杨队长,赵铲铲哗啦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抬起手,杨队长以为要打人,下意识朝后一躲,赵铲铲却给杨队长行了一个军礼。杨队长正寻思怎么还一个礼,赵铲铲又一屁股坐下,却对杨队长喊,立正!没等杨队长立正,又喊,稍息!杨队长正犹豫怎么回应,赵铲铲身子一弹双手把自己的头扶正了一下,似乎头上戴了一顶帽子,实际头上是光的,又直了直腰,大喊,我是皇帝!杨队长这一次接上话了,学着赵铲铲的语气说,你是皇帝。赵铲铲说,我可以娶八个老婆。杨队长说,应该的,应该的。可不是嘛,都皇帝了,三宫六院的,别说八个,就是八十个也不在话下。旁边的何乱弹听了就嘀咕,还八个,谁要让我跟前有上一个,我把谁认干大都行。赵铲铲耳朵尖,似乎听见了,说,何方刁民在堂下喧哗,给我拿下问斩。何乱弹也不害怕,还想争辩,被胡来一把拉开了,回答说,是罪臣何乱弹,遵皇上旨意,已经押解到猪圈里了,等到太阳落山就在杜梨树下行刑。赵铲铲似乎比较满意这样的处理,对胡来说,你可以娶四个老婆,胡来说谢皇上恩赐!又回头对杨队长说,你可以娶六个老婆。杨队长说我要不下这么多,能让出来几个给老邓他们吗。心里想,赵铲铲疯了,对等级还是清楚的,胡来是班长,四个,自己是队长,就成六个了。赵铲铲说风格高有素质,不过不得推辞,你就得六个老婆。杨队长说,那好,就六个,一个专门做饭,一个专门喂猪,就使唤了两个了,再两个给我捶腿,还有两个就让要饭去,不然人口多,得饿肚子。赵铲铲说,那不可,不可,我给你调拨多多的钱粮。杨队长说,这倒挺好,光吃不动弹,六个老婆就都成了胖老婆了。老邓插话说,你都当皇帝了,不能光分配老婆,朝纲大事也要过问呀。赵铲铲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呼一下站起来,大声说,听封!杨队长,封你为总理大臣。又对胡来和老邓说,封你二位为左丞相右丞相。老邓寻思,这似乎成了穿帮戏呀,这样的官衔能一个朝里共事吗。胡来心想,疯了的人能考虑官员名称的匹配吗,就别挑毛病了。杨队长想着得安定住赵铲铲,不能来硬的,也不能言语上刺激,就顺着他的话说,169队一家人能多娶老婆能升官,谁都喜欢。赵铲铲你好人做到底,就让大伙儿都尝点甜头,都会记着你的好呢。赵铲铲说,总理大臣言之有理,我不会亏了每一个人的,准奏!

  赵铲铲同意给大伙儿多娶老婆,还封官加爵,这可是城壕过庙会时舞台上才有的场面啊。虽然是空头支票,也让人产生了一定的获得感,总归比挨骂强。有的官大有的官小,怎么说也是一个职务,即使最小的官职,也感觉超过了杨队长。给韩明仓封了个大内总管,听着挺对应的。这吃吃喝喝的职务可不是闲职,赵铲铲还对韩明仓提了要求:这下要干净做人,干净做官,不许把猪后腿往家里拿。韩明仓红着脸答应着,心里却在骂,这个疯子还记着这事。最有意思的是给刘补裆封了个县令,这可是县太爷啊。连刘补裆都觉得意外,手摆着,似乎在拒绝,嘴里却说,我一定好好干,造福一方百姓。徐二说,刘补裆爱喝酒爱玩十点半,当县令怕是要把财政吃穷喝空呢。赵铲铲说,那就派个都督盯着刘县令,就由徐二担任。徐二笑着说,这好,这好,领旨。赵铲铲封的这些官,有的不搭界,有的挺有水平,像是履行了考察程序。其实,他也是听评书看古装戏记下的这些。刘大海和他同一个房子,却迟迟不安排职务,就问,皇上,你怎么把身边人忘了。赵铲铲看了一眼刘大海,哪里话,我记着呢。刘大海爱写写画画,就封你为机要秘书吧。古代有这个职务吗,这好像是孟阳城的政府大楼里才有的职务啊。刘大海还没来得及质疑,只是流露出不解的表情,赵铲铲轻声说了一句打,说就这么定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这个当皇帝的,想设立什么职位就都得按我的办。听清楚没有?围在身边的人,包括杨队长,都跟着严肃了表情,说听清楚了。赵铲铲很满意,说,以后,根据各位爱卿的表现,该提拔的我自然会提拔,该重用的我一定会重用。赵铲铲这么说着,杨队长退后,来到外面拉着老邓说,赵铲铲这真的是疯了,你看属于文疯子,还是武疯子呢。老邓说,武疯子打人还杀人呢,杀了人还不偿命;文疯子爱表现,有的算数题做得特别好,有的能把《水浒传》整本子背下来呢。从赵铲铲目前的症状看应该是文疯子。杨队长听了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办了,不然真闹出个人身伤害,我这队长就真的干不成了。老邓又说,不过也不一定,这还得观察,有的疯子看着像文疯子,拿起斧头把人胳膊砍了才能断定是武疯子。杨队长一听,啊了一声,忙对老邓说,那就得安排两个人24小时守着赵铲铲,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可是,赵铲铲皇帝当得好好的,竟然看不上,宣布退位,又重新给自己明确了身份,这一回赵铲铲说,他是无真道长。无真道长哪比得上皇帝啊!也不能这么认为,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各是各的行当,各有各的高度,混在一起那就乱了。赵铲铲不怕乱,当杨队长再次被惊动,来到赵铲铲说的活动房,赵铲铲甩了一下袖子走了两步,像是踩着祥云一样,对杨队长说,还我真无观来。杨队长一愣,反应过来了,说真无观不是我毁的,还不了。赵铲铲生气了,说还我真无观来。杨队长这下知道咋说了,说好的,还,一定还。赵铲铲不依不饶,说那就定个时限。杨队长说定就定,就定在169队离开太阳坡奔赴中原之日如何。赵铲铲似乎满意了,突然又来了一个双臂伸展的动作,说我乃呜呼鸟,还我太岁。说毕,还哇的一声发出了鸟叫。呜呼鸟是这么叫的吗?怎么像烏鸦叫呢?看护着赵铲铲的人正奇怪呢,赵铲铲又嘎地叫了一声,这一回又像是喜鹊在叫。这不怪赵铲铲,169队的人许多在半夜听到过呜呼鸟叫,或者说认为是呜呼鸟叫,可要描述呜呼鸟的叫声又都含糊不清,模仿起来要么是乌鸦的叫声,要么是喜鹊的叫声,还有模仿成鸡下蛋的声音的,还有模仿成花子的叫声的。花子是狗,不是鸟啊,可何乱弹在模仿时就发出花子的叫声,把大伙儿都逗笑了。杨队长听到赵铲铲说还我太岁,心里像是被棍子搅拌了一下。就这个太岁给169队带来了多大的灾祸,吴先进被烧伤,现在还在孟阳城的医院里植皮。郑在上吊,也是为太岁,幸亏李双蛋发现及时,要不然就把一条命丢在太阳坡,去不了中原了。还有那个老鼻子,也是借着太岁来到太阳坡找事。一桩桩、一件件,这个太岁都说是宝贝,怎么偏就和169队过意不去呢。赵铲铲这么说,要是他人正常,杨队长一定跳着骂一顿,可人都疯了,骂不成还得哄,就说,你还是当皇帝,我还是当总理大臣,咱们商谈国事,不管太岁了。赵铲铲说哪里话,我要太岁,我要当神仙。杨队长一听,这个赵铲铲,疯了也不糊涂,皇帝再好就是天天吃卤肉,也有死的那一天,也有被推翻的可能,这当了神仙长生不老,天天吃仙丹呢。就说,我马上派人,在太阳坡找,一定把太岁找来。赵铲铲说,既然如此,那也定个时限。杨队长想,这个赵铲铲还挺注重抓落实的,这一会会儿,已经定了两个时限了。就说,三天,回头对胡来说,听见没有,三天,找不来太岁,提头来见!胡来突然被布置了这么难完成的一个任务,还是死命令,正要抗议呢,意识到这是杨队长应付赵铲铲呢,就大声说,请首长放心,请无真道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杨队长说好。赵铲铲说好。

  大伙儿都把赵铲铲当成无真道长了,也把找太岁的事情应承下了,赵铲铲的身份又发生了变化。这一回他说,我是队长!杨队长听了有些意外,这不是要夺权吗。就问是哪个队长,赵铲铲说,还能哪个,169队的队长。169队的队长有啥当的呀,这都要去中原了,说好好着,就不好好着,不是这里锅烂了,就是那里墙塌了,这天天被熬煎着,头比身子还大,人都快崩溃了还有啥舍不得的。要是在以前,这当个队长,在太阳坡上咋说也是个人物,现在要是真的能把队长这个位置让出去,杨队长是愿意的。可是,赵铲铲说的是疯子的话,不是矿区的决定啊。杨队长就说,这皇帝管江山管万民呢,你说退位就退位了;这无真道长能成仙呢,在天上管事呢,你也不干了,当队长才管几个人,当队长吃亏呢。赵铲铲不上当,说当队长好,我就要当队长。杨队长说那好,当队长,我就给大伙儿说,说听见了没有,以后大家都听赵队长的。大伙儿就附和说听赵队长的。何乱弹也是势利眼,当下就巴结上了,说赵队长!赵铲铲答应着,说光知道叫,光知道拿嘴皮子应付,去,到食堂给我拿两个青辣子去。何乱弹说,拿,这就去拿。刚要离开,又被赵铲铲叫住,说拿三个。何乱弹说好,拿三个。杨队长爱吃青辣子,队上的人都知道,吃了青辣子舌头跳呢,烧心呢,队上的人也知道,能吃两个青辣子的人没几个,赵铲铲不是能吃青辣子的人,吃了受得了吗。老邓就提醒,说青辣子辣得很。赵铲铲说,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能当队长,就能吃青辣子。赵铲铲这是把队长和青辣子联系在一起了,既然是队长就得吃青辣子,既然是队长就能吃青辣子。可是,当队长要是就图个有青辣子吃,没多大意思,那还算不上队长,那只是队长的一个方面。这个也不用替赵铲铲担忧,赵铲铲明白着呢,明白队长的权大着呢。

  接下来赵铲铲就开始安排工作了。他说,咱们要去中原了,时间不多了,这些天,愿意赶集的就下山赶集去。又看着胡来说,食堂的伙食天天得有肉菜,人人有份,肉还要多,还不能加价,只许按素菜收钱,听清楚了吗?胡来说听清楚了。赵铲铲说,愿意玩十点半的,白天可以玩,晚上不睡觉也可以玩。晚上玩到零点以后还能玩的,发钱,一人十块。刘补裆说太好了,坚决拥护赵队长!又对杨队长说,赵队长说的就是杨队长说的,说话要算数啊。赵铲铲说打。都好好着,好好着。杨队长一听,这话是我常说的,这也转移到赵铲铲这里了。正想着呢,赵铲铲又出台了一个决定,谁要是想回老家都准假,在家里想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回到队上不扣钱。呀,这个决定得人心啊。李双蛋听了牙花咬得响,拳头攥得紧。要是赵铲铲说的真管用,那他被扣了的工资,不是可以补发了吗。李双蛋明白,这只是赵铲铲说的,不是杨队长说的,赵铲铲说了没有效力。差一点,李双蛋都要提出要求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赵铲铲让大家自由回老家,谁不想啊,都想。一年里,在野外队跟野人似的,这要是躺着热炕头上,老婆娃娃在跟前,就是和老婆吵架,就是娃娃淘气把饭碗打了,也是过日子,也是活人。这在野外队,骨头里的油都熬干了,也只有一年一次的盼头。一时间,大伙儿似乎忘记了赵铲铲是个假队长,是个疯子队长,一时间,大伙儿把赵铲铲当成了真队长。赵铲铲也是聪明,人疯了,选来选去选了个实在的,选了个虽然名义上地位不高,实际上最能体现权威的职务。大伙儿正陶醉呢,赵铲铲又不合适了,这一次没有变换职务,而是趴床下,拽出了炒瓢。不好,文疯子要变武疯子了。这炒瓢敲到人头上,人头不烂才怪呢。眼看着赵铲铲抡着炒瓢过来了,围在他跟前的人赶紧躲闪,却见赵铲铲冲出活动房,呼的一声,把炒瓢扔到了坡下的树林子里去了。花子在外面看热闹,看到赵铲铲一股风一样过来了也害怕,也躲,却见赵铲铲扔出去了一样明晃晃的物件,本能驱使,花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颤音,随即奔向目标,差点在半坡跌倒,到了炒瓢跟前,用嘴叼,叼不起来。炒瓢不是皮球不是玉米棒子,花子哪叼得动。杨队长见状,急忙吩咐何乱弹下去把赵铲铲的炒瓢给捡回来。何乱弹说这费了多大功夫打下的,怎么就舍得扔呢,这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可不是,赵铲铲就是疯子。杨队长看到赵铲铲已经表现出暴力倾向,担心惹出更大事端,便把老邓拉到一旁问赵铲铲会变成武疯子吗。老邓也不能确定。说不是,伤了人算谁的,说是,又没有踢人咬人,又冤枉了赵铲铲。就说,看着像又不太像。杨队长说到底像不像,老邓说这还得观察。杨队长说等不及观察了,先按武疯子防备着,就问如果是武疯子有什么对付的办法。老邓说,这个可难控制了。人就是守在跟前,也防不胜防。通常都是用绳子捆住,再厉害的用铁链子拴住,还要关到铁笼子里。杨队长说赵铲铲虽然力气大,咱们都力气大,铁链子就不用了,队上棕绳有的是,先把棕绳预备上一根。胡来在一边听着就说,还有一个办法也能见效果。杨队长说快说。胡来却犹豫起来,呲着牙咧着嘴不住挠头。杨队长又说了一次快说,胡来这才说,办法就是给疯子的嘴里灌大粪,而且猪粪、狗粪都不起作用,只能是人的粪,还是和尿水搅和在一起的,满满一粪勺,由力气大的把疯子压住,把嘴撬开一股脑灌进去,疯子就迷糊了,就被降服了。胡来虽然只是说着,也说得杨队长和老邓把鼻子掩上把嘴捂住。杨队长说不能这样对待赵铲铲,就是把你胡来的腿卸了,把老二割了,也不能这样对待赵铲铲。

  赵铲铲这个样子让杨队长忧心。听了控制的办法,都不是太理想,有的超出了杨队长的承受力。还是刘大海有经验,因为他的二大爷是疯子,有过多次治疗的经验。刘大海说,人疯了,要么不管随他去,要么得看大夫得花钱。通常咱们这一带,都是去两个地方,花钱少,又方便的,都是去枣神原。在那里,一条街从头走到尾都是治疗精神病的,都有祖传秘方。找对了,一个疗程就见效。找错人白花钱,还没脾气。为啥这个地方出了这么多治疗精神病的呢,这是有原因的。就像有的村子一村人出去要饭,有的村子全都假扮和尚和二僧,这得有人带头,这得有基础。枣神原地大粮多,偏讲究耕读传家,有的有渊源,后代争气都把书念下了。有的也努力也鼓的劲大,却没有见到理想的回报,就气得很,就自己和自己较劲,也看着别人的风光伤神,要是粗人兴许使坏,或者打一架也能释放怨气,读了书的人爱琢磨,爱钻牛角尖,越想越难受,难受了更难受,堵在心口子上,心口子堵实了人就疯了。疯子多,又越来越多,就有了市场,有了治疗精神病的,就出了一些医术精湛的。不过送这里还是有些冒险,万一药不对症,文疯子治疗成武疯子,或者武疯子治疗成文疯子,都不是想要的。所以,通常人们都是把家里疯了的人送到秦州去,那里有专业的医院,有经验丰富的大夫治疗精神病,在西北名气大。人们开玩笑会说,把你送到秦州去,那意思就是这个人有病,得治,一般的医院治不了。只有到了秦州,才有可能把疯子变成正常人。

  疯子都见过,一个村子总会出现一个,像是上天安排下的一样,就是死掉一个,也会有一个冒出来顶上。城里的疯子多是外来的,而且喜欢站在十字路口的街心指挥交通。看见疯子,印象里就是头发乱,脚上的鞋子通常叽拉着,随时要遗落却留在脚上。无关的人拿疯子寻开心,小孩子追疯子,疯子停下又吓得一哄而散。家里的人一次次找回來,一次次丢了,耐心也被损耗光了,都打算放弃了,每当提起又那么牵挂。赵铲铲疯了,大伙儿开始还意外、好奇,甚至因为是局外人而有些看热闹的心理,到后面就联系到了自己,就觉得赵铲铲挺可怜的,自己也挺可怜的。赵铲铲疯了,毕竟是一个队上的人,毕竟都是下苦的,就有些难过有些想不通。杨队长也和老邓说,要说疯,穆龙最该疯。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刚娶回来的新媳妇炕都没暖热呢,就鸡飞蛋打连个影子都不见了。还不说身上负着刑期,娃娃也没人经管。穆龙没疯。谢爷爷最该疯。一个人守工地,一天到晚不光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天到晚纯粹就见不到个人,心里多憋多慌都得忍着,不是忍一年两年,常年就这样过下来了。谢爷爷没疯。还有刘大海也是动不动就激动,感情上来了就朗诵,煤油灯都被扔外头了,还不放弃不灰心,写了一麻袋文章没地方发表,劳动白费了,多大的打击呀。刘大海没疯。还有刘补裆,身上常年没有钱,被大鼻子差点打死,也曾被怀疑火烧太岁不安了好几天,照样玩十点半照样喝酒。刘补裆没疯。还有李双蛋自称会法术,回老家说钱被偷了,却能把老婆哄骗过去。扣了工资后一直闹情绪,还被我踢了一脚,对我意见更大了,都记仇了。李双蛋没疯。要说谁该疯,在169队能列出一个名单,即使算进来赵铲铲,那也是排在后面的,竟然就疯了。

  杨队长说,这些日子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着,事情一个接一个,事情就不断,我都想疯了去,疯了就把这一摊子撂下了就不费神了。我都没疯,我都不能疯。就是疯,那也得到了中原把啥都安排下了,把这一帮子人打发了我才能疯。你说这个赵铲铲,凭啥呀,凭啥疯啊。

  赵铲铲疯了,没理由啊。即使有也提不上串,又没有扣工资。不穿衣服的录像,没有花钱还在门外头白听了一阵。倒是买过没有用处的渔网,那也是以前的事了,也不至于让人神经错乱。再说还打制了一把炒瓢呢,这可是好东西,用来做炝锅面最顺手了,竟然扔了不要了。难道人疯了对自己的物件都不珍惜了,也是怪。对了,还有,赵铲铲的被褥被大火烧了,不过那也不值多少,何况队上给他又资助了一套。那是为何?对了,还有赵铲铲一心发家致富,谋划过养鸡培育蘑菇,都由于资金不足而未能实现,也许这个算。再一想也没那么严重。金的银的人都想要,腰变粗的始终是少数人。有梦想,依然停留在做梦阶段的也不是他一个。

  杨队长分析了好几个回合没有找到原因,就把刘大海叫来了。就问,是不是你把赵铲铲逼疯的?哪里呀,刘大海摇着头,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要是有,我只让一个人疯了去,让李双蛋疯了去。杨队长说,别转移话题,赵铲铲和你住一间活动房,平白无故怎么会疯,不是你造成的还能有谁。刘大海说冤枉啊,我和赵铲铲无冤无仇,关系好着呢。杨队长说,你一天又是写又是念,念起来声音还大,不定就刺激了赵铲铲。刘大海说哪能呢,个别情况下赵铲铲说一声打就过去了,生气不严重,经常赵铲铲还央求我给他念一段,听得欢喜着呢。那就没道理了,那怎么会疯了呢?杨队长说,绝对的,绝对有直接原因,你再想想,不是你会是谁,赵铲铲还有没有别的异常表现。杨队长这么一提醒,刘大海还真的想起来了,还真的有原因。刘大海说,赵铲铲发疯的前一天,他在城壕采油大队的一个老乡来过,当时我看来人了,房子小,就打了个招呼,就出去到树林子里转去了。回来赵铲铲的老乡走了,赵铲铲一个人在发愣,脸色难看得很。杨队长一听说这下清楚了,赵铲铲疯了就与他这个老乡有关系。杨队长说那你听赵铲铲说啥了没有。刘大海说,光是叹气,坐下一动不动,就是睡着了也没听到说梦话。杨队长说,那就得找到赵铲铲的老乡,问一下都给赵铲铲说了些啥。刘大海说,就是,只能从赵铲铲的这个老乡那里得到答案,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杨队长有些不解,说这好好的人,听了什么重话就给疯了呢?

  赵铲铲受到的打击不是一般的打击——赵铲铲的老婆叫人给睡了。这等于插了赵铲铲一刀,这等于要了赵铲铲的命。还说馍馍不吃在笼里呢,自己想吃吃不上,倒叫贼娃子给咬了一口。169队的男人一年和老婆只能团聚一次,最多两次。都过得艰难,都过得不正常。说是成了家却不完整,大部分时间天各一方。男人们要不是图这点工资不受这个罪。女人在老家更苦。上有老,下有小,操持里外,梳头都不能慢慢梳,鸡没喂呢,猪在圈里哼哼着呢。还要种地,还要赶集,把南瓜卖了买一块花布。赵铲铲的女人当年也是村子里的一朵花,上初中时就有人追,就追的人多。偏就喜欢赵铲铲,喜欢赵铲铲的沉稳,喜欢赵铲铲想法多。再喜欢得过日子,喜欢不能吃也不能穿。赵铲铲在野外队挣下的钱,除了饭钱都寄回去了。能有多少呢,没有也能活人,有了好不到哪儿去。按照赵铲铲的想法,要是办起了养鸡场,要是把蘑菇培育出来,工作就不要了,就回老家去。可是世上最难的就数挣钱了,就只能在野外队搬铁疙瘩。老婆呢,也不指望赵铲铲发财。跟了赵铲铲,老婆已经没有人前扬头的想法了,要说有就是希望赵铲铲人完整着,搬铁疙瘩别把脚背给砸了。

  你没有想法,别人有想法。村子里有个包工头早就看上赵铲铲的媳妇了。还是学生时就表示过,被拒绝了,也不明白为什么跟赵铲铲好,不跟他好。赵铲铲常年不在家,包工头就有了机会,隔些日子拿来一块花布,再隔些日子又提来一袋水果。过年的时候,还给娃娃压岁钱。赵铲铲的媳妇说钱不能要,包工头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娃娃的。给娃娃的能给那么多吗?这里头的意思能看不出来吗?就这样,两个人就有了关系,有了不敢叫人知道的关系。哪有不透风的墙啊,包工头的媳妇厉害着呢,盯防着呢,一天就抓了现行,全村人都知道了。赵铲铲的媳妇没脸见人了,叫人背后议论,叫人当面骂,差一点寻了短见。赵铲铲的老乡回老家就听说了,回来风声就传到赵铲铲的耳朵里了。

  二十

  王轻倒了几次车才来到太阳坡下。正要走着上山呢,一辆大卡车得了哮喘病一样拖着大团的尘烟,呼隆隆过去了。看着像169队的车,车上坐着的人,看着像杨队长。

  这就要离开太阳坡了,汽车出山干什么呀,王轻有些不明白。过了一阵子又看见李双蛋,旋风一样蹬着一辆自行车,摔炮那样在地面上带起小股子的尘烟,呼啦啦过去了。自行车再快,快不过汽车,骑这么快干啥。王轻要喊住李双蛋,还没开口,李双蛋的自行车已经出去了很远,感觉和汽车的速度差不多。王轻更不解了,这一前一后的一个追一个呢,还是各不相干?如果是李双蛋追汽车,要追上估计玄乎。汽车四个轮子,自行车两个轮子,汽车烧油呢,自行车得两个脚踏着才能走呢。如果不相干,李双蛋能有啥紧急的事情,两只脚蹬得风火轮似的,非要跟在汽车后面跑呢?

  王轻没看错,汽车就是李师傅开的,汽车上坐的就是杨队长。不过李双蛋不是在追汽车,他追不上,就是把无真道长的功力借给他也追不上,就是变成呜呼鸟也追不上。李双蛋没有那么笨,脑子清楚着呢。他这是要去城壕,到城壕骑着自行车,花不了多少时间,走路就慢了,走路耽误事呢。

  管他呢,王轻不想这些了。这次回来,是接到通知,169队搬家去中原的日子已经正式确定了,两天后车队就来了,就装车。吴先进还在医院抢救走不成,王轻和郭公公留下继续陪护,等吴先进病情稳定了再护送去中原。这次回来是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把要用的东西拿上,也帮着把郭公公的衣服袜子,还有一些零碎捎带到孟阳城。

  暂时不去中原,王轻愿意。这样他就有机会多和左文接触了。这些日子,经常一起散步一起吃饭,王轻离不开左文,左文也对王轻有了更多了解,愿意和王轻好。只是还瞒着家人,还不敢说,怕说了父母不同意。两个人在相处的愉悦中也有隐隐的不安。

  王轻喘着气一步一步往山顶走,已经看见杜梨树,看见169队的那根烟囱了。这是他熟悉的,看上去又有些陌生。这离开才多少日子啊,就不认得了,就生分了。王轻也是奇怪呢。太阳升高了,亮晃晃的有些刺眼。太阳坡顶承接的光线多,远处看像是被电镀了一层,新崭崭的。

  王轻的判断没有错,他上来到太阳坡,杨队长坐上车刚离开不久。在山下,互相打过一个照面。当时车速快,估计杨队长没有看见王轻,要不一定会停下车问一些吴先进的情况的,如果有紧急事务,起码招个手表示看见王轻了。

  杨队长带上车出山干啥去了?从队部的那台绿色电台里接到正式搬家的通知后,杨队长算了一下日子,就打算回一趟老家。近来事情杂乱,麻烦不断,杨队长左右应付有些焦头烂额。这就要去中原了,去了估计消停不了,要回老家更不容易,便决心在搬家前抢出两天时间回去。别人是人,杨队长也是人,也有老婆娃娃整天想他呢。

  吴先进在医院有人照顾,问题不大。最操心的是赵铲铲,说是疯了,闹腾了几天症状有所缓解,也许是暂时的,不过也不能大意,再观察一番看需不需要送医院。还有郑在,情绪虽说稳定了,转变得有个过程,只要想通了就啥都通了。赵铲铲交给老邓负责,刘大海配合。郑在由徐二盯着,都是年轻人应该问题不大。还有穆龙,再不能让出去了,老婆又不是给人拐卖了,即使是再出去也找不回来,得想其他办法,无目的的出去白出去呢。

  该叮嘱的叮嘱了,该安顿的安顿了,这天早晨,杨队长坐上李师傅的车出发了。当队长,就有这个好处,用一次是一次。估计不会有啥麻烦,169队的人他还是了解的。将在外,不由帅,这个他可以做主,而且是给自己的,跟上面的招呼就不打了,不然还得编谎,悄悄回去悄悄回来,就跟没有回去一样。到了中原再说中原的话,眼下只图眼下的。快有一年没有回老家了,也是想得紧呢。可是杨队长思谋得再周全,也难免疏漏,他就把李双蛋给忘了,或者说就没有意识到,李双蛋突然发现了一个机会,一个报复的机会。

  杨队长出发时,队上的人大多都在睡觉。杨队长带车回老家大伙儿都知道,那又如何,人家是队长啊,有这个特权啊。李双蛋可不这么看,都不说特权由着你用,较真起来,那可是不允许的。公家的车怎么能给私人跑呢。还不是因为你是队长,我不是队长。何况车上还拉着东西呢,那台铁架子车可没花自己的钱,还想用一辈子都不坏呢。李双蛋就一直在窗户后面看着,看着汽车发动,看着杨队长坐进了驾驶楼,看着汽车出了院子。汽车还没过杜梨树呢,李双蛋就跑出来,抄了一条羊走的近道,踢腾着就往山下跑,双腿拧麻花一样,以比平时快几倍的速度,就跑到了山下跑到了老鼻子家。老鼻子还想问话呢,光是说十万火急,回来再摆,借上自行车使出全身力气,恨不得把自行车变成火车,变成飞机,头上都冒烟了,沟子都冒烟了,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连人带车一并骑到了城壕。

  到城壕干啥?打电话。城壕有邮局,邮局有电话。给哪里打?矿区检察处。那可是专门纠正不正之风的部门啊。杨队长的行为算不算不正之风?还用说吗,肯定算。

  杨队长把人丢大了。

  回老家,得过孟阳,有李双蛋提供的车号、时间,矿区检察处的人就在路口等着,就像是约好了等着,其实一头知道,一头不知道,就把李师傅的车拦下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车上的人、东西,人赃俱获啊。不用宣传,这类事自己长腿着呢,长翅膀着呢。在第一时间、在第二时间、在接下来的时间,矿区有多少人知道还没有统计,反正把李指揮惊动了,那就非同一般了。169队的队长没有请假,不为工作,在正要整队搬迁到中原的关键时期非常时期,私自带着队上的车往老家捎带公家的物资,性质严重,特别严重,必须向上汇报,向最高领导汇报。李指挥刚进家门刚端上饭碗,一听这事,胡乱吃了两口放下饭碗,就返回办公室了解进一步情况,脑子也不闲,运转着各种应对方案。这种情况遇到过,不过不是发生在杨队长身上,也处理过,通常的做法,非常的做法,都是现成的。节骨眼上又发生一次,虽然头疼,但也不是很疼。很快,李指挥就做出了决定。

  大中午的,169队的人正吃饭呢,还有人开玩笑呢,说那个小白要是再来放录像,豁出去了,花钱看。这一辈子吃的亏多了,尤其是亏了下面,亏大了。没有大活人给补一补,看看录像,把吃的肉菜变成看的肉菜,就让眼睛吃个饱饭。这时有人就听见声音了,咦,李师傅的车怎么回来了?咦,怎么还来了一辆小车?还是北京吉普!大领导坐的啊。就是的,李指挥坐的,李指挥来到太阳坡了。

  这前所未有。169队自打组建以来,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官。就因为杨队长,就因为李双蛋,李指挥都来了。这足以证明杨队长的行为给矿区、给矿区领导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这足以说明李双蛋这一状抓住了要害,告到了点子上。对于杨队长这比挨一顿骂都难受。这比挨一顿打都肉疼。这个疼,疼在心口子上,疼在肝脏的表层和里层。杨队长虽然强装笑脸,故作镇定,也看得出内心的翻腾,看得出沮丧和挫败感病菌一般的存在。

  铁架子车卸下来了,还有一卷棕绳,还有一桶柴油。不是那种大桶,是那种装20斤左右的铁桶。那也不得了。169队的人有的人探亲时,偷着往老家拿棕绳,没有谁觉得不妥,和驻地的农民关系好了,都给上一截子呢,自己人,回家没有啥带的,带这个回去算是没有空手。对此,杨队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制止。都不容易,占这点便宜,169队没有多大损失,棕绳么,本来就是消耗品。如果拿别的没有条件。坐班车回老家,要么拿不动,要么车上不允许,汽油、柴油可都是易燃品。杨队长有车,那就方便了。这要是拿回去,拿回到老家,样样都是宝贝,村里人能羡慕死,老婆高兴得估计话都不会说了。拿不回去了,拿到半路上又拿回来了。这几样东西,摆在院子里,刺眼啊,要是变戏法那样能突然消失该有多好啊。

  169队的人知道是李双蛋干的。看李双蛋的眼神都怪怪的。胡来的眼神里还包含了憎恨。老邓的眼神里是无所谓。王轻的眼神里有一丝佩服,只是闪了一下。王轻想,这个李双蛋,如果放到位置上,要么成大事,要么坏大事。这个李双蛋真是可惜了,是个搬铁疙瘩的命,只能和杨队长较劲,要是走别的路,也许早就成了人物了。都知道李双蛋和杨队长结下了疙瘩,可是没有一个人料想到,李双蛋会来这一手。这一手狠,一下子就把杨队长逼到墙脚了,无法还手,无法喊叫,只能乖乖认输。169队的人只有一个人高兴,这个人自然是李双蛋。李双蛋咧着嘴一直在笑,脸膛红彤彤的抹了油彩一般。李双蛋处于极度亢奋之中,身子发抖手发抖。显然,李双蛋举报杨队长是需要勇气来下这个决心的,一旦付诸行动,人的精神状态也会出现巨大变化,像是换了一个人那样,并且会保持相当一段时间,而且还有些不管不顾,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到最在意的事情上。李双蛋就是这样,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杨队长,杨队长移动,李双蛋的眼睛移动。杨队长只是看了李双蛋一眼,就迅速把目光挪开了。就这一眼,也让李双蛋逮住了,目光里有刀子割了杨队长一下,目光里有钩子钩了杨队长一下。李双蛋感到自己很强大,还感到了一阵快感。

  开会了。又开会了。

  169队的人一年最多开一次会,对于开会是陌生的,也不喜欢。这个世上如果有一半人喜欢开会,那么就一定有一半人不喜欢开会。169队的人包括杨队长,都属于不喜欢开会的那一半。这下倒好,像是补欠账呢,这才几天又要开会了。不过这一次会,大伙儿没有抵触情绪,都愿意参加。为啥,这一次的会有重要人物,有李指挥。169队的人认识李指挥的不会超过五个人。杨队长不用说,吴先进也是当面得到夸赞的。其他人不认识,听都没听过的也有不少。见杨队长倒是天天见。李指挥又不管发工资,不见无所谓,即使要见那也难的很。李指挥是何等人,哪能说见就见上的。说归说,人来了就不一样了。看人家坐的是吉普,看人家见谁都点头都握手,多亲切啊,多慈祥啊。大伙儿印象里的领导,都是杨队长这样的。这样的,嘴上爱说好好着,发起火来却拿脚踢人呢。爱吃青辣子,吃多了又呻唤。虽然能开玩笑,不敢开过头,轻着说重着说,都一拃两拃量着说呢。别拿队长不当干部,杨队长也有杨队长的威严。

  这一比较李指挥倒有些不像领导。像什么呢?像家里人像长辈。反正不像领导。可是,到底是领导,就站那里就笑一下,这笑多正规多标准,就握手,那手多绵软啊,女人的手都没这么绵软。关键,气场多大。说是看不见摸不着,还真有,不然叫人愿意走近却有些害怕,愿意随便却那么拘束呢。这可是自带的,这可是装不出来的。李双蛋就是作法也没有这样的气场。杨队长就是被提拔成和李指挥一个级别的,那也得许多年后把队长皮替换了,替换成指挥皮才有可能有这样的气场。在169队的人的心目中,能到李指挥位置的,全天下也没多少,可是这么大的领导来到169队了,还要开会,这多稀罕啊。一定开,快开,都盼着开饭一样盼着开会呢。大伙儿猜也猜得到,这个会不一般不寻常。

  李指挥来到太阳坡还要开会,一定与搬迁中原有关,与杨队长有关。没有这两个因素李指挥不会来,这两个因素缺少一个李指挥也不会来。大伙儿更关心的,是搬迁中原的事情,是李指挥就这个能说些什么。毕竟是大领导,肚子里装得多,粗粮有细粮也有,同样的话,别人说出来和李指挥说出来,分量是不同的,说出来得到的重视也是不同的。相当于加黑了字体,下面划了道道,还用框子框住了。

  李指挥什么人,都来太阳坡了,都来开会了,169队的人能参加的都来了。郑在来了,穆龙来了。赵铲铲要来,被杨队长安排的刘大海连哄带骗,留在了房子里。花子也想参加,把头探进队部,鼻子一抽一抽的,胡来呵斥了一声,夹起尾巴小跑着跑开,又回到炊事班门前卧着去了。

  李指挥的吉普车刚进院子,花子就朝前凑,何乱弹插队那样插到花子前面,抬高后腳蹬花子,从表情上,从上半身的形态上还看不出来在做动作。花子的头上挨了一下,有大人物呢,不敢呻唤,慌忙撤退到最后边去了。也是记吃不记打,看169队的人开会,太少见了,又忍不住过来,又挨了骂。169队的人花子都惹不起,炊事班的两个人,几乎是花子的衣食父母,那更是早请示晚汇报也不过分。都不待见它,花子再不知趣,就得饿肚子了。所以对于这次会议,花子再怎么好奇也只能远远地在一边听动静。反正队部里扔不出来肉骨头,不让参加那就不参加吧。

  李指挥笑了一下,大伙儿跟着笑了一下。李指挥笑了一下,收住变严肃了,大伙儿赶紧跟着变严肃,有的跟得慢,笑容收回去一多半,严肃的表情也出来了,在脸上就有了两种表情。不过这能理解,山里跑的粗人,跟不上节奏不是故意的。李指挥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王轻在想,是我代表矿区来看望大家来了,还是今天占用大家一点时间开一个短会。王轻没有猜对,的确,这两句是大领导讲话的开场白,还有说同志们辛苦了的,说我今天就说三点的。一个拉近距离,一个是在交底。李指挥不这样,既然笑了一下又变严肃了,等于无声胜有声,也给这个会定了调,那就是,这个会既严肃又活泼,这个会很不寻常,也很有必要。

  果然,李指挥看着下面要讲话了。李指挥的眼光看着下面,是一种聚光,又是一种散光。说是聚光,不论谁都觉得李指挥在看他,不由会专注听会,就像有些神庙里的雕塑,人不论站在哪个方向,正面、侧面都觉得神像在看自己。说是散光,看上去似乎在看,又谁都没有看,像是在看最后面,像是在看人的头顶。刘补裆不由摸了一把头顶,几个礼拜没有洗头,摸上去阻力大,顺势弯曲了指头,把头发顺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以为李指挥看到了他的脏头,看到了他的懒惰。心里就想,以后要是有李指挥这么大的领导来队上开会,一定要洗个头,干干净净的给领导留个好印象。

  杨队长坐在李指挥旁边,双手合住,插在加紧的两腿间,脸上带着笑又不像笑,看上去像个听话懂规矩的学生,也像是憨厚木讷的老实人。能看出等级的差别,李指挥是谁,你杨队长是谁。杨队长在169队是老大,和李指挥之间也有距离,那也是一条大沟。杨队长的神态就是随时准备挨骂,随时准备挨打,而且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有什么好说的呢,没有。坐上卡车回老家,回去了也就回去了,不算个事,没有回去惹麻烦了,也来不及后悔,后悔也没用。认栽吧,咋处理都接受。谁叫你想得简单,谁叫你忘了背后有人盯着,前面有人守着呢。李指挥来那是不得已,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李指挥。矿区的一些野外队要上中原了,多少会议要开,不包括在169队的这次会,多少工作没有安排,来了太阳坡就受影响了。杨队长知道,在这个时候,由于他的行为危害了大局制造了混乱,那是要承担责任的,而且是承担不起的。吴先进被烧伤,多少还可以从正面理解,来抵消一座房子报废的损失,还有回旋的余地,还有转机的可能。而自己做下的,只有一个解释,没有第二个理由。郑在自杀未遂,赵铲铲发疯,这些李指挥还不知道呢。杨队长不敢看李指挥,又不得不看。就像刚开始恋爱的人约会那样,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又微微抬起来,偷偷把李指挥看一眼,又迅速把眼光收回来。这看一眼的目的,就是看李指挥有什么给他安顿的,从眼神的交换中就能看出来。果然,在又一次看李指挥的眼神时看到了开始开会的意思。主持会的,只能是杨队长,哪怕犯了多大的错误,只要还是169队的队长,在169队开会也必须由他主持。杨队长有过见识,知道咋说,就说,咱们开个会,这位是矿区的李指挥,大家欢迎。呱呱呱,呱呱呱。杨队长说,李指挥专程来到太阳坡参加咱们的会,体现了对我们的关心,我代表169队的全体职工对李指挥的到来,表示由衷的感谢!呱呱呱,呱呱呱。杨队长说,现在请李指挥讲话!呱呱呱,呱呱呱。

  李指挥正要开口,下面一声尖叫又一声尖叫。是老邓、是何乱弹。不是捣乱,可还是引来了前后左右的目光,看着他俩带有谴责的意思。老邓眼神里是无辜,何乱弹捂住嘴有些害怕。两个人都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原來,老邓来开会倒了一杯子刚烧开的开水,这小心着端起来要喝一口,刚挨上嘴唇,前面的何乱弹直了一下腰,正好碰到了老邓的杯子,老邓准备吹着轻轻抿一小口,嘴唇不是张开的,是像母鸡下蛋前的屁眼那样嘟着的,被这一碰一下猛贴上去,就被烫着了,而且嘴唇的内侧和外侧都有一定的面积被烫,手里的杯子受到惊吓也打起了摆子,一些开水溅到了何乱弹的脊背上,虽然隔着一层布也有强大的灼烫感一边蔓延,一边从前胸延伸了出来。于是一前一后,两个人都发出了尖叫。队部虽然没有啥物件,几十个人挤进来还是满满当当的,肩膀挨着肩膀,几乎前胸贴后背,相互间的空隙很小。要是冬天挤着暖和,这八月天,每个人都是一台散热器,就都出汗了,胸膛湿了,裤裆也湿了。何乱弹本来就胖,头上不住掉汗豆豆,这叫开水烫了一下,这身体做出了应激反应,旁边的人跟着紧张倒还不那么热了。人多,除了热还味道大。都不怎么讲卫生,像是为了节约肥皂节约水。口臭、脚臭、汗臭混合在一起,闻习惯了倒无所谓,第一回闻的一定想呕吐。还有一股子男人常年累月没有性生活散发出来的过剩的荷尔蒙的味道,也让人情绪波动。更受不了的,是刘补裆咯吱窝发出的时有时无的味道,收集起来装小瓶子里能当生化武器。就这样了,还有人抽烟,抽旱烟,抽自己卷的黄烟叶。房子里烟雾缭绕又扩散不出去,就在大伙儿的头顶形成了一层烟雾的幕布。奇怪的是,杨队长虽然还是那么拘谨,却出汗少。奇怪的是,李双蛋没有出汗,头伸得高高的,都快伸到头顶的烟雾层了,专注地看着李指挥。奇怪的是,李指挥也没有出汗,而且还穿着咔叽布的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严严的,而且还戴着帽子,也是咔叽布的,戴得很规正,帽子里面是鼓的,不是软塌塌的,一看就是注意形象对自己有约束的人。是啊,到底是矿区的领导,光看着装不是啥高级的,却能穿出气象来。换个人,把李指挥这一身还有帽子给穆龙穿上戴上就滑稽了。人是衣裳马是鞍,这句话,在这里,在李指挥和穆龙这里比较,就体现不出来就不准确。

  队部热气蒸腾,开会又不是一时半会儿,李指挥对杨队长说,老杨,看大家这么热,还是挪到外面开会吧,能凉快些。杨队长点着头,

  从两腿中间抽出手,一下子站起来,说往出走,咱们坐院子里去,快些,快些。大伙儿都高兴,房里头太热了,一出门都在吸气,都在拿巴掌擦脸。很快人坐了半个院子。一边坡头上,杜梨树的一团绿,看着舒服。一边坡下,树林子虽然动静小,还是有凉气送过来。这下好多了。还是李指挥体贴人不让大家受罪。领导越大,性子越温和,确实就跟洋芋一样,大洋芋一个一盘菜,就是烧了吃也面也沙。不像小洋芋,切丝容易切到手,不切丝煮熟剥皮,拿不住不小心就掉地上了。大领导就是大洋芋。洋芋地里挖过洋芋的都知道,挖出来大洋芋,心脏都要跟着肥大一下,挖了大洋芋,人精神振奋。

  李指挥就让169队的人振奋。他第一句说什么呢?他说,169队是一支能打硬仗、能打恶仗、能打胜仗的队伍,是矿区的招牌、矿区的骄傲,在座的每一位都是这个队伍的一员,都是这个队伍的一份子,都是好样的,都是英雄!呱呱呱,呱呱呱。这一次,鼓掌的是李指挥。他说完带头鼓掌,是给169队的人致敬呢。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大伙儿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大伙儿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了,集中到李指挥这边了。能不集中吗?大伙儿都坐着,李指挥没有坐,李指挥站着在讲话。169队没有条件,没有主席台,就是面前摆一张桌子都办不到。椅子倒是有,高脚的,不是小板凳,可是李指挥在讲话时离开了椅子,站着讲,这样显得更有气势,也让面前坐着的仰着头听他讲话更愿意听。

  激动的人里头,李双蛋不激动。李指挥讲话,字词句都对对的,可还是跑题了啊。李指挥最该讲的李双蛋最想听的不是这个啊!要不,李双蛋费了一斤卤肉的劲跑下山,又费了一碗清汤羊肉的劲跑到城壕,可不是找老鼻子请教学问去了,可不是赶集去了。李双蛋就有些失望,本来扬起来的头,时间长了就往下缩,缩回去了一截子。激动的人呢,还在激动。亲耳所听矿区的李指挥亲口所讲,多高的评价啊!身子里的血都加快了循环,指关节腿关节都嘎嘣嘎嘣在响。人也是怪,常常的,一顿饭没吃好一天都不开心,闹事的都有。赵铲铲有一次就针对何乱弹,针对铁疙瘩一样的馒头说,不能就这么放过,抓馒头要抓人头。可是有时候几天不吃饭,饿得都快昏过去了,听一会儿高人的演讲就来精神了,再饿上一天半天也没意见。这些日子正心烦呢,这些日子这里一个青伤,那里一个红印,正龇牙咧嘴呢,李指挥来了,李指挥讲话了,人一下子觉得活得有意思了,一下子觉得有奔头了。尤其是杨队长,也是出乎预料,插在腿中间的手又一次抽了出来,分别扣到了两个膝盖上。头也微微扬起来了一些,可以平视着看下面坐着的人了。先前,杨队长主要在看自己的脚面。不过杨队长没有看李双蛋,倒是把目光在郑在的脸上停了一下,在徐二的脸上停了一下。杨队长虽然舒缓下来了,但也明白,他今天在过关,这一关不好过。不过杨队长还是舒缓下来了。大伙儿都在动心思,李指挥这次来,不是为了当众表扬169队才来的吧。有一年,169队生产创了新纪录,矿区来领导了,大肥猪也装到车上拉来慰问了,李指挥都没有来,只是来了一个部门的领导。李指挥这次来,一定还有别的内容,还没有揭晓呢。李指挥接着说,169队出了个吴先进,全矿区整个总部甚至全国都有名,不是一般的名,是大名。过去一个村里出个秀才,都在村口立个石头刻个字呢,全村人几辈子忘不了,跟着沾光呢。吴先进出在咱们169队,是每个人的福气,每个人的骄傲啊。我听到吴先进救火的事迹,我流泪了,流泪了。这就是先进,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心里装的不是自己,是集体,是工友和矿区的财产。对于吴先进,我们要大力宣传,要隆重表彰。他现在还在医院抢救,本来组织上考虑,为了更好地恢复身体,就留下来不去中原了。中原方面知道后,专门派人来探望专门和矿区沟通,希望不要变,还是把吴先进的关系放到中原。为啥?中原方面说,这是宝贵的财富,放到哪里哪里就有了知名度,哪里就有战斗力。说一个吴先进胜过一部钻机,胜过一台采油机。矿区也同意了,既然支援中原,就得大度一些,要粮给粮,要人给人。都是一家人,不分你我他。所以吴先进以后还是169队的人,还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

  说到吴先进,每个人的心里都潮湿了一下。那些去孟阳城的医院割了包皮的,裤裆里还疼了一下。吴先进遭受着痛苦,没有谁愿意代替,也代替不了,但毕竟由一个好端端的人變成了一个脱了一层皮的人,又是熟悉的一起劳动的,以前佩服中有羡慕也有嫉妒,现在人成了这么个样子,大伙儿都很同情也有些难过。吴先进就是康复了,一身的伤也失去人样了,就是抬得高高的又能咋样。活人都难活下去,活人都要天天受罪呢。郑在觉得堵得慌,手捂住胸口,气都上不来了。别人怎么反应,都比不上郑在的反应大。事情由他而起,带来了多少后遗症。不过,经过上次李双蛋的开导,郑在的愧疚感已经减弱了许多。刘补裆由吴先进想起了太岁,还想起了活动房着火对他的怀疑,暗暗轻松了一下。总算过去了,总算开脱了干系,不然没有好果子吃。李指挥说,吴先进是救火被烧伤的,我听说,大火还烧毁了一个太岁,引起了大家的恐慌,什么呜呼鸟啊,什么无真道长啊都冒出来了。我当时就觉得好笑,我们都是大人,不是三岁小孩,怎么能怕这个。

  李双蛋本来对李指挥不说杨队长的事情有些失望呢,听到说太岁,说呜呼鸟和无真道长,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还给杨队长找事呢,不定就找到他自己头上来了,这些话,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虽然不是他编的,是从老鼻子那里听来的,可人家老鼻子是太阳坡的人,他可是169队的人是矿区的人,要是打板子只能是打他不打老鼻子。李双蛋的担心多余了,李指挥没有追究是谁造谣生事,却顺着太岁说起了石油,这是自家的老本行啊。

  李指挥说,咱们在孟阳这一带挖油也有年头了,石油是宝贝,用场大,咱们国家最缺的就是石油,最需要的就是石油。大家也知道,石油埋得深,挖出来不容易。大家还知道,石油是亿万年前的生物变的,这比太岁还要神吧。一滴石油里不知道有多少条命在里头呢,多少个鬼魂在里头呢,我们挖出来不说,还提炼,还跑汽车跑飞机,就是剩下的残渣也不放过,压成牛毛毡、笘房顶,搅和成沥青,铺到路上车子轧,脚上去踏,咱们咋就不怕呢,世上的人咋就无所谓呢,咋还那么高兴呢?挖人的祖坟都要遭殃呢,地球上还没有人类,地球还是别的生物的天下时,人家死一茬活一茬,又死一茬活一茬,埋那么深,我们就把人家给挖了,挖出来变成灰了,等于把人家的祖坟挖了,等于把人家的祖先烧了,要说冒犯,这是多大的冒犯,要是有罪,这该多大的罪,我咋没见谁在乎过,没见谁被报复呢。所以啊,什么太岁呀呜呼鸟呀,如果真有,再成精作怪我们都能镇住、能降住。我们连石油都不怕,这说明我们比太岁厉害,比呜呼鸟厉害,有什么好怕的。要怕,也是太岁怕我们、呜呼鸟怕我们。

  郑在突然觉得,李指挥的形象很高大,值得尊敬,值得崇拜。李指挥就是他心目中的好领导。说得多好啊,说到他心窝里了,他心窝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砸到脚面上了。李指挥一席话,彻底解除了郑在的执迷,李指挥把郑在从黑洞里打捞了出来,从黑牢里解放了出来,让郑在赢得了新生。郑在已经期盼着前往中原甩开膀子,干出样子,来证明自我价值,也为169队做出贡献。中原,将是郑在的新天地,中原再远也吸引着郑在。

  李指挥说,咱们要去中原了。据我了解,有人愿意去,有人不愿意去。不愿意去的主要怕去了不适应,也嫌离老家更远了,回去探亲路上花钱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正常的,能理解。可是个人的小家,得服从矿区的大家,这是咱们的传统。咱们是干啥的?不等下面的人回答,李指挥说,挖油的。这些年,咱们把孟阳都挖遍了,都快挖个底朝天了,能挖的咱挖,不能挖的不死心也挖。该挖的油都挖出来了,挖出来的油越来越少,再挖下去没有指望了,白费力气呢。说到这里,李指挥看看下面,说你们工资都按时发了吧,可你们不知道,为了保证职工拿上工资,矿区想了多少办法。下面的人眼睛瞪圆,在听李指挥说工资。大伙儿最在意的,就数工资了。李双蛋就是因为被扣了工资才和杨队长闹,闹出今天这么个场面。

  李指挥说,虽说干活挣钱天经地义,可是我们靠啥吃饭,靠油。挖出来了油我们有饭吃,没有挖出来油就没有饭吃。我们已经挖不出来油了,孟阳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人了。过去,哪里遭灾了人只能逃荒。咱们没有那么可怜,但要是都留下就得饿肚子,不走不行。逃荒的出去没有着落,咱们到中原,那边欢迎呢,那边形势好正缺人呢,缺169队这样的队伍呢。所以啊,咱们去中原不光谋活路,也很光荣。咱们这叫战略转移,这叫全国一盘棋,共同打胜仗。多好的机遇,多好的安排,还犹豫什么,收拾起行装,往前冲,往中原大干快上,那才符合咱们的性格啊!

  169队的人文化程度大多不高,所以,最适合听李指挥讲话了,或者说,李指挥讲话就是针对这些人设计的。怎么讲人能听进去,能接受,是经过选择的。李指挥啥人,哪天不讲话?讲话是工作,是基本功,不同场合不同对象,都有一套讲话的方式。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虽然跟算数题一样,做上几遍就能做,但其中又有高深的难以言明的学问,不是背口诀死记硬背就能掌握的。有的人对着墙练,让家里人陪练,似乎也一二三像模像样,那只是学了一些皮毛,没有把骨头肉都打通。李指挥的高明,就在于随时能调整讲话的语气,随时能增添讲话的内容,随时能改变讲话的次序,一切都得服从讲话的实际,一切都在围绕讲话的中心。所以每一次讲话,都能收到预期的效果。今天的讲话,就把下面的人听得火烧火燎的,腔子里的热血咕噜咕噜着,把茶壶盖都顶起来了,就差伸拳头喊口号了。王轻听着李指挥的讲话,就在想去中原好是好,刚谈下的对象,可不要黄了。在野外队,认识个女的比拾个元宝都难,好不容易遇上了左文,自己又喜欢,相互的了解还在加深,要是分开了万一被谁插一杠子,再要找一个合适的,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不过庆幸的是能留下看护吴先进,时间又不短,得抓紧接触,早早把关系确定下,这样馍馍在笼里,别人吃不上。又想到这个难得的机会是吴先进给创造的,是建立在吴先进的痛苦之上的,就有些不自在,有些脸红。那就对吴先进多说几声谢谢吧,那就在照顾吴先进时多用心吧。

  李指挥一边讲话,一边观察下面的反应,看到169队的人都专注听着,神情上有喝黄酒喝的过量的陶醉,对这样的效果自然感到满意。搬迁在即,把大家的思想都统一了,其他事情就都好处置了。李指挥又说出了一句让大家情绪升温的话,说,这次去中原,不光169队去,还有其他野外队也去,不光你们去,我也去。啥,李指挥也去?下面一阵骚动。是的,你们没听错,我也去。这既是组织的决定,也是我的请求。去中原,去迎接未知的挑战,去创造新的历史,我要和大家一起奋斗,一起战胜困难。

  李指挥看到下面蠢蠢欲动,及时把握时机,大声说,大家愿不愿意去中原!下面一起出聲,愿意!又问,去了有没有信心。下面一起出声,有!刘大海的脑子里在地震,在刮台风,在炼钢。刘大海觉得自己都要疯了,要变成赵铲铲了。刘大海克制着激动,如果不克制有可能跳起来,有可能打人。写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突破,总在为找不到理想的素材苦恼,这下有东西写了,是好东西是大东西。刘大海似乎已经把一部能引起轰动的作品完成了,写吴先进、写李指挥,写169队搬迁的意义。这其中有多少故事,有多少曲折,想象不出来,编造不出来,却在现实里活生生地发生了,他是见证者是当事人,也是参与者,只需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不用加工,无须拔高,就能感染读者。太好了,好得都不想活了。咋这么好的。刘大海对自己能在169队这个集体感到荣耀,也为能书写这么感人的故事感到幸运。他想起了那些写出了火热生活的作家的名字,想起了他们那滚烫的作品,他已经预感到,他的名字也能跟在这些作家的后面排列,他的作品也能和这些作家的作品,编辑在同一本书里被读者传阅、议论,产生巨大的影响。到中原去,那里的人一听他叫刘大海,会说,啊,知道,大作家啊,写了吴先进写了李指挥的大作家啊。想到这里,刘大海脊背有个蚊子叮,也顾不上挠一挠。整个人陷入了痴呆、亢奋、癫狂等综合在一起才有的症状。直到旁边的李双蛋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担心出问题,在他腰上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李双蛋担忧起来。起先有终于报了仇的快感和兴奋,也盼着李指挥狠批杨队长,让他在全队人面前丢脸臊皮。等了半天,李指挥尽说别的了,急得李双蛋都想打断李指挥的讲话,提醒他一下,却缺少足够的胆量。在李指挥的调动下,大伙儿的情绪变化着到达了该到达的地段,李双蛋估计李指挥的讲话已经收尾,再往下没有啥可讲的了,他等待的内容不会出现了。李双蛋觉得自己白忙了一场,官官相护,李指挥不会按照他预想的给杨队长难堪了,杨队长受到处理,也更是指望不上了。这169队要搬走了,相当于打仗,大敌当前的紧要关头,不光临阵换将不可能,就是惩罚一下也会引起军心波动,进而对整个战局带来负面影响。李双蛋的告发,放到平时也许会得到重视,放到现在只能被认为在添乱。这就好比他正在练功闭气,有人在旁敲锣,还怎么练,练不下去。就是有人端一碗卤肉在面前吃,他也会分心,一口真气提不起来,一口口水倒是流出来了。如果真是这样,杨队长不但平安无事,他的日子反而不好过了。他一次次挑衅,好像杨队长好惹,可他知道杨队长不好惹,杨队长一定对他向矿区告状怀恨在心,早就在琢磨办法了,李双蛋又来了个火上浇油,杨队长更不会善罢甘休的。眼下有李指挥在,还不好发作,只是暂时忍着回头再收拾他,简单的跟个一一样。李双蛋转而又想,已经这样了就豁出去了,头烂了还在乎这一斧头,就准备站起来质问李指挥,是打算把杨队长的问题压下来呢,还是要给169队给他李双蛋一个交代。

  这样想着,李双蛋的身子就动了起来,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不留意却放了一个屁,声音很大很响,一下子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放屁不算啥,开会放屁,那得看场合,在这个场合也不算啥,就跟打了个喷嚏一样,可还是不一样,李指挥在呢,事情重要呢。李双蛋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和杨队长较量上了,决定站起来时,也有些慌张,就没有料到会放一个大屁出来,一时间就停顿下了。可能是跑着下山,骑自行车去城壕也速度快,张了风,加上怨恨杨队长,也使得肠胃胀气,这才失控放了个屁。放个屁就放个屁,能和杨队长对着来,放个屁算啥,李双蛋也不在乎,只是突然把他的思路打乱了,也就影响了下一步的行动,没能一下子站起来质问李指挥。李双蛋安定了一下,梳理着思路,把脑子紧急调整了过来,正要继续他的行动时,很及时的,其实也是计划了的,李指挥说话了。

  李指挥说,李双蛋是哪一位啊。人都看李双蛋,李双蛋很镇定,把手上举了一下,说,我。李指挥看着李双蛋,就是你啊,早闻大名。李双蛋不自在地动了一下。李指挥说,今天在这里,我要对李双蛋提出表扬。大伙儿都知道要表扬啥,看杨队长又把头勾下了,就猜出来了。李双蛋也心脏一紧,嘿嘿,终于等来了,终于说到这一层了。李指挥说,吴先进救火,倒在了火场里,把吴先进救出来的是谁呢。咦,又没猜对,李指挥说的是这一码,不是那一码。不过说这个李双蛋也爱听。李指挥说,吴先进我们要表彰,同样的,李双蛋也要表彰。情况呢,老杨都给矿区汇报了,李双蛋的救人行为也是英雄行为,这个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在这里我先表扬,等到了中原等吴先进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开大会,要敲锣打鼓给吴先进戴大红花,给李双蛋戴大红花。要号召全矿区的人,孟阳这边的中原那边的,都来学习吴先进学习李双蛋,要掀起一个学习的热潮,要让他们的先进事迹家喻户晓。李指挥这么一说,大伙儿都看着李双蛋,哎呀,这下出名了,眼光都是亮的都是热的。李双蛋也没想到会得到李指挥这么高的评价,两只手不知道哪里放,两只脚不知道怎么摆,身子一扭一扭的,像是在划船。尤其是听说杨队长汇报了他救人的情况,肚子里发大水了似的,咕噜了好几下。甚至觉得给矿上打电话告杨队长的状,是不是有些过分。怨恨再大,这要是把杨队长一下子告倒了,杨队长也就活不成人了,真那样,他在人面前也不像个人了。李双蛋就有些后悔。可是已经晚了,事实已经造成了,改变不了了。管他!李双蛋的脑子里有个车轮子,刚往另一个方向拐了一个弯,又拐回来了。那还能咋,已经这样了还能咋。你杨队长把屎拉下了,你杨队长自己吃,又不是我李双蛋拉下的。李双蛋耸了一下肩膀,神情又恢复了正常。

  李指挥终于说到要紧的了,说到李双蛋盼望的了。李指挥说,有表扬还得有批评,本来呢我不打算批评,169队要搬到中原去了,高高兴兴走多好的,可是还得批评,不批评过不去,不批评,好坏就颠倒了,所以在这里,我还得批评。批评谁呢?李指挥这么问着,扭头看了一眼杨队长。杨队长显然有心理准备,这说了半大会儿还不涉及他的问题,也让他挺受煎熬的,杨队长也有些急切,也盼着李指挥赶快说,已经这样了,煮着吃还是炒着吃,他都能接受。李指挥说,今天批评的人,就是你们的杨队长。都到啥时候了,都要搬家了,竟然不声不响把队伍丢下,竟然坐上公家的车回老家,竟然还把公家的东西往家里拿。这还像个干部吗?老杨的问题性质很严重,极其严重!啊,下面一阵骚动,完了,杨队长完了。李指挥已经定性了。有的人,看了李双蛋一眼像是在画记号。李指挥又说,不要说在这个非常时期,就是搁到平时,那也是要从重从快处理的,甚至都可以让你卷铺盖走人。下面的人听了,手心里捏着的一把汗变成了两把汗。杨队长着上了,杨队长不是杨队长了。王轻听了,想的和别人不一样。李指挥在这里说的越重,打到杨队长身上的板子越轻,肯定的。要是真的加重处理,今天李指挥来,就会带来一个新队长,不会还让杨队长主持会。正因为要放杨队长一马,这才得说的夸张一些,也是给大伙儿看呢。王轻这一次估计对了,李指挥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一个马上搬家的野外队,换队长造成的影响就不限于169队了,也不限于矿区了,也不是杨队长一个人的事情了。

  李指挥说,说到这里,我得再一次表扬一个人,表扬李双蛋,就是他勇敢地揭发了杨队长的错误行为,就是他挽救了杨队长。李指挥看了一眼李双蛋,又看着杨队长,语重心长地说,老杨呀,没有李双蛋,你会在错误的路上越走遠越,走到你老家的大门口,就不可挽回了。正是李双蛋才制止了你的错误,终止了你的错误,你对这个可要认识清楚啊。李指挥说着,下面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杨队长,看李双蛋,也尽量用友好的目光。

  李指挥说,对于杨队长的问题,今天在这里先进行批评,这笔账先记上,杨队长得用行动组织好169队的搬家,确保人身安全财物安全。到了中原再接受组织的进一步处理,处理到什么程度,一个看杨队长的表现,一个呢,也是在座的做主,你们的态度你们的意愿,就是给杨队长戴帽子的尺子。在这里,我尤其要强调,对李双蛋不得打击报复,就是给脸色也不许。如果谁和李双蛋过意不去,我就和他过意不去,我说到做到。下面的人听到这里,手心没有汗了,螺丝的丝扣卸开了一样,感到了一阵轻松。就是嘛,多大个事嘛。闹来闹去的,对谁也不好。杨队长做得不对,这个能确定,不过对于李双蛋,许多人都觉得,这样和杨队长斗不应该。

  李指挥说,老杨,这下该你说了,说说你对犯下的错误是咋认识的,让大家听听看能不能过关。杨队长忙站了起来,手在身上掏摸。不会是摸稿子吧?刘大海想,不可能啊,写稿子得有时间,没时间啊。只见杨队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团东西,是手帕,皱皱巴巴的,不像手帕像抹布。杨队长把手帕抖了抖,抖开,狠狠捏住鼻子,像是要卸下来一样,却只是狠狠擦了一下。弯了一下身子,又直了一下身子准备说话了。这时,李指挥看了看大家,看了看杨队长,说坐下说吧,杨队长犹豫了一下,坐下了。似乎在思考,似乎又想清楚了,杨队长说,我对不起矿区,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矿区领导的信任和培养,对不起169队的每一个人。就站起来,扭过身子站直了,弯下腰,先给李指挥鞠躬,又扭回去站直了,给下面的人鞠躬。然后缓缓坐下,抬起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随时接受组织对于我的任何处理,犯了错就得认罚,就得承担后果,我请求组织加重处理我,让我这个反面典型教育更多的人。杨队长停顿了一下,还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这之前,我一定履行职责,全力以赴,保证169队顺利搬迁,保证不发生任何问题。说这句话,杨队长是对着李指挥说的。李指挥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杨队长又看着李双蛋说,我感谢李双蛋对我的帮助,也真诚地希望,李双蛋和队上的人都能继续监督我的工作。我犯了错误,教训深刻,在今后的工作中,不论在哪个岗位,我都要严格要求自己,吃苦在前,不计得失,让矿区放心,让领导放心。说完,杨队长又站起来,扭过身子腰挺直,给李指挥鞠躬,扭过去腰挺直,给下面的人鞠躬。胡来说这就行了,还鼓起了掌。这胡来一带头,其他人也附和着,说这就行了,也鼓起了掌。李双蛋看别人鼓掌,也跟着鼓掌,不是太用力。李双蛋的心里啥味道都有,有好味道,有不好的味道。李双蛋的目的基本达到了。按照最初的愿望,是想打苍蝇一样,一拍子下去把杨队长拍死,但到了这一步,李双蛋的想法,也有一些变化,对于现在这样的结果也能接受。不论咋讲,把杨队长的事情坏了,不论咋讲也让杨队长难受了一回,自己出了气,杨队长丢了人,不容易呀。李双蛋抓住机会,也让杨队长知道他不是好惹的,牛不顶牛是怂牛,就跟你杨队长叫板了,你还不照样低头,知道我李双蛋不光会作法念咒,还懂得用正当手段打你杨队长,你还不敢还手,咋的,谁怕谁呢。话又说回来,这一步走了,李双蛋没有下一步,这到了中原一切都是未知数,什么表彰呀,什么不报复呀,没到跟前都是有可能又没有可能的,李双蛋有些发虚。看来到了中原,在169队不能待了,得换个单位。新的地方咋说也有个调整,合适的机会,用心找不会没有的。

  李指挥说,看来大家对杨队长能正确认识错误的态度还是认可的。这好。老杨呀,你也不要背包袱,不要有思想负担,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对犯了错的人不放弃,而是拉一把教育他帮助他,不光对老杨如此,对所以人都如此。在这里,我也给大家提个要求,希望大家都能继续支持杨队长的工作,心往一起想,劲往一起使,共同把搬迁中原这件大事完成好。说到这里,李指挥对杨队长说,要是再没啥,我看会就开到这里吧。杨队长连说没啥了没啥了,就对下面的人说散会了,散会。下面就一阵乱,就一阵凳子磕碰的响声。

  李指挥对杨队长说,我回孟阳前,得去看看看井的谢大爷,你跟我一起去。杨队长说那是,正要给谢大爷再送一趟粮食,正好。就喊李师傅发动车,就安排韩明仓和胡来取粮食,还特意说,李指挥要去看谢大爷,也是代表矿区慰问,再把清油灌一壶把猪肉提一吊。韩明仓高声答应着就喊何乱弹。杨队长又想起了什么,又给胡来说,再把上次老鼻子拿来的黄酒给灌一瓶子也拿上。

  这李指挥前脚走了,刘补裆来劲了,吆喝着说谁玩十点半,咱们玩十点半。老邓说就知道玩,看李指挥知道了让你在会上做检查。刘补裆说资格不够啊。吆喝了一阵没有人响应,刘补裆有些失落。这不玩十点半,把人无聊的,时间咋打发呀。

  昏沉沉的下午过去了。吃过饭,169队一片沉寂,每个人的心境都有些波动,有的还兴奋着,有的则精神不振,打着呵欠。天也慢慢黑下来了,天也该黑了。李指挥来了一趟,大伙儿的情绪高涨了一次,在一些人这里,保留的时间咋就这么短呢。似乎李指挥给169队带来的鼓舞,在不同的人这里体现的不一样。有的还在,像是药效没有消失,有的呢,又被李指挥收回去了一样。

  人闲生是非,人闲生祸端。169队的人清闲的太久了,确实得赶紧往中原走了。再不走怪事还得出,险情待发生,怕是没完没了。169队在孟阳城够长久了,在太阳坡够长久了,也该有个了结了断。

  何乱弹把伙房收拾完,习惯性地把剩菜剩饭往狗食盆里倒。一边还感叹,在太阳坡吃饭吃一顿少一顿。这到了中原,就吃的是中原的饭了。这是给人说,也是给花子说呢。在以往,何乱弹还没有出现,花子早就守在门口,尾巴都快摇断了,今个儿这是咋了,连个影子都不见,狗都不贪恋吃的了还能是狗吗。难道搬迁中原也影响到了花子的情绪,而失去了胃口。何乱弹就敲打狗食盆,没有反应,这还奇了怪了。就花子花子喊,没动静,又提高音量喊,还是不见花子现身。

  喊不来花子,倒把老邓给喊来了,就说花子不见了。老邓说会不会跟着李指挥上孟阳城逛去了。这自然是玩笑话。花子连城壕都没去过,以169队的营地为中心,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太阳坡。老邓和何乱弹就找,转圈找,找到活动房背后,手电照过去,怎么看见花子竖着身子,在使劲蹬腿呢!啊,这是啥姿势,没见花子做过啊。不对不对。两个人紧慢跑过去,就是花子,嘴上缠着胶布,脖子上勒着绳子,绳子牵在刘补裆手里。刘补裆正在用力,力气有些不够,花子似乎也意识到刘补裆不是和它闹着玩,急于摆脱反而更难受了,嘴里白沫都出来了。目的明显,刘补裆想要了花子的性命。何乱弹和老邓几乎同时大喊放下!放下!刘补裆见来人了,也不是很紧张,不过把手里的绳子松开了。花子跌倒在地上乱蹬腿,嘴里喊不出声。老邓赶紧扯开胶布,花子的喉咙咕噜噜一阵响,站起来摇摇晃晃跑开了。看上去慌不择路,万分惊恐。老邓骂开了,刘补裆,你个狗日的,你是馋疯了,对花子都下手了。刘补裆没有被镇住,说我不是害花子,我是救花子呢。老邓扬起手要打,刘补裆身子往后一躲。听我说嘛听我说嘛,刘补裆说,咱们要去中原了,路那么远,花子咋带,留在太阳坡没有人照看就成野狗了,还不落在大鼻子手里,吃进大鼻子肚子里。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吃了,还能补补身子。你看我身子虚的,让花子做个贡献多好的。何乱弹虽然也没少欺负花子,可看到花子差点送命也很愤怒,说你吃你妈个皮,花子能吃吗,你吃得下去吗?老邓大吼着说,刘补裆你给我听着,花子去中原有人经管呢,你要是再给花子打主意,我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去不成中原!老邓喘着粗气停了一下说,还有,到了中原,你马上给我自行车,给不了就还钱,没有二话。这刘补裆狗肉没吃成,还被翻了旧账,脸上尽是痛苦。听到动静来了许多人,都齐声指责刘补裆不仁义。花子再不受待见,也跟169队的一口人一样,可以骂几句踢一脚,可是用绳子勒花子的脖子,那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刘补裆这样做,刘补裆就不是人。刘补裆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看阵势不对劲,众怒难犯,闹不好会挨打,忙拱起拳头,对着众人连连认错,也冲着花子逃跑的方向,说着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受到惊吓的花子,也是命大有后福,被从伙房背后找见,这个抱一下那个摸一把,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安慰和愛抚。何乱弹还从伙房里割了一块肉喂给了花子。有肉吃,花子一下子又成了以前的花子,龇牙咧嘴,发出咵叽咵叽的吞咽声。这让一旁观看的人,又增添了一分心疼。

  二十一

  大清早,王轻深一脚浅一脚,身子左右平衡着艰难下山。中间还跌了一跤,屁股上都是泥。手里的包袱也糊上了泥。走几步,鞋子重了,得找个扶手的地方停下清理鞋底鞋帮上的泥。在杜梨树上,王轻就留下了一个泥质的大手印。树身被震动,树叶子上逗留的雨水,还洒落下来淋了一头一身。太难走了,王轻就有些后悔,应该等到太阳升高把地皮晒硬了再走。这不是着急吗,这不是急着早早到孟阳吗。年轻人心里有记挂,能理解。

  夜里,太阳坡下雨了。是后半夜下的,雨滴扔豆子一样往活动房的房顶上扔,把一多半人都给吵醒了。还伴有炸雷,像是铁疙瘩砸到了铁皮上。还伴有三角形的闪电。没有关窗户的关窗户,做噩梦的暂停,来到了另一场噩梦里。花子怎么也像一道闪电,从雨水里窜了过去。王轻不敢睡了,也睡不成了,朝窗外看一眼躺下,不放心似的,不大功夫又起来,又看。院子里有积水了,雨点打下来像是钉钉子,砸出一个眼,像是微型爆破,咕咚一朵花,像是变魔术,积水上打下的眼爆破出的花,都是旋。约摸下了两个钟头雨停了。竟然有虫子叫!经历了这么大一场雨,雨刚停虫子竟然没有被雨水冲走,没有被雨水吓住竟然叫了起来。按说这下过雨应该凉爽,却又闷又热,开开窗户进来的都是热气。王轻有些奇怪,这太阳坡还没出现过这么反常的天气。这就要搬走了,老天爷是舍不得让走挽留呢,还是赶着让快些走呢。这场雨如果再下,天亮了路上尽是泥,搬家车也上不来,就是上来了也下不去。如果是个大晴天太阳晒一上午,估计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王轻和别人想的不一样,能不能顺利搬家,目前还与他没有关系。王轻的心思在孟阳城不在中原。

  这个早上太阳坡很安静,只有王轻一个人出门了,其他人夜里没睡好补瞌睡呢。王轻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山下。停下打算歇一歇再走。回望山顶能看见杜梨树,能看见169队隐隐约约的活动房。也许是走累了,王轻觉得腿软还发抖。王轻伸出手要擦汗,咦,怎么了,手怎么不听指挥。咦,怎么了,腿还在抖。咦,不光腿抖,脚下也在抖,太阳坡也在抖。太阳坡顶那个钟型的山峁也在抖。杜梨树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像是一只大鸟展开了翅膀一样。咦,这是怎么了?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让王轻特别难受,这种难受也从未有过。

  这一天,是1985年8月26日。王轻永远记住了这一天,并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做噩梦,叫不出声来,手脚也不听大脑指挥。从梦里惊醒,一头的汗一身的汗。

  过了许多年,王轻还不能确认是到中原了,还是留在了孟阳。就连他和左文是不是领了证,是不是在一起生活也产生了错觉,有时觉得是真的,有时觉得是假的。有一天,似乎是现实中,似乎在梦里,他来到了太阳坡,杜梨树竟然不见了,原来169队的院子没有活动房了,只有一个角落一大片煤灰的痕迹,证明这里有过营地,还度过了冬天。那是队上的人冬天生火炉子,天天早上在一个地方倒煤灰积累下的,以至于风吹雨淋也没有消除,还能看出来有人在这里倒过煤灰。营地上面钟型的山峁已经瘫软下去了,被铲平了,上面有一座道观,是铁皮、砖头、水泥和石头杂乱搭建的,显得简陋粗糙。门额上有字,像是真无观三个字,仔细看又不像。

  有个穿道袍的,怀里抱着扫尘,应该是无真道长。经历了一番磨难,看来无真道长终于实现了恢复真身的愿望。再看,看着怎么面熟呢?这也是很奇怪的。猛一看像李双蛋,再一看是杨队长,对,就是杨队长,那张脸,那张嘴。那张嘴说了多少好好着,好好着啊。可是杨队长却不跟他打招呼,坐在一个树墩上丢盹。真无观里头,在正方塑了一尊坐像,应该是真武大帝吧,看上去却像李指挥,只是留着胡须,头上束起了发鬏,而李指挥是光下巴,还戴一顶帽子。旁边,一边塑着一尊立像,共有两尊,一个像刘大海,一个像赵铲铲。王轻感到更迷惑了,这李指挥这刘大海和赵铲铲怎么会出现在道观里呢,这里不是他们的地方啊。难道他们成了神了,都吃上香火了?那可了不得!人界和神界,隔得多远啊,他们是履行了什么手续通过了什么天条的考验,才有了高高在上享受供奉的待遇的?王轻不知道个中缘由,就寻思即使塑像,吴先进更合适啊,做了那么多好事還被严重烧伤,在凡间是好人,成仙得道也最有资格。道观的中间,还立了一根柱子,怎么只有一根呢,一般都是两根啊?再看,柱子上有个泥手印,这不是他的手印吗,这不是他那天早晨踩着泥泞下山时留在杜梨树上的手印吗?那么杜梨树被砍伐了,变成道观里的柱子了。这倒合适,不过,杜梨树既然有了新的用途,就不能继续生长,也不能结杜梨果了,还是挺可惜的。

  突然,柱子上似乎有什么动静,王轻抬起头,一只大鸟扑下来,向着他扑来,王轻下意识躲了一下就喊出了声,呜呼鸟!王轻还是看清了,却看见了一张脸,是老鼻子!王轻正害怕呢,老鼻子说话了,你来了,来了好,走,喝黄酒去,刚热了一壶黄酒要趁热喝呢。谁喝你的黄酒!王轻在梦里也反感老鼻子。老鼻子就过来拉王轻的手,王轻猛一甩手没有甩掉老鼻子,却把自己甩到了空中,王轻觉得身体在漂浮,也觉得身体失重了,有一种特别想尿尿的感觉。

  王轻的耳边风声呼呼。这是在飞呀。身子下面软软的毛毛的,不会是呜呼鸟吧?不对,有两只耷拉耳呢,是花子!花子竟然有这个本事,四肢在空气里划动,就能想高就高想低就低。王轻觉得神奇又意外,以前光是在电影里看人在天上飞,坐拖把飞的、坐床单飞的,没有想到他也在天上飞,坐的是黄狗是花子。花子是啥时候学会飞行的呢,又是谁给花子当的教练呢。王轻不知道,也猜不出来。不过王轻听到过一句话,鸡毛也能飞上天。既然上天不是难事,花子长了一身黄毛呢,花子能,王轻也就能。

  怎么停下了?王轻往下看,是中原,平展展的,大块大块的麦田,麦子黄了。麦田中间有一块没有麦子,一片黑,是工地,是王轻熟悉的工地。王轻想起来了,刚才他就在那里,刚搬了一阵铁疙瘩,正喘粗气呢,这怎么就上天了?赵铲铲在下面招手,还轻声说打,似乎在责怪王轻不老实,跟花子在天上逛去了。不对呀,王轻记起来了,赵铲铲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到了工地上。不可能啊,人死了就是死人,就是转世,那也不是原来的人了,就算能恢复原形,那也得慢慢长,那也长不了这么快啊。

  那是到中原不久,赵铲铲已经恢复正常了,似乎没有在太阳坡疯过,吃饭说话都和以前一样。也是邪门,没有任何征兆,有一天在活动房里上吊了。人吊在活动房的门框上,门框上有一颗钉子,拴了绳子,人就吊在钉子上,就这么把自己吊死了。有啥想不开呢,这到了中原还没有把水土适应过来,就不活了。王轻还看见了刘大海,仰着头闭着眼,双臂打开,很享受的样子。这也奇怪,刘大海也死了啊,比赵铲铲死得还早。那是到中原的第一天,到了平原上有电视信号,能看电视,这下可以解心慌了。就在院子里转动木杆,转动木杆上的天线调整方位,增强信号的强度。结果碰到了高压线上,和高压电接通了。当时三个人刘大海、何乱弹、郑在都被打倒,又都爬了起来,像是跌了一跤。爬起来又跌倒的只有刘大海,只有刘大海二次跌倒再也没有起来。刘大海当时抓握的部位有一颗铁钉子,导电最激烈。刘大海写了那么多小说和散文还有电影剧本,大都没发表呢,这人就走了。这是多大的遗憾啊。

  王轻还看到了李双蛋,一脸不高兴坐地上歇着,就没有看他。王轻知道,李双蛋还在和杨队长怄气呢。这到了中原迟迟不见表彰,戴大红花的愿望落了空不说,杨队长倒是被提拔成了中原矿区的副指挥。不过王轻还知道,李双蛋已经不在169队了,已经到美国去了,怎么又回来了?美国多好,花花世界,尽是好吃的好看的,顿顿吃面包,眼前晃动着女人的大长腿,多好,怎么回来了。这个李双蛋,来到中原,天地大了接触的人多了,不光算命还给人发功治病,很快出了名了。有个老干部瘫痪在床,哪个医院都治不好,李双蛋就靠运气,一次两次三次,人站起来了满地走,能自己吃饭上厕所了,神啊。还是中原好,不像在太阳坡,动静再大也就是老鼻子欣赏。中原就不一样了,来找李双蛋看病的人排队呢。李双蛋发功,让人手心热就手心热,让人脚底凉就脚底凉。李双蛋喝剩下的水都有人抢呢。还有人跪着请求李双蛋朝脸上吐口水,说也是能长寿呢。一次给一个华侨治病,就用眼神扫了一下,肚子里的肿瘤就由一个变成了半个。就在海外有了名声,就被邀请到了美国,跟吴先进学下的英语都用上了,住大别墅,客厅里都堆满了“毛呢”。这李双蛋都是成功人士了,还回来干嘛,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杨队长就是变成正指挥,那也和你不在一个档次啊。李双蛋的心眼咋这么小的,王轻嘀咕着。

  王轻要下去到工地上去,就伸手揪花子的耳朵,却什么也没有揪的了。花子不在身子下面,怎么已经在地面上了,还仰着头看他给他摇尾巴呢。王轻有些生气,花子怎么能丢下他独自下去呢,这么高总不能跳下去啊。主要的,能上天,靠的是花子,王轻不会飞啊,这跌落下去恐怕就稀糊烂了。这么一想身子一沉,王轻变成了自由落体。沟子那个疼吆,胯骨那个疼吆。王轻想站站不起来,却发现没跌落在工地,却发现是孟阳城的桥头,这不是认识左文的地方吗?没见到左文,见到了一个老汉。这不是卖麻子的老汉吗?就是,老汉就在架子车旁坐着呢,架子车上装着一口袋一口袋麻子,都敞着口呢。这个老汉在孟阳城卖了一辈子麻子,全城的人都认识这个老汉,就叫他麻子老汉。不过老汉脸上是光堂的,没麻子。孟阳城里男女老少都爱吃麻子。吃葵花籽的人少,吃南瓜子的人少,吃麻子的人多。麻子有啥好吃的,可人们就是爱吃。麻能编绳,能编麻袋,麻子比小米粒大一点,里头的肉只有针尖那么大,可是人们就为这针尖一点肉,把嘴忙的,把舌头忙的。会吃麻子的,一次往嘴里扔一把,藏在腮帮子里,通过口腔运动通过舌头的拨拉弹唱,麻子肉吃下去了,麻子壳像是有个传送带,送出来挂在嘴角,多了重了挂不住了自己就掉地上了。麻子装在瓶子盖里,按照大小分为一分、二分、五分的。一毛钱的麻子得用秤称,装口袋里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麻子。吃麻子最能消磨时间,而且吃多少麻子也不会把人吃饱,不影响吃细长面。王轻不习惯吃麻子,嫌麻烦,有时麻子扔嘴里不是一颗一颗嗑,而是一通嚼,嚼一阵,尝个味道,把粉碎了的麻子皮吐了。麻子老汉看到王轻也认识。王轻第一次和左文搭话,老汉就看着呢。后来约会只要经过桥头,老汉也都看着呢。就说来了,王轻说来了。王轻说我咋来的,意思是问老汉是不是看见他从天上掉下来的。老汉说我咋知道你咋来的,指着一个走过来的人说你问他,王轻一看是徐二!徐二也认出了王轻,过来拉着王轻说你不是去中原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王轻也问了徐二相同的话。徐二说,我就没去中原,范幺妹也没去,都留下了,在城壕大队上班呢。王轻就问凭的啥本事竟然能不去,徐二说找了关系花了钱。王轻明白了,又问有娃了吗,说有了都会跑了。还说,范幺妹她爸妈也看在外孫的面上原谅了他们,接纳了他们。娃就在爷爷奶奶家里呢。王轻就为徐二感到高兴,就大声说好啊好啊。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王轻!王轻!睁开眼,就看见左文不住摇着他的胳膊。再看才发现躺在床上,是左文的床,是在左文气象站的单身宿舍。左文就说,你这是咋了,说了半夜的胡话,刚才又大叫好啊好啊的。王轻就有些不好意思。左文值夜班,他过来看左文,说着话亲着嘴,天就黑实了,外头啥也看不见。王轻假装要下山回矿区招待所,说回去晚了郭公公又要盘问。左文说你敢走!留下陪我。王轻其实等的就是这句话,就留下了。睡一张床,这干柴烈火的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经历了这么一个晚上,左文看王轻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呢,反正不一样,这个不一样让王轻踏实,也有压力,是带着责任的那种压力。是一个男人的压力,一个男人的责任。看王轻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温度都升起来了,左文笑了一下,催促起王轻,说你得赶紧走,一会儿上早班的人上来看见了,会议论咱们呢。王轻说也是,我这就走这就走。

  下山的路上,王轻还顾不上回忆夜晚的甜蜜。他想起昨天大夫说,吴先进又要进行一次植皮手术,矿区还得再动员一些没有割包皮的男人到医院割包皮。这一次,估计有难度。王轻也担心起来,该割包皮的差不多都割了,到哪里找还长着包皮的人去呀。要是包皮割了还能再长出来,为了吴先进自己愿意再挨一次刀子。

  后记

  我写作很有些年头了。写诗歌,写散文,诗歌最多。有朋友说,你应该写小说。似乎不写小说,我的写作就有缺失,而写了小说就能证明我的实力。

  我跟小说没有仇。在我的阅读里,诗歌量大,小说也量大。读小说我没有负担,挺享受的。我的藏书里有一大部分是小说,经典名著,国内的国外的成系列的,一部分读过,一部分还没读。前不久,我还把《西游记》又读了一遍。我甚至有个想法,啥时候专门写一本书,就是关于《西游记》的阅读笔记,和那些专业的、研究的区别开,就以一个读者的角度,随意、轻松、拉拉杂杂,写得有趣,写得不讲理,写得自己高兴即可。

  其实我写过小说。有几个短篇,我没有留存找不见了。有一个中篇将近四万字,这个我有底稿。这些小说,我写了就写了,不是太在意。当然也不是胡乱写的,也是有想法在里头的。这都在很多年前,对于我算是尝试尝鲜,没有持续下来,是我的心思不在小说上。还有一个原因,我缺少集中的大块的时间,写小说是脑力劳动,也是体力劳动,写小说费时间费精力。写小说可不能叼空写,那样不聚气,容易走偏。再一个,我写作诗歌陷入太深,出不来了。我更愿意为诗歌多花费精力。我说过,诗歌是我的上香炉。我和诗歌的关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

  那么,我怎么就又写了一个小说,还是长篇呢。我也奇怪。我真的没有刻意,没有下决心,很自然的,也没有张扬就写出来了。

  既然是写野外队,写石油工人,按照通常的划分,我这个长篇属于工业题材,或者更具体的石油题材。可我不愿意给我的这个长篇打上这样的记号。既然文学是人学,工业、石油都是背景,在前面的活动着的是人。我几乎没有正面写劳动,写石油开发的场面。我觉得以这种方式写更能写出工业写出石油。如果忽略了人,再怎么渲染,场景再宏大,在我看来都没有意义。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可否认,人和所处的环境、从事的职业之间,有相互影响的关系。野外队的人也不例外。一方面,在大山里奔波,在野地里搬铁疙瘩,他们作为人的欲望和需求并没有消弭;另一方面,也由于劳动的艰辛,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又使得他们最基本的吃喝拉撒都得不到保证,尤其是精神上的空虚无从填补,就那么缺失着。成了家的有家不能回,年轻的找对象困难。日子是熬煎的、持续着,看不到改变看不到尽头。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有沉沦没有放弃。于是,在其中能看到挣扎,也看到认命之后的坦然,也看到人性的光亮和阴暗。

  如果不对准一个,他似乎是不存在的,是可以忽略的;但只要稍稍停留一下就会发现,他身上有故事,他也是立体的、丰富的,他的心跳和呼吸是能够感知的。我曾是其中的一员,我不能说完全了解他们,我也不能用一句爱恨就简单地归纳我的情感。我有我的感受,有些和他们一样,有些不一样。我希望我能接近他们,深入他们。我希望能打开他们。我是局内人,我愿意把我拿出来,更清楚地看清他们,再把我放回去,使我的表达能牢靠一些,能有一份经得住沉淀的疼痛。

  首先,我要把他们当成人写,这是最要紧的。即使我当年和他们一样把自己都不当人了,我也要把他们当成人写。我必须让我文字的温度升起来又降低,处于一种常温状态。

  在一个叫太阳坡的山上,这群人,这群挖油的人不能光落一个可怜,也不是笼统的被关注,那没意思。他们知道不知道都没意思。可是,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就在这个世上走动着,有时平和,有时激烈。他们是人,活得不像人甚至不如人。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就这样活着。我得用我的方式把这些写下来,不为见证,只是我的心里还留出了地方能放下这些人,放下他们的笑与哭。

  于是,有了我所写的故事,谈不上精彩和曲折,但得有一股子“气”,得有经过选择才得以实现的真实。在生活层面上如此,在文学层面上也如此。故事怎么开始怎么展开,这是我这部长篇要解决的问题,我相信我能办到。似乎是突然之间,我具备了这个能力。其实是我这么多年,有意无意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准备。火候到了,时机到了,我不能再等了。似乎是一个约定,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从春到夏,我又把当年的日月,过活了一回,过滤了一次。这里面有难受,也有欢乐,有不堪,也有希冀。

  写小说,大抵离不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的”套路。我这个小说就写了太阳坡上的169队,由于再也挖不出油,在搬迁中原前夕触发的人和事。

  杜梨树下的太岁被意外发现,却烧毁于一场找不到原因的大火,又引出了真无观,引出了无真道长,引出了无真道长变成的呜呼鸟,似真似假,若有若无,看似荒诞的传说和真切的现实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互文。身为一队之长的杨队长,希望一切都“好好着”,偏就不好偏就好不了,像是有意为难他:有人被烧伤,有人发疯,有人找出走的老婆找不回来……杨队长陷入困境,想化解矛盾,卻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局面。太岁头上动土被视为大胆的举动,能带来灾祸,这是一个警告。而这些人所进行的工作,不正是在动土吗?石油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态的太岁。可是这样的行为已经正当化、工业化了,没有人会意识到这是一种对于大地、对于久远年代生灵的冒犯。

  太阳坡上的人纠结的是一日三餐,是本能,是粗浅的得失。那又如何,这就是生存。当挖油的人挖向自身时,不论怎么焦虑,都只是对自己重要,对于他人是无关的。能挖出什么,丑陋还是高尚?命运无常,可以把握的又有什么?即使是有饭吃、能睡着,也在有些时候是那么不易。就在这种无从左右的日月里,这些人就要换一个地方继续他们的营生。他们还能挖出来油吗?他们还会挖自己吗?生活在平淡里继续着,有的故事会继续发生,有的故事只出现一次。我能说出什么呢?判断是无力的,见识也那么虚妄。

  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偏执,都有生与死的困惑。得到解脱,也是进入另一个迷局。生而为人怎么样活着,才对得起这具肉身,生发出怎么样的精神才叫觉悟呢?我谋求破解之法,却常常失败。我的这个小说能安慰我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写了而已。

  要说我这个小说写得苦涩,我是不同意的。就是处于绝境,人也不会轻易就放弃了自己。

  我写的这些人,有他们的坡坎、他们的烦乱,可是他们不缺少快乐,总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轻松,也有不熄灭的盼头和奔头。这增强了对于孤独寂寞的忍耐力。只要天不塌下来,他们就能挺住立住。说是苦中作乐也行,说是麻木了自己也有道理。可是毕竟是一份工作,得有人承担,又没有人逼着,又不是强迫的,不想干也可以走人么。咋不走呢?有工资拿么。不下苦行不行,没把书念下,也没把经念下,再能干啥,就是个靠力气吃饭的营生。不回家种地去,还不就吃的是商品粮么。把这个理说清楚了,别的就通顺了。就说我自己,再有怨言,眼前的路往东往西都有,我就走了这条路。这是我选的,选错了我也在我身上找原因,不能往别的上赖。我穿烂了几十身油工衣,也没有逃跑。不是我有多勇敢,我也想坐小车呢,车门有人拉开,进去时有人护着头,可我没有这个造化啊。

  虽然如此,毕竟这些人在山里制造着动静。这些人有面貌有心思,写出来,也是能看出他们有人的本性,变质的部分也和在其他地方的人有许多的相似。如果出现了差异,那正是我要多端详一番的。述说他们,述说我自己,我有我的反思,我不会轻易就下一个结论。我知道,他们不适合顶着大词,这对他们不尊重。嫌弃他们,他们也会在乎,也会难受的。肤浅的讴歌给他们带不来什么。他们并不低人一等,他们的世界也有上扬的调子,也有暖色,只是常常就闪过去了。

  当我开始写这个长篇时,我就认准了一条:写人,写人的寻常,写人那些不明显的举动。写人内心的幽微,一定是写作的真理。我的写作就是奔着人去的,奔着人的血肉去的。我不写符号,不写概念。我的这个长篇不要包装。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169队停工等待搬迁前这些天,把一个个人写出来的原因。

  那些劳动的场景,那些大型机械的移动,我都熟悉,可我就是不打算展示这些,不打算把笔墨耗费到这些上面。那样写我担心走了老路子,担心写不出真正的人的形象。我有意识的布局了我这个长篇的结构,我认为我做得对。我就要写得不像在写石油写石油工人,这样的目的,就是要提供一种“这才是写石油”的文本出来。我认为,我具备这个资格。

  我的这个小说,即使绕开石油的场面,也消除不了石油的质地,怎么可能把场景变成十里洋行呢?我只是想腾出更多的空间,把这些石油里的人野外队的人,多写一段多写一章。只有他们总在我眼前浮现、走动,我主要写他们。

  我得感谢我的早起走路。路走着,脑子没有闲着。我每天早上,就想我今天写到哪里了,接下来写什么怎么写。走路走毕,时间还早,我就把我想下的写出来。就这么一天天写着,把这个长篇写成了。对于我这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和体验。我感到愉快,也有些失落,一件事情完成了,通常都有这样的心理反应。

  我还会再写小说吗?正在进行的,一般我都不说,结果没有出来的,更不会说了。

  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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