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在一片被称为魔鬼城的典型雅丹地貌中，克拉2气井的管塔静静竖立，日处理能力达5000万方的天然气净化厂无声运作，看不到更多的管道和设备，一切都埋在地下。

　　这个现代石油基地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张扬，它是静悄悄的。住在地上的人，在克拉2 气田上种地的人，不会感觉到地下的油气正被输走。克拉是气田附近一个村庄的名字。我们没有时间到村里去，不知道这个地下蕴藏着丰富油气的村庄是什么样子。石油开发正给这里带来机遇，打出油气的县财政都富了。这个世居的克拉村也应该变样了吧，从他们脚下打出的油气，也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希望。

　　克拉2气田是西气东输主气源地，穿越半个中国通到上海的油气管道，就从这里开始。我们看不到它，居住其上的人们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這条奔流不息的能源大血脉，正无声地源源不断地把油气输送到内地。

　　在克拉2气田井口，听作业区领导说，这些管道里的油气压力，相当于子弹射出的力量，一点泄漏都会致命。这个解说让我不敢太靠近那些管道。站在离它几米远处，能听到管道里的声音，一种巨大力量被控制着的声音。从这个声音里能感觉到这块大地的力量，它聚集了亿万年的能量，正被释放出来。

　　首先被这个力量拉动的是当地经济，自从打出油气后，库车县的财政收入由以前的几千万达到现在的几个亿。拜城县也一下变得有钱了。石油行业的富裕就不用说了。当然，被拉动的还有整个中国的经济。前不久听一个学者讲，如果没有新疆的石油和煤，就没有中国的21世纪。塔里木和新疆，已经成为中国不可替代的能源基地。也许未来中国的经济，就要靠我在克拉2感觉到的油气管道中的强大力量来推动。这是来自新疆塔里木的力量。而克拉2是一个开端。

　　以前我一直认为，油气在地下就跟河流一样，黑糊糊地在流动。我一直担心地下的油气抽干后，会留下可怕的巨大空洞，地会因此陷下去。这次来油田我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原来油气都储藏在地下的油岩缝隙中，并不像河流一样。油气抽光后那些油岩还在，只是它的缝隙中没油气了，但可能会被水充满。因为油气采到最后，地压小了，就需要注水压它。用水把油气置换出来。

　　听说现在大庆油田采取的方法是往油岩中注压化工泡沫，能把油岩中的油气最大化地挤压出来。然后，那些化工泡沫留在油岩中。克拉2暂时还不需要。塔里木的其它一些油井早已经往下压注水了，用的是就地打出的井水。

　　晚上住在克拉2气田宾馆，都能感到地下油气的流动声，可能是白天在气井旁参观听到的声音，延续到晚上了。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隐隐震颤，这是多么巨大的力量啊。记得我第一次知道石油是远古生物的骨骸生成的这个简单知识时，我震惊坏了。那些生活在远古的海洋生物，大型的陆上生物恐龙，它们的骨骸生成了石油。也就是说，是那些在亿万年前灭绝的古生物的能量，在推动我们现在的生活和经济。我们在用恐龙骨骸生成的油气生火取暖驱动汽车飞机，发电照明。几乎所有现代文明的动力，都来源于那些消失的古生物。我们没有见过它们的真实模样，但在享受它们的能量。

　　多少古生物的死亡，才能汇集成一个有规模的油气田。

　　像克拉2这样一个东西长19公里，南北宽3公里，气柱高500米，深埋在三四千米的地下油气海洋，应该汇聚了数不清的古生物尸骨。那些曾经在大地上奔跑的巨大生命，现在依旧在地下奔跑，变成能源在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奔跑。我们还在用它们的力量。这些由古生物生成的油气，让我重新认识了生命还有这样一种转换方式。一种生命的能量在亿万年后还能传递给另一种生命。我们人类生命的能力会传递给怎样的生命呢？在克拉2的夜晚，闭住眼睛仿佛能看到地下黑黑的油气，这些蕴含古生物灵魂的液体，我能感到它是活的。它们有意识。人类的现代文明和历史，正被它们所推动。

　　克拉2气田在库车和拜城之间，这片古代西域的著名之地，现在又因为是西气东输的主力气源地而闻名。库车古称龟兹，是西域大国。拜城是龟兹国后花园，闻名于世的克孜尔千佛洞，就坐落在不远的库车河谷里。那时的龟兹国人口2万，佛僧5千，著名的佛学家鸠摩罗什就是从龟兹走出，开始了他翻译佛经的辉煌生涯。克拉2所在地还是古龟兹的炼铁重地，《水经注》记载：“屈茨（龟兹）北二百里有山，夜则火光，昼日旦烟。人取此山滩冶此山铁，恒充三十六国用。”已经发现的几处古代冶铁遗址，就在附近。从文字中可以知道，当时的冶炼场面宏大，且昼夜不断。炼的铁供西域三十六国之用。现在的克拉2气田，和龟兹当时的炼铁厂一样重要。一个是铁，一个是油气，隔了两千年。在时间的河流中它们一样短暂，但一样会留下不灭的记忆。

　　龟兹之铁为西域和龟兹带来过一时辉煌。克拉2将造福新疆造福中国。它几乎是静悄悄地坐落在这里，静悄悄地把油气输走，它的喧嚣和热闹在看不见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