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妻子思念丈夫的力量,穿越巴山蜀水與西北山地间的万水千山,演绎了一曲凄美而浪漫的当代“鹊桥会”——
那年的12月1日,是李湘平的32岁生日。
这天下午,正在宁夏红石舖大罗山顶上值守通讯基站的李湘平,突然接到妻子汪英从四川打来的电话,说她已经到了宁夏中卫市的火车站,让他来接她。
李湘平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妻子怕他寂寞,逗他玩呢,汪英从来没说过她要到西北来呀!他觉得自己在高海拔的山顶上待得太久,不是脑子缺氧了,就是耳朵出了毛病,听错话了。待确认汪英真的就在中卫火车站后,他有几分生气地问汪英:“这大冷天,你来干什么?”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来给你庆生啊!我还从南充给你带了生日蛋糕。”电话那头,汪英兴冲冲喜滋滋地说。
电话这头的李湘平,既兴奋,又心慌,还很生气。妻子专程从四川翻山越岭跑到宁夏来给他过生日,这待遇太高了,他当然高兴。但他更多的是慌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尤其恼火的是妻子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队上。
山地5队是中国石油的一支野战军,大本营在山清水秀的四川,却常年在大西北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寻找石油天然气。2005年初,5队从新疆塔里木来到宁夏红石舖,突击干一个山地勘探项目。李湘平和一个队友在海拔2624米的大罗山顶上值守基站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带山大沟深,通讯不畅,他们的任务是确保全队的电台在工区信号畅通。
年底是山地队的大忙时节,任务紧,时间紧,人手更紧,每个人都干着几样差事。妻子在这个时候来队上,无疑是给他的工作添乱。如果她事先和他商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她跑过来。
此刻的李湘平别无选择。妻子已经从四川到了宁夏,而且人家千里迢迢专程赶过来,就是为了给自己过生日的,这番盛情美意,得赶紧接着。现在,当务之急是怎样先把妻子接到红石舖,可他值勤的大罗山顶离红石舖还有50多公里路呢,距中卫市更远。
李湘平不敢向队领导说他媳妇到了宁夏,如果队长问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媳妇来队上,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他只能怯怯地给他的组长杨豪勇打电话,和他商量该怎么办,又求杨千万替他保密。
仪器组长杨豪勇也有些犯难,“山地勘探让女人走开”是山地队职工的共识,何况现在是全队最忙的时候,家属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探亲,是破天荒头一回。
杨豪勇也不敢给队领导说这事。但他通情达理,立即安排一个人到山上把李湘平换下来,尽快让他们夫妻团聚。
李湘平在电话里对汪英说:“我在一个很远的山顶上值班,没法去接你,你自己想办法到红石舖吧。”
汪英是一家房产公司的销售策划师,从南充出来时,已经把沿途的站点研究明白了。她匆匆登上中卫到中宁的大巴,在中宁下车后,急忙搭了个出租车,就往红石舖奔。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盒大蛋糕,生怕把它颠碎了。
见到自己的男人前,汪英很期盼,甚至很有些雀跃感。他们已经有9个月没见面了,汪英日夜盼着这一见。从南充出发时,在奔驰的火车里,在大巴车和出租车里,汪英无数次想象着他们在宁夏第一次见面的欢悦场景,期盼得血脉贲张。
李湘平出现在汪英眼前时,天已擦黑。昏暗的光线中,李湘平穿了一件脏兮兮的军绿色棉袄,急匆匆向她走来。他的头发像鸡窝,胡子像杂草,脸色如土灰,乍一看就是个刚从建筑工地上出来的邋遢民工。
汪英万没想到,眼前的李湘平和在四川家里时干干净净开开朗朗的样子判若两人,让她熟悉而陌生,她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
杨豪勇和仪器组的几个人在红石舖的一个小饭馆订了一桌饭,为汪英接风,也为李湘平庆贺生日之喜。
汪英小心翼翼地拎出一个18吋蛋糕,家乡的气息立即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这是她在南充最好的一家蛋糕房里专门为李湘平定制的生日蛋糕。白生生的奶油面上,“祝亲爱的生日快乐”几个大字红艳艳,喜滋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映照在一桌人欢快的脸上。
汪英用四川话对杨豪勇他们说:“你们出来快一年了,闻闻家乡的味道吧!”
杨豪勇和几个四川老乡立即凑过来,深深地吮吸家乡的味道,未饮美酒心先醉。
杨豪勇有些不解地问汪英:“你从四川拎着这么大的蛋糕,又是汽车,又是火车,跑了几千里地,这一路上就没人问你是怎么回事啊?”
“问喽。”汪英说,“在火车上还真有人问我带蛋糕到宁夏做啥子,我就说是去看朋友,看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让他尝尝用家乡水做的蛋糕的味道。”
欢快的气氛中,汪英和李湘平的队友们欢快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共祝李湘平生日快乐。
汪英对李湘平的几位队友说:“看到你们的感觉真好,我的心里很温暖,有你们这些好兄弟和湘平在一起,我就踏实了。”
李湘平到山地队工作10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和亲人在一起过生日,幸福感溢满了浑身的每一个细胞。
杨豪勇嘱咐参加生日宴的几个队友,湘平媳妇来探亲的事,大家对外要保密,不能说出去。李湘平连声说“谢谢”。
汪英没想到,回到旅馆后,没过多久,李湘平就冲她发起了火:“你怎么不给我说,就跑过来了?你这是先斩后奏,搞突然袭击。最近我们队上的人都忙得四脚朝天,你跑到宁夏来,耽误了我的工作,让别人说三道四,在队上给我造成的影响也不好噻!”
妻子千里迢迢从四川跑到宁夏来专门给他过生日,李湘平心底里很感动,他也知道不该这样指责她,可汪英的突然到来,搞乱了他的工作,这些话憋着不说,他的心里也难受。
汪英没想到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心里委屈极了。她这次秘密从南充跑到宁夏给李湘平过生日,是一次策划了很久的行动。他俩1998年谈恋爱时,汪英正在南充师范学院读书,李湘平也到了新疆。2001年元旦,他们结婚了。他俩从谈恋爱到结婚后,李湘平每年都在新疆塔里木搞山地勘探,最长的一年在塔里木干了11个月没回家,每个生日都在外面过。汪英觉得,丈夫给国家找油找气,再苦再累都应该,但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过生日太孤单,也太可怜了,她不能让爱人有这个亲情的缺憾。
汪英是那种说做就做的行动型川妹子。今年,汪英下决心要亲自来到李湘平身边,为丈夫庆贺生日,让他过一个有亲人在身边的生日。她曾经和几位最要好的大学同学商量这事,同学们个个都反对,但她觉得这事非干不可。临行前,她把5岁的女儿托付给自己的妈妈,昼夜兼程赶过来了。
汪英这次偷偷地来宁夏,不给李湘平打招呼,本来是想给他一个意外之喜,没想到这家伙不仅不理解她浓浓的真情爱意,还这样似乎有理却无情地责怪她。
汪英难过极了,更不理解丈夫的指责。她愤怒地反驳道:“我来给你过生日,有啥子错嘛!这种事,还需要报告吗?你出来这么久,我想你了,来看看你,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她哭着说:“我来这里,代表了其他家属对亲人的惦记,难道也错了?”
李湘平自知理亏,可心里还是不痛快。
汪英虽然觉得丈夫说得不是毫无道理,心里也不痛快。
“政见不合”,各有道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都不理解对方,都在生对方的气,又都心疼着对方,小两口在争吵和温存中,度过了“小别胜新婚”的宁夏之夜。
第二天,李湘平就开始催汪英赶快回南充。他的理由只有一个:队上现在太忙,队长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用,他得和队友们一起去干活。
汪英不表态。千里迢迢到宁夏,和日思夜想的爱人团聚,才过了短短的一天时间啊!
李湘平见劝返无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背着汪英,托人给她买好了12月3日银川到成都的飞机票。
汪英不想走,又不能不走。
在銀川机场,两口子大吵了一场。汪英后来说:“我们吵得很凶。”
吵架的起因是李湘平说了一句:“你过来应该给我打个招呼嘛!”
就是这句有几分抱怨的话,一下子点燃了汪英到宁夏这一天两夜后的全部委屈和不满,窝在汪英心里的气,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了。汪英的吵声带着哭腔,含着委屈,充满怨气,还有愤怒。两个人越吵越凶。
盛怒中的汪英,哭着提起行李,独自走向安检口。
满脸是泪的汪英猛然回头,吼着对李湘平说:“你对不起我!”
木然而立的李湘平,望着爱人远去的背影,眼里涌出的泪水五味杂陈。
第二年,山地5队回到他们的主战场塔里木,在西气东输的主力气田克拉气田附近做克深三维地震勘探。克拉气田是我国最大的天然气田,塔里木油田公司要在“克拉底下找克拉”。
隆冬时节,李湘平又一个生日的时候,汪英又来给他庆生了。
这一次,汪英汲取了去年的教训,来了个“边斩边奏”。她从南充到了成都后,在成都的双流机场给李湘平打电话,说她要到新疆给他过生日。
李湘平一听就急了:“你不能来。我们忙得很,你过来我也没得时间陪你耍。”
“我已经在机场了。”
李湘平又感动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山地5队现在的帐篷营地离拜城县城不算远,在公路边的一片戈壁滩上。李湘平赶紧在县城一家旅馆给妻子订了一个房间。
这一回,李湘平把汪英来探亲的事做得更隐秘了,他给组长杨豪勇也没敢说这事。5队的克深三维地震项目正在干二期,又是队上的大忙时节,他怕影响工作,也怕其他人知道了笑话他们两口子。
李湘平只能“金屋藏娇”,绝对保密。
汪英从乌鲁木齐到拜城县后,天色尚早,李湘平还在工地干活,她便独自在旅馆里“耍电脑”。
队上收工了,李湘平才从工地开着车跑了50多公里,来到县城的旅馆里见汪英,这时分,天已黑透了。
这一次,李湘平再也不敢像去年那样责怪汪英了,他再也不能像去年那样伤汪英的心了。春节时回到四川,他的父母和岳父母都批评了他在宁夏对汪英的态度和表现,他也常常骂自己,觉得当时太过分了,无论如何不该向妻子发火,更不该在银川机场和人家吵架。
汪英这次来拜城,没有带生日蛋糕,她给李湘平带了些生活用品。四川到南疆的路途太远,她怕把蛋糕颠坏了。
为了保密,他们像“地下夫妻”一样在拜城县找了个小饭馆,两口子一起悄悄地吃了一顿生日饭。
他们身边没有别的亲人,也没有一个队友,只有他们自己。
轻轻地,他们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现在没有外人,这一对小夫妻像回到了更年轻的时候,共忆他们从相识到相恋、从恋爱到结婚这多年来温馨甜蜜的时光,也畅想他们未来的美好生活。
窗外寒意正浓,李湘平粗糙的手紧紧地握着汪英细腻的手,爱的暖流在两个人的身上滚滚奔涌。
汪英拨通了女儿小小的电话,让她和爸爸说几句话。
6岁的小小甜甜地在电话里对李湘平说:“爸爸生日快乐!早点回来。”
享受着女儿的祝福和期盼,李湘平的心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湘平又开车去上班了。队友们都在工区里忙着,他也不能闲着,更不肯因为汪英来给他过生日,就耽误了工作。
李湘平上班后,汪英就一个人在拜城的县城里耍。虽然没有丈夫陪伴在身边,但她知道他就在县城那边的大山里,心里特踏实。
李湘平还是想让汪英早点回去。这一次,他换了说法,和言和语地给汪英说他们的任务有多重要,工期有多紧张,队领导和民工们有多忙,自己如果不出工影响有多不好,直说得汪英也觉得自己再待在这儿就会严重影响队上的工作和丈夫的形象了。
像上次在宁夏红石舖一样,汪英只在拜城住了两个夜晚,就决定打道回府,她也不忍心让丈夫每天像游击队员一样在工地和拜城之间奔跑。
出发那天早晨,李湘平照常开车去工地上班了。
山地5队的戈壁帐篷大营地在公路附近,正好是拜城县城到库车火车站的必经之地。他们约定,李湘平照常上班,不到拜城的长途汽车站送汪英,班车经过营地时,在公路边上告别。
汪英独自登上拜城开往库车的长途汽车后,给李湘平打电话,说她已从拜城出发了。
李湘平开一辆越野车从大营地跑到公路边上,老早就站在路边痴痴地等汪英过来。
汪英隔一会儿就在电话里向丈夫“实时播报”班车经过的地方。
从拜城到营地有50多公里路,李湘平平时开车觉得很快就到了,今天他觉得这段路变得很长很长,时间也过得很慢很慢。
忽然,李湘平看见一只手伸出车窗向他使劲挥动,他知道,那是汪英乘坐的班车过来了。
车子再近些的时候,李湘平看见挥动的一只胳膊变成了两只胳膊。
他也扬起双臂,使劲挥舞。
李湘平和汪英的4只胳膊两双手,在大戈壁的公路边上挥动的节奏越来越快,两个挚爱着彼此的心也越靠越近。
奔驰的班车经过李湘平身边时,他重重地按响了车里的喇叭,深情地為妻子鸣笛送行。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更哪堪凄然相向”。李湘平忽然想起了伟人毛泽东描写夫妻相别时那锥心撼魄的诗句,一直噙着的两行热泪,突然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流向脸庞,滑入脖颈。
车窗里的汪英,泪水在凛冽的寒风中随着汽车飞,飘飘洒洒。
路边上的李湘平,两只眼里全是泪。
两双泪眼,他望着她,她望着他,难舍也难分。
汪英把半个身子伸出车窗,疯狂地向丈夫挥舞着胳膊,带着哭腔喊道:“湘平—— ?再见——”
李湘平也拉着哭腔喊:“再见——汪英——”
大班车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
巴山蜀水与新疆大漠,“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一别,“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这一别,再见就得过春节了。
奔驰的大巴越来越小了,已经谁也望不见谁的影子了,李湘平还痴痴地站在公路边上。
很久很久之后,李湘平才擦干了眼泪,驾车向工区缓缓驶去。
路上,汪英那两只频频挥舞的胳膊,依然一回回在李湘平的脑海里闪动;那撕心裂肺的“再见”声,还一次次在他的耳边回响。
2008年8月,新疆瓜果香飘沁人心的季节,汪英又来到了塔里木盆地。这一回,她来得光明正大,再也不用像前两次那样偷偷摸摸,躲着藏着了。
山地5队利用暑假的机会,特意组织了这次职工家属探亲活动,邀请亲属们到库车基地来和员工团聚,这是5队的一项“以人为本,稳定军心,温暖员工”活动。
汪英把已经7岁的女儿小小也带来了。青山绿水里长大的小小,第一次走进满目苍黄的塔里木,第一次走进爸爸那满眼都是奇山怪石的“办公区”。小小的幼嫩的心田里,从此就盛开着一朵永远灿烂的大漠石油花。
这是一次洋溢着温馨和快乐气氛的探亲,李湘平的心也彻底放松了,他的笑容每天都灿烂得像塔里木的太阳。
李湘平要用实际行动向妻子道歉,弥补自己前两年的过失。在妻子和女儿面前,他又恢复了乐观开朗不失幽默的本性,鞍前马后细致入微地陪着妻子和女儿,把库车附近的旅游景点玩了个遍。
(原载《山东文学》2017年第9期,选自 《大漠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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