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高温撑破了整个夏天,人们纷纷打着防晒伞冲进火炉般的街。突然一片乌云从天边急涌过来,刹那间,豆大的雨点倾盆而出,敲得窗户啪啪直响。撑起一把伞,躲过一阵滂沱大雨 ,却抵不过脚底溅起的淤泥。
这是我童年时常常经历的情景,踩水而欢、泥中作乐,它的背景是宽敞冷清的油城,时间便是泥泞不堪的早春时光。那时我们住在三号院破旧的平房,到处盛开着大麦熟和红苜蓿,家门外不远处有一台日夜不停运转的磕头机,这道风景在油城几乎随处可见。如果停在这里,安静的空气里会传来沉闷的、规律的抽油声,仿佛遥远的工业时代里跳动的脉搏。
一场大雨后,门前排水沟里的水哗哗作响,成群的蝌蚪被挤到下游;燕子混在潮湿的空气里衔着湿泥在檐下筑巢;鸡、鸭、狗将它们游荡的泥爪印带回主人家的小院,密密匝匝像极了松树庞大的投影。那时的孩子,总是三五成群,嬉戏打闹,在土路奔跑时不慎将嘴里含着的糖掉进泥水,便失神地呜呜大哭,而窥视到这一幕的孩子的母亲却快意地笑起来;抓蝌蚪的孩子一屁股坐进泥塘里,悻悻地一身泥泞地回家,兜里的水淌了一路,鞋子里面啪叽啪叽直响……
在那段倏然而过的岁月中,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到大坝去玩,这里弥漫着芦苇的香味和风中淡淡的咸味,时常有蝈蝈在不知道什么的地方叫两声,几只大蚂蚱一下子跳起来又一头扎进草丛里。随手拾起一根木棍,蹲在地上划来划去,从泥里翻出几个特别的贝壳,拿起来冲着阳光一照,小的就很透明,大的呢又闪着光。狠狠地几棍子刨下去,就跑出了蚯蚓,红红的、嫩嫩的,蠕动着。我忽发奇想:只要我在这泥土里凝神伫立,当会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促我生长。那是地气,顺着翠绿的芦苇潜聚到我的脚下,通过经络升腾到我的全身。
如今,在油城所感受到的泥泞已经不像童年时那么深重了,因为有了几十万石油人不辞辛苦、不畏艰难的努力,荒凉的碱滩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平坦宽阔的柏油路,路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茫茫的芦苇荡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成片的城市楼阁、幸福广场;凋敝的景色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西苑桃花、怡然湖景、研究院荷塘……但是在我毕业的那个秋天,在港356- 2井钻井作业中,我仍然遭遇到了那种久违的泥泞。
那是一个经历了一夜暴雨后的清晨,我踏出板房,双脚便牢牢陷在了泥里,拔出一只脚,另一只却陷得更深。远处望见几个倒班下来的师傅,踏着泥泞,一步一个趔趄朝我走来,他们的形象让我想起《西游记》里的土地爷,黝黑、敦实、低调、谁叫随到。作为油城子女,我对这些忙碌于钻台上的身影并不陌生。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是我早已熟知的长辈和朋友,即便如此,每当他们向我追忆那些早已蒙尘的往事,那一声声高远、洪亮的笑,像极了我的父亲母亲、像极了我的朋友和爱人。他们就是这泥泞中的跋涉者,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将野地清苦的宁静浓缩成光明和力量、和平和勇气,伴着一分坚韧,一分不为人知也无意让人知晓的随意和单纯。
脚底有泥,心中有底。伟大的事业需要泥濘的磨砺,伟大的民族也需要泥泞的浇灌,想起木轮车沉重地辗过它时所溅起的泥珠,想起北方人民跋涉其中艰难的背影,想起我们曾有过的苦难和屈辱,我为能聆听到泥土中生长和埋藏了的呼吸而感到欣慰。
过去的时光已被岁月的尘埃掩盖,我们不会永远回头重温历史,也不会刻意制造一种泥泞,但是,当我们在庸碌的人群和尘土跋扈的街市上疲于奔命时,当我们看到镜花水月后的事态炎凉而不知所措时,当我们的笔面对白纸难寻激情而苍白无力时,我们是否渴望着在泥泞中跋涉一回,学会用更坦然的心态去关照万物、静抚呼吸呢。
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发现今天的雨已看不分明,黄昏竟也过去,只是这双沾上了泥水、湿透了的高跟鞋,在温柔地提醒我脱不了泥土的牵连。今天的油城,那大发展、大跨越的大气象,不正是蓬勃在这熟悉的土壤中吗?要是许多日子没有回去,我就会做梦,梦见油城的钻塔、磕头机,还有泥土下的贝壳和蚯蚓,以及泥土上那一群人深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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