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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脚下的“V”字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1678
张平

  早饭的时候,姑娘要求:“别老喝牛奶,榨点果汁吧。”

  我不禁有些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我大概和姑娘现在这般大。母亲难得在早饭时炒了花生米,很香。父亲大口地喝着苞米碴子粥,他笑着对下筷如飞的我和妹妹说,将来你们每天的早饭,能喝粥吃花生米,我就替你们满足了。

  姑娘根本不吃炒花生米。她说,那玩意儿含油量太大,对身体不好,煮的还将就。父亲如果听到他的孙女这么说,不知该有何想法。

  刚到辽河那会儿,父亲和他的伙伴——那些茨采厂第一代的建设者们,都还很年轻。但他们的脚步,已经跟随那首响彻神州的歌曲,从玉门油田到江汉油田再到辽河油田。

  如果我们面前有一幅中国地图,可以看到,这条路线的开端是在西北的嘉峪关外,接着掉头转向中南的扬子江畔,最后再折向东北方向的辽河中段,这是一个如此巨大的“V”字型。

  我在1厘米:60千米的中国地图上仔细量过,直线距离,“V”字左边接近2000公里,右边超过1600公里。我把它当做一种预兆,虽然父亲并不相信这个。

  上世纪70年代中期,父亲所在的江汉油田四机厂整体打包迁至辽河。那时候这里刚由322油田正式更名为辽河油田。他们第一站是在锦州石山。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去欢喜岭的同学家,是从石山下的车。可惜那时候不知道这些,匆匆而过,没有好好观察这个在父亲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记的地方。在石山住了一段日子,他们分家了。大部分机修工去了现在的红村,父亲他们一帮汽修工,改道去了辽中。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分别竟至永别,他们很多人从此再未相见。200公里的距离与他们之前走过的路,落差之大让人无法想象。他们能够微笑着翻越祁连山、秦岭,跋涉黄河、长江,最后,却驻足于一条窄窄的小河。也许,油一代的心思,我永远也不会懂。

  原本辽中县城会成为此行的终点。但油田人过于艰苦的工作让当地人望而生畏了,父亲他们被礼貌地、坚决地请了出去,只得落脚在茨榆坨——当时是个乱坟岗子。拍板这个决定的人,后来被所有人嘲笑,他是不是有史以来最蠢的辽中人?1975年春,茨榆坨镇外的一片荒地上,盖了3排平房。第二排左数第2户,就是我的家。

  在我3岁的时候,一纸调令,家又从茨榆坨搬到了前进。从平房又改住帐篷了。我太小,实在无法理解父辈的想法。妈妈回忆,那时候的我天一黑就哭,说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明亮的瓦房,怎么也不愿意走进低矮阴暗的帐篷里去。

  从我懂事起,父母就很忙,所以我总是一个人在家。他们怕我乱跑有危险,在帐篷门口隔开一点地方养了一只大公鸡,用来看家。那只鸡比4岁的我还高,很厉害,赶跑狐狸、黄鼠狼之类的小野兽轻而易举。我有一次想跑出去,大公鸡一下子啄在我胳膊上,疼得我眼泪汪汪,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比起妹妹小时候,我还是很幸福的。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调回茨榆坨工作,只能每周六下午回来。母亲是焊工,繁重的工作让她实在无法分出精力,照顾好两个孩子,只得把妹妹寄养在10里外的农村,每周日去看她一眼。虽然我觉得这样的旅行很好玩,但母亲每次都会掉眼泪。那个村子叫中古城,我现在还记得。

  当前进结束了它的使命,1986年4月,家又回到茨榆坨。这时候,它已经由沈采二大队升格为茨榆坨采油厂了。可除了那几排平房,当时这里只有两栋家属楼,就是现在的一区3号楼和4号楼。几乎所有的单位都是板房,礦渣勉强铺就了马路的雏形。整个茨采是个沸腾的工地,大约有十几栋楼在同时施工。推土机的声音、挖掘机的声音、打桩机的声音,它们的合唱,响彻在我成长的岁月里。

  昨天晚上,我在街道上走圈的时候简单数了一下,现在我们大概有100余栋各种用途的高楼。

  父母永远是忙碌的。回来那年,我胃出血住进辽中医院。几乎每个白天,我都是自己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待着。护士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在她们眼里,我是很有点来头的。我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医院没有电,不收病人,但我已经到了不马上输血就要完蛋的地步了。因为我是油田的孩子,经过努力,医院专门启动发电机,为我救治。

  父母只能在晚上轮流过来陪我。病情稳定了,电就没了,只有蜡烛。父亲在的时候,我会在算盘拨动的“噼啪”声中睡去;母亲在的时候,我会在报表抄写的“刷刷”声中睡去。昏黄的烛光下,他们的影子会紧紧包裹着我,我觉得很幸福。

  和父亲一起来到茨采的叔叔伯伯,我都很熟悉:他们有着山南海北的口音和因为历经风霜而显得坚硬的脸。除此之外,他们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很难想象,他们会是那部激动人心的《创业》电影的主角。

  但确实是他们,在这片长满榆树、刺槐树的荒漠里搭起了帐篷、点起了篝火。他们用青春刻下自己的名字,让后辈们铭记。

  今天,他们已经悄然隐去。他们的身后,是整洁漂亮的厂区,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是花红柳绿的公园,是日新月异的采油小站,是蒸蒸日上的石油事业。而他们,就像古代的侠者,“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们大多读书不多,讲不出豪迈的话语,一辈子只相信两个朴素的道理:听党的话,好好干活。他们和我们不是一种物质构成的:他们忘我,而我们忘不了我。

  油田福利房改自住房那年,父亲非要租房。他的理由是,这里已经很好了,我们可能会去别的地方,买房干啥。小文哥说他的父亲,那时手底下管几十个包工队,可出差去沈阳,我这个月工资30块的儿子不请客,老头子就要啃干馒头。然后,我俩一起摇头,真搞不明白这帮老家伙。

  这些是我对父亲那代人的一些零散记录。他们有没有战天斗地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们太安静了,吹嘘老子当年不是他们的性格。但我大概能够想象,那应该是一段关于青春岁月的无悔,关于筚路蓝缕的艰辛,关于胼手胝足的打拼。无论多么艰苦的环境,他们从不要求、从不怀疑、从不退缩。他们不是战士,但他们枕戈待旦;他们随时都在等待召唤,然后收拾好行装出发。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走走。我们矫情如此!而那些真正走过“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人,他们总是微笑着、沉默着。只有那个大大的“V”字会告诉后来者,他们来了,战斗了,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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