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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里的石油胡杨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1587
郭举

  世界上最古老的杨树品种为胡杨。

  胡杨,高大,树干弯曲,像一个弓着背的老人。其貌不扬,却有着很强的生命力,耐干旱,耐盐碱,抗风沙,能在十分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生长。

  石油,是深埋在地下的古生物遗骸转变成的化石原料,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些胡杨树根下,就有石油矿脉。

  胡杨树和地下油藏之间的关联,就是石油人奋勇前行的脚步,这就是石油人的胡杨精神。

  1991年3月,元宵节后第二天,刚刚走出校门的我,随着辽河油田物探公司2148队跋涉千山万水,成为参加塔里木石油会战年龄最小的工人。

  坐上专列的第7天,我们进入新疆境内。山开始陡然升高,火车被分割成4个部分,每个部分前后各一节蒸汽机车牵拉,翻越天山。一会功夫,我们就从山脚下绿草茵茵的平整草原攀上了沟壑纵横、白雪皑皑的山峰,在向上爬的钢铁毛毛虫里看世界,更加新奇。

  在雪中啃草的牦牛群中,像泥土一样肤色的牧牛人,只有朝着火车笑着的时候,露出的白牙和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才让人相信他们是人而不是鬼神。豪爽的微笑和偶尔向火车招下的手,让人感受到他们在艰苦环境中的不放弃和那种坦然。

  列车从一个山洞出来没走几百米,又钻入另一个山洞,我们成了“山顶洞人”。据列车员介绍,修这段铁路时,是采用詹天佑的设计思路,即“人”字形铁轨分布,克服了高度变化大,超越列车爬行高度的极限。上世纪70年代修铁路时,工具落后,保障艰难,工程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人员伤亡很大,据说达到平均1公里牺牲1名战士的伤亡程度。

  山上还有一处烈士陵园,掩埋着长眠于此的近千名牺牲的革命英烈。他们就像倒下的胡杨树,任凭风吹雨打毫不撼动,就这么几十年默默地看着自己曾经为之付出生命的钢铁路轨,看着一条条钢铁巨龙从全国各地“飞”来,把支援新疆生产建设的宝贵物资源源不断地送来,让新疆不断发展壮大,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不禁对这些逝去多年的英雄们肃然起敬。

  坐了两天一夜的大客车后,我们只在路边的小饭店吃饭时短暂休息。车终于到了目的地:阿克苏市柯坪县阿恰乡,位于南疆交通要道上的一个“驿站”。经过简短整修进入大漠,我们开始施工。

  过了4月,沙漠陡然升温,工鞋开始发出焦糊的味道。有一次,我和于副队长一起带着一台越野车给一条测线补旗。奔驰车跟在后面,我们在前面走。天太热,晕头涨脑的我们俩把水壶和对讲机都放在车上,走过几个大沙包后,车没有跟上来。两个小时过后,天越来越热,我们两个面临中暑的危险,爬到最大一个沙丘上看去,方圆几十公里都没有车的影子,再等我们的生命就将面临危险。

  于副队长拿起测线图,对我说,咱们往南走还有60公里就能到公路,就有可能遇到经过的车辆,至少能要点水喝。我说:“我们没有指南针,一旦方向错误,就连救援的人都找不到我们,必死无疑。顺着测线走,70多公里处有一个村庄,这样比较有把握。”最后他被我说服了,跟我一起顺着测线往前走。

  天越来越热了,稀疏的胡杨枝条让我编成了草帽,但是也抵御不了烫脚的黄沙。我尝试着摘点骆驼刺的叶子放到嘴里嚼,只出来一星恶苦中带着酸涩的味道,不但没有给我带来水分,反而把嘴里的唾液吸收了,还导致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恶心。我不由得羡慕起骆驼来。

  脸上的汗水逐渐减少,最后淌的一抹居然是油脂,几乎到身体的极限了。我们相互搀扶着,我不断查看着测线上用塑料布写的桩号,判定自己的距离,找到一点枯枝,就折上一个箭头形状,给救援人员做标记。走完50公里后,体力耗尽,我们几乎进入懵懂状态,意识开始模糊,除了脚在机械地挪动,都没有了知覺。

  太阳快下山了,脚下的黄沙不那么烫脚了,我们两个的意识清醒了不少,我判断离村庄不足10公里了。突然,在路边不足500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方圆几十平方米的水塘。我们两个飞奔过去,捧水就喝,但是第一口我就又吐出来了,又苦又咸,还特别涩。

  塘里面积了一层足足10厘米厚的羊粪,岸上白花花一片的盐碱结晶。这几乎就是咸菜缸里的水,太脏了,太重口味了。我不甘心地又观察了一下,发现水塘边有几处用铁锹挖的小坑,舀水尝了尝,味道不那么令人作呕了。

  我把衣服脱下来,慢慢放进水里,渗到衣服里面的水颜色清了不少,就你一口我一口地慢慢喝了下去,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但是剧烈的口渴有所缓解,像被火烤着的喉咙清凉了一些。这一刻,我们两个成了能喝咸水的“骆驼”。

  我们歇了一会就又往前走,终于在天黑两个小时后,摸到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里。我们挨家打听会说汉语的人,都没有找到,好心的维吾尔族村民只是一瓢一瓢地给我们端水,我们一顿豪饮,直到喝得肚子溜圆,实在喝不下去了才停,又买了几个囊胡乱填进肚子里。那平时喝起来带着咸涩的沟渠打上来的水,比琼浆玉液还要甘美,让我多年以后还思念不已。

  这个村子没有电、没有任何机动车,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只有一群羊和几峰骆驼。我们在一个小土房的墙角坐着打盹。半夜时分,村子外响起汽车的声音,一束车灯从远方照射来,我们迎上去,上车后才知道,司机老刘当时在驾驶室里睡了一觉,醒来后顺着测线找我们,遇到一个大沙包过不去,就从旁边绕路,谁想一处最平整的地方却隐藏着巨大的危险,是像水泥粉面一样的浮土地陷阱,上面有一层10厘米厚的盐碱壳,人和牲畜在上面走都陷不下去,但是数吨重的越野车一压上瞬间就陷下去1米多深,4个轮子像是在水里行走一样没有摩擦力,而附近也没有大树可供救援。

  可怜的老刘驾驶着我们的无敌奔驰在苦苦挣扎了一番后,就连脚踏板都没到灰尘里了。看到没有任何脱困的可能后,步行到前面几公里的地方扛了一根枯死的胡杨树,回到车旁,在前面挖个大坑,把树干栓上钢丝绳,埋到1米多深的地下,然后用绞盘绞那根钢丝绳,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用了一下午,才挪出那片没有一滴水的“干沼泽地”。后来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测线,一路上靠着我留下的路标找到这里。

  我们几乎抱头痛哭,3个人一天下来体重总共掉了20多斤,我和于副队长已经脱水和中暑了,一时的疏忽险些失去生命。

  坐上车,行驶了十几个小时,到驻地后天已近午时了,于副队长在医院打了几天滴流,我硬挺着躺了两天才恢复健康。据翻译阿吾提介绍,那片区域曾有几个劳改犯走失,全都迷失在沙漠后变成了干尸。如果我们走陌生的路,生还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每天晚上我们都就地休息,没有帐篷,我们用铁锹拍平地面,再垫点黄沙当枕头,铺上一块帆布,把睡袋打开,然后美美地钻到睡袋里一觉到天亮。有时候半夜醒来繁星点点,自己与星月对话,百里无声。有时候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浇到头上,或者浇到近处的胡杨树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我也无处可躲,也无需要躲,就是听着雨声,舔舔被雨水润湿的嘴唇,依然能继续睡去。待清晨醒来,只见沙坑万点,却没有一丝湿气,睡袋和脸早就干爽了,看到跟前的胡杨树更加矍铄挺拔,心中暗暗欢喜。

  我最喜欢大漠的秋天,苍天厚土,一年中难得的丰收时节。大漠边缘的农田里,棉花已经完全成熟,一个个棉桃绽放着洁白的生命,给人带来亘古的温暖。小麦已经收割,秋菜开始疯长。

  哈密瓜生长周期即将结束,农民们从地里捧起一个个硕大的花皮瓜,杀开一个瓜,顿时一股清凉中带着甘甜的香味向你袭来,简直都是顶风十里飘香。花生等作物都迎来收获的季节,向日葵不再追随太阳,开始被沉甸甸的果盘压得弯了腰,苦撑着劳累一年随着阳光转来转去的脖颈,为大地献上一份丰实。

  这时候深入大漠,风景更美。红柳林的树梢粉色的小花早已凋谢,枝条呈现红色,成片的胡杨林,让风霜染黄了叶子,在秋日湛蓝的万里无云的楚天下闪着夺目的金黄色,景色美得像画一样。就连肆虐一年的风魔仿佛都被这人间的仙境迷惑,忘了在大漠中驰骋。

  这时候,我们会抓紧这最后一点美好时光享受人生,尽情的放松,因为这样的天气很短,很快就上冻了。

  走得急的总是最好的时光。当冷风将落叶全部吹落,风中就开始夹杂着雪花,也到了一年中最艰难的时刻了。

  每当沙魔收起那狰狞的面孔,蔚蓝晴空下沙漠就像一位美貌含笑的少女,向我们展示婀娜的身姿,在稀疏的胡杨树的点缀下,黄的沙、灰的骆驼刺,还有几棵茂盛的红柳,组成一幅和谐的画卷。起伏的沙丘在风的作用下不断改变着模样,让你感受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时候,天空会有一只苍鹰盘旋,而地下不时会跃起一只野兔仓皇而逃。

  我们看到的胡杨林并不是头顶密叶,而是伸进沙漠的那部分有几公里都像战死的勇士,已看不到一絲绿色,成为死林。中间的几十公里,死树掺在活树里,每年春天都长满密密麻麻的虫子,只有临近水渠和绿洲的一片,才展示欣欣向荣的绿色。

  我没有看到一棵幼树,每年的绿色都在向后退着,而冲在最前方的胡杨树与沙漠抗争千百年,最后只能“战死沙场”,残存的身躯屹立不倒,死死抓着脚下的黄沙,任凭如刀般的风沙一点点蚕食着它的躯体,直到百年之后将它摔倒在地,一点点掩埋。它却拒绝腐烂,从不屈服。

  一种悲壮深入我的骨髓。延绵数公里的沙丘上,站立着毫无生机的稀疏枯干,被千百年风沙剥得支离破碎,却屹立不倒,组成一个个雕塑:有的像小鹿饮水,回忆曾拥有过的珍稀水源;有的像雄鹿曲颈朝天,回味着曾拥有的力量;有的像老者卧薪静思,思考着明天的命运。有一枝已经折了一半插到沙中,和树下一具完整的骆驼骨架组成一个采油树的样子,让我浮想翩翩。

  在测量组,每条测线至少要用脚步丈量两遍。从测线回到驻地或下一条测线的起点,坐几百公里路的车是一件最需要功夫最令人胆寒的事情。

  我们组有10个人,驾驶室只能坐3个人,除了司机就给年长的推土机手“二哥”和组长坐,剩下的就坐在大箱板上。在沙漠里,有时候,从测线头开到尾要七八个小时,我们全程都裹在灰土中,手扶大箱板,随着车辆的颠簸主动曲伸膝盖,一跳一跳进行主动减震,我称之为“肉体减震法”。

  奔驰车的弹簧减震真的减轻了我们受到的撞击和震动,要不脊柱都会受伤。这个姿势比走路累多了,每次到最后,都是累得躺在大箱板里捡来用于做饭的干枯胡杨树枝上睡着了。即使把篷布支架敦散架了,篷布塌下来压到身上;即使被坚硬的树枝刮破了身体也不理会。常常是满脸满身灰尘,脸像小鬼一样,把一条满是灰尘的毛巾搭在帽子下,就像小鬼的舌头。鼻子被沙子堵了个严严实实,狠狠一擤,一条大泥条被喷了出来,紧接着鼻子就流血了,吐痰都带着泥土和黄沙,身上也伤痕累累。

  工作处处有危险,我们每天都是高度紧张,可是队里还是出事了。

  一天下午正在测线补旗时,对讲机里传来几句对话:“家里出大事了吧?队长怎么样了?”

  “工地继续施工不能停,已经送医院了。”

  到了晚上,消息传来,已经确认队长牺牲了。

  原来队长在工地上往驻地返回的时候,车坏在半路,对讲机联系不到家里。他和司机只好徒步一天一夜才回到驻地。由于饥寒交迫,队长患了重感冒,但是他不肯休息,带病坚持工作,在指挥卡车牵引淋浴板房就位的时候,由于生病精神状态不佳躲闪不及被挤到墙上,当时就七窍出血,被紧急送往阿克苏医院后,医生宣告不治。

  张晓辉队长最后被评为革命烈士,在驻地六十六旅社后面山上的一棵胡杨树下,专门给他修了一个纪念碑,纪念这位把年轻的生命留在西部石油开发阵地的大学生队长。

  两年后,我收工回东北参军时,临行前专门到纪念碑前向那位年轻的队长献花默哀道别。

  在这之后的20多年中,每当我想起胡杨树,我就想起那段难忘的时光;每当我看到胡杨树,我就想起我们的沙漠物探人,想起他们为了找油“历尽艰辛不动摇,长眠大漠不后悔”的胡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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