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大庆人都是从四面八方来的。石油大会战气壮山河的根底,是那一代人吃苦遭罪还得咬牙还得脸面上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
忙里偷闲会战中的年轻父母,制造了土生土长的纯牌大庆人。等到纯牌大庆人成家立业,把儿子女儿培育到翅膀硬了的时候,呼呼啦啦往外飞了,飞到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爷爷奶奶们是往里走,从甘肃玉门酒泉、山东水泊梁山、河南商丘许昌、山西吕梁太行、河北唐山廊坊往大庆来。父辈母辈童年青年中年坚守大庆哪都不走。第三代大庆人里许多孩子跟爷爷奶奶们走了相反的路,漂洋过海了。
改革开放40年,要说大庆人生活的变化,年轻人往外飞往外走,我看算一条。
周睿雄今年28岁,是周庆军刘莉夫妻俩的独生子。他大脸盘,有一点歌唱家腾格尔那种有棱有角四方大脸的意思。从小当琴童,后来改学萨克斯。学着吹着,大庆盛不下他了,中国哪个地方也放不下,奔赴奥地利维也纳了。周庆军刘莉夫妻俩曾经在星火变电所摸爬滚打,从徒工成长为标杆单位的小领导。“星火精神”有一条叫做“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夫妻俩把小熊龙龙(周睿雄的谐称小名)当做星星散放到欧洲去了。
龙龙9岁开始学琴。他找的媳妇龙晖在甘肃4岁学琴。俩音乐学子相识于奥地利的安东·布鲁克纳音乐与舞蹈艺术大学。十八九岁到二十三四这些年,周睿雄得坚忍磨炼。德语一字字一行行要听得懂说得清,萨克斯管得晨星朝阳夕照银汉融进他的呼吸吹奏里。
记得2005年7月到2006年5月,10个月我搜集、阅读、编辑了《散文随笔集》上下卷70万字,是当时市委市政府搞的《大庆文艺精品丛书》十几卷之一。里面有一篇刘莉的散文《家有琴童》。我摘取三段吧,写得妙趣横生。我的文章里窃取女作家的现成文笔,有点不着调。事后我向刘莉检讨,还得跟她耍赖,谁让你是我女儿的大舅妈呢,家里人偷一偷怕啥呀?
“9岁的小熊吹得很卖力气,声音就愈加恐怖。他把这东西当作了游戏,而且是一件恶作剧般的游戏,在平时,我是绝对不允许他弄出这种声音的。所以我把他请到了阳台上,为了使声音充分的释放,我打开了阳台的窗子,关闭了通往阳台的门,他父亲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以示抗议。尽管这样,我还是能够清晰地听到那种近似驴子的叫声,因为是一高一低两个音,而且音量极大,是一头正在发脾气的倔驴。”
“一会儿,小熊破门而入一脸兴奋地把我拉到阳台上,他让我往楼下看。只见楼下有十几只小狗,正竖着耳朵,用惊恐的眼神注视着我们的方向。小熊适时地又发出了驴叫,那群小狗就斗志昂扬地冲着楼上狂吠,那气势仿佛要把未知的动物撕碎。在让胡路一座居民楼的一家窗前,能召集这么多小狗,简直是奇迹。小熊吹得更加卖力,狗们叫得更加热烈。我把这个场面命名为狗熊大战。”
“记得有一次小熊无意间看见我在《傅雷家书》的扉页上写的一句话后,他像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带着几分调侃地说,妈,你真有病。我写的那句话是:我要像傅雷培养傅聪那样,把周睿雄培养成音乐大师。”
到底周睿雄念上好大学了。有250年历史的奥地利古老的音乐院校里,一个大教授带一个萨克斯学生,还是那个专业历史上第一个中国人,周睿雄攀上了塔尖。
近几年,小夫妻年年参加驻华大使馆的春节晚会演出,还曾经受邀到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妻子龙晖钢琴伴奏,丈夫龙龙萨克斯独奏。他还担任了当地巴赫管乐队的萨克斯首席。
我想起有一年春节,周庆军上灶,我买了烤鸭,在刘莉家喝60度高粱酒。我和周庆军醉眼朦胧的时候,周睿雄站在餐桌旁边,为小空间小观众群独奏萨克斯。一曲又一曲,《北国之春》《蓝色的多瑙河》《喀秋莎》,让我的眼眶不得不涌出泪水。至今我对陶醉两个字的体会就是,听周睿雄吹奏萨克斯,跟周庆军刘莉小口抿着高粱酒。
庞悠杨是我在1992年得到的独生女。她在中原工学院读新闻与传媒专业4年,专业课都还行,眼瞅就要跟她爹在写字界混了。她10岁曾经在《诗刊》上发表6首小诗,比她爹上《诗刊》早了20多年。吉林省妇女儿童出版社出版诗集《贝壳仙子》,还在《黑龙江日报》《岁月》杂志、《小作家》杂志发表过小说散文。《望月的狐》《悠篱的孤单》《凛冽的绝美》《我们的秘密花园》那些报刊剪报,我都小心翼翼贴在剪报本里,给我闺女保存着。心想,等我再老一些,写不动了,翻看女儿的作品,没准能够让我再铁马冰河写一写呢。没料到二十三四岁,不知道谁给她煽风点火,庞悠杨要燃烧了,提出出国留学。
我想你要能够考取留学资格,那你就去,砸锅卖铁也供你。心底呢我是冷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你的英语一直糟糕,太阳还能从西边出来吗?我心底的冷笑刚刚冷着,还没笑出来,真从西边出来了太阳。半年里,天天她零点前不睡觉苦读,竟然拿到澳大利亚的签证:阿德莱德的南澳大学,财会专业。
从此她和我陷入窘迫状态。庞悠杨窘迫的是时间,我窘迫的是钱币。一开始财会班二十多个留学生,两年以后只有庞悠杨还坚挺着,那十八九个孩子都转了专业。有的课程,全班没挂科的只有俩,其中有俺家豆芽(庞悠杨小名)。在北半球故土上十多年,学习成绩排名一直打狼,数学和英语老是给她拖后腿。跑到南半球热土上,竟然有机会尝一尝小学霸的滋味了。
几乎天天午夜,豆芽才从大学图书馆里出来,走在通往她住家的路上,好几百米没有一个人。豆芽害怕,手机上跟大庆的妈妈视频通话,靠这个壮胆。
我还记得八九岁的豆芽,有一次夜晚,我把她放在脖子上,让她骑着回家。她看见天空上一轮明月,就说:“我把月亮摘下来,拿回家,咱家就亮了。”我说:“月亮是大家的,你摘,别人也想摘,大家不就没有光亮了吗?”豆芽说:“我就玩一会,再给挂上还不行啊?”
小蜥蜴,一尺长短,从门外的花草里跑进了客厅。女同学电话里都带着哭腔了,“庞悠杨,快来救我呀。”她打车到同学那儿,戴着棉手套,还两手捧着小蜥蜴,笑嘻嘻地留影纪念。
王柯很英俊,白净,大高个,是写诗歌的王勇男和写散文的魏晓东创造的活生生诗文。在加拿大留学,暑假去给白人家刷房子。他自己家,从小,从老一中的平房区,再搬到景园的楼房,又迁移到阳光嘉城的楼房。估计搬家装修的活,他跟他爸他妈也多多少少沾手了。靠刷房子給自家挣学费生活费,王勇男魏晓东多次搬家,算是给儿子干活挣钱打下了伏笔。
王柯二三岁,妈妈魏晓东给一个重点中学上夜课,只能让孩子在教室里当一个“编外生”。魏老师带领学生们背诵《木兰辞》,一堂课快过去了,仍旧有几个不用心的学生没有背下来。胖乎乎的王柯从后排座跑到几个学生面前,用手刮着自己的鼻子,说:“丢,丢!”学生问:“你会背呀?”王柯跑回自己的座位上,爬上椅子,站得高一点。从“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起头,一口气,背诵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那是62句啊!教室里静悄悄,几分钟后爆发出热烈掌声。小娃娃王柯不知道他怎么惹着大哥哥大姐姐了,吓得哇哇大哭。
王柯读的是加拿大最古老的大学,西安大略大学的金融专业。毕业之后在外国干,做过日本理光公司的销售,一天跑二十多家店铺,半年里跑碎了五双皮鞋。又回到北京干,做业务,同时还当翻译。回到北京,国际四大律师事务所之一的瑞士毕马威咨询部看中了王柯。毕马威名冠全球,从事审计、税务、咨询,120多年历史,在156个国家里,员工号称15万人。王柯别看是毕马威的十五万之一,也干得风驰电掣。
我在微信上让哥们王勇男提供王柯在工作上生活上的小细节。王勇男说,每周王柯飞机飞个两三趟,一天飞来回,隔天飞来回。海外飞,国内飞。动不动给公司拿回几千万的收益。王柯在加拿大漂泊了6年,回国两年,每天同时操作五六条工作线,后半夜两点才睡觉是常事。魏晓东担心儿子长此以往身体会出问题。王柯跟妈妈说:“累是累,我真的很快乐。”王柯自已说在北京还没有买房子,每月花七千,租着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厅,不用父母给钱,挺牛的。未婚妻也找好了,我盼着喝王柯的喜酒。
王勇男跟我说起小学初中,同学们都进了各种补习班。王柯从来不用上补习班。没有同学跟他玩,孩子憋屈得直哭。王勇男说:“爸爸带你玩,咱俩钓鱼去。”
许诺五六岁,跟他爸许俊德他妈吴金英来我家,奔腾村会战末期的红砖平房,豆芽1岁多,拐啦拐啦紧跟着,清亮亮喊着:“许诺哥哥,等等我,许诺哥哥!”
2010年许诺哈工大毕业,因为成绩优异,被哈工大推荐到新加坡国立大学硕博连读,他家不怎么花钱,孩子享受新加坡全額奖学金。读博士的最后一年,许诺遭遇沟坎。博士毕业需要在国际学术会议或者世界一流学术杂志发表3篇论文。最后的攻关已经一年半了,实验迟迟没有结果,似乎出路是悬崖峭壁。孩子给许俊德吴金英打电话,哭了,绝望了,不想继续遭博士的罪了。
许俊德打电话劝慰许诺,还写了信。我在微信上管许俊德要那封信的支言片语,问他,哪几句话给了许诺信心呢?许俊德说,就是跟孩子分析利弊,已经学习4年,此时放弃等于浪费了4年,太可惜。再坚持1年,如果还没有突破没有结果再放弃也不晚。许诺苦干了1年,实验研究到底有了结果,实验报告外带成果研究的延伸,俩论文通过了。博士拿下,在新加坡定居和工作了。
人生就是一波三折。本来许俊德吴金英两口子正该与许诺好好享受享受天伦之乐。这个节骨眼上,吴金英被诊断出肺癌晚期。
从小到大许诺都是吴金英的骄傲。他们两口子一提起孩子,小吴就说:“许诺是我生的!”许俊德连忙附和:“对对对,功劳是你的,我不跟你抢。”弥留之际,许俊德对昏迷的吴金英说:“老婆,儿子要回来看你了。”吴金英会睁开眼睛,眼角流下泪水。
就在许诺拿到博士学位的当口,定好飞机票回国,第一天晚上许诺还跟妈妈视频,聊了几句,第二天乘飞机,第三天凌晨吴金英走了。许诺没有看到妈妈最后一眼。
好几年前我采访王厚光,要写他的报告文学。其中一节写他女儿王俞。以上磨叨的大庆孩子从小到大我都见过面,唯有这个王俞,我没见过。王厚光说起女儿媛媛(大名王俞),眼神与口气、语调与心态、表情与动作,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江河。我看见了一个父亲的欣慰、自豪、内疚、挚爱、关怀种种情感波浪。
厚光的夫人娇秀贤惠,杭州人,名叫俞素娟。若没有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若没有大庆油田从大兴安岭招工,东北大汉与江南女子能够联姻,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厚光觉得素娟跟自己过日子没少遭罪。她怀孕8个月的时候,厚光家的小平房周围两道大深沟,上面铺个跳板当小桥,颤颤微微。一下雨,到处泥泞。素娟上班下班,摔过好几次跟头,没把胎儿摔掉,太万幸了。
素娟临产前的一天,还参加会战,跟会战指挥部机关人员一起过革命化春节,在仓库里骨碌大铁管子。正月十五,素娟生孩子住在产院,厚光晚上6点给产后的媳妇送饭,小米粥,煮鸡蛋。可遇见死倔死倔的把门老头,说什么也不让厚光进医院,怎么吵怎么嚷也不让他进门。王厚光只好跳墙。
王俞在月子里得过肺炎,满月不久得过百日咳。某个早上5点钟,王厚光要去儿童公园摄影,3岁的小王俞也吵着要去。急急忙忙拍了晨光里的一群胖娃娃雕塑,小王俞红衣红裙在照片里充当小模特。王厚光飞快骑车带着女儿往家赶,生怕上班迟到。没料到孩子小腿被车链子给秃撸掉一块皮,喇喇淌血。厚光到家把孩子塞到素娟怀里,素娟是医生,他转身蹬车上班。
摸爬滚打,一晃王俞小媛媛5岁了。晚上父亲读书,母亲读书,她也读书,连环画在小脚丫前摞了厚厚一摞子。王厚光学的是长春邮电学院大专课程和齐齐哈尔师范学院的大本课程,俩一齐学。母亲学的是大庆职工医学院的大专课程,同时又参加国家卫生部的大本函授班,也俩一齐学。小媛媛因为父母都不陪她玩,她又从父母那里受到上进苦学的家风熏陶,从小就学吧。5岁半,小姑娘坚决要报名上小学。小学要求入学儿童的年龄7周岁,7周岁不用考试,直接入学。不够年龄的,考试。小媛媛考上了。
考初中,媛媛高分进入一中。考高中,她的分数超过了实验中学录取分数线,但是一中硬把她留下,说是一中马上也升为省重点了。媛媛1996年高中毕业,考上了黑龙江大学外语系。
大一头一学期放假前,老师让她当团干部,她没答应。新学期一开学,宣布媛媛是班级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上系总支委员。大二,辅导老师让她写入党申请书。媛媛问爸爸,怎么办,一入党事情更多了,怕影响学习啊。王厚光说:“共产党请你入,你不入,是立场问题。”大四,媛媛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二,她考外语四级,没通过。大三,她直接报考外语八级,吧唧一声,拿下。厚光不免洋洋得意,这股好胜能胜的脾气啊,随爹。
在黑大毕业前,剑桥商务英语高级证书拿到了,雅思考试也通过了。大四的暑假里,她用勤工俭学挣的钱,到驾驶学校学习40天,拿到的是B照,能开大卡车上路。王俞从大二开始,参加过黑龙江高考英语判卷,在某届亚洲冬运会上当过翻译,在某届哈洽会上当过翻译。2000年,英国萨瑞大学录取了王俞。
媛媛头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是爹妈拿的一万多元。她到英国的第二个月,就开始打工,星期六星期天到小镇邮局,分拣发往亚洲发往中国的信件。一天干12个小时,双倍工资,学费和生活费自给自足。硕士毕业,王俞成绩第一,被评为杰出毕业生。荣获这个称号,每学年才一到三名。接着王俞转学人力资源专业的博士,并被大学聘为助理研究员,可以带本科生。等到了2007年时,求学与工作兼顾的媛媛,刨去学费生活费,竟攒了6万英镑。
在父亲退到二线,母亲退休的2007年初秋,正值王俞博士毕业论文答辩,她用4000英镑(约6万人民币)為父母安排了3个月欧洲旅行计划。每天的行程和观光都做了文案,厚厚的写满一个小红本。旅途的许多酒店宾馆都交付了预定金。伦敦,泰晤士河,莎士比亚的台词涌动着晨曦和夕霞;巴黎,塞纳河,雨果文字里钟声消逝后的涟漪;佛罗伦萨,4座古桥横跨阿诺河,但丁的《神曲》流淌着碧波。王厚光与俞素娟携手徜徉在女儿反哺的温情里,50多年的疲惫与劳累,这时候化作身外的美丽与心内的美丽。
王俞在读博的几年里,曾多次参加过在美国、日本、法国举行的国际旅游学术会议。2006年,广州,亚洲太平洋地区一次学术会议上,王俞关于人力资源模式的论文获得博士论文奖。一年后,联合国亚太地区总部问询王俞,是否接受他们提供半年的实践机会,要求必须以在校生的身份参加。王俞问爸爸妈妈,去不去呢?去,就得晚半年拿到博士学位。大学也觉得能被联合国请去实践,光彩,帮助她延长学时、签证、注册。
2007年12月2日,王厚光、俞素娟、王俞飞回北京。下午2点,王俞急匆匆飞往泰国的曼谷,去向联合国亚太总部报到。老两口望着蓝天白云,直到女儿的飞机变成天鹅,再变成小雀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首都国际机场。
以上文字,似乎跟我写全国工会先进工作者没有太大关联,依照王厚光的意思,该删掉。我坚决不删。理由吗,我写的文章名叫《文化树》,看吧,大文化树刚刚退休,变老,人家培育的小文化树已经展现参天立地的气势了。王俞如今回到中国,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当教授,王厚光俞淑娟跟女儿王俞该多么融融柔柔美美啊。
我幻想,有一天,能够把周睿雄、王柯、庞悠杨、许诺、王俞集合到我家,我给这几个洋漂的大庆孩子做一次家宴。白水羊头、咖喱鱼块、炒辣椒叶、捞汁西葫芦丝。我会像写诗一般做菜,做8个菜。在他们她们青春的笑声里歌声里说话声里,我小口小口抿着60度高粱酒,该是人间醉美的仙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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