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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 根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431
孔立文

  徐志先的新婚第一夜,是在地窝子里过的。

  这一夜有点来之不易。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对这个新婚之夜看得特别重。林二黑也是。自打两个人下了地窝子,林二黑就一直是傻呵呵地笑。

  他笑的时候牙齿雪白,乌黑的大眼睛释放出一种醉迷迷的光。这醉迷迷的目光,让徐志先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你冷吗?”林二黑把列宁装军大衣披在她身上。

  “不冷。”

  “今晚上我保证不让你冷着。”他诡秘地冲她笑,整个脸便凑了过来。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手却本能地挡了一下,“瞧你急的,你不怕有人看见?”

  “怎么会呢?”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和她都开始望着那个挂着的烂麻袋片子。那个烂麻袋片子哨兵一样忠实地遮挡着地窝子的入口,虽然入口上面也已经挡了个木头帘子。那个烂麻袋片子是两个麻袋剪开接在一起的,其中一个曾经烂过两个洞,不知被前面哪一位住过的女人缝补了两个粗布补丁,那两个黑补丁就像两个大眼睛,这让徐志先总感觉有人在偷看。

  “你把咱们那两个洗脸盆放在帘子下面。”

  林二黑老老实实走过去把地窝子东北角两个苏联产的大铁盆拿过来倒扣在了麻袋片子下面。

  “你把咱俩的水壶挎包放在盆子上。”

  林二黑又老老实实从地窝子东南角拎过来两个挎包两个水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摞在盆子上,然后扭过头狡黠地看着她:“这样可以了吧,外面的人就是趴在下面往上看,也不会看见我们了。”

  她不说话了。虽然那麻袋片子下面还有三四公分的缝隙,但除了铺的盖的,她可是把他们两个人的全部家当都用上了。

  “过来吧。”她羞涩地说。

  他像一个孩子似的跪在了她的腿边。他瘦削的脸棱角分明,头发有些长,透着马提灯橘红色的光,她感到他的两只眼睛就像燃烧的两团火,她几乎被这火熔化了。

  “吹灯吧。”她有一些紧张。

  他没有吹灯,倒是快速地脱掉棉袱,露出了结实黝黑的肌肉,露出了那份狂野和激情,在用目光传达了瞬间的探寻之后,他便满脸涨红地抱住了她。

  她紧闭着双眼。这一次,她真的感到有一团火整个笼罩了她。这团火越烧越旺,实实在在的,她觉得自己也已经被点燃了,自己的整个生命都被点燃了。突然间她感到有一丛火焰倏地亮了一下,像是打火石猛地被划着了,她“啊”一声叫了出来。

  半晌之后,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马提灯的光一闪一闪的有节奏地跳动着。

  等一切都平静了,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多好啊。”抚弄着心上人浓密的黑发,她默默地對自己说。

  睡了快一年的地窝子,今天是第一次觉得这么舒坦。地上铺的同样是抬把子,抬把子的上下同样也只是垫了些乱草,但今夜的感觉却是那么的不同。抬把子是哈萨克牧民用来抬东西的工具。两根木棒,用树条子一编就是一个抬把子,只是他们这个被用作床的抬把子,相对要长而且要宽一些。

  过去是一个人睡一个抬把子,现在是两个人睡一个抬把子。想到这儿她羞赧地笑了。

  她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美丽的黄昏。

  那是1950年的5月。按照王震“全疆部队全体军人,一律参加劳动生产,不得有任何人站在劳动生产之外”的命令,她们这些没有学习过专业护理的半拉子护士,百分之八十都被下到了开荒种地农业生产第一线。

  从迪化(今乌鲁木齐)所在的野战医院,到伊犁的苏布台子农垦区,军车整整走了四天三夜。

  高山,戈壁,荒原,草滩。

  二十多辆军车载着西进军人的满腔豪情,载着枪炮和农具,像撒种子一样一辆一辆都寻找到了自己的家。女兵们乘坐的这辆军车是最后一粒种子,摇摇晃晃的,都快把女兵们晃荡到梦乡里去了。

  “到了。”司机终于吐了口气。

  十八个女兵跳下了车。徐志先忘不了那个黄昏:太阳依在远山的头上,像一个大大的黄盘子。落日的余辉把塞外的草原涂满了金灿灿的色彩。在一条蜿蜒的土路上,一辆破旧的军车旁边,一群女兵伸胳膊踢腿,叽叽喳喳,进入了这幅美丽的风景画。

  林二黑出现在女兵们面前。这个高个子略显清瘦的小伙子笑嘻嘻的样子,让人根本没把他当成是来接女兵的干部。

  “同志们辛苦了,我叫林二黑,是钢铁三连的副连长,我代表钢铁三连官兵来迎接大家。”他声音宏亮,说话的时候脸稍稍有些红。

  女兵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谁冒了一句,“你们连长怎么没来呀?”女兵们就哄一声笑开了。

  他甚至有了一些紧张。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可能还没和这么多女兵打过交道。

  “连长他们还未下工,怎么,不会嫌我是个副的吧?”他故作镇静,仍是笑嘻嘻的样子。班长常玉杰赶忙上前和他握手。

  徐志先就觉得这个副连长有点与众不同。当兵以来,她遇见过各式各样的领导,她发现越是年轻的小干部,越是官架子十足,爱讲大话套话,动不动就板起脸来吓人。而这个林二黑倒是少有的随和,看上去也特有军人气概,挺拔的身材,端正的五官,举止自然大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气神。

  林二黑用手指了指东边200米左右的一片空地,说:“那就是我们的驻地。”

  女兵们都没明白什么意思,目光里一片茫然。

  “那我们住哪?”徐志先怯怯地问。

  林二黑望了她一眼,微笑着用脚跺了跺坚硬的盐碱地,“就住这下面,地窝子。”

  徐志先早听说过地窝子,都说地窝子就像内地的地窖。地窖里怎么能住人呢?

  那天晚上是徐志先第一次睡地窝子。九个女兵睡一个地窝子,十八个女兵正好挤了两个地窝子。

  地窝子里潮湿阴冷,水气重。徐志先她们班上的女兵都睡不着,于是就都坐着。女兵张丽丽首先哭了起来,而后九个女兵都哭了起来。

  徐志先早知道拓荒军人生活艰苦,但怎么也想不出会这么艰苦。当兵前,她是湖南浏阳河畔一所女子中学的学生。当兵后,她扛枪打仗护理伤员什么都干过,为抢救伤病员几天几夜不睡觉的事多了,也从未怕过,更没有喊过苦叫过累。可睡在这么个地窝子里,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班长常玉杰首先止住了哭声,她大声说:“行了,都别哭了,让男兵听见,笑话。”这话真灵,哭声渐渐小了。

  “明天就要开始干活了,咱们班可不能落后,睡觉吧。”

  第二天,女兵们就跟男兵们一起拿着坎土曼去开荒种地。长了多少年的一墩子一墩子的芨芨草,被官兵们挖了出来。一天下来,徐志先满手都是血泡,虎口也震了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女兵们的干劲一点也不比男兵们差。

  从第一天开始干活起,徐志先就注意到了林二黑的能干和善良。干部战士分同样的活,林二黑总是第一个干完,干完后他就去帮落在后面的人干。她常远远地注视他,他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两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质的变化。

  那天中午,她去给干活留守的同志送饭。本来送饭的差事是一班的男兵张雷的。张雷在路上刚好遇见徐志先和张丽丽抬水回来,一打招呼,张丽丽听出张雷和她是甘肃老乡,两个人就忘我地侃了起来。徐志先说,那我就送饭去吧。

  她们当时干活的地方是盐碱滩。那里的盐碱滩也叫草滩子,战士们管它叫吃人滩,说人一旦陷进吃人滩十有八九都出不来。等她到了上午劳动的地方,她看见林二黑正坐在一丛芨芨草旁边,悠闲地吹着口哨,吹的是苏联歌曲《喀秋莎》。她怎么也没想到留守的同志竟然是林二黑,不知为什么就特别激动,脑子几乎变成一片空白,就忘记了绕开前面的沼泽地,两只脚就中了邪似的踏进了水洼里。

  “站住!”林二黑大喝一声。

  这一声喊简直就是一声霹雷,徐志先惊得差一点把手上的饭盒和水罐甩掉。她满脸怒气地望着他,只见他眼里迸射出一种凶悍的光。徐志先心想这人今天这是吃了枪药了,今儿你不叫走,我偏要走,于是她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站住!”这一声“站住”简直把整个草原都震了个颠倒,徐志先的饭盒和水罐终于甩了出去,三个大洋芋蛋眼见着掉进了沼泽里。那三个煮洋芋可是他的午饭啊。

  徐志先呜呜地哭了起来。因为挨了他的吼,因为那三个掉进水里的洋芋,更因为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热情和冲动。但她还是马上抑制住了哭声,蹲下身要去捡掉在眼前的饭盒、水罐和洋芋。

  突然,一块石头打在了徐志先身上。林二黑吼道:“你再动,我就毙了你。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别动,等着我过去!”

  这一次她真的被吓呆了搞蒙了。片刻之后,她感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慢慢下沉,看见身边冒出一个又一个气泡,如无数魔鬼的眼睛。一股一股的脏水哧哧地开始向外溢,连同恐惧也一同溢了出来。她不敢动,每动一下就感到身体下降得很厉害。

  林二黑三步并作两步出现在她面前,此时泥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腰。

  “别怕,把手伸给我。”这一次,他的目光竟是那么的温存,声音有些哑,也有些抖。

  他把她从沼泽里拉了出来。

  之后,她便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她放肆地哭,把当兵以来受到的所有苦和委屈都化作了哭声。这个只有18岁的女兵,今天算是找到了哭泣的理由和地点。

  他紧紧地拥着她,任凭她哭。等哭声变成了哽咽,他才轻轻地对她说:“哭够了吧?你可是把我的衣服都给哭湿了。”她一下子窘得脸色绯红,因为她的泪水和鼻涕早已把他的军衣浸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

  “没啥,下次再想哭还到我这儿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同时也送去了一脸柔情。

  自这个中午后,她便每天都要去想他,虽然有时近在咫尺,干活干累了想想他,就不觉得累了,半夜睡不着了,想想他也就能甜甜地睡着了。更令她兴奋的是,她发现他看她的样子也与以前不同了。他的目光里多了一种她能读懂的东西,她知道那种东西应该叫做柔情。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普通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清晨,他匆匆地向她表白了。

  那是个初秋的早晨,女兵班正在外面洗漱,他急匆匆地来到她跟前。

  “徐志先同志,你过来一下。”他少有的焦急。

  她跟他来到了一个僻静处,没等她问怎么回事,他便抓住了她的手:“志先,嫁给我好吗?”他一本正经地说,声音有些颤,似乎还夹杂着几分哀求。

  她的脸立刻出现了两片红云,“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想娶你。”

  她扑哧一声笑了,“这大早晨的,你说什么呢?”

  他的神情里掠过一丝无奈,然后便是苦笑:“记住,我一定会娶你的。”撂下这句话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只留下徐志先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早饭时,连长说上午师里首长要来检查工作,还交待女兵们要穿最干净的衣服。果然,休息的时候,几辆吉普车就开进了地里,車上下来了十几个首长。除了一个首长老一点外,其他的人也就三四十的岁样子。这些人也都是一身泥土,像是刚从干活的地里走出来。

  那个老一点的首长便是师长。他来到女兵们中间:“丫头们,辛苦了,今天我带了几个团领导专门来看看你们。”

  女兵们都不说话,师长便一个一个地问女兵们的名字、籍贯、年龄等简单的问题。问完之后,他就指着他带来的那些部下,大声地对女兵们说:“他们都是功臣呀,为了打鬼子打蒋介石,到现在还没成家。”说完之后,他便意味深长地朝女兵们笑。

  那十几个团首长表情都有些不自然,有几个竟涨红了脸。老首长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地把这些人的情况一一进行了介绍,最后他们便走了,连队干部把他们送上了车。

  吃过午饭的时候,指导员第一个把徐志先叫到了一边,“A团团长对你印象不错。他可是咱们师出了名的大英雄,你可要把握机会啊。”

  徐志先明白指导员的意思,她面无表情地说:“指导员,你告诉那个团长,我订过婚了。”

  “什么?你订过婚了,什么时候,和什么人?”

  “和咱们连副连长林二黑。”

  指导员一脸灿烂地笑了,“哦,这个林黑子。我知道了,好了,你去吧。”

  第二天,有两个女兵被吉普车接走了。第三天,又有两个女兵被吉普车接走了。第四天又被接走两个。第五天,连里剩下了十二个女兵。张丽丽也走了,她走的时候,张雷没有送行,只是好几天不跟人讲话。

  第六天晚饭之后,连队便举办了一个简单的集体婚礼。有四个女兵结了婚,其中就有徐志先。除了指导员老家有媳妇,连长、副指导员、一排长都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当然也包括副连长林二黑。

  没有喜字,没有鞭炮,甚至没有洞房,却有官兵们的祝福与喝彩,以及四对新人脸上洋溢着的甜美微笑。

  那个晚上,四对夫妻还是各睡各的地窝子。

  四个新郎官利用两个中午和晚上休息的空档,帶着几个兵在离驻地稍远一点的地方挖出个地窝子,用胡杨枝、蒿草杆横遮竖盖,一个公共洞房就建成了。连长说这地窝子每对夫妻轮流住,一对住一周。

  林二黑和徐志先排在最后一轮。

  要二十一天的等待。这漫长的二十一天。

  等到第二十天,连队接到了去南台子山增援B团伐木的通知。

  南台子山是天山山脉的一个分支,距苏布台子有五十多公里。林二黑带着四十九个身强力壮的男兵去了。

  六个月之后,他们回来了,但时间已是1951年的3月。那年春节,林二黑都是在南台子山过的。

  回来后的林二黑明显黑了瘦了,却越发英气逼人。

  也就在林二黑他们回连队的当天,指导员的家属竟如从天上掉下来一般,出现在了官兵们的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春节前一个月就出发了,一个人奔波了两个多月终于找到了丈夫。

  久别胜新婚。指导员他们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公共洞房。

  那个傍晚,在距连队驻地不远的小土坡旁,徐志先和林二黑紧紧相拥。一双归巢的鸟儿从身边飞过,唱着欢快的情歌儿。

  又是七天的等待。

  终于,新婚七个月后,两个人等到了最幸福的时刻。林二黑将脑袋枕在交叠的双手上,侧过头醉迷迷地凝望着他的新娘。

  “给我生个儿子。”

  徐志先一脸的潮红,“嗯。他一定像你。”

  “我好吗?”他顽皮地向她眨着眼睛。

  她喜欢他那双醉迷迷的眼睛。

  马提灯的光摇曳着柔情,亮了几乎一个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林二黑才轻轻地对她说,“今天我们还要去南台子山伐木。”

  “还是你带着去吗?”她明澈的双眸盈满了泪水。

  “嗯。”

  “你总是那么积极。”

  “这次只有一个月。连长昨晚上和我说了,等我回来,把这次剩余的六天给咱们补上。”

  她轻轻地吻他,一串串泪水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个月之后,其他伐木的兵都回来了,林二黑却没有回来。张雷嚎哭着对徐志先说:“嫂子,我对不起你呀,副连长是为了救我才被大树砸伤的。”

  又过了一个月,林二黑被一辆车送了回来,他的下半身完全瘫痪。

  这就是那个脸上总挂着笑的林二黑吗?这就是那个爱说俏皮话的林二黑吗?这就是那个额头发亮皮肤黝黑的林二黑吗?

  不!这个林二黑脸色苍白,两眼黯淡无光,这个林二黑骨瘦如柴,脸上是一副阴沉沉的表情。

  在看到躺在担架上的林二黑的一瞬间,徐志先的眼前一阵晕眩。她恍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片悲痛被挤压出来的尖锐的哀哭。

  但她却没有哭,也没有倒下。

  “二黑,别哭,咱活着回来就好。”她用手轻轻抹去林二黑夺眶而出的泪水。

  上级专门送来了两顶帐篷。

  荒原的夜静谧如水。

  “我们离婚吧。”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清冷的帐篷里,林二黑说出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不!”

  “我现在就是一个死人。你还这么年轻,你必须得走。”

  “我往哪走?”

  “我不管,你不走我就自杀。”

  “你舍得你儿子!”徐志先脸上出现一丝红晕。

  “你真的有了。”林二黑的脸上也掠过一分惊喜,但片刻之后又陷入了更深的悲伤。

  “你还是早做决定吧,我不想拖累你。”

  这一次她发怒了,气呼呼地向他吼道:“林二黑,今个儿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徐志先这辈子就跟定你了。你好也好,赖也好,活也好,死也好,我都是你老婆,你甭想赶我走。”

  四十年,徐志先侍候了林二黑整整四十年。

  1991年冬天,林二黑在家中病逝。

  徐志先和林二黑的儿子取名林有根。

  林有根人如其名,他有一个儿子,儿子的儿子也都开花结果,扎根新疆。

  今天的徐志先已是儿孙满堂。虽然在她的生命中,她只拥有过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只给了她一个真正属于女人的夜晚,她却用一生的时间去珍惜。

  这就是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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