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双庆

　　一

　　嗡？？蚊子飞过耳边，张卫东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拍，啪的一声，打得半边脸生疼，可是连蚊子的毛都没碰着，倒把自己给打醒了。

　　端午刚过，天气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热起来。尤其晚上难熬，要睡觉了，家里却跟蒸笼一样，身子刚沾到床上就起一身汗。汗不停地出，似乎怎么也干不了，汗黏在了身上，如同套了件不透风的铠甲。这样的汗尤其招蚊子。张卫东平常就爱招蚊子。蚊子不叮妻子和孩子，专门叮他。“我就是你们的蚊帐咯。” 张卫东每次自嘲地对妻子和孩子说，就招来孩子的一阵嬉笑、妻子的一顿白眼。

　　刚有了点睡意，蚊子又飞到耳边嗡嗡地叫起来，像是向张卫东示威，又像是嘲笑他的无能。

　　大半夜的，张卫东索性拉开了灯，在妻子不耐烦的斥责声中，从床上迷迷瞪瞪爬起来，只穿个大裤衩子就下了床。他瞪着一双腥红的眼睛，围着床四下里张望，想要把那只讨厌的蚊子找出来。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瞅的眼睛都累了，却连蚊子的影子也没瞧见。可是关了灯，刚爬上床才闭上眼睛，蚊子却像变魔术一样，又嗡嗡地来找他了。他甚至明显感觉到了蚊子翅膀掀起的气流，却不能将其抓住就地正法，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这么折腾了几次，张卫东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从蚊子娘到蚊子老子乱骂一通。其实张卫东知道，这更像是骂自己，骂自己连小小的蚊子也收拾不了。对待蚊子，张卫东浑身的力气无处使，满腔的怨气无处发，憋闷得难受，就像这几天遇到的事。

　　这几天，一个买断员工前来算老账，让厂办主任张卫东睡不稳当、吃不香甜。

　　张卫东，领导们都叫他小张，在一家大型化工企业当办公室主任。其实张卫东已年近半百。张卫东年轻的时候干过秘书，大家都叫他小张，如今小张早成老张了，可是领导们叫习惯了，就连新提拔不久、比他岁数小得多的领导也都这样叫，他也只能皱着眉头应着。

　　张卫东所在的厂占地方圆十里，又称十里化工城，以前是名副其实的大厂。三十年前，厂里生产的都是紧俏货。那时，要用厂里的产品，需要厂里批条子，因此，找办公室办事的人络绎不绝。那时真是风光啊，别说是办公室主任了，就连办公室小小的秘书，不论是购买一票难求的飞机票火车票，还是孩子入托上学就医这些棘手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厂子早已不似以前的厂子了。如今的厂办主任张卫东，更觉办个啥事比登天都难。

　　这不，星期一一大早，买断的大刘就找到厂里来了。

　　二

　　大刘叫刘勇，一米八的个头，长得五大三粗，大家都称呼他大刘。张卫东清楚地记得，当时，决定买断的大刘豪气冲天，边催着他盖戳子办理离厂手续，边昂着头乜斜着眼对他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在哪吃不上一口饭，何必守着这个要死不活的企业，等着喝西北风呢？”

　　“企业养不了这么多人，早离开早好。现在企业还能给点钱，等到企业实在不行了，再想离开就晚了。在外边干啥不比呆在厂里强呢，哪怕是摆个小摊卖个针头线脑，登个三轮车送个货，就是上街转着卖报纸都不错呢？？企业减员减负是大事，党员可一定要带头啊！”二十几年前，厂子走入困境，急需减员减负，轻装上阵，领导费尽口舌，大会小会地动员职工自谋出路。

　　大刘虽然不是党员，也毅然报了名，揣着企业给的几万块钱走上了社会。当然，不是大刘觉悟有多高，也不是大刘想得有多通。他既没有去摆摊子，也没有登三轮车，更没有卖报纸，而是跟着别人学炒股。炒股需要钱，钱越多挣钱越快。那时，社会上流传着万元起步的说法，家有十万元存款算是名副其实的富裕人家了。大刘身边就有一个炒股炒成百万家财的，人送外号“贾百万”。

　　大刘想谁比谁傻多少，谁又比谁聪明多少呢？“贾百万”也就是个平常人，平常看着还没自己机灵呢。假如自己炒股炒好了，说不定哪天也能出个“刘百万”呢。这要比上班强上十倍、百倍，上班就那么点死工资，一两个散碎银子，刨去吃喝剩不下几个子儿，既饿不死也发不了，怕是下辈子也别想做上百万富翁的梦。

　　大刘买断了，成了自由人，却比上班都忙。他走马灯式地穿梭于各式各樣的炒股讲座，接受各式各样的炒股辅导。看见书就皱眉的大刘却着了魔般地进书店、逛书摊，把能见到的各种炒股书籍都搬回了家。他白天看了晚上看，上茅房胳肢窝也不忘了夹本《炒股秘籍》，就连做梦满脑子都是K线图。大刘脑子记炒股概念，笔记本上还写学习心得。媳妇笑话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下的这个功夫早用在工作上，估计厂长都当上了。”

　　果真，不久就有人说，大刘炒股发财了。大刘经常约上以前要好的三五同事到市里最豪华的酒店撮上一顿。一次饭桌上，当别人问他炒股咋样、挣钱多吗，他环顾大家片刻，昂着头撇着嘴说：“挣钱多吗？还是把‘吗字去掉吧。你们现在是撅着屁股挣小钱，我是闭着眼睛挣大钱。不瞒你们说，我挣一个月的钱够你们挣一年的。”大刘的话，让大家眼热心跳、啧啧赞叹。

　　有同事当即要让大刘帮着炒股，大刘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你就放心地把钱交我这，炒好了，挣的钱算你的；炒不好，赔的钱算我的。”大刘的话音刚落，一片称赞声。一时间，同事、隔壁邻居的老太太都知道大刘发财了，都把他当作训导自己丈夫的榜样：“你看看大刘挣钱多得手都拿软了，你看你？？”

　　又过了一年，有关大刘的音讯突然少了，有人带来难以置信的传闻，说大刘家的门槛都快被催债人踩断了。原来，股市大跌让大刘赶上了，还是在他把和老婆攒下的积蓄，还有亲戚、朋友凑出的钱，都一股脑地投到股市的时候。

　　股市大跌以及后来的漫漫熊市，让大刘眼瞅着自己那些绩优股、潜力股，都跌成了废纸。赢了想再赢，输了想捞本，这个赌徒心理，对于进入股市的大刘来说，丝毫也不能脱俗。

　　大刘把家底赔了个精光不算，还让他欠下了一屁股债，要不是孩子小、妻子可怜，大刘跳楼的心都有了。以后，大刘就彻底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就像一阵风在这个世上刮过。再以后，企业逐渐走出了困境，重又焕发出了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家都觉得大刘亏了。

　　三

　　大刘突然找到厂里来，让张卫东有点惊讶。

　　这次大刘来是要厂里给他退住房押金的。原来，星期天晚上准备搬家的大刘，在收拾房子的时候，偶然从柜子犄角旮旯处翻到一张发了黄的押金条。三十多年前厂里给刚结婚的他分了一套厂前的住房，领钥匙时押下了500元钱押金。

　　大刘揣着押金条，瞪着眼睛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厂里。办公室王秘书笑盈盈地接待了他。

　　王秘书拿起押金条，看着章子笑了：“刘师傅，你这盖的是房产科的章子。这房产科在我进厂前就撤销了，时间怕有二十年了吧。”

　　大刘一听就急了：“房产科撤销了厂子还在吧？”

　　“厂子是在，可是好些职能都没了。” 王秘书讪讪地回说。

　　“职能在不在我不管，我只操心把我的钱要回来。”大刘气恼地回道。

　　“这退住房押金的事，不归我们管，实在没有办法给你解决。” 王秘书见道理没法讲，有些忿忿地说。

　　“那你说厂里谁管，我去找！” 大刘追问。

　　“厂里谁也管不了这个事。” 王秘书明显不耐烦地顶了过去。

　　“啥？要是这样，那我就盯住你了，我谁都不找。你再找谁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个理——退押金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刘心里的火腾地升起三丈高，拍着桌子跟王秘书吵起来。

　　王秘书知道大刘话说得没错，但是，理却不是这个理。其实，他知道以前单位分房子，员工基本上是白住，水电暖等费用一个子儿不交不算，有的人还把房子出租出去，一个月少说也有四五百块钱租金进账。后来，因工厂安全生产的需要，厂前的房子拆了，也都付给住户们一笔可观的拆迁费，大刘自然也拿上了。但是，王秘书的这些道理跟大刘却怎么也讲不通。

　　见没办法说服大刘，王秘书气咻咻地领着脸红脖子粗的大刘来见主任。

　　秘书小王把大刘径直领到自己办公室，张卫东一看，两个人怒目相视的表情，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小王还是年轻，处理问题不够圆滑老练。自己年轻时何尝不像小王啊。

　　二十年前，张卫东才当上秘书不久，主任把年底征订报刊的工作交给了他。报刊征订是个细心活儿，也是个麻烦活儿。由于报刊征订就那么几天时间完成，工作量很大。

　　张卫东记得，当时征订流程差不多走完了，厂长都签完字了，可最后却卡在了报销上。把发票、征订单和领导签字交到财务科，财务科女科长瞟了一眼，脸都没抬一下说：“你这个报刊征订单不行，科室、车间要盖章。”“可是以前没要求盖章啊。” 张卫东懊恼地说。“没盖章怎么行？财务上是有要求的。”

　　过了时间，财务就要扎账了。没办法，寒风中，张卫东马不停蹄地穿梭于厂里各个科室、车间，冻得鼻子通红、手脚冰凉，跑了两天，章子总算盖完了。可是，当他把盖好章的征订单拿到财务科，女科长看都没看一眼，不屑一顾地说： “只盖章不行，还需要车间、科室主要领导签字，没有他们的签字，谁知道他们认可了没？” 女科长公事公办地说。“章子就是车间、科室领导亲自盖的啊。”张卫东忙解释。“不签字，难保他们不认账。” 女科长板着脸道。“你为啥不早说？”张卫东脱口而出。“这是工作的基本要求。”对方冷冷地回答。“可是，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再让科室、车间领导签字，怕来不及了啊。” 张卫东充满顾虑地说。“那我不管。” 对方不容置疑。“你这不是折腾人嘛！” 张卫东心里的火实在压不住了，一下爆发了出来。可是，女科长似乎并不生气，脸扭到一边，心无旁骛地干着自己的事。

　　没办法，张卫东只好把事情经过向主任汇报。主任一听笑了，问他：“你给财务科订了几份报刊？”“按照要求，科室都是两份啊。” 张卫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去再给财务科多订两份。”“可是，要求是两份，再者厂长都审过了？？”张卫东面露难色。

　　“这好办，在征订报刊的汇总表上，你替换上两份贵点的刊物，到邮局再拆成四份，价钱对上不就行了吗。再让邮局重新开个发票，我去找厂长签字。”

　　当张卫东把新开的发票和科室征订单拿到财务科时，女科长看都不看，甚至都没瞧厂领导的签字，更没再要求张卫东去找科室、车间领导签字，就让财务入账了。

　　这件事，让张卫东感慨颇多。

　　四

　　看见大刘，张卫东的思绪一下被拉了回来。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他的变化，还是让张卫东吃了一惊。

　　多年没见，大刘消瘦了很多，背明显驼了，头发近乎花白，满脸都是皱纹。张卫东暗想，要不是今天在这个场合见到他，自己怕是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要是记得没错，大刘也就五十出头吧，可是岁月在大刘身上烙下的印记却是如此之深。

　　看着已经完全成为尕老汉的大刘，张卫东心底里冒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

　　接过王秘书递过来的皱巴巴的押金条，张卫东仔细端详着上面猩红的戳，偷看着大刘自言自语道：“不好办啊，这经手房子的老潘退休好多年了，这个押金找谁退呢？”

　　“这个我不管，你们爱找谁找谁，反正我就要把属于我的钱拿回来。”大刘道。

　　大刘的话让张卫东犯起了难。因为他很清楚，由于老潘收下的住房押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應的部门管，早成了一笔糊涂账。这些钱现在在哪儿，也没有人能说清楚。而且，大刘现在来退押金真不是时候。在以前，办公室多少掌握着一些活钱，像这种几百块钱的小意思，张卫东签个字就处理了。由于企业三令五申要求不能私设小金库，企业审计、各种检查越来越严，现如今办公室连一分钱现钱也见不着。可是这样的话给大刘没法讲，人家的押金条是白纸黑字，更何况还有大红的戳。

　　张卫东想不出好办法，只得向厂长请示。还没等张卫东把话说完，就被厂长打断了：“这个事由你处理。办公室主任就是别人不管的事要管，别人管不了的事也要管，要不我要你这个主任干啥？刚才，刘勇也把我堵住了。再怎么说，他曾经是咱们厂的职工，不管你想啥办法，都要把这个事处理好。”

　　张卫东灰头灰脸地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跑了几天，嘴皮子磨破了，脚底板跑疼了，能想到的法子都用完了，却找不到一个能够圆满解决的办法。平心而论，自己也算尽力了，张卫东准备撒手不管。

　　可当他绕着弯子把意思表达完，大刘就急了，指着张卫东嚷嚷道：“你别糊弄我，钱我是交到厂里了，我就要问厂里要。今天不给我钱，我就待在你这不走了。”大刘说完，一屁股坐到了张卫东对面的椅子上，从手中提的无纺布包里拿出个面包就着瓶水，就在张卫东的办公室里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

　　张卫东刚要发火，猛然间看到大刘往嘴里送面包的一只粗糙黝黑、满是老茧的手，以及大刘翘起的二郎腿上那断了跟、皱裂的皮鞋。大刘怕是吃了不少苦吧？张卫东心里思量着。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这样吧，刘师傅，你先回去，我答应你，明天一定想办法把钱退还给你。”

　　“真的？”看似这么难办的一件事，说解决就解决了，愣了半天神，大刘狐疑地在张卫东的眼神里找寻着答案。

　　张卫东下決心似的向他点了点头。

　　五

　　“不就五百元钱吗，多了富不了，少了穷不了，实在不行就自己掏了算了。” 张卫东心里拿定了主意。

　　当天晚上，张卫东在脑子里编排好该说的话，苦口婆心地给妻子做起了工作，动员她从家里拿出五百元钱，并麻烦让她出面，把钱拿去交给大刘。最后，他还反复交代说：“你就说押金给他找回来了，记住，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啊。”

　　“这个钱凭啥要咱家出？自己掏了腰包，为啥还要藏着掖着？你这个厂办主任当得窝囊不窝囊？”？？听了张卫东出的这个主意，妻子气不打一处来。她不停地数落着丈夫，牙齿虽然咬得咯吱咯吱响，但还是取出了500元钱揣到了兜里。

　　大刘拿上钱，得意洋洋地当着张卫东妻子的面说：“看吧，看吧，我不找不闹，这押金能要回来吗？”

　　张卫东妻子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这哪是你的押金啊，是我们家老张自己掏的腰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刘听完，半晌没回过神，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一句话。

　　下午快下班了，张卫东接到了大刘打来的电话：“张主任，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今天晚上有空吧，我准备请你吃个饭。”“不行啊，大刘，改天吧，我今晚正好有事？？” 张卫东推托。“一定要赏光啊，就坐一会，不让你为难。”“真去不了。你的好意我领了，吃饭就算了啊。”“你要是不来就是看不起我大刘！”“大刘，真去不了？？” 没等张卫东说完话，大刘就把电话给挂了。

　　考虑再三，张卫东决定让王秘书代他赴约，并再三交代，替他把单买了。

　　到了饭馆，大刘早就在门口等了。饭桌上按着张卫东的嘱托，王秘书硬着头皮一边替张卫东给大刘敬酒、一边赔礼说：“我们主任让给您道个歉，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拖了几天才把您的押金给退回来？？”

　　“我都知道了，啥都别说了。” 大刘的大手在空中摆了摆，像是要把王秘书的话驱走，“兄弟，我可不是存心要跟你们闹，我就是心里憋屈？？”

　　酒至微醺的大刘动了感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王秘书说：“我跟你说，这么多年来，我过得有多么不容易。我基本上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更没睡过一个踏实的安稳觉。不怕你笑话，有几天实在是没钱买菜吃了，我就等着天快黑了，偷偷摸摸地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一个大老爷们，干这事，我真是丢人啊。媳妇和孩子跟着我，真是倒了大霉了，没享过一天福不说，还跟着一起遭罪？？”大刘的悲惨往事，听得王秘书心里发酸，眼圈发红。

　　“唉，这两年欠账总算还清了，才攒下了点钱，开上了个出租车。我是白天晚上地跑，瞌睡了就找个地方在车上打个盹，辛苦是辛苦，一天也能挣个三四百。不瞒你说，我找你们闹，这耽搁的几天功夫，怕上千块钱的损失都有了。损失是损失了，却让我交上了你们这样的朋友，值！感情好一口闷，来，干了这杯！” 喝得有点大的大刘，端起一满杯酒和王秘书碰了一下，一扬脖倒进了嘴里。

　　买单的时候，王秘书执意要付钱，说是主任交代的，大刘却拉着王秘书的胳膊，死活不肯让他掏，最后，单子还是让大刘给抢上买了，一结账，不多不少500块。

　　张卫东听完王秘书的讲述，调侃说：”“我垫出去的钱，敢情是请客了啊。”

　　过了两天，大刘通过王秘书把张卫东媳妇送来的500元钱交还给了张卫东，并捎给他一句话：“我是缺钱，但是，不该拿的钱我一分也不能要。”

　　这下，轮到张卫东愣神了。他看着500元钱发呆，心想，同样都是500元钱，却又是那样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