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40年,是中华大地发生巨变的40年。这40年对于我娇小的乡村母亲来说,也是改变她一生的黄金时代。
一次爱情选择,一段姻缘相守,一生命运改变。一座石油城的兴起,与一位乡村姑娘一辈子的幸福紧密相连,我想这是母亲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母亲出生在辽宁省海城市一处不起眼的乡村,名叫周小屯村。她个头不高,长相秀气,当年两条标志性黑黑的麻花辫子,不知迷倒了多少后生。
她是乡村教师。许是在乡村教了两年书的原因,她更向往乡村以外的世界。
听母亲讲,相亲时,正是辽河油田刚刚诞生的时候。父亲是鞍山68级下乡知青,可以到油田工作,作为家属可以农转非。当年,她身穿花格布上衣初上辽河,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看到油田烧火做饭用的是天然气,比乡下烟熏火燎的要干净体面很多,她有些心动。
短暫的几次相见后,妈妈就笃定,这个男子就是她一辈子的依靠。
结婚当天,他们“蜗居”在奶奶家,姑姑、大伯、三叔、老叔、爷爷、奶奶识趣地分散到邻居家挤住一晚。第二天,他们就齐刷刷地全部归位。母亲说到这儿时,无奈而又开心地笑了。
1978年,姐姐降临。嗷嗷待哺的娃娃哭闹,柴米油盐的琐碎无助,她盼着父亲在旁能帮上一把,哪怕多个人说说话也好。然而,当时辽河油田物资匮乏。父亲和同事们都挤住在临时搭建的宿舍,上下铺,人多拥挤不说,还有许多同事未婚,妈妈带个吃奶的娃娃出来进去的,实在不便。实诚的父亲只得油田、乡下两边跑,更多的时候是疲惫的母亲带着小不点姐姐,在乡下与土里刨食的姥姥掰着指头过日子。
5年后,盘锦建设稍稍好转,最起码有了处栖身之所。虽仅仅是单位分配的小帐篷,但再小也是个家。母亲忙碌着、快乐着,像只飞出笼子的小麻雀。走起路来,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一翘一翘的,好像也跟着起劲兴奋。
母亲用女人的心思装扮着爱巢,把路边的小野花插在啤酒瓶里,点缀着拮据的生活。父亲每月37.5元的工资不但养活着妈妈和姐姐,还时常寄钱给奶奶表孝心。那时三叔、老叔还没有成家,奶奶家的日子也紧巴。
父亲是钻工,野外打井是常事,对于小家,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好父亲喜欢烹饪,每每他休班在家,就做一桌子“满汉全席”,妈妈和姐姐吃得心满意足。
油田建设得越来越好,父亲分到一座带院的红砖平房。厨房是他亲手搭建的,实用、宽敞。母亲喜笑颜开。有时她会掐一下大腿,以证明是否在做梦。
1980年,父母迎来他们生命中的第二个小棉袄,那就是我。两个娃的开销实在是大,左思右想后,母亲放下乡村教师的骄傲,开口沿街卖冰果,贴补家用,上货卖货间还得照顾两岁的姐姐和我,很是不便。再三权衡之下,把我送到乡下姥姥家寄养。在乡村,我一待就是6年。
重回辽河,姐姐已是少先队员。我们家的房子也从平房换成单位分的福利楼房。电灯、电话、气罐,一样都不少。由于父亲的工龄较长,还分到了3楼(共5层),采光特别好。母亲更加勤快了,干劲十足。偶尔起夜,我看到她在深夜独坐窗前,有条不紊、针脚密实地缝着我小时候最爱穿的那条黄色碎花大长裙。累了,用手揉揉眼睛;倦了,用有针眼的一面轻轻地划着她的头皮,顺势再把两条大麻花辫子归拢一下,垂下头,继续她碎花小长裙的创作。
每每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上学,最爱听同学们打听 “在哪里买的啊,我也想要一条。”一路上,我连跑带颠,为展现一下圆圆的裙摆,还美美地转了几个圈圈,那种感觉有点浪、有点晕、有点小得意。母亲成为我求学时的骄傲。
40年过去了,如今的母亲从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光阴在她脸上刻成一首诗,皱纹间流淌着岁月的沧桑,年轮将她的椎骨碾扎成弓形,但日子过得平静而安详。
2018年的一天,与她同游红海滩时,母亲望着红海一线天的绝美,感慨万千:“当年选择辽河,我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对的,是对的。”望着缓缓坠向海边的落日,她有点哽咽,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转,我走上前轻抚她的后背,我知道母亲想说的话很多很多??
她想说,那沾满原油的工服是真难洗啊。她想说,住帐篷时,偶遇暴雨,屋外大雨哗哗,屋内小雨滴答,需要快速用塑料袋把衣物包好,一个个挂在搭建帐篷时的铁杆上,她真的想哭却硬生生地强忍着。她想说,为贴补家用,缝缝补补省钱过日子,琢磨着学习踩缝纫机,一针一线纳鞋底,针扎了手,她呆愣地看着指尖涌出的血不知所措。她想说,帮助女儿带娃的那几年,她3个小时喂一次奶粉,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她想说,初当姥姥时,虽开心却不愿意听到“姥姥”的称呼,因为觉得还没有来得及品尝生活的甜蜜,怎么就成了姥姥??
麻花辫子定格了母亲的青春岁月。母亲时常久久地凝视着那张老相片,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向我倾诉:“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张老照片。年轻时忙忙碌碌的,还带着你和你姐姐。妈妈爱美的方式,就是每天把这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梳得立立整整、漂漂亮亮的。这样,再苦的日子,妈妈也感觉过得美。”
懵懂年少时,母亲时常跟我说:“磊啊,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人啊,笑到最后才是笑。”每每说完这句话,她就习惯性地咬住下嘴唇。我看着,都暗暗担心她是否真的咬疼了自己。 “年青时候的苦不算什么,老来时的甜才是真的甜。”母亲的话就是那么的通俗易懂。
母亲从29岁到69岁,这个梳着一头麻花辫子的村姑的命运,与改革开放40年紧密相连。她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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