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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湖的四季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776
何永胜

  冬

  骑马是因为对一个人的想念,这是我1991年后才懂得的。没有绿色的世界是可怕的。冬天,白杨树如钢叉般直指苍穹,枝头坚硬的寂寞戳破了属于我们的广阔天空。雪静静地积了一地,草滩在白雪厚重的网套下沉沉睡去。骑马的绝佳季节就在这时来临了。

  一场几近残酷的钻探大会战,使他坚硬的头发,在脱掉帽子之后,被汗水很没面子地压弯也压垮了。从帐篷里晃悠出来,他那冒着热气的脑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刚刚孵化出壳的小鸡。坐在地上,眯着眼睛痴迷地望了白雪覆盖着的草滩一会儿,他的头顶上很快有了一个不是那么太雅观的茶壶盖儿。忽然,他一扭头:“文书,牵马来。”接着,他缓缓立起身来,骨头节儿极不安分地嘎嘎响着。

  那匹枣红色的马送给文书一个暴躁的响鼻。他的后脚跟儿在雪地上拓下两个深沉,身子像是被弹起那般“啪”地落在了马背上,双腿用力一夹,马脖子便长出了一大截。马猝不及防的一刹那,他就势狠抽一鞭,马离弦的箭一样呼啸而出。寒冷的空气与众不同地按摩着他的面部,拍打着他的耳朵。他的眼睛贼亮贼亮,把地上的雪光全部吸收了进去,完全能够看见呼啸而来的空气。

  夕阳爱抚着风雪高原。马成了一团金红色的火焰,企图在雪域中留下一条流火的红线,但风却只能让它燃烧自己。滚烫的马蹄融化着所到之处的冷雪,瞬间变作一道清晰可辨的印迹。他,伏在马背上,就像一片壮美的绿叶,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他躲避子弹般地一闪,身子打了滑似的贴在了马的一侧。夕阳随同他的身影,忽地斜滚着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猛地跃了起来,夕阳蓦地升高了一截。他重重地落在了马背上,“啪”的一声,夕阳险些被西天的山梁撞碎尾椎骨……

  春

  春天是一个骚动不安的季节。春天,草滩积雪渐融,赖皮狗一般。春天,大地无数个闲不住嘴的温柔虫子,使大地感觉奇痒无比,产生一种割开肤肌将它们统统捏死的欲望。春天,他苦思冥想,决定与我一起为他远方酷爱浪漫和不甘寂寞的娟写情书。

  我写他抄。

  我写——

  亲爱的娟,在青海油田这段寂寞不堪的日子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白天,井下工作忙,但只要脑子闲下来,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你好吗?整天都在做些什么?我总这么反反复复问自己。每问一次,我都希望能听到你的回答,但千万次,我只能自问自答。这使我明白了想念一个人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感觉中,心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存放在你那里,一半停留在高原上,灵魂总在两半心间千万里遥远的路上,飘来飘去,栉风沐浴,辛苦得让人落泪……

  他看了一遍,没抄,背着手像将军在指挥所里思考进攻方案,说,不成,得来点实的,实的,你懂吗?比如,不写白天写晚上。

  我写——

  亲爱的娟,在青海每一个寂寞不堪的夜晚,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有月亮时,我总唱着《十五的月亮》想你是不是也在想我,渴望千里共婵娟之时的心心相印。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便数着星星想你,久了,我就想把天上的星星全都摘下来,在我们之间铺成一条明亮的道路,你踩着星光朝我走来……

  他看了一遍,仍没有抄,有些不耐烦地说,实的,实的,你懂吗?比如晚上有人给焐热被窝。

  我说,焐热被窝有啥意思,铺上电褥子不就成了。

  他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地骂当时不到20岁的我瓜娃子。

  之后,他说我写。

  娟,你好,春天来了,这些日子我特想你。春天是一个骚动不安的季节,别的夫妻朝夕相处,享尽天伦,而我们却不得不天各一方,倍受思念之苦,你能来队吗?

  我真的受不了……

  一封信就这样载起他的希冀与梦想,似乎有些浩浩荡荡从青藏高原的冷湖油田出发了。然而,一个星期后,他收到的却是他的娟拍来的一封和他断绝关系的电报,于是,他在骚动不安的春天里不再拥有任何幻想。

  夏

  夏天的草滩牧草凄凄,夏天的草滩羊肥马壮。肥羊在壮马的引导下,以珍珠的姿态在草滩夏天的萋萋牧草之上挥洒开来,牧歌委婉悠扬了起来。当寂寞疯狂咬啃冷湖油田的石油人之时,他开始阴沉着脸消灭被歌声吸引而来的叽叽喳喳的麻雀。

  火药猎枪在他的手里油黑铮亮。“啪、啪、啪……”几声枪响之后,那些被一位外国诗人用来热情赞美爱情的麻雀,变成雪片一样从天空中自上而下优美飘落着的毛。他的成绩是显著的,但麻雀却越来越多。这些叽叽喳喳不停的精灵,就像和“第三者”在一起有着说不完话的女人。

  于是,夏天成了多情的。

  在多情的夏天里,一个照相的女孩儿来到油田的工棚。值班员一扭头,用尖锐的声音把这一消息送进宿舍区。正在炊事班帮厨的他提着菜刀冲了出来,目光绳子似地牢牢拴在女孩儿的两条腿上,怕女孩儿跑了那般。一年见不上几回女人的高原采油人,云集于各自的宿舍门前,孩子动物园里看长颈鹿那般,目光怪怪的,想要在女孩儿的身上温柔地钻出无数个洞来。

  女孩儿害怕了起来,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像鲁迅在《故乡》里写的家中屋檐上的稻草那般。

  他挥舞着菜刀欢呼:终于有女人光顾我们冷湖了。和翻身农奴始得解放没啥区别。

  哄笑声如同省略号使他欢呼中的韵味绵绵无穷了起来。

  队长理智。

  队长英明。

  理智和英明的队长黑着脸大声喝斥着起哄的兄弟们。

  队长的理智和英明之后,他更加地理智和英明了起来。

  集合。列队。

  稍息。立正。

  向右看齐。向前看。

  兄弟们用雷动的掌声迎接来冷湖油田采油区的一位尊贵客人。客人在石油工人们憨憨的笑里,泪如泉涌。

  秋

  该到打马草的季节了。通人性的马在人为它们准备过冬的食物时,开始抓紧时间温存而又乖巧地满足自己的胃了。镰刀在泛黄的草尖下面隐藏的深绿丛中欢快歌唱。他光着膀子,干得很卖劲儿。他望了望坐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不慌不忙的太阳,捋了大臂一把,发现被阳光吻得最长久的侧面蜕了皮,出了新肉。细细微微的汗水粘附在他的脸上,在近处看上去仿佛远远看见的湖泊的粼粼波光。他说,同志们呐,加油干呀,我们在收割夏天的风骚。

  远处几匹食草的马,安静得像在沉思。他像望着冬天被雪掩埋了的草滩那般望那几匹马。马悠闲地甩着尾巴,他的思绪随即轻松和自由了起来。冬天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因此升华为不具备任何水分的轻飘飘的白云。他就那么坐着,直到脸上的汗水被阳光完全舔干。草滩平平展展地躺着,就像生过孩子后真正饱满起来的女人。

  他像自己行云流水般簽在曾经是他的娟送来的离婚协议书上的名字,一切都淡淡的了,一切都远了。

  一匹儿马跨下后蹄,一抬尾巴,非常惬意地撒起尿来,粗粗的尿线在阳光下波澜壮阔的流着。微风不失时机地将带着烂苹果味儿的马尿味儿送进了他的鼻孔,他说,秋天的草滩很性感,但秋天的马尿味儿平平淡淡。

  几年后,那个照相的女孩儿成了他的妻子。我,则学会了在写情书时来“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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