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西行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彭春林、王合同等14人从德令哈数千人招工考试中脱颖而出被招工到青海石油管理局。成绩出来后,我娘(母亲的妯娌,豫西的叫法)说:“孩子,你是想上唐古拉还是去石油局?”唐古拉和石油局当时在德令哈人们的心目中,那可是响当当的词语,是环境艰苦和工资高的代名词。那时, 我们中有4 个人刚离开农村老家,对城市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更不用说区分这两个地方的好坏。不过,我在老家看过电影《创业》,知道石油人的丁点儿事儿,我的堂哥也是在石油局地调(物探处)上班的,去石油局也许能得到他的照顾。再说,我当时年轻,石油局再艰苦还能比咱农村苦吗?没等我表什么态,我娘又说:“孩子,上唐古拉五道梁冻死啦,人也见不着一个,还是去石油局吧。”她就这么决定着去和伯父商量我的去向。当时我想,老百姓的孩子,到哪里都是干活儿,把活儿干好就行。我堂弟知道我要上石油局去,就把他刚穿半年的羽绒服脱给了我,伯父给了我20元钱,我娘早早起来给我做了西红柿鸡蛋面,堂姐和堂姐夫扛着我的行李送到巴音河西汽车站。
那时候,处于改革开放的初期,一切还是那么陈旧。德令哈到冷湖的公路大部分还是砂石铺就的简易公路,人称“搓板路”,坑洼不平,特别是羊肠子沟那一段,可以说把人的肠子都能颠断。班车破旧的四处透风,跑起来浑身叮当乱响不停,太阳光照进来,满车厢里尘土飞扬,好似手榴弹在虚土上爆炸了的景象。王合同和是我近老乡,当时车上我只认识他一个人。到了冷湖下车,每个人都变成了白胡子老头,几十个人站在那里,一个个土蛋蛋样儿,我竟然认不出哪个是他了。这条路后来我探亲来回走过好几回,遇到下雨天就封路。路基是碱土,养路段道班可不愿意让车压出一道道的槽来。那时还没有安全一说,有一次冬天也遇到了封路,大雪下得路面都找不到,只好在300公里的大柴旦住了一宿,第二天去饮马峡再坐火车返回。
到了冷湖,天已经黑了,街灯闪烁,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很是热闹。班车司机很热情,一路把我们拉到了石油局的招待所。听说是招工来的,招待所的人也很热情,急忙联络着把我们安顿在当时油田最高档的一招住下。
冷湖的街面上见不着一棵树,自然也见不到落叶什么的垃圾,只能感受嗖嗖的寒风像鬼哭狼嚎一样叫个不停,每天只有忙忙碌碌的人们和来往穿梭的车辆。我们坐车在四号五号老基地转了几个来回,在车上听人说,这里有“九龙”“石虎”“石驴”“一凤”什么的,我那时以为是公园里的雕像,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这个农村出来的少年很想去看看,但羞涩的性格让我只能跟着大家走,也没好意思问。后来,在花土沟老乡家里问他在石棉矿工作的儿子,他说他就是九龙之一,我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不是雕像,是对喜欢打架的年轻人(狂人)的一种称谓。
在招待所住了一个多月,大家耐不住性子,干嘛不给我们安排工作呢?城里同来的年轻人一鼓动,大家的情绪活跃起来。对,找领导去!张希元是我们这些人里面个子最高的山东大汉,在他带领下,我们一群人跑到局机关。因为是年底,各单位工作都特别忙,到处也都是需要人的地方,劳资处在衡量斟酌之后,最后决定还是把我们分配到最需要人手的钻井一线。
到了西部花土沟,我们有10个人分配到了一线井队, 4个人分到了二线。
悠悠瀚海
在西部,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小孙。他是河南人,老乡。出门在外,老乡是潜意识里最先确立信任的因素嘛。那个时候流行“老子英雄儿好汉,革命薪火代代传”的接班体制,他是顶替父母与我们同时来到花土沟的。他不像我们,都是经过考试选拔,不过他可是高中毕业。
他這个人有意思,分配在钻井搬迁队,没干多长时间就自己要求到一线去。那时候二线是住地窝子(一线人住木板房),下了班可以逛商店,可以正常的吃饭睡觉上班,偶尔看电影洗澡,过正常人的生活。有些人看来,他上野外是为了多拿野外费,其实那时候一切薪酬都是很正规的,二线出野外也有野外费。他上一线纯粹是不甘平庸,那时任何一个年轻人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我那时候还主动放弃冬季休息时间参加了石油局报社的“冷第8期”新闻培训班学习呢。他后来还考上了廊坊石油大学也是例证。
上了井队,就和井队的人打交道。井队上的人属于率直纯真的一类,单调的沙漠环境也造就了我们创造调剂生活的细胞。我刚上班那会儿,记得一个工友的老婆在基地生孩子,工友因为井队钻井生产催得紧,工作忙脱不开身,就拜托休假的同事去看看,报个平安。同事回去后发来电报:“恭喜你当老丈人。”搞得那个人拿着电报愣怔着,弄不明白意思(也许他是装的),惹得大家笑话了好久,在每天单调的上下班生活中增添了些许乐趣。偶有乐趣的工作生活虽单调,可干起工作来,都是那么地投入和用心,处处显出石油人的自豪和责任,大概是责无旁贷的原因吧。记得苏参1井搬家,那应该是我工作过最冷的地方,距离冷湖有130多公里。泥浆冻在循环灌里吊车吊不起来,钻工们就用榔头砸钢钎撬。有一个师傅突发奇想,一个上午就在冻泥浆上凿出了一个洞,然后用物探野外放线遗弃的雷管炸。工作中野蛮操作的现象普遍存在。一声闷响,大罐鼓起一个角儿,泥浆却纹丝不动,最后被队长好好地训斥了一顿。
油砂山跃5—4井钻进中,在正午吃饭的当口,“砰”的一声巨响,机房里冒出了大火,当班的司钻扔下手里的饭菜奔向钻台,大家一窝蜂似的跟着跑向机房。等我们跑进机房,他已经从钻台上摘掉传动、负荷并抱起了灭火器,大家都抱起灭火器扑向着火点。大火扑灭了,没有谁再说什么,又马上清理起了现场,也记不起吃饭的事。过后想想,师傅、徒弟、全班人,没有人命令、指示,个个奋勇争先舍生忘死地扑向危险的着火点,不正是敢为人先的体现么!
在油砂山跃5—3井施工,没有简易的吊转设备,井场又狭小,成百上千吨的石粉只能堆卸在较远的地方,泥浆处理加重的石粉都要靠人背着转运到泥浆槽加重口。这个时候,除去体弱在监岗的外,班里的每个人,没有人逃避、耍奸,每个参加的人背上都摞着尽可能多的石粉袋,一步一步往前挪。一个班加重下来,年龄大的师傅常会瘫坐在地上,两条腿会不自主地颤抖好长时间。有个南湖的合同工叫樊新生,一次背摞6至7袋石粉,几百斤重,挪起来像个小推车,大家看他的干劲头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法西斯”。想想,假如没有对生活的热爱,他一个拿微薄酬劳的合同工能有那样的干劲吗?
盐碱滩钻井时遇到天然气外溢,整个井场弥漫着危险的空气。所有设备停了,人员全部撤离井场,经过队部最终研究,要重新启动设备进行处理。面对可能出现的闪爆威胁,在场的人都没有退缩,工人、干部,师傅、徒弟,纷纷请战,最后由经验丰富的机房大班蔡师傅去启动设备。在柴油机启动的一刹那,整个井场发生了闪爆,设备运转了,他的脸上手上却烧出了很大的疤痕。
有一次晚上在交接班期间,接班的大班李师傅听到运行中的柴油机发生了飞车情况,冒着被机器连杆“伸腿”击伤的危险,飞快爬上柴油机,脱掉棉工衣塞进空气滤清器,棉工衣被强大吸力的进气吸得撕成了碎片,保住了设备。那个冬天,他自己只好又买了一件衣服做工衣。我想,假如他们不是不甘平庸,热爱生活,能这么把自己的生命置于不顾而做出这样的举动?
井队的设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还是32型和60型钻机。60型钻机据说还是买的罗马尼亚的二手货,32型钻机更是六七十年代的老产品,仅是搭建一座井架就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就是凭这样简陋的设备,加上井队人热爱工作的干劲,许多井队在八十年代的后期,都已经能够完成全年万米的进尺任务,跨入万米队的行列。记得我们队初上万米的那一年,钻井公司还敲锣打鼓地送来一头猪祝贺呢。
青春无悔
人们对生活对工作热情似火干劲冲天,实际的工作、生活环境却不怎么样。
就说吃饭吧,每天都是粉条炒肉、木耳炒肉、黄花菜炒鸡蛋,顿顿老三样,不说人挑剔不爱吃,遇到刮大风时,打回来的饭,还得把菜放在水里淘洗沙子过一道手续再吃。
1987年,在狮24井上,遇到一个星期的下雨天,拉生活用水的灌车上不来,全队只能用工程水洗衣做饭。在油砂山打井,离基地近路况好生活用水倒是不缺,可拉运的罐车调配不开,司机只能给我们送完渣油,顾不得洗灌就又给我们拉柴油拉生活用水,弄得那些天里我们队运转的柴油机因滤子经常被渣油堵住而熄火,大家吃着喝着满是柴油味的水干着活,嗨!青春燃烧的岁月。
再说说井队的住宿吧,那时候一般结婚的才有一间地窝子,放张钢丝床,支一张小案板。我和小孙冬休时就曾住过他哥嫂家的地窝子,晚上点起渣油,地窝子热得人睡不着,火一熄冻得人又睡不着,反正一晚上就是个睡不着。井队上住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已经住的是江西出产的移动式活动木板房(那压缩板的质量最好,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比它更好的压缩板),可密封紧固工艺不行,几次搬家下来,板房几乎要散架,就靠四角的槽钢撑着,四处透风。遇到刮大风,板房里尘土飞扬,下班回来,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比铜钱还要厚的沙子尘土。简单清扫,尘土飞扬,可劳累了一天却让人顾不了这些,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现在想想,那时候就是在地当床、天当被这样的环境中工作着生活着,没听说谁娇气地得了胆结石什么的病症。
当时井队的业余生活更是单调得要命,除去看书和晚到的报纸,其他的根本没法子提,什么也没有。井队上都配着一台报话机、一台电视机,可没有信号。我记得看大兴安岭着火的新闻录像带,还是在事情发生半个月后,由冷湖带到花土沟去放的。不过,钻井电影放映队偶尔也会来放一场电影,调剂一下人们单调的生活。
柴达木每个野外井队的四周都是茫茫大漠戈壁,每一个井队都是大漠中的一叶扁舟。待在井队久了,才知道井队就是一块璞玉,她的美只能用心去感受。而对于刚来不久的年轻人而言,天天见不着一个新鲜的面孔,心里会耐不住寂寞的。毕竟嘛,人都是感情动物,相互交流是人生的一部分,特别是我们这些需要谈情说爱解决终身大事的年轻人,嘴上不说,心里天天急得跟猫爪似的。
井队的领导在这方面很是照顾的,不是说他们能帮助介绍对象,而是他们听说谁因为这事儿要请几天假,一般都会欣然放行,甚至于允许顶班,这让小年轻们感激不尽。
井队就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在狮24井,国家第一次发行国库券,单位把任务摊派下来,我、彭春林等三四个人都是学徒,除去不能流通的国库券,拿到手的现金只剩少得可怜的20多元,是全队最少的,生活一下子困难起来。队领导经过研究,就把队上那个月的奖金都发给了我们。在开会宣布决定时,队上的百十号人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同意见。这是什么?这是金钱啊,这是从领导到百姓的心啊,是患难与共的真正展现啊。可见,当时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是多么无私啊。
在盐碱滩打井时,队上一个钻工工作中被电击倒不能脱离,当时正下着大雨,全队的干部群众,抬来方木,冒着大雨冒着危险把方木垫在脚下,铺出一条绝缘之路,想尽办法救他脱离电击区。车辆因下雨不能通行到简易公路,大家把人抬出几里地,把车推出几里地,把他送往基地医院。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井队人,这就是那些从不世故,不懂得“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信条,却从来都站在他人立场为他人着想的人。
漠风冽冽,瀚海茫茫,岁月悠悠,昆仑依旧,几十载的艰苦奋斗,如今已满头花发。走在曾经奋斗过的地方,看到竖起的一排排抽油机翻飞起舞,看到沙漠里矗立着一幢幢采油人休憩的房屋,看到一條条穿行在沙漠腹地绵延千里的油气管线,那曾经的人嘶马叫,那曾经的艰苦岁月,那钻井中曾经的艰难,那火红的青春岁月已经渐渐淡去。看如今易如拨弦的钻井施工,看一日千里的油田发展感慨万千。井队,那昔日其乐融融的情景,那关怀如亲人的往事,宛如发生在昨天,温暖着心房。我庆幸,曾经有这么一段艰苦而又美好的人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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