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东部大陆黄河入海口北侧,有一个叫孤岛的地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荒原,也是一个淌金流银的大油田。那是我几十年前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
提起在孤岛荒原上的那些日子,最难忘的小生灵就是蚊子、小咬一类的动物。也许荒原哪辈子欠过蚊子祖宗的债吧,致使蚊子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孕于斯长于斯归于斯,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孤岛蚊子大如蝇”“10只蚊子炒一盘”等等这些俚语,非常形象地道出了当时孤岛蚊子的个头和级别。我的一位朋友曾对孤岛荒原上的蚊子作过多年的研究考证,发现这里的蚊子种类竟达20多种,他还收集了各种蚊子的标本,什么颜色的都有。问他为什么偏有这种业余爱好,他说:“我尝够了蚊子的滋味后,忽然就生出了研究蚊子的念头。”
每年的四五月份至寒露前的时节,既是一年四季中石油工人夺油上产的黄金季节,又是我们忍受蚊子叮咬最漫长的季节。在荒原里,除了冬季和初春之外,我们的生活里总是离不开蚊子。我们恋着荒原,蚊子恋着我们。
这小小的不起眼的蚊子,不但扰乱了我们的生活,而且竟然让管后勤生活的五大三粗的老张师傅忙得不亦乐乎。每到春天,他就提前做好防蚊防暑计划上报指挥部,等到蚊子到来前,就把蚊帐、风油精、清凉油、防蚊帽、防蚊罩发到职工手中。为了防止蚊子叮咬,我们还想了许多办法,在队部不远处的一片荒草地里开垦了一块地,种上了芦荟、大蒜、艾草等对付蚊子的许多“子弹”,以备蚊子药用完后的急用,时刻准备着与蚊子们打一场持久的战争。
荒原天生就是蚊子的舞台。等到荒原上的芦苇、野草长出来后,蚊子似乎听到了统一的行动命令,忽然间就在荒原上漫天飞舞起来,黑色的、褐色的、彩色的,大的、小的、扁的、长的,种类繁多。凡是在荒原上待过的石油人,都对蚊子有着特别的记忆。它们一天到晚在荒原里疯狂地跳舞,咬荒原里所有带血的东西,更不会放过人,一天到晚与我们作对。他们像一架架小飞机,躲藏在草丛里、芦苇叶上、沟壑旁,无论是白天、黄昏还是夜里,嗅着气味或看见人就嗡嗡嗡地飞来,而且是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蚊子下嘴极狠,能准确地探寻到毛细血管,一下子就把螫针刺进人的皮肤,瞬间就搞定,长长扁扁的肚子眨眼间就胀得通红通红。等人们发现被咬时,它早已饱餐完毕。当人们仇恨地要拍死它时,它早像一架超载的大型运输机一样,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了。
对于小小蚊子的骚扰和攻击,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只能被动地预防和抵挡。除了穿上厚厚的工服、涂抹药水以及用蚊帐、天然气等工具驱赶之外,只能忍受。我们能把几千米深处孕育了千万年的石油凿出来,面对这小小蚊子竟然无可奈何甚至狼狈不堪。夏秋之季,再酷热的“热老虎”我们能对付,再大的暴雨我们能忍受,再多的泥沼我们能涉过,但对于小小的蚊子的袭扰,我们却处处被动只能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咬人最厉害的当数变色蚊。这种蚊子特别特别小,落到什么颜色的工衣上就变成什么顏色,长着长长的毒针,速度快,毒性大,且隐蔽性极强,当发现目标后,立即箭一般地直扑上去,伸出比身子大出一倍多的长针,盯住一个部位钻下去,那钻头比金刚钻都锋芒。它的毒针具有天然麻醉作用,吸血的时候人根本感觉不到,等它吸饱喝足飞走了后,人才感到痒得难受,但为时已晚。痒就挠,恨不得挠下一块肉来,挠破了就淌血珠儿,感染了就淌黄水,堂堂的男子汉防不胜防、毫无办法。我们的生活也因蚊子的介入既变得苦涩而又混杂着颇有趣味的痛楚,以及说不清的一种眷恋。
荒原上的晚饭吃得早,太阳还有一杆子高就得吃饭,这时蚊子还少一点。到了天黑,天空里蚊子立即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围着宿舍嗡嗡地飞。蚊子飞进饭盒里不说,还咬得人吃不安稳;倘若食堂晚点了,吃饭就得钻进蚊帐里,或是在宿舍外边点燃天然气驱赶才吃个安宁饭。
有一年六月,我们井队在孤岛荒原的深处打井。六月的孤岛,草涌着草,绿叠着绿,没人深的草丛像热气腾腾的蒸笼,蒸得我们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加上蚊子插足,那滋味简直无法形容。最难受的就是上夜班了。每到夜晚,我们全副武装起来,头戴防蚊面罩,穿上高筒雨靴,扎紧每一个裸露部位去上班,俨然装在套子里的人。
井场上围着飞的蚊子都是饿蚊子,饿红了眼的蚊子也到了最凶猛、最狂妄的时候,夜晚成了它们逞狂的天下。面对蚊子的疯狂,我们只是被动地想着对付的招法,除了全副武装之外,就是故意不洗工衣,油污一层层积厚实了,蚊子 “探雷针”就扎不到了。但有些部位是不能全包裹起来的,裸露的地方还是免不了受到袭击。
这样包裹的结果就是,每一次夜班下来都像洗了桑拿一样。尽管如此,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还是引得蚊子们睁着血红的眼睛落满了工衣,用它那细细的“探雷针”探到可以下针的部位,从油腻的衣缝刺进去汲个肚儿圆。痒得难受极了,巴掌一拍,油乎乎的手套上粘着一片血肉模糊的蚊子。井场四周一台台探照灯下,蚊子铺天盖地,围着灯光凝聚成了一团团黑雾。一团黑雾被炽热的灯光烤焦了,另一团黑雾又上去了,一个夜晚下来,每个探照灯下烤焦厚厚的一大堆。休息的时候,我们看着蚊子一堆堆地倒下去,高兴得不得了,灯光真替我们解了恨报了仇。第二天早晨用铁锨能铲两三锨,这绝对不是夸张,有的工友就用袋子装回去作养花的肥料。尽管如此,每个夜班我们都会把活保质保量地干完,其中的甘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夜晚最打怵的还有在野草地里内急。为了应付内急,队长给每个班配了几把扇子,内急时就不停地摇动扇子,但也常常被偷袭者叮得那个部位痒好几天。那个地方却不能涂抹风油精,只得用芦荟、艾草等来除痒,弄不好就感染了。一名工友因为拉肚子,那个部位被蚊子叮咬感染后,竟肿得不能走路了,躺在床上大骂蚊子的八辈祖宗。还有一名工友那个部位也因为流黄水,引起并发症而推迟了已定好的结婚日,等到医院动了手术康复后才结婚。
那时队上业余文化生活单调,最高兴的就是每过一段时间,上级会来放一次电影。我们也都是全副武装去看电影,路上顺便采上一把长长的苦蒿,用以放电影时扑打蚊子用。而电影大都看不到一半,就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等看完电影回来后,身上被叮咬出许多疙瘩。我们回到宿舍,脱得光溜溜的,相互涂抹风油精,风油精涂抹完了,就用蒲公英、野蒜、薄荷叶的汁液涂抹。蚊子一次次咬,就一次次涂抹,许多人的身上、脸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记得受蚊苦最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胖李子,他是井队的司钻,身体胖、热量大、汗味浓,蚊子们就格外青睐他。他身体壮,干活虎虎生风,不怕荒原里的狼、獾、蛇之类的动物,却最怕小小的蚊子。上夜班的时候全副武装后热得嗷嗷叫,脱下又不行,每当这时,他就大骂蚊子的祖宗。有好几次他不去吃饭,发誓非减去20公斤肉不可,后来他干脆光着身子任蚊子啃,还颇有哲理地说:“手磨出老茧就不疼了,我的脊梁被蚊子啃出老茧也就不疼了。”大家听得鼻子酸酸的。井场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到草地里采来蒲公英、野蒜、薄荷叶,挤出汁液,帮着胖李子涂抹叮咬重的部位,以减轻他的痛苦。
第二个人是“铁梅”。铁梅真名叫姚梅梅,那年月《红灯记》演得挺红火,而她生了一副瓜子脸,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极像戏里的角儿,于是就叫她铁梅了。她是井队里的技术员,很开朗,整天乐哈哈的,工作累了就去采撷野花,花香常常溢满了她的房间。铁梅不会唱戏,爱唱歌,天生一副好嗓子,收音机里放什么歌,她就学唱什么歌,而且一学就会。当时流行港台歌曲,徐小凤的《风雨同路》、邓丽君的《小村之恋》等等她模仿得跟磁带里一样。我们干活累了坐在草地上,听她唱上一支甜美的歌,心里美滋滋的。她的歌声随风在荒原上飘荡,优美的歌声顿时使疲劳消去了不少,想家的念头也减去不少。
听说铁梅的爸爸在某个指挥部担任要职,若调出荒原井队很容易,但铁梅说喜欢井队的野外生活,家里人拗不过她,就依着她去了。铁梅夏天从未穿过漂亮的裙子,一年四季和我们一样穿灰色的工作服。只记得她穿过两次新衣服,一次是她妈妈从黄河南边的东营来看她,一次是男朋友来看她。我们设想,倘若她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一张美丽的瓜子脸,映衬着黑油油的发辫,一定比《红灯记》里的铁梅漂亮得多。可有一天,她照着镜子突然哭了起来,倒不是因为脸被晒黑了,而是脸上多次被蚊子叮后,结了褪不掉的紫斑。她一哭,我们小伙子的心里也不好受,我们多么想分掉她脸上的斑点,还原她那张美丽的容颜啊。这时,胖李子“啊”地大叫一声冲出帐篷,在草地上抡起工衣疯狂扑打起来,我们一个个相继冲出帐篷抡起工衣扑打蚊子,扑打够了,一个个累得瘫在了地上。“蚊子是打不完的,别费猴劲了。”铁梅走出帐篷看到大家累得东倒西歪的情景,挂着泪珠的脸充满了感激之情,随之她又咯咯咯地笑了,我们看看四处依旧嗡嗡嗡唱歌的蚊子们也都自嘲地笑了。
后来,铁梅的男朋友就真的和她吹了,再后来,铁梅与胖李子结为了百年之好。结婚的那天,在井队板房里,胖李子拥着新娘,得意地说,蚊子为媒,是蚊子给我俩牵了红线,是蚊子咬出了我们的爱情,要不这么漂亮的娘子到哪里去寻找?随后,胖李子特意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一个蚊斑说:“这叫“天庭饱满”,又指着铁梅下颌正中的一个蚊斑,这叫“地阁方圆”,我俩是天作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大家看看那“福痣”还真长得恰在地方,于是大家欢喜得不行,举起酒杯一个劲地喝酒庆贺他们的花好月圆。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咬人的是公蚊子还是母蚊子,后来一查才知道,原来吸我们血的是母蚊子,吸饱血后就迫不及待地找有水的地方产卵去了,是为了增加营养繁殖后代。我们的血液竟然成了蚊子家族的养料!公蚊子只是吸食植物的汁液,从不吸食人的血液。我们恨死母蚊子了!
后来还知道,蚊子最爱咬9种人:深色皮肤的人,体温高的人,身体强壮的人,汗多的人,肺活量大、呼吸深的人,好动的人,有香味的人,着深色衣服的人,暴露身体的人。一年四季我们在荒原上风吹日晒,被紫外线涂成了古铜色、黑紫色,蚊子最欣赏我们的“颜值”了。
打井、打油、作业,整日与钢铁、钻杆、油管、管钳等打交道,一趟钻下来或一道施工工序下来,额头上的汗珠子直往地上摔,工衣、裤子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冒着热蒸汽,蚊子当然喜欢我们热热的体温了。
“头戴铝盔走天涯,茫茫草原立井架,云雾深处把井打”。从事野外作业没有棒棒的身体是绝对不行的。我们身体强壮,肌腱突显,血气旺盛,蚊子吸血后被滋养得又肥又壮,蚊子不傻啊。
至于出汗,就不用说了,用碗喝水,流出的汗水也能用碗计量。蚊子具有很强的嗅觉能力,我们的汗液就是向蚊子发出信号,这些气味在空气中扩散后,就好比是开饭的铃声,告诉蚊子一顿美餐就在眼前,这能不令蚊子们食欲大开?
关于肺活量,我们不懂,但我们懂得肺活量是由锻炼而来的,我们整天干的是高强度重体力的活,喘气粗,肺活量大,呼吸自然深长,呼出的二氧化碳多,蚊子嗅到后自然会群集而来叮住不放!
在野外,我们是时刻游动着的人,即使爬上高高的井架,蚊子也会使用它的近距传感器测定到我们的动向和影像,一下子就会找到合适的攻击对象。我们为了躲避蚊子,曾爬上几十米高的井架,但蚊子还是追着啃咬。天天出力流汗,让我们浑身上下充满“汗臭味”,可能这个味道就是蚊子最爱的“香味”。
那时我们穿的是灰色工衣、深蓝色工衣,不论是白天还是晚间活动的蚊子不喜欢强光喜欢弱光,因此穿深色衣服要比穿浅衣服的人更容易被蚊子叮咬。可那时我们不懂得蚊子的喜好,单从穿著上就沦为了蚊子侵害、袭击的对象。现在想一想,若能从穿着上改一下,也许就少挨蚊子围剿了。天气热得没办法,我们就脱掉了工衣光着脊背干活,这无疑成了蚊子的猎物……
那时,一个夏天、秋天下来,人们的脸上、胳膊上、腿上没有不留下蚊子亲吻印记的。当你出了荒原或回家探亲,是不是石油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肤色黝黑,有特别的蚊疤。
如今,孤岛虽还是一片的荒原,但荒原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石油小镇已成为黄河入海口的一颗明珠,一幢幢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摩天而立,当年的帐篷、干打垒在楼房哗哗的拔节声里,沉淀成了古色古香的记忆。更有那油井林立,管道如网,原油滚滚,稻米飘香,牛羊遍野,鱼虾满池塘……一个绿洲般的现代化家园,把蚊子也一年年赶出了荒原。每到夜晚,石油人便走出家园呼吸着新鲜空气,自由自在地在林荫路上散步,幸福地生活在这片荒原上。
当我再和孤岛石油人的后辈们提起当年孤岛蚊子的故事时,他们既像听故事一样,又从那故事里感受到了当年石油人的不向艰难困苦所屈服的一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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