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祭日,我去坟上祭奠。
1984年11月2日,48岁的父亲因病去世。父亲下葬那天,天降大雪,寒风裹着雪片像刀在脸上割。追悼会设在克拉玛依职工医院太平间后面的院子。小院站满了前来悼念的人,有父亲的同事、老乡和战友,还有相处多年的朋友。母亲死死地抓住父亲的棺木不松手,哭得昏厥过去。在此之前,我固执地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说不定啥时候自己会坐起来。
裝殓父亲的棺盖一寸寸合上,榔头敲打棺盖上的钉子,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巨大的悲痛排山倒海般压迫着我,我终于醒悟,父亲真的死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我和弟妹们再也找不到父亲了,我的视线里再也不会出现父亲温暖的身影。我用尽全力扑向父亲的棺木,想再看看我亲爱的父亲。我被几只手死死地拽住,我看着父亲的棺材钉严、装车、拉远。
父亲葬在小西湖公墓。
三十年前,父亲去世时,小西湖埋葬的人不多。这次去情形大不一样,整个小西湖从低到高、密密匝匝铺满了坟茔,几乎架到山顶。站在父亲的坟前向南望去,克拉玛依城鳞次栉比的高楼熠熠生辉,生机勃勃。
时间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国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父亲做梦都不会想到干燥缺雨,风沙肆虐、甚至种活一棵树比钻探石油都难的克拉玛依,三十年后出落得水韵绰约,俨然是沙漠中的江南。
父亲去世时我还没有结婚,而今,我的年龄超过了去世时的父亲。
三十年过去,我以为自己不会太难过了,可当我跪在父亲墓前的霎那,平静的心再次被搅乱,泪水顺着面颊默默长流,骨头被猝然撞碎后撕心裂肺的痛又回来了。
一
1936年,父亲出生在山东日照农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不到3岁,日本鬼子侵占日照,从此山河破碎,家无宁日。父亲在苦难中长大成人。1955年11月,19岁的父亲在村里当了两年民兵连长后,报名参军。在济南军区某部当了一名高射炮兵。父亲当兵第二年,有幸击落一架国民党侵入海岸的飞机,荣立二等功,升任班长。父亲立功的喜讯传回家乡,爷爷的脸上容光焕发,恨不能拿着大喇叭绕村喊。有了这么出息的儿子,奶奶忙着往娘家跑,给儿子说媳妇。
母亲家人丁不旺,父母早亡,一个大姐早早嫁人,唯一的哥哥在解放战争中死去,母亲成了孤儿。母亲比父亲小两岁。母亲小学毕业后参加村里劳动,住在她五婶家。母亲的五婶与奶奶娘家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母亲性格开朗,大眼睛双眼皮,眼里清汪汪一窝水,笑起来嘴角甜甜的。来五婶家串门的奶奶一眼相中母亲,回去就让人来提亲。父亲一米七七的大个,仪表堂堂,母亲在乡村集市上远远地望了一眼,暗自欢喜。亲事很快定下来,父母亲在日照结婚。1959年3月父亲所在的部队整建制转业,支援克拉玛依油田建设。1955年10月29日,克拉玛依一号井出油,新中国第一个油田正处在大开发大建设时期,急需大批人员。在此之前,北京军区组建的石油钻探团和1700名从朝鲜归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295部队及300多名志愿军五一一医院全体医护人员支援克拉玛依。
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体的命运只能顺从,一滴水无法掌控河流的走向。
一列火车载着两千多名转业军人和他们的部分家属,从济南火车站出发一路驶往新疆。火车是运货的车箱,用木板架起一层,上层铺上麦草晚上睡觉,下层白天坐人。两千多号人一个挨一个挤在车箱里。火车从济南出发后,整整走了一天不停,没吃没喝,大伙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每到一站,停稳,车门刚拉开了一条缝,车里的男人一个个急不可耐跳下车。闷罐车里没有厕所,男人解小手对着门缝解决,女人则在车箱里放水捅,解小手用。大手没地方解决,只有憋住、忍着。你见过一次两千多人同时在光天化日之解大手的壮观场景吗?一定没见过吧,若不是父亲的战友亲口讲述,我真的想象不出。从济南到乌鲁木齐乘火车、汽车颠簸四天五夜,一路咸菜馕饼,父亲不觉其苦,与战争相比,和平是多么美好,更何况心里装着干净而纯粹的梦。
二
父亲站在克拉玛依友谊馆前,环顾四周荒野的戈壁滩。由北向南倾斜平坦的荒原上全是拳头或鸡蛋、鸽卵大小的砾石,一座巴洛克风格的苏联建筑耸立在人工平整出的广场上,墨绿色拱形屋顶、高大的花岗岩廊柱、雕花的窗棂,像平地起高山,气势雄伟、华丽庄严,与周围的蛮荒格格不入,突兀得不可思议。
转业动员会上,部队给每个即将奔赴疆的军人传看新疆的明信片:一望无际的绿洲,圣女般的雪山,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沉甸甸的果园,托着葡萄美丽的维吾尔族姑娘,明媚的阳光,绚烂的色彩,异域风情像挂在天际的梦境在召唤,年青的父亲热血奔涌,犹如海潮一浪一浪激荡着心岸。
美丽的梦境像个泡影在这一刻破灭了,父亲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我上当了”。但父亲并不后悔,时隔多年,父亲重提往事,我问他,当时不是有不少人逃跑了,您为什么没跑回老家?父亲很平静地说,既然选择了新疆就没有打算离开,除非死了。我相信石油会有发展,现在苦不一定将来苦,况且我的战友们绝大多数都留下了,有他们做伴怕什么。
父亲到达克拉玛依后从事的第一份工作是运输处供应站材料工,管理汽车配件。
克拉玛依,一座依靠无数人力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建设的城,除了石油不生产任何东西,勘探、开发、生产、生活,所有物资无一不是从外地运输进城,大到钻机、钻杆、各种机器设备,小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油田庞大的运输队伍像不知疲倦的工蜂,日夜兼程,供养快速成长、朝气蓬勃的新城。作为重要的生产保障物资,汽车零配件是相当重要的稀缺资源,管理这些宝贵资源的人必须出身清白,政治可靠,识文断字。
父亲18岁入党,三代贫农,初小毕业虽文化不高,但经历了部队三年的学习锻炼,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且头脑灵活,符合组织规定的各项条件。这么重要的岗位却是一碗过冷面,谁都不愿意主动去端,大家争着抢着当司机。车轮一转拿金不换,和材料工相比,司机工资待遇高,跑车灵活自由,且能买到油田紧俏的鸡蛋、粮食、瓜果。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是当年最令人垂涎的职业。
父亲说,服从是军人的第一天职。
父亲是那种不干则已,干就要最好的性格。嘎斯、解放、泰拖拉、卡车、油罐、半拖挂,各种车型上千种零部件,父亲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从型号用途到摆放位置全部储存在他的脑子里,像电脑程序清晰准确。1964年,在全局第一个实现无亏损库房,在各工种青年技术比武大赛中,被蒙住双眼的父亲像移动的探测仪,以极快的速度,准确无误地找到考官指定的物品,以优异的成绩一举夺冠。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人能做到父亲那样的难度和速度。父亲把材料工作干到了极致。这次大赛为父亲赢得了荣誉,获得全局劳动模范,父亲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璀璨夺目。
不久,父亲提拔为生产办公室副主任,一年后升主任,不到30岁就升任为运输处主管生产的副处长。仕途一路顺风顺水,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实际的利益。那个年代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人们宁愿当工人也不想当干部,当干部要动员,做思想工作。干部每月定量的粮票比工人少,工人35公斤,干部28公斤,理由是干部不干体力活,不需要吃那么多。干部工资也比工人低。工人分为八个等级,我们班有个同学的爸爸是八级钳工,每月工资200多元,工资多了就生出许多孩子来养。我父亲65元工资一直拿到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初工资刚和八级钳工平齐,父亲就病逝了。
父亲当领导期间,正是各种名目的运动不断、混乱不堪的时代,父亲的命运注定像滚石上山的希绪弗斯,除了直面打击,勇敢地活下去别无选择。文革期间,主管生产的父亲首当其冲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造反派打断了两条肋骨。1968年,克拉玛依友谊馆改名反修馆,在反修馆广场两派大辩论,辩论愈演愈烈,双方展开武斗,挨批的父亲借助一双得过克拉玛依首届职工运动员5000米长跑亚军的长腿成功逃脱,那次武斗打死了人。多年之后,父亲回忆此事,仍心有余悸。
父亲常常要依靠智慧躲避打斗,有一次造反派晚上冲到我家院里,母亲听到骂声死死顶住房门让父亲快跑,父亲从很窄小的窗户翻出,再次成功逃离。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幸免,父亲有一次被抓走,母亲带着我们4个孩子,担惊受怕,日夜啼哭,3天后父亲回到家,全身被打得乌青,幸未伤及骨头。母亲悄悄从医院拿回药给父亲疗伤。长期的极度紧张和压力,导致父亲患上严重的胃溃疡,疼起来让我弟弟站在他身上不停地踩着他的胃,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额头滚落。
1970年夏天,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说是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运输处机关办公地点是一栋普通的红砖房,长长的走廊阴风凄凄,空无一人,过道墙上贴满大字报。父亲对我说,女儿,你看,这些都是批爸爸的。耳闻目染的多了,9岁的我已对政治相当敏感,望着父亲毫不犹豫地撕掉办公室的封条,我担心地问被人发现了怎么辦。父亲说,没人看见,谁能说是我撕的。父亲狡黠地笑笑。父亲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一张刷了酱紫漆的办公桌,一排文件柜,几把木头椅,一个墨水瓶,一摞稿纸,没了,就是这么简单朴素。噢!不对,还有一个搪瓷痰盂,不是常见的素白的,而是带一底座、上下三层,中间的圆肚上印着红牡丹花,是当时极少见的时髦痰盂,我印象极为深刻。
父亲说,工厂不会长期停工,特别是运输处,几万人等着吃喝,车轮子不转咋能行。父亲独自在办公室里悄然工作,我和弟弟在过道里看花花绿绿的大字报,把父亲名字上有大红叉叉的大字报撕下来玩。后来工厂被军管,父亲不知为何又被推到了前台,当上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父亲干起来仍然很卖力。在父亲心里,只要有工作干,能正常运输,无论干啥都是为党工作,没有可选择可抱怨的。
1975年5月,撤销兵团,小拐划归克拉玛依,成立小拐农场,父亲被派到小拐工作团任临时书记。父亲自己没觉得什么,母亲哭哭啼啼,说小拐离家远,谁都不愿意去,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领导受人排挤。父亲在小拐工作一年多,没回过家,他干了些什么工作我们也不清楚。后来,父亲因摔断鼻梁回克拉玛依市住院,我们方知,父亲在小拐每天都骑马工作,从一个连队到另外一个连队,那天有急事骑得太快从马上摔下来。母亲埋怨父亲不小心,父亲倒是很享受骑马的快感。回原单位后,仍不时想念小拐有马可骑的生活。
文革结束,有人举报父亲和“四人帮”同类,撤销了原运输处党委副书记的职务,安排父亲管后勤,等于让他靠边站了。父亲整天和一群女家属们在一起,完全可以甩手让别人干,认真惯了的父亲,把任何工作都当成党对他的信任,一丝不苟地去完成。入冬前,整车整车白菜从外地拉来,父亲和妇女们一起一趟趟扛着白菜往菜窖卸运。
靠边站的父亲,平常没人光顾,可只要谁家两口子打架、单位家属争斗、搞个破鞋……鸡零狗碎的事,不管多早多晚,也不管你方便不方便,人睡觉不睡觉,直冲冲地来了,大吵大闹。父亲低眉顺眼地做工作,直到他们出了恶气,开开心心地离去,我们全家才得安宁。
父亲也有有权的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克拉玛依各个单位开始盖楼房,这是史无前例的大事、喜事。汽车电话楼上楼下,谁不盼星星盼月亮?从楼房挖出一锹土的那天起,各家各户在心里开始盘算,随着楼层层递增,犹如饥渴之人望见将成熟的果实,欲望像火焰把每一个人的眼神烧得通红。楼没盖好,通过各种关系给父亲打招呼、写条子的领导很多,父亲办公桌里压着整整一抽屉条子,父亲的权力前所未有。
第一批楼房如期竣工,父亲做出了他此生最正确也是最错误的决定,楼房首先分给资格最老、贡献最大的工人,干部一律不参与分配。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夜间,父亲被职工热烈拥戴,也得罪了许多领导和关系户。
1982年2月,克拉玛依成立乌尔禾区政府,父亲又被调走,担任第一届政府副区长。乌尔禾从前是蒙古族下套子打猎的地方,是蒙古族的集居地。区政府刚成立,父亲只带了一位年青秘书下去,没有办公室甚至连一张办公桌都没有。一个人在此种情况下,内心不可能不起波澜。那时父亲可能已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不到一年,父亲的慢性肝病恶化为肝硬化,不得不离开岗位。
父亲生病时,一些蒙古族同胞赶百公里路专程来看望他。父亲去世后,我去档案馆查过父亲的个人档案,父亲的档案非常简单,尤其是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除了几张晋升工资表,其他几乎空白,他在小拐和乌尔禾的工作经历只字未提,甚至没有任命文件。这些资料都是我从别处一点点查找到的。父亲曾经的存在像个水泡,淹没在海浪般的石油队伍当中。
想想,被历史遗忘也是必然,有多少人能真正被时间收纳呢。
三
一个人的行为品质、气度或奸恶污垢如静湖水月纤毫毕现,除非刻意隐藏。
父亲是标准的山东大汉,高大、英武、挺拔,军旅生活的淬炼,让父亲的气质饱满如一把青铜剑,具有金属般的质感。父亲走路从来是腰板笔直,大步流星,气宇轩昂,尤其是他的脚步声,铿锵有力,绝不拖泥带水。
从前,只要父亲在家,家里总是高朋满座,人来人往。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听父亲和这些人说话。我们家的墙上贴着两张很大的地图,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哪里发现了新的油田,父亲的战友们同事们就聚集到我家,展开一场又一场热烈的讨论。江苏、山东、辽河、任丘、四川,这些地方都被父亲画上小红旗,像军事作战图,大有占领全中国之气魄。过些时候,一些熟悉的面孔消失了,父亲说他们调到了某某油田,而父亲始终岿然不动,像一棵松根牢牢扎在克拉玛依的大地上,无论悲欢伤痛,始终不离不弃。
父亲是善于做思想工作的,并不是因为他是领导干部,而是他有一颗良善的心。父亲处理的问题太多了,我不能一一讲述,选几个例子。
常叔叔和他妻子小叶阿姨的婚姻是组织硬性安排的。解放海南岛那年小叶阿姨只有16岁,是海南岛一中学的初二学生,她是在中学操场上被37岁久经沙场的常连长一眼相中的,这在当时的特殊年代极为普遍。婚姻一旦成为事实,无爱不是错,婚外情就是道德败坏,组织不容。尽管已有了3个孩子,年轻的小叶阿姨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单位的一个年轻小伙,私奔途中被单位抓回来,组织要严肃处理她。父亲对她的处境深表同情,苦口婆心地反复做工作,最终挽救了他们的婚姻。
被爸妈称谢嫂子的女人,文革初期丈夫被人打死,抛尸荒野。一个女人带着3个孩子,生活异常困难。文革后,她多次到单位去要尸首,大吵大闹,领导到哪里去给他找尸首,每每避之不及。父亲体恤她,时时处处关照她,让母亲在生活上帮助她。还有一个我叫刘叔叔的,出差时车祸死亡,留下3个孩子,小的才3岁。父亲多次帮助遗属,为这事儿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母亲很生气。我父亲很坦然地说流言止于流言,别管他们。
这些人感激我父亲,成为我父母一生的好友,父亲去世后几十年,他们一直关心我母亲,保持着长久的交往和友情。
别看父亲是当兵出身,和母亲比他胆小如鼠,这是不是和他属鼠有关不得而知。父亲怕见血,从不敢杀生,家里杀生的事全由母亲操刀。
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生活艰辛,父亲单位有车,有时晚上组织去戈壁滩上打黄羊,打回的黄羊送给父亲一只。父亲自己从来不动手,请邻居帮忙。羊杀好,东家一个腿西家一块肉,很快瓜分完毕,就连同栋平房最边上的维吾尔族老乡也不忘分配。最后的结局是我们家的孩子没肉吃,父亲对我们说,黄羊肉柴不好吃。
有一回父亲倒是大方留给自己一条羊腿。不知是母亲烹饪水平差劲还是缺油少料,总之,黄羊肉给我的感觉确实难吃。别人送给我家两只兔子,父亲不忍吃,在院子挖个洞养着。兔子繁殖快,几年工夫增至几十只,父亲不敢杀兔,可是兔子随意挖地洞,把我们家小煤房的地下快掏空了,考虑到房子的安危,父亲把兔子全部给人。弟弟辛辛苦苦每天切菜叶子喂兔子,最后连兔子肉的味儿都没有闻到,望着空空的兔子窝,弟弟气哭了。
我们家养了一只母鸡,十二年的时间,始终就是那一只鸡,父母都舍不得下手,直到这只鸡寿终正寝。父亲说这只鸡为我家做出了巨大貢献,让我们挖个坑把鸡埋了,他亲手写了木碑。想想,在生活极其艰苦的年代,吃鸡肉是多么大的诱惑,而父亲却厚葬一只鸡,父亲的行为,成为邻居们拿父亲开玩笑的话柄。
父亲兄弟姊妹六人当中,父亲工资最高,他工作时家里两个弟和两个小妹妹还小,为补贴家用,他要求我母亲每月拿出15元钱雷打不动寄回老家。随着他工资收入的提高,增加到了30元。这是很大一笔钱,几乎占家庭总收入的三分之一,我们家还有4个孩子等钱养活呀。为此母亲常抱怨,说父亲是愚孝。父亲反驳,当初不听父亲的,你现在在哪?一句话封住了母亲的嘴。母亲心里清楚,父亲他有相好的姑娘,他娘不同意,非让他娶我妈。父亲孝顺呀,放弃自己的爱情,听娘的话娶了我妈。
父亲的脾气如盛夏戈壁滩上的疾风骤雨,来得猛去得快。我们在外惹了事,只要父亲知道了,不管对与错,首先打骂自己的孩子。父亲理由很充分,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父亲的方法虽说简单粗暴,多年之后看,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我们4个子女真没出逆子,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
大多数情况下,父亲是可爱可亲和蔼的,闲暇时间常给我们讲故事、讲他的军旅生活,讲他在部队时如何和女兵恶作剧。父亲对当兵的那段时光非常怀恋,兴奋起来一支接一支地唱歌,歌曲大部分是军队的歌,比如《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等,也会唱《克拉玛依之歌》《我为祖国献石油》,偶尔唱几嗓子京剧。
父亲很幽默,他的幽默在于他能准确抓住某个人的特点并冠以“绰号”。和父亲走在一起,便会发现,一路上遇到的人他极少正式地称呼别人某某同志,全部叫绰号,蔡包子、蒋猴子、肉头、猪脸……奇怪的是,这些人都不生气,反而笑盈盈地和父亲聊个没完。这就是父亲的魅力所在。
父亲不但给单位的同事战友和朋友起外号,我们4个孩子也难逃他的魔嘴,父亲拿我们的眼睛开刀,分别给我们起了“小眼睛”“疤瘌眼”“三角眼”“牛眼”,平常不叫我们名字,都叫外号。父亲拿我们开心,我们也乐意他这么叫,4个孩子之间也相互取笑,其乐融融。
父亲常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他像一棵大树,随时为他人为家人投下一片阴凉,从来不考虑他自己,不疼惜自己的身体。父亲不打牌、不玩麻将,每天按时睡觉按时起,不喝酒,只抽烟,烟抽得也不多,一天不到半包。照现代养生学,父亲的生活习惯应属于健康。其实不然,父亲他们这一代人,仿佛是上天有意安排到世上来吃苦受累、经磨难的。各种考验加载到他们这一代人身上,频繁得如同流星一般。战乱、饥饿,出大汗、吃大苦、拼命干。最可怕的是一场接一场的运动,让他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大多数人五六十岁左右便撒手人寰。
平常单位死了人,父亲都是叫母亲代劳,这么分析父亲是怕死的。但是当死亡真的来临,父亲却超乎寻常的乐观坦然。父亲天天发低烧,食欲和体重像孩子乘坐滑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降,疼痛像豢养在身体某处的蛇,一口一口吞噬着父亲。父亲从78公斤锐减到了40多公斤。你能想象吗,一个近一米八的大男人只剩下区区80多斤的样子吗?
在我的记忆之中,父亲从没有因痛呻吟一声,什么时候去医院看他,他要么戴着一副老花镜认真地读报,要么和隔壁病房的叔叔谈论国家大事,或是与前来探望他的同事商讨工作。他的心思俨然没有放在自己的病上,也许这正是父亲战胜病痛的一种方式。
有段时间,我去看父亲,他总给我讲,他又梦到那位先祖了,他把他知道的李家先人的事断断续续地讲给我听。我哪里明白,这是父亲在做最后告别人世的准备。在父亲去世前一周,我去看望他,当时,隔壁的叔叔因前天去世的一位病人怕得不行。父亲和他开玩笑说,你不要怕,我在你前面探路,到了那边我们还做邻居,我陪着你。一语成谶,父亲去世后一周,隔壁叔叔也走了,临终前给他儿子们交待,一定要葬在李世福旁边,他说好了和我做伴。李世福是我父亲的名字。
父亲去世前的几个小时异常痛苦,肝硬化造成胃主动脉破裂,血犹如泄闸的洪水,从嘴里喷涌而出,止也止不住,4名医生强行按住父亲的手脚,输血、点滴、打针。突然,父亲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争脱医生的强力按压坐了起来,高声呼喊:让我去死!
父亲的反抗一次比一次弱,半个小时后,父亲陷入昏迷,从此再没醒来。
父亲去世时牙齿洁白整齐,没有一颗残缺,头上没有一根白发。父亲死于壮年,他的生命里永远没有老年。
11月2日,这个灰暗的日期,刀劈斧砍般熔铸在我的大脑。每到父亲的祭日,哪怕我哪年忽略了、忘记了,记忆深处的痛便会准时唤醒我,定会在父亲祭日前几夜梦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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