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秋天的周日,我正躺在床上做梦,从老家来的大舅进门就抱我,用他那棕刷子般的络腮胡子亲我的脸颊,接着小心翼翼地从蛇皮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竹篓,神秘地让我猜这是什么东西。
我睡意朦胧,想这是柿子或者是枣石榴什么好吃的。可是猜了六次都没猜中。大舅得意洋洋,眼睛笑得像窗外弯弯的月牙儿。他把手伸进竹篓,摸出一团黄灿灿的东西。我还没看清楚,只听大舅一声尖叫,甩着手跺着脚骂着说:“这野猫崽子还敢抓我。”我大着胆子一步一步走近,看大舅手里提了一只斑纹像老虎的小猫。
大舅拎着凶恶的黄猫崽递给我,我往后躲闪,他慢慢拉我到跟前说:“这是一只纯种的野猫。我上山砍柴的时候发现了它的窝,一窝才两只小猫。你看它的爪子,根根指甲都是小镰刀,给你一下就是五道血槽子。”
我一直想养小狗小猫,母亲嫌麻烦,和她纠缠了两年多都没同意。母亲接过四只爪子伸向四面八方的野猫崽叹着气说:“这下可好了,几个野孩子都够我受的了,这又多了个小野兽。”母亲把小猫丢进了里屋,让它熟悉一下新家。
还没过啃一个苹果的功夫,房间里叮叮当当声音不断,小黄猫已经窜到了书桌上,碎了一地的墨水瓶在灰色的水泥地泼了一幅水墨画。母亲发狠地使劲掐紧猫后颈皮,扯得那张嘴露出嫩红的牙床,刚刚萌出的细细牙齿,宛如细小如食肉的鱼类。我赶紧把绳子的活结套在它一只后爪上。小野猫发出了凄厉的哭喊,这凄烈和撕心裂肺让人不寒而栗。
我将麻绳的一头系在阳台的桌腿上。那天半夜时,两个花盆被这只小野猫弄碎了。它一刻不停地向各个方向挣扎,终于扯断了绳索,躲在花盆里。
母亲愁着说:“这么野的东西怎么能喂熟啊?”其实家里不缺少猫食,父亲是个电工,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天天闲得像个吊儿郎当的流浪汉。他喜欢捕鱼,三天两头骑着破自行车到附近几十里的河里撒网。弄得我家就像个鱼盆,好不容易把鱼虾蟹吃完,第二天又是一满盆,因此我们兄弟几个身上鱼腥味常年不断,女同学见了就皱眉捂鼻子地躲。
母亲把小鱼切成条状,丢在盘子里,搁到小野猫跟前。它却看也不看,直着喉咙、闭着眼,一声接一声地嗥。第三天晚上,它嗥得只剩一口气了,那碟鱼仍不曾动过。母亲食指轻叩着它的头说:“我看你犟,饿死你。”
我心疼。夜里爬下床悄悄地跑到它跟前,它愣愣地看着我。对视一会儿,我担心它会饿死,想着想着难过得抹起眼泪来。泪光朦胧里,我瞥见它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冷峻的眼神闪过一丝柔和的光泽。我便轻轻地趴在地上,试探着抚摸它的额头。它慢慢躲闪到墙角,就不再抗拒了。我家住在四楼,并不担心它会逃跑,于是一点点解开它的绳子。
第二天,小野猫不见了,阳台上纱窗被撕开了一个小洞。我忘记了,阳台外面的墙壁上顺延着一根到一楼的薄铁皮排水管道。
母亲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冲我笑着说:“这喂不熟的东西。”第三天第四天,小野猫还没回来。母亲开始担心起来,忧心忡忡地说:“这么小的猫,在外面没吃没喝,估摸饿死了,可惜啊。”
第七天夜里,月光像水银一样从窗户流满了房间。中秋节,到处飘散着桂花的香味。我被一阵摸索声惊醒,看见小野猫站在书桌上,它那双眼睛发出了绿宝石的光亮,美丽而冷傲。它趴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懂它:它在很小时被从家里抢拐走,它现在一定着残存那时的记忆,无论是仇恨或恐惧。即使它默认在这儿安家,我们顶多是它的养父母。小野猫在外孤苦伶仃地受过苦后,便想起回到这儿。
我趿拉着拖鞋,从厨房里找了几条小鱼,一步一步向它走去。在离它只有两步时,它“刷”的一下弓起背,四寸长的身躯形成一个完好的拱门。尾巴的毛全奓起来,一副要和我决斗的模样。我有些恼它,看它饿得肚子的皮耷拉着,把盘子搁在地上,便上床睡去了。早晨起来,盘子干净得像洗过一样。
第二个月,小野猫偶尔会露露面了。天气好的时候,它会在有阳光的地上打个盹。但只要谁有进一步的亲和态度,它立刻会拱背收腹,两眼凶光,咧开嘴“呵”的一声。它不讨好谁,也不需要谁讨好它。
母亲觉得小野猫靠不住,只要野猫来勾引它,它一定会离家出走。虽然它才只有三個月的年龄,在窗台上看外面树枝上落的麻雀时,绿色大眼里已充满嗜血的欲望。它对母亲做的鱼越来越没胃口,除非饿得两眼发黑的时候才肯吃,大多时鄙夷地用鼻子对那腥臭烘烘的玩意啐一下,便懒洋洋地钻到床下去。若是有活鱼存放在盆子里,它就恢复了所有的活力,格斗擒拿地操练几个小时,直到活鱼全部丧命在它的利爪尖齿下。
小野猫基本上停止吃家里的鱼是在三个月后,开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那天我半夜醒来尿尿,正巧看到小野猫从楼上的排水管道下去,眼睛像两个小手电筒。在皎洁的月光下,我瞅见它矫健而柔软的身子隐藏在黑暗里,双眼射出绿色的光芒,清亮亮却又扎人,柔软的腰部高高拱起,随后还夹杂着老鼠吱吱的叫声。早晨起来一看,野猫正肚儿圆圆地蹲在沙发上洗脸,地上还躺着两只死鼠。
母亲目瞪口呆,莞尔一笑说:“你父亲天天打鱼回家,这家伙天天往家拿老鼠。咱家还真饿不着。”她的言语里充满了满足和欢喜。
第二年七月,金黄色的麦穗在风的吹拂下像黄金形成的海洋一样在流动,知了在楼前葱郁的大杨树上鸣叫个不停,热气裹挟着草木的气息四处飘散。不经意间,我察觉到小野猫长大了,和邻居家的贵宾犬一般大小。我在一个燥热的夏夜里醒来,听见排水管道响了很久。母亲从窗外探过头,见小野猫叼着东西,爬不上楼来。下楼一看,母亲惊呼道:“这家伙出息了,竟然叼来了一只野鸡。”
第二天,母亲给我们全家做了野鸡宴,还自豪地给街坊邻居绘声绘色说起小野猫的英雄事迹。可后面的事超出了母亲的预料,我们一楼的邻居为了改善生活,大多在门前的闲地里种菜养鸡,那段时间里,几家的十几只鸡都丢了。有邻居偶尔看到黄影一溜烟窜过去的身影,便疑是我家的小野猫做的案子,对母亲说话也不好听了。
母亲受了委屈,还找不来人说理,气没处撒,回到家踢了下小野猫,用手戳着它的额头说:“不是你干的是吧?千万别干这偷鸡摸狗的事,让人家逮住你,不打死你才怪!”小野猫兀自躺在那儿,不理睬她,修长的身躯侧卧着。母亲更生气,一把揪着小野猫的脖颈扔出了门口,小野猫转身朝母亲扑过去,在母亲的腿上咬了一口。
母亲疼得叫了一声,流了泪,仿佛痛到了心上,那表情讓我心惊胆颤。因为前天我和伙伴打架,她也是这副边打我边哭的模样。她跺着脚,冲着小野猫消失的身影吼着:“去死去,小野东西,偷东西,还敢咬我,白养你这个白眼狼!”
到了夜晚,我听见了撞击玻璃的声响,沉重又尖锐。那响动朝屋檐去了。我朝窗外一看,望见那只小野猫站在寂寞的窗台上,和透明的玻璃战斗。我把窗户打开。小野猫转过脸,在冰冷的月光中高雅而美丽,它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宝石般的晶亮光泽。我狐疑地看着它,它长大了,已经长到了人类的青年期。它身体与头的比例和一般的家猫不同,它的面孔显得要小一些,看上去像一只按比例缩小的花豹。
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它向我走过来,走到我的手臂前,下巴一偏,面颊蹭着我的手掌,用满是小刺的舌头舔着。这粗糙的亲吻有着沁人心扉的温度,我噙着眼泪,屏住呼吸,不再担心它离家不归。它缓缓地走上枕头,蹭一下我的脸庞,便抬头看我一眼,清澈而柔和的目光穿过我的皮肤,抵达心底。我充满怜爱地凝视它,它黄色的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猫。因为它的高傲,美得令我绝望。在这曳长的夜里,像极了山林间潺潺的溪水,流淌着暖暖的浓浓的情意。
蓦然,寂静像是被投掷了石块的水面一样打破了,楼下传来一阵咔咔声,鸡恐慌的叫声,有邻居惊呼着:“黄鼠狼,黄鼠狼!”小野猫两只尖尖的耳朵猛然高高竖起,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它准备动身的那一刻,回头看了我一眼,绿宝石的五彩之光里流转着莫名的神圣。它噌地从阳台窜出去,翻下楼头,一个纵身跳了下去,倏忽间,草丛里乱成一片,猫吼声、黄鼠狼的尖叫声搅乱了安宁的夜。皎洁的月光里,两只黄影在打斗中跑出了草丛,闪电般越过墙头。
许多天,楼下的鸡再也没丢过。但是,小野猫从此再也没回来。
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小野猫为什么没有回家?我也曾受过莫大的委屈,弟弟摔碎了父亲心爱的瓷器,母亲不容分说地把账算到我头上,让我的肉体和心灵都遭受了伤痛。于是,黑夜里,我也像小野猫一样离家出走,淌着眼泪在外面流浪,找寻着温暖的亮光。只是在黎明前,我在家门口蜷缩成一团。
可是,小野猫没回家。
许多年来,我无法抑制地怀念这只优雅而高贵的小野猫,我不相信它会在和黄鼠狼的那场殊死搏斗中死去。我知道,在它的暮色之城里,它有大把的时光,将自己塑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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