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我还是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刚刚从钻井队调到一个钻井大队当宣传干事。离春节还有十几天,大队领导分别带着机关工作人员分片去钻井队蹲点。那个年代,在机关干部中“蹲点”是个时髦的词。
春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开门红”也是那个年代油田每年都要大张旗鼓去做的一件事,每一级都给自己的下一级下达指标,因此春节前后也就成了钻井工作最紧张的时期。虽然每年春节各个钻井队都严格控制职工回家探亲,但减员仍然是不可避免的。油田女工少,钻井队的汉子在油田不容易找到对象,因此钻井队工人大都两地分居。辛辛苦苦当了一年光棍,过年了也不让人家夫妻团聚团聚,说不过去啊!任务重,人手少,走的人欢欢喜喜,留下的怨声载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乡愁容易让人松懈,让人心浮气躁,对钻井大队乃至小队的领导来说,过年真的是如过关。
我与罗副大队长领命去离黄河入海口不远的一个叫垦东西油田的地方蹲点。垦东西油田曾经大规模地进行过一次勘探,结果却令人失望,现在是第二次进行勘探了,不过规模与第一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只上了三个钻井队,其中285钻井队还是刚刚搬迁上去的,也是我们这次蹲点的主要工作对象。因为新井搬迁表层容易打,只要开了钻,一个班就能打上千米,这对于以钻井进尺为指标的钻井大队来说至关重要,而钻下去千儿八百米后,再往下钻就是岩石了,一个班打个一米两米十几二十几厘米也属正常,我们的任务之一就是督促285钻井队尽快开钻。全大队仅有一辆北京吉普,只有大队的正职——大队长和教导员才有权享用,我与罗副大队长是搭一辆送材料的车去的垦东西油田。从我们的驻地东营到垦东西油田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罗副大队长让司机直接把我们送到285钻井队,放下我们,司机就去继续执行任务了。
285钻井队正在安装。每年春节前大队都派工作组到重点钻井队蹲点是老一套了,队干部都清楚。见罗副大队长与我下车,285钻井队的队长和指导员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表示欢迎,这种礼节性的热情完全是冲罗副大队长来的,因为他们还不认识我,即使认识,我的角色也小了点。他们轮番握着罗副大队长的手,说罗大,快过年了,还下到基层来,领导辛苦,辛苦啦!罗副大队长知道他们是客套,并不理那个茬,指着我说,小王,才调来的宣传干事。指导员又亲热地来握我的手,说欢迎欢迎,队长则只是朝我点了点头。在队长和指导员的带领下,我和罗副大队长围着井场转了一圈,罗副大队长边看边指指点点,说了一些做好冬防保温工作、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冬天黑得早,眼看朦胧夜色就上来了,队长对指导员说,这么冷的天,别让领导在井场上冻着了,你先带罗大和王干事回队暖和暖和,让食堂准备几个菜,晚上我们陪罗大好好喝两杯,过年了嘛。罗副大队长急忙推辞,说我们来之前已经给前线招待所的老林打过招呼,吃住都让老林负责,就不麻烦二位了。这次派工作组下去蹲点,教导员专门强调过,到了钻井队尽量少给基层添麻烦,注意影响,绝对不准在钻井队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队长和指导员又客气了一番,我和罗副大队长就告辞了。
就在这时,罗副大队长忽然注意到了一辆推土机正在推泥浆池的围堰,他招呼推土机司机停下,走了过去。罗副大队长指着推土机司机刚刚围起来的泥浆池说,这是怎么干的活,嗯?豆腐渣工程,返工,立即返工!
天冷,推土机推出来的泥浆池围堰上有许多冻土块,这样的冻土块不仅有缝隙,一旦開钻泥浆池放入泥浆,泥浆温度高,冻土块必然融化,那时候泥浆池就会漏得一塌糊涂。钻井行业的人形象地把泥浆比成是钻井工程的血液,人没有血液不行,如果钻井队正在钻进的时候跑光了泥浆就有可能发生卡钻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推土机司机是个30岁左右的小伙子,虽然我及时向他介绍了刚才说话的是罗副大队长,但小伙子并没有因为罗副大队长的职务而产生敬畏或者说惧怕。小伙子瞪眼看着罗副大队长说,那你说怎么办?让我用牙啃还是用脚踹?罗副大队长显然没有心理准备。罗副大队长文化不高,虽然只是个副大队长,却是个在玉门油田参加工作,又转战大庆,之后来到渤海湾的老石油,一个毛头小伙子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他。罗副大队长几步冲到小伙子跟前,要不是我反应还算快及时挡在他们之间,罗副大队长极有可能动粗,见我挡住,罗副大队长说,娘个皮,我不管你用什么啃,反正是必须返工。
推土机司机属于机械大队,而机械大队与我们钻井大队平级,同属于钻井指挥部,因此推土机司机与钻井队只是协作关系,罗副大队长虽是领导,但铁路警察管不着人家这一段,所以小伙子并不害怕。再说小伙子说的也不是毫无道理,天寒地冻是客观存在,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现实,推土机推出来的土当然无法避免有冻土块。
285钻井队的队长和指导员既想给罗副大队长面子,又不想得罪协作单位的推土机司机,因为钻井队能否尽快开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泥浆池能否与整个井场设备安装同步完成,于是急忙解围说,罗大,这事就交给我们处理吧,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说不定老林那边等急了,天黑了也不好走,你们快去吧,要不我让值班车送你们?又说那个推土机司机,跟领导怎么说话呢?快去干活,今天晚上加班啊!两边都有了台阶下,推土机司机嘟嘟哝哝钻进了驾驶室,罗副大队长也见好就收。他何尝不知道如果这个小伙子要是成心捣乱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说,送什么送?就这几步路。
踏着朦胧夜色我与罗副大队长离开井场,向前线招待所走去。一望无际的盐碱滩,冻得梆硬,地势低的地方生着一米多高的芦苇,这里一片那里一片,这时候芦苇都干枯了,在冷风里瑟瑟抖着,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声。听说垦东西油田红火的时候有近20部钻机在这里会战,钻井指挥部成立了临时前线指挥部,招待所既是前线指挥部驻地,也招待机关和后勤服务单位的工作人员。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招待所人来车往,喧腾吵闹,热火朝天的景象。现在的前线招待所早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三排孤零零的简易房,一排东西走向,两排南北走向,呈“凹”字形排列,而且除老林和他老婆住的那两间外,其余的房子全都东倒西歪,少窗户没门,破败不堪,房间里也空空荡荡,成了兔子和麻雀经常光顾的地方。当然还有一间完整的,里面放了三张单人床,一张两抽桌,有时候钻井队需要个电工、焊工、拖拉机手、推土机司机什么的,来了回不去,临时住个一宿两宿。老林50多岁,原来是大队生活组的职工,老婆在老家种地,前线指挥部撤离后,老林留下来看守房子,把老婆也接了过来,不然一个人守着这几排空房子,孤魂野鬼的,谁守得下去?
离前线招待所老远就见老林来接我们了,显然他已在某个方便观察我们的地方等候了多时。看见我们,老林晃动着肥胖的身躯跑过来,口里喊着罗大,紧赶两步,双手握住罗副大队长的手摇晃着,连声说辛苦辛苦,领导辛苦。罗副大队长介绍我说,小王,大队新调来的宣传干事,是个秀才。老林上来握住我的手,说年轻有为,年轻有为。我这秀才的来历不过是在油田办的会战报上发表了两首小诗,就被钻井大队当做人才挖了过来。
老林先领我们看了那间唯一完整而且设备还算齐全的房间,说很久没人住了,听说你们要来,我把被褥都晒过了,只是没有取暖设备,夜里可能冷点,多盖几床被子也能过得去,只好委屈领导了。然后,老林就把我们领到他家吃饭。我们进屋的时候老林的老婆正在听收音机,李铁梅唱道:“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见我们进来,老林的老婆立马关了收音机,用白瓷脸盆端上来一盆刚刚炖好的热气腾腾的鱼,餐桌是一个木头箱子,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立即勾引得我口水直流。老林说,梭鱼,今天刚刚打上来的。梭鱼是生活在黄河入海口淡水与咸水混合区域里的一种鱼,身体圆而长,肉质细嫩肥美,不过这时候不管黄河还是渤海湾都上了冻,但还是有渔民能把这种鱼打上来。老林一边招呼我们坐下,一边摆放筷子和酒杯,酒盛在一个塑料桶里,老林说这是军马场的原浆酒,今天下午刚刚提来的,度数虽高,但喝了决不上头,罗大你尝尝就知道这酒好不好了。说着给每个酒杯倒满酒,端起酒杯说,罗大,小王,快过年了,让我们痛痛快快干几个,一扬脖子酒杯已是底朝天了。罗副大队长也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品咂着滋味说,好酒好酒!我喝了一口,只觉得有个火碳滚进喉咙,然后落进肚里,滋滋地冒着烟,胸口那儿火烧火燎一样疼。老林说,秀才,喝完喝完。我说我不会喝酒,老林说饭会吃不?会吃饭就会喝酒。头一杯,喝了喝了。我只好把酒喝了,一喝下去,我立即感觉整个身体好像都在燃烧,脸也腾地红了。罗副大队长说,真是个秀才。老林也朝我笑笑,不再劝我。喝着酒,老林的老婆又端上来一盘炒鸡蛋,鸡蛋是老林自己喂的鸡下的。老林说这地方养鸡不用喂,自己打食就能吃饱,下的蛋还大,就是有狐狸还有黄鼠狼子偷鸡吃,还有蛇偷鸡蛋。老林不停地与罗副大队长碰杯,他们每次碰杯我都只是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喝了一會儿,罗副大队长和老林的脸都又红又亮起来,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尤其老林一段又一段讲着他不知是听来的还是自己编造的故事,如讲一部《聊斋》。酒一直喝到很晚,老林的老婆下了手擀面我们吃了,我和罗副大队长才回房间睡觉。
老林和他老婆住的是东西走向那排房子的东头两间,我和罗副大队长住的是南北走向西边那一排靠南头的一间。出了老林的屋,我想扶罗副大队长,罗副大队长不让我扶,果然他走得稳稳当当。罗副大队长是50岁不到的陕西人,西北汉子果真好酒量。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呼啸的北风扫过封冻的黄河河面,掠过黄河大堤吹过来,把黄河大堤上的杨树吹得咛咛直响,卷起的团团落叶在地上翻滚着,流水般从我脚下淌过去。刚刚从老林暖乎乎的屋里走出来,被冷风一吹,我立即打了几个寒噤。屋里冷得像个冰窖。所谓简易房,除了做骨架的竹竿外,就是一层芦苇再加一层泥巴。三张床6条被子,我和罗副大队长每人盖了3条,躺下之前我除了将门插上外,还用一张两抽桌把门顶了起来,免得被风吹得呱嗒呱嗒响。罗副大队长躺下后很快就响起了呼噜声,可是我却睡不着,满耳朵都是呼啸的北风从荒野上掠过的声音。房顶上不止一块油毡纸被风掀开,不停地发出唿踏唿踏的响声。虽然盖了三床被子,我还是感到被窝里没有一点热乎气。
后来我终于朦朦胧胧睡了过去,但刚睡着不久就被叫门声惊醒了。我听见有人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喊,开门,开门,住宿的。听说有人来住宿,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和罗副大队长必须把另外一张床上的被子还回去,三床被子都觉得冷,要是再揭下一床来……外面的人还在不停地叫着,拍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听声音,用纤维板做成的门已是摇摇欲坠。既然房间里是三张床,有人来住宿就没有不开门的理由,况且天这么冷……不过,被窝刚刚暖和过来,实在不愿动弹,这时候爬出被窝去开门,不仅被窝里仅有的一点热气会全跑光,门一开还会灌进一股冷风……我正犹豫着,这时候罗副大队长也醒了,我听见他翻了一下身,急忙说我去开门。罗副大队长用鼻音制止了我,对着门外骂道,娘个皮,深更半夜的嚎什么嚎,早干啥去了?住满了,另找地方住去!罗副大队长骂完就继续睡觉了。既然领导发了话,我当然也就不能去开门了。但想到这么冷的天,投宿的人无处可去,心里又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私心占了上风,我到底没去开门。投宿的人又喊了几声,骂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我想钻井队倒班,有的是空床,他可能是去钻井队投宿了。这时候我反倒庆幸没去开门,不然这么冷的天如果再少一床被子真不知道这一夜怎么捱。
我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是被自己的咳嗽呛醒的,意识虽然还懵懵懂懂,但我一醒过来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开始我以为是罗副大队长睡醒了在抽烟,可是不对,罗副大队长曾经是个老烟鬼,但最近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就把烟戒了,原因我不知道。意识越来越清醒,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我睁眼一看,不好,失火啦!火是从后窗户上烧起来的,我睡的那张床的一头就靠着后窗户。这时候火还不是很大,但整个后窗户已经烧着了。我立即喊罗副大队长,罗副大队长醒了过来。睡觉的时候我们嫌被窝凉只脱下了棉衣,里面的衣服没脱。罗副大队长见失火了,骂了句娘个皮,抱着被子就往外跑。我们冲出房间,火借风势,呼呼啦啦,也就十几分钟的工夫,整整一栋20多间简易房很快就烧光了。我们叫醒老林,说失火了,老林以为我们给他开玩笑,开了门见我和罗副大队长用被子裹着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又看见还在燃烧着的余火,知道真的失火了,急忙把他老婆喊起来,把我们让进屋。老林只有一张用两个单人床拼起来的大床,觉是没法再睡了,老林只好点上天然气炉子,烧了开水,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等待天亮。
天一放亮,罗副大队长、老林和我就去了285钻井队,用报话机向大队做了汇报。这时候大队只有教导员值班,其余领导都去蹲点了。听了汇报教导员让我们保护好现场,一上班他就让大队保卫组的人往垦东西油田赶,并跟钻井指挥部保卫科联系,让保卫科的人也参与一下,把情况调查清楚。
早饭我们是在钻井队吃的。吃完饭,我和罗副大队长就与285钻井队的工人一起去了井场。到了井场工人们继续安装设备,我无事可做,想找个活干,不然在这里戳着不大自在,再说干起活来也暖和。就在这时285钻井队的指导员说推土机和司机都不见了。推土机司机与我和罗副大队长是同一天到的垦东西油田,我们下午到的,他是上午。昨天推土机司机与罗副大队长发生冲突后,我们走了,他在钻井队吃完饭加夜班继续推泥浆池,后来就谁也说不清他去了哪里。前线招待所除了老林住的那两间房和我与罗副大队长昨天晚上住的那间房外,别的房间根本不能住人,他不可能在招待所。再说,他如果在招待所推土机藏不住,一眼就能看见。
泥浆池的进度已经有些慢了,285钻井队的指导员就让工人去找,他估计推土机司机有可能在推土机里睡着了。我想起昨天晚上有人去招待所投宿,难道那个投宿的人就是推土机司机?如果真的是推土机司机,为了赶进度,他干了半夜活想找个地方睡觉却没叫开门,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了钻井队,如果没去,一个人去了哪里?天这么冷,越想我越后悔。我也与工人一起去找,到处是芦苇和红柳棵子,几十个人很快就淹没在这些夕日的青紗帐里了。很快有人在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找到了推土机,推土机没有熄火,司机果然在里面睡觉。推土机司机把推土机停在芦苇丛中还不熄火,当然是为了抵御寒冷。有个工人拉开推土机的门,叫了几声,司机毫无反应,他拉住司机的胳膊扯了几下仍然没反应,这个工人害怕了,撤了回来。一个胆大的工人钻进驾驶室,又是拉又是拽,司机还是没有反应,这个工人从驾驶室里下来说人已经死了。
听说推土机司机找到了,已经死去,许多工人都围过来看。一个老工人说,驾驶室密封得这么严,人在里面呆的时间久了氧气会越来越少,推土机没熄火,排出的废气渗入驾驶室,还会引起驾驶员二氧化碳中毒,因此司机是因为缺氧又吸入了大量二氧化碳气体窒息而死的。老工人的话后来得到了钻井指挥部保卫科专业人士的确认。这一新的情况罗副大队长又通过报话机向教导员做了汇报。
半上午,钻井指挥部保卫科的人开着一辆北京吉普,大队保卫组的人开了一辆三轮摩托先后来到现场,来到现场的还有推土机司机的母亲、妻子和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这时候推土机司机已被人从推土机上抬了下来,平放在草地上,钻井队条件简陋,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可以为死者铺在身下。推土机司机的母亲下了车,看见躺在地上的儿子,一声“儿啊”!只喊了半句就一头向推土机撞去,幸好有人反应快拉了一把,她只是头部受了伤。她还要继续撞下去,被人拉住,北京吉普开过来,送老太太去了医院。推土机司机的妻子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苍白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那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好。
处理完推土机司机的事,指挥部保卫科和大队保卫组就去招待所调查简易房失火的事。那排被烧掉的简易房,当晚只有我和罗副大队长两个人住,进了房间我们就睡觉了,而且两个人都不抽烟,房间里也没有任何火源,甚至连电都没有。老林和他老婆在东边的另一排房子里睡觉,幸亏那天刮的是北风,如果是西北风的话,还有可能殃及到老林和他老婆。调查来调查去,案子没有头绪,当然有一些猜测,但无法证实,最终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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