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田内部的幼儿园,孩子初次入园年龄管得不是那么严。
刘佳佳过了三岁半家里才盘算送她去幼儿园。佳佳的爸爸刘军是巡井工,在戈壁滩巡井一个月回家休息一个月。上班巡井时,他成天开着车在戈壁上跑来跑去,从1号油井到17号油井,又从17号油井到1号油井,每天都是这点事。与其说他的车轮给一望无际的戈壁密布了一道道岁月的褶皱,还不如说他的心被空旷的戈壁碾压出一条条时间凝滞的阴影,满眼望出去都是无边无际的苍凉,什么地方才是前方呢?谁也不可能看尽一片戈壁,就像谁也看不清一个还不会说话孩子的未来一样。但刘军自从有了女儿刘佳佳,心里充满了殷实的快乐。再巡井时,他似乎看到了幸福生活的前方,每看一眼无际的戈壁,戈壁就变换出千姿百态的壮阔。他开着车在戈壁上奔跑,跑出了海阔天空的一往情深,更跑出了无限的欢喜雀跃——离换休回家的日子近了,又近了,又可以把刘佳佳抱在怀里,陪刘佳佳玩闹,陪刘佳佳说话,给她做好吃的,给她梳小辫儿,一天到晚地与刘佳佳疯闹,多好的日子!
佳佳一岁半时还什么也不会说,快两岁时粉嘟嘟的小嘴才不停地喊爸爸、爸爸,所有的话语仿佛一条叮咚作响的小溪流在刘军的血液里欢蹦跳跃。刘军休息一个月的时间,在女儿这条小溪的滋润下,时间不知不觉就哗哗哗地流淌过去,接下来再去戈壁上开车巡井时,无际的荒漠仿佛也淌进一股莹润的活力,心里更生出许多大海的豪壮。
刘军去巡井的一个月,老婆李娟白天把刘佳佳交给佳佳的姥姥姥爷,晚上接回家。佳佳的姥姥姥爷身体不好,俩人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好似被装进真空包装袋的脱水食品,干干瘪瘪没有半点生气。但只要刘佳佳来了,姥姥姥爷立刻眉开眼笑,精神十足,瞬间像刚充足了气的塑胶卡通大娃娃,鲜艳润泽饱满。刘佳佳三岁的时候,李娟第一次说送刘佳佳上幼儿园的事,刘军正在家休息,他抱紧刘佳佳说,急什么,佳佳还小呢!说这话时刘军显然急了,好像有谁要跟他抢佳佳一样。姥姥姥爷看出了刘军的急,慢条斯理地发表意见,又不是没人带,那么早送幼儿园干什么?慢的背后其实也是急,但姥姥姥爷急得不动声色,不似刘军那样急赤白脸,姥姥姥爷以满头银光闪闪的白发,向刘军显示历经世事的睿智。他们以一种暖暖的力度,指出现在刚开春,春季上幼儿园有许多弊端:春天是幼儿常见传染病高发期,即便没有传染病,春天天气反复无常孩子也很容易感冒生病。春天新入园幼儿多,老师照顾不过来,孩子难免比其他时间入园多受罪。还有,春天孩子容易困乏,在幼儿园睡不好觉会影响孩子发育等等现实不利因素,句句话都像擅长针灸的老中医手中的细软银针,一针针扎在了李娟的神经敏感处,刘佳佳上幼儿园的事便被他们慢悠悠地缓和了节奏。李娟犹豫着答应再等几天,一等就等到半年后。李娟第二次提出送刘佳佳上幼儿园,刘佳佳已满三岁半,真是不能再拖着不送幼儿园了。当时刘军正在戈壁上巡井,李娟先给父母上了一堂适龄儿童必须接受正规学前教育的宣讲课,着重强调幼儿智力启蒙都是有时间节点的,错过了节点,孩子的某些天赋有可能永远得不到开发,会影响孩子一辈子。姥姥姥爷不言语了。他们还没老糊涂,现在是什么时代,比拼智力的时代,他们绝不会为了心疼孩子阻拦刘佳佳上幼儿园接受正常教育。李娟第三次说这件事时,刘佳佳已经三岁七个月,刘军回家休息的第一天,听了这事,眉眼便挤在一处半天不吱声。李娟过去捣他一拳让他赶紧放个屁出来,有话憋在肚子里不难受吗?刘军很不情愿地哼唧着说,下个月我上班去了佳佳再上幼儿园不行吗?这个月我休息,我在家陪着佳佳玩,佳佳也高兴。李娟毫不客气地揭露刘军,是佳佳陪着你玩你很高兴吧?
刘军还想说点什么,李娟甩给刘军一个幼儿入园家长须知,有几行字被李娟在下面划了重重的横杠,大致内容是说,幼儿在入园时父母最好陪同,经过面试和体检后,父母还要陪幼儿熟悉环境,在初入园的一个月里,父母每周五下午必須参加新入园幼儿的亲子活动。李娟理直气壮地问:“下个月你去巡井了,佳佳入园没有爸爸陪着参加亲子活动,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怎么给她解释?”接着,李娟把刘佳佳入幼儿园的事上升到另一个层面质问刘军,这些年家里的事你什么都不管,佳佳入幼儿园你还想躲清闲,你当甩手掌柜还当上瘾了?
刘军虽是满心不快,但他害怕老婆把好端端一件事莫名其妙地过渡到另一件事上胡搅蛮缠,只有同意老婆的提议。
从年龄上看,刘佳佳的确应该上幼儿园不能再拖了。这是幼儿园保健老师小高亲口跟佳佳姥姥说的。三十多年前,小高老师就是佳佳姥姥亲手接生的。其实,佳佳姥姥从没有学过医,也没有任何从医资质,她就是地地道道一个石油家属,跟丈夫随着石油的脉动四处迁徙,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家。有家的地方肯定有石油,有石油的地方一定有石油人,但有石油人的地方却不见得有医院。石油人也要吃饭穿衣恋爱结婚生病生孩子,别的病也许可以熬一熬忍一忍或者挪个地方到别处去瞧一瞧,但生孩子忍不住也熬不得,到了时间更挪不了半步路,总不能眼看着肚子里的孩子生不出来吧。佳佳姥姥的妈妈是乡村接生婆,乡村接生婆在给人接生的时候,时常让还是大姑娘的佳佳姥姥做帮手,并言传一些多年总结出来的接生规律和经验。后来佳佳姥姥自己也生了孩子,仗着有理论基础又有实践经验,三十多岁时主动要求到那时很简陋的油田卫生所做助产士。小高老师并不是佳佳姥姥接生的第一个孩子,也不是最后一个,却是最凶险的一个。出生时,小高老师在妈妈的肚子里不知怎么转了向,找不到出路,先把一只小脚丫伸出来探路。凭着多年的接生经验,这种情况处理不好母子俱损。佳佳姥姥声色不露,先把小高老师伸出来的一只小脚丫顺着回去的方向慢慢往里推,同时不断按摩小高妈妈的大肚子,佳佳姥姥那只神奇的小手,找到了小高老师在子宫里的另一只小脚丫,佳佳姥姥用三根手指捏住小高老师的两只小脚并拢,突然发力稳稳地向外拽,是那种分寸拿捏不差一丝一毫的力量牵引,在一道刺眼的亮光中,小高老师停止了黑暗中失去方向的摸索,迎来了她光灿灿的人生。佳佳姥姥对小高老师有再生之恩是小高父母时时念叨的感激涕零。小高父亲经常伸出一只手说:“你们母女的两条命都是人家一只手给拽回来的啊!”佳佳姥姥在佳佳上幼儿园前几天,专门找小高老师咨询入园前相关事项,也是借咨询给小高老师打招呼的意思。再生之恩啊,自己的外孙女进幼儿园受点你的照顾不为过吧,小高老师自然不会堂皇敷衍。
有小高老师疏通,幼儿园睁只眼闭只眼让李娟和刘军带着刘佳佳先来幼儿园内部熟悉环境。小高老师誓言旦旦地表示,只要刘佳佳进了幼儿园,她会把佳佳当公主一样照顾着。但是——小高老师最后面有难色,入园要面试,这全看孩子自己,谁也帮不上忙。面试不合格的孩子幼儿园坚决不会收。
刘军和李娟知道,所谓的面试就是考察一个孩子智力和体能是否正常的一种方式,也就是幼儿入园考试。小高老师强颜欢笑地说:“佳佳体能协调,基本交流对话也都不困难,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什么话!刘军当即在心里不高兴了。佳佳不但能与人对话,还有自己的思考和审美。有时李娟穿件鲜亮衣服,佳佳会说:“妈妈漂漂。”
刘军问:“还有谁漂漂?”
佳佳自信地回答:“我漂漂!”
刘军不死心:“爸爸不漂漂吗?”
佳佳转转眼珠,指着电视说:“电视里唱歌的叔叔比爸爸漂漂。”看看,咱闺女多有品味!
尽管刘军把不高兴挂在脸上,但还是高度重视小高老师说的话,毕竟自家的孩子自己最清楚。
接下来几天,刘军和李娟带着刘佳佳在幼儿园小班熟悉环境。让刘军夫妇发愁的是,刘佳佳始终不愿意参与小朋友的任何活动,只是好奇地看着老师和小朋友,同时死死攥紧爸爸妈妈的手,神情像一个新近投入动物园铁笼子里的小动物一样恓惶和无所适从。
李娟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让刘军花点钱给幼儿园面试的老师送点礼,最好免了刘佳佳的面试直接入园。刘军闷着头不吱声,李娟生气了,原形毕露地说:“你还算个男人算个亲爹吗?让你干这点事就那个怂样子,佳佳做了你的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老婆又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上,并且上升到男人和父亲的高度定义孩子八辈子的人生。刘军害怕老婆这样说话,但刘军知道这是李娟一辈子也抹不去的心理阴影。佳佳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在佳佳之前他们有一个男孩儿。老婆喜欢男孩子,她说男孩子可以养得粗犷一点,不会像养女孩儿那么操心。李娟自己就是个有点粗糙的人,不化妆不做头发不穿高跟鞋,总是喜欢穿着运动装出入各种场所,说是方便,累了可以随时盘腿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自从怀上孩子后,李娟更是百无禁忌粗枝大叶,吃东西不挑拣,上下楼通通通地一溜儿小跑,干什么活儿都不娇气。她时常得意这就是怀男孩子的好处——怀孕四个月时,李娟把自己孕期不能用的年度美容卡送给孕检医生,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肚子里是个男孩儿。冬天下雪时李娟已有五个月身孕。单位里组织铲雪,大家都劝她在办公室别出去,李娟一笑,拿起铲子甩开膀子就开始铲雪,进度和质量丝毫不比办公室里的男同事差一星半点。铲完雪,李娟还荣耀地发出豪言壮语:“我肚子里怀的是个小伙子,结实着呢!”谁知道怀孕六个多月时,李娟独自在家洗澡,忘了在卫生间地砖上放防滑垫——以往家里这类琐碎小事都是刘军负责,李娟早已习惯了刘军把一切都处理好,只管脱了衣服进卫生间洗澡。可这个月刘军正在戈壁巡井,李娟还是什么都不准备,照常在临睡前洗澡。这晚,李娟就在冲洗完满身沐浴液的卫生间瓷砖地上重重摔了一跤。赤身裸体的李娟本能地护住秋天老南瓜一样滚圆的大肚子,身体后仰一屁股摔坐在瓷砖地上。很奇怪,当时她没觉得屁股疼,只听见从地层深处传来一声闷闷厚厚的响声,好像卫生间的瓷砖地面被她的屁股砸出了一个大坑,不到一分钟,她看见从大坑裂缝处涌出浓黑的血液,似乎瓷砖地面真的被李娟这一跤砸伤了,还砸出血了。李娟这才感觉到天旋地转的疼痛从下涌上来。她强忍剧痛站起身时,滚烫的血流和液体让她似乎看到肚子里结实的大胖小子已掉进了她砸出的大坑里。
李娟光着身子给助产士妈妈打了电话。可助產士的专长是帮助孩子从肚子里出来,现在李娟是要把正在往外走的孩子尽可能地留在肚子里。助产士也无能为力,只能赶紧叫救护车把李娟送医院,然后在医院里眼睁睁看着小外孙被血肉供养完整的身体,以降临人世的方式永别人世。
十多天后,刘军从戈壁巡井回来,从未谋面的儿子就成了刘军今生今世对老婆永远的亏欠。老婆动不动就说:“你要是天天在家里,儿子会出这事吗,你还是个男人吗?”刘军很无奈,大多数在外探区工作的石油工人,一辈子的生活常态就是候鸟般在家和荒漠之间隔月迁徙。他总不能不上班吧,正因为他是个男人,就要肩负家庭的责任,除非他不是个石油人。老婆明明知道这事不怪他,偏偏把儿子的意外流产转移到刘军不配做男人和父亲的高度上发泄愤怒,她的理由很充分:“连个儿子你都保不住,你算什么男人,你还配当什么父亲?”最后,她红着眼圈发出自虐的诅咒:“摊上你这样的男人,活该我没有儿子!”
现在老婆因为刘佳佳上幼儿园的事又问刘军是不是个男人和父亲。刘军不敢怠慢。但据刘军了解,幼儿入园面试的确谁都免不了,也丝毫没有什么可通融的余地。人家之所以面试,就是要确定孩子的智力水平和行为能力是否能够上幼儿园。无论是家长还是幼儿园,谁也不愿孩子在幼儿园出什么意外。孩子的智力和能力必须正常,是规避孩子发生意外的前提。谁要连面试都不敢参加,还要送礼,甚至提出不参加面试就直接上幼儿园,那不是明摆着孩子有问题吗?哪个幼儿园还敢要这个孩子?刘军还打听了,面试是三个考评老师,幼儿园园长和两个资深学前教育专家,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面试过程主要是通过一上午与孩子的交流、活动和观察,了解孩子的智力发展和各种身体能力情况。话说回来,这也是对每个家长和孩子负责,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孩子学习生活得更好呢?
一连几天,刘军带着刘佳佳去幼儿园熟悉环境时都拿个小本,把老师经常强调的幼儿常规、礼貌用语、幼儿应知应会都记下来,回家不停地对刘佳佳强化记忆。他甚至找了几个上半年才入园孩子的家长,向他们详细询问幼儿面试的经过。几个家长的详细描述,让刘军总结出一个幼儿入园面试规律,那就是三个面试老师根据幼儿当天的状态随心所欲提问,没有任何规律。也就是说三个面试老师首先看刘佳佳要说什么干什么有怎样的心情和要求,然后顺着这条线路与幼儿谈话和提问,根本没有什么现成的复习题。
刘佳佳面试这一天,总共有四个孩子参加面试,其他三个孩子看上去都比刘佳佳小,刚满三岁的样子。三个面试老师先是笑眯眯地挨个抱了抱四个接受面试的孩子,轻言细语地交谈了几分钟,然后在音乐伴奏下和四个孩子疯跳疯闹起来。一个看上去比刘佳佳小一点的小女孩儿立刻对跳舞产生了浓厚兴趣,缠着面试老师不停地跳扭屁股舞,跳得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另两个小孩子也慢慢开始兴奋,满房间互相追跑尖叫,只有刘佳佳很老实地站在一边,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刘军和李娟。刘军不由着急,轻声鼓励佳佳去和小朋友一起玩。佳佳说不好玩,然后对刘军说我想回家跟爸爸玩。三个面试老师一边根据那三个孩子的表现开始提问,一边组织三个孩子与刘佳佳一起做游戏。游戏很简单,两个孩子一组,把一些不同形状的模具放进形状相应的空格里,看谁放得对放得多。对扭屁股舞感兴趣的孩子因为音乐的突然停止,闹了小情绪,耍赖躺在地上打滚儿,嚷嚷着还要跳舞,拒绝参加模具放置比赛。另两个孩子疯跑追闹不听指挥,胡乱摆放了两个模具,摆得驴头不对马嘴,又尽情遨游在互相追逐和尖叫的世界里。只有刘佳佳在刘军和李娟的鼓励下,先是找了两个圆形的模具放进圆形空格,然后又找了圆柱形和长条形放进相应空格,每一个模具与空格对应准确严丝合缝。刘军和李娟在游戏现场外围不停鼓掌叫好。李娟蹲在地板上,因刘佳佳突然而至的好表现激动得有点面目狰狞,还有点语无伦次:“佳佳宝贝真棒,佳佳太聪明了。刘军你滚一边去,别挡着我!”
佳佳听见妈妈的话突然转身走到李娟身边,依偎在李娟怀里说:“妈妈不生气,妈妈不要骂爸爸。”
三个面试老师笑了,轮番开始了提问。一个说,佳佳原来喜欢爸爸啊,你看看爸爸的小胡子像什么?
李娟和刘军顿时又紧张了,刚才甜腻腻的喜悦像瞬时板结在身上的糖稀,让俩人面目凝固呼吸困难。这其实是一道智力测试题,考验孩子的理解能力、想象力和语言表达能力。没有现成和标准的答案,孩子只要把所问的东西与表达的事物能够联系起来,哪怕只有一丝半点联系,哪怕是奇谈怪论,都算是正确答案。刘军和李娟对望一眼,刘佳佳在表达上绝对是弱项,这也是李娟惧怕孩子来面试的重要原因。刘佳佳表情有点木讷,想什么又什么都没想的样子。躺在地上耍赖的小女孩突然爬起来说,他的胡子像我家的鞋刷子。
这是多么好的回答,怎么就让别的孩子说了呢?刘军又有点急了,正想上前让面试老师换一个话题,刘佳佳突然对着小女孩儿说:“我爸爸的胡子不像鞋刷子,你爸爸才在嘴上长鞋刷子!”面试老师都问,那像什么啊?刘佳佳张开两个小手掌,放在嘴边,像抹嘴一样在脸蛋两侧外拉了几下说:“我爸爸像猫咪,喵喵!”
刘军百感交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乖乖,这么小就知道护爸爸了,爸爸真是没白疼你。但人家明明问的是爸爸的胡子像什么,刘佳佳却偷梁换柱说爸爸像猫咪,但细想也不是没道理,猫咪也有胡子。这还没完,刘佳佳看着面试老师继续一本正经地说:“爸爸睡觉的时候呼噜呼噜,姥姥家的猫咪睡觉也呼噜呼噜。”
越发乱套了,从胡子扯到呼噜上了。但三个面试老师却哈哈大笑,说这小姑娘很有意思,联想很丰富。刘军听这话的意思是赞许了,自己倒不明白起来。他看李娟,老婆满脸得意:“这随我。”刘军心悦诚服地点头,是随你,能轻而易举把一件事瞎扯到另一件事上,不随你随谁。但女儿的胡扯和老婆的胡扯不一样,刘军很为佳佳把爸爸的胡子胡扯到爸爸的呼噜而骄傲。
接下来,老师继续组织四个孩子做游戏,什么模仿小鸟飞,模仿狗狗爬,模仿骑大马,模仿兔子跳,这都是刘军在家和佳佳玩闹时的保留节目,佳佳一下进入状态,开始跟三个面试老师交谈和游戏。谈话很正常,游戏也很在状态,她甚至指责一个面试老师把玩具碰到后没扶起来,她严肃地指着五十多岁的幼儿专家说:“让我姥爷把你裤子脱下来打你屁股。”
所有的人都笑喷了。面试老师乘着气氛欢快问四个小孩儿,你们来幼儿园干什么啊?幼儿园可不能打人屁股啊!爱跳舞的小女孩立刻说上幼儿园学跳舞。其他两个孩子学着小女孩回答问题的思路,一个说来跑步,长大拿金牌。一个说要学画画。刘军有点傻眼,好答案都让别的小孩儿抢先说了,刘佳佳还能说什么呢。没想到刘佳佳认真地瞪圆了眼说:“来幼儿园吃饭饭。”面试老师又一次大笑,问还干什么?刘佳佳说,还来睡觉觉。老师们笑得前仰后合,继续问还干什么?刘佳佳想想说,还来玩。说完似乎害怕老师再追问什么,摊开小手摇着头说,再没有了。三个面试老师都鼓掌说佳佳说得好。
刘军也想不到刘佳佳面试分居然在四个孩子里最高。面试老师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如果想不到吃和玩反而是不太正常的现象。刘佳佳顺利地通过了面试。但园长告诉刘军,学前教育有非常严格的科学性和系统性,尽管刘佳佳年龄比别的孩子大半岁,也得从最小的班开始学习。刘军不停点着头表示理解,他兴奋地打了个很不恰当的比喻说,这道理我懂,这就好比男人,年龄再大也要先娶媳妇才能生孩子。
周一刘佳佳正式上幼儿园。刘军把佳佳送到教室后,想到这一天佳佳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突然鼻子一酸,不由又搂着佳佳说了些缠绵伤感的话,表面是安慰佳佳,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佳佳情绪也受了感染,当刘军跟佳佳说再见时,她哇地一声扑上来抱住刘军的小腿,仰着小圆脸使劲掉眼泪。刘军心里更不好受,抱起刘佳佳重新慢声细语地哄她。刘佳佳在刘军的安抚声中,刚开始哭得悲悲切切楚楚可怜,慢慢哭得泣不成声痛不欲生,最后哭得悲怆绝然凶狠无赖,哭出了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之势,抱紧了刘军大哭不止。那个爱跳舞的小女孩也是第一天来幼儿园,本来没哭,只是拽着爸爸不撒手,佳佳哭得起劲,她也顺势躺在地板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哀求爸爸不要走。站在一边负责接待幼儿的老师有点不高兴了,但脸上还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她告诉刘军,越这样黏糊,孩子越放不开手,家长心里也越难受,两下里互相鼓舞,恶性循环,孩子永远都不会开始幼儿园的集体新生活。想让自己和孩子都不难受,唯一的办法就是家长干脆利索地撒手,做个姿态让孩子明白,从今天开始和以前不一样了。老师笑嘻嘻地把两个孩子手拉在一起,这是刘佳佳,这是余妙妙,你们俩的名字都是好的意思,哭成这样就是不好了,這么好的名字就该给不哭的小朋友了。佳佳和妙妙同时看看对方,哭闹气焰顿时消减许多,只剩下些抽抽搭搭。老师乘势对两个爸爸说:“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们的。”
刘军只有狠下心掉头走了。关门的一刹那,背后突然传来刘佳佳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揪着刘军的心,他不由反复品味老师最后说的那句话,品来品去他都感觉这话里有点什么别的味道。刘军去保健室找了小高老师,又不好说什么,一声声叹气。小高老师安慰刘军,说一般新入园的孩子都会哭几天,她给刘军保证每过两小时就去看佳佳一次,随时给刘军发一些佳佳在幼儿园的照片。刘军心里还难受,出了幼儿园便去化妆品店买了九盒中档面膜,晚上接佳佳时,分别给佳佳的老师每个人送了三盒。
但佳佳还是哭得厉害。从班主任老师和小高老师发来的照片不难看出,佳佳拒绝参加一切活动,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悲伤的时间居多。小高老师还说,佳佳反反复复就跟老师说三句话:要妈妈,要爸爸,要姥姥姥爷。
好容易熬过了一天,刘佳佳被接回家,大人孩子都有久别重逢的辛酸和喜悦。刘佳佳带着哭腔尖叫着扑向刘军和李娟,眼睛里闪动着一览无余的狂喜,连口水都沾染了她无限欢喜的热度——她小动物一样把湿热的唇反复印在爸爸妈妈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可随着夜幕降临,刘佳佳仿佛站立在时光流逝的刀锋下,受惊吓的小鸟一样偎在爸爸妈妈怀里,一遍遍嘟囔让她自己绝望和崩溃的话语:“明天我不去幼儿园,我要去姥姥家。”刘军和李娟无言以对。好容易把她哄睡了,半夜在睡梦中还时时哭喊:“我不去幼儿园!”李娟明显心疼了,很稀有地用悲戚戚的眼神看刘军。刘军也心疼如绞,硬着心肠咬着牙把老师说过的话跟老婆再重复一遍。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老师说了,新入园的孩子都这样,一般有一周到十天的过渡期。最后刘军用很振奋的声调鼓舞自己和李娟说:“看着吧,一个星期后,咱们佳佳准保天天高高兴兴上幼儿园。”
刘军和李娟都感到,刘佳佳上幼儿园这五天,他们俩像在一味极苦的中药中熬过来一般。到周五下午,刘军和李娟都早早来参加新入园幼儿的亲子活动。五天的幼儿园生活,刘佳佳明显瘦了。她一头扎进刘军怀里,紧紧抱住刘军的脖子不撒手。老师邀请刘佳佳和爸爸妈妈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刘佳佳吓得失声尖叫,爸爸不走,妈妈不走!刘军看见,那个与佳佳同时入园的余妙妙已熟识了所有小朋友,开心地与小朋友玩着各种游戏,不时回头看看爸爸妈妈,满脸的炫耀和得意。一下午,刘佳佳就缩在刘军和李娟的怀里,像参禅入定的高僧,对身边高兴玩耍的小朋友视若无睹。幼儿园开晚饭时,刘佳佳更是一口饭也不吃,一脸的委屈,连小骨头缝里都透露着诉说不尽的悲伤。这样的情形触痛了李娟浑身的神经。她粗糙外表掩饰下的其实都是经不住风吹草动的毛细神经,佳佳这样的神情让李娟简直忍无可忍,她要找老师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孩子,都绝食了,你们究竟怎么她了!还没等李娟开口,老师先找他们了。老师先是详细说了这一周刘佳佳的状况,其间,李娟几次想打断老师的话——什么叫佳佳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什么是生活能力还不如比她小半岁的孩子?凭什么估计我们佳佳婴幼儿时期智力开发滞后,我们在家里是怎样教导她的你知道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在这里装模作样说三道四?李娟忍着心脏咔嚓咔嚓碎成一片儿一片儿的疼痛,脸上早已有了勃勃的寒气,寒气的顶端是四通八达来自每个毛孔里的熊熊烈火。在火焰即将喷发的一瞬,老师说了一句话,让李娟所有气势汹汹的烈焰立刻影子一样趴在地面,化作两行热泪夺目而出。老师说:“从幼儿心理学分析,不知道为什么,佳佳心理上有强烈的被遗弃恐惧症,她内心非常害怕你们会抛弃她,很少有孩子会这样。”
刘军和李娟双休日在家里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他们要邀请刘佳佳班里的三个老师和小高老师来吃一顿。“吃”其实是个幌子,幌子背后是让刘佳佳感觉爸爸妈妈和老师在家里亲亲热热地吃饭饭了,就像跟姥姥姥爷在家吃饭饭一样。也就是说,爸爸妈妈每天是把刘佳佳送到像姥姥姥爷一样熟悉的朋友那里,晚上下了班就会把佳佳接回家。三位老师刚开始都说这怎么行呢,这样岂不是显得我们当老师没有尽心尽力?这也违背职业道德,让园长知道会受批评不说,别的家长会怎么看我们呢?刘军和李娟详细把吃饭意图说清楚,并表示这样的吃饭有利于幼儿与教师的沟通,即便是园长知道了,也会赞成的。最后,刘军很幽怨地说:“园长不至于连这个也不理解吧?”还说什么呢?刘军这样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都幽怨成这样了,三位老师便理直气壮地来吃饭饭了。吃饭时,三位老师很配合地搂着李娟不停用手机拍照,刘军乘热打铁告诉刘佳佳,这些老师都是妈妈很好很好的朋友。刘佳佳眨巴着小单眼皮问:“有多好?”刘军豪不犹豫地说 :“像跟姥姥姥爷一样好!”
刘佳佳再上幼儿园不再哭泣,但还是很不高兴,每次都郑重叮嘱刘军:“早早来接我!第一个来!”刘军听了,感觉心脏像高温下即将融化的糖葫芦——有多甜就有多酸。
但刘佳佳还是不断出问题。入园两个星期的时候,刘佳佳居然史无前例地掉进鸡窝里了。
那天下午,老师带着孩子们在幼儿园室外的草坪上做游戏。两周时间给刘佳佳的小脸蛋上填满了无可奈何的承受痕迹,她不情愿但却很服从地跟着老师和小朋友们来到草坪。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玩的!我就不想玩!刘佳佳焦眉苦脸,倔头倔脑地把脸扭向一边。很奇怪,平展翠绿的草坪远处有一只芦花鸡悠闲地走走停停,脑袋一上一下地在草丛里磕着,似乎那些像爸爸板寸平头一样的草坪里,有许多让芦花鸡不断磕头的好吃东西。妈妈最喜欢吃爸爸做的大盘鸡,每次妈妈要吃大盘鸡时,爸爸就会买回来一只活鸡。爸爸把鸡紧紧抓在手里,让刘佳佳抚摸鸡的羽毛、鸡冠子,鸡在爸爸手里扭来扭去,爪子还有点抖,但是眼睛亮晶晶的,像透明玻璃球一样。刘佳佳一边摸羽毛一边盯着鸡眼睛看,先看这一侧的,再看那一侧的。刘佳佳扬起小脸,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两侧问刘军,我的眼睛为什么没有长在两边呢?刘军大笑,刘佳佳也笑。
刘佳佳慢慢向那只芦花鸡靠拢。老师正带着20多个小朋友玩找朋友游戏,没人注意佳佳,她现在已彻底明白爸爸妈妈并不会因她的哭闹而妥协,她必须每天来幼儿园,所以也不哭了,只是安静地在一边拒绝一切。老师和小朋友好像都习惯了佳佳不合群不开心的模样,不再鼓励和邀请她。佳佳看见芦花鸡警觉地抬起头,微微侧头看了看刘佳佳,满不在乎地在草地上又叨了几口,慢慢走了。这还是佳佳第一次看见鸡走路的样子。似乎和佳佳走路的样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两条腿一前一后地走。佳佳惊喜了,她要告诉爸爸,她的眼睛和鸡长得不一样,可是她走路和鸡是一样的。她紧跟芦花鸡走,走出了草坪,走过幼儿园的食堂,来到幼儿园院西墙边一个放杂物的夹角处。这里倒扣着一个用红柳枝编的椭圆大筐,芦花鸡一跳从筐顶的一个圆洞跳进筐。刘佳佳隔着红柳条看芦花鸡的眼睛,意外发现里面还有一只鸡,两只鸡对突然趴在红柳条筐外面被挤压得像个包子一样的小脸蛋产生了惧意,同时在筐里张开翅膀扑腾起来。佳佳还没见过张开翅膀的鸡,以前爸爸都是把鸡紧紧抓在手里,每次只有玻璃球一样的眼珠能动。她高兴了,想去摸摸张开的翅膀。可是,鸡筐编得很密,小手伸不进去。刘佳佳抬头看看筐顶——芦花鸡就是从那里跳进去的,那上面有个汤盆大的口。刘佳佳手脚并用,慢慢爬上了筐顶。这并不难,幼儿园草坪上那些攀爬玩具哪个都比这个鸡筐高。刘佳佳俯下身趴在鸡筐上,一只手伸进鸡筐去摸芦花鸡的大翅膀。她对芦花鸡说:“把翅膀张开,张大,让佳佳摸摸。”两只鸡很听话,在鸡筐里发出受惊吓的叫声并展开大翅膀不停上蹿下跳。这情形显然不是刘佳佳所能预料和理解的,但她感受到筐里惊惧和兴奋的同时,也彻底袒露了她的惊慌和喜悦,她不知道鸡筐里发生了什么事,盲目地用力去摸那张开的翅膀。两只鸡惊叫跳跃扑闪,但筐里腾挪空间有限,不时有羽毛扑落在筐里。刘佳佳想去捡羽毛,晚上回家她可以骄傲地给爸爸妈妈看,这是最新鲜的羽毛。佳佳的小腦袋已然探进汤盆大的鸡筐口,还不停使劲向下探身,差点就抓住一根羽毛了,筐里地震一样激烈地翻腾,当刘佳佳真切地摸到那结实有力的大翅膀时,鸡筐轰然塌陷,她完全掉进被两双大翅膀来回扑打的鸡窝里。
刘佳佳也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从两双大翅膀缭乱的拍打中解救出了自己的脑袋——她惊慌失措地从筐顶上把头钻出来,像穿了一件红柳枝编就的大地球仪,站在鸡筐里放声大哭起来。事实证明,爸爸是对的,还是看眼睛好玩,鸡的大翅膀不好玩。
佳佳姥姥接到电话赶来时,刘佳佳刚从鸡筐的卡绊中解脱出来。姥姥看见佳佳一身鸡屎,头发散乱,眼神是那种让人心碎一地的惧怕。还有小脸蛋,怎么有两道鸡爪的血痕?姥姥一把抱过佳佳,心脏像在胸腔里重重跌了一跤,疼得喘不上气。她看见刘佳佳颈处还有条脐带一样的环形血痕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助产士接生了无数个孩子,衰老让她对有关生孩子的所有细节产生了后怕,这几乎就是一种哀叹,她接生了那么多的孩子却无力挽救自己的大外孙子,她从此见不得那曾经熟悉的一切。助产士颤颤巍巍地发出最愤恨的谴责,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你们还配做老师吗?
那个简易鸡窝是食堂一个炊事员老阿姨十几天前偷偷编的,原因是女儿就快生孩子了,养两只营养好的土鸡等女儿坐月子时补身体。按照属地管理的要求,这个夹角由食堂自行管理。但幼儿园园长也时时检查幼儿园各部位的情况,就在二十天前,园长还检查过食堂这个夹角的安全情况,谁知道才几天没来看就多出个红柳鸡筐呢。幼儿园园长浑身散发着诚挚歉意的幽香给助产士解释这件事,一直不停自责,不停道歉。园长说:“是我们的错,您打我出出气吧,您别气着自己。”助产士是通情达理的,虽未亲眼目睹,她也可以想象,园长每日要去幼儿教学楼、要去幼儿寝室、要去各种活动场所、要听课评课、要管好食堂餐饮,还要去开大大小小的会,几百个小孩子呢,她哪里有时间天天去犄角旮旯看那些没什么紧要的事,这事怪不着她。但是,老助产士看看正让小高老师擦洗伤口的刘佳佳,胸膛里立刻像堵着一块坚硬的利器,硬生生地刺得她的心疼。那怪谁呢?难道还怪我们可怜的佳佳不成?她的心脏不停抖动,浑身的冷汗和苍白的面色让园长和小高老师惊慌失措犹如鸡筐里两只上下翻飞的鸡,好在她们并不是毫无准备,在帮助产士服用了随身携带的救心丸后,刘军和李娟也赶来了。刘军毫不遮掩自己对班上老师和园长的气愤,他漆黑如铁的脸色让所有人都能够想象他非比寻常的脾气。
“听着!”刘军的声音干硬如裂,“佳佳的姥姥有心脏病,以后刘佳佳需要什么东西你们可以打电话给她姥姥姥爷,其他事情都直接给我和她妈妈打电话。”他目光生硬地逐个看三个老师和园长,“但我不希望你们因为再出现类似的事给我打电话。”
佳佳倒懂事起来。晚上李娟给她身上的划痕抹药时,她说:“妈妈,我不疼。”可是,第二天在幼儿园午睡时,佳佳在熟睡中突然惊叫:“鸡翅膀打我,鸡爪子抓我,爸爸,爸爸!”老师过来哄刘佳佳,发现刘佳佳连惊带吓地尿湿了床褥。老师给佳佳洗干净后,把光屁股的佳佳裹在被子里,打电话给佳佳的姥姥姥爷拿干净裤子来换。佳佳没想到姥姥姥爷来了,突然很高兴地说:“我尿床了。”姥姥姥爷给佳佳换上干净衣裤后,搂着佳佳问长问短,安慰佳佳不用害怕,给佳佳保证以后不会再有鸡翅膀和鸡爪子来抓佳佳。
可是,一连几天佳佳还是尿裤子,而且是在上课或者正常活动的时间尿裤子。老师每个小时都问刘佳佳要不要尿尿,刘佳佳都摇头说不尿,可十几分钟后,别的小朋友就给老师告状说刘佳佳尿裤子了。老师只好又给佳佳姥姥姥爷打电话,让拿换洗的衣裤来。姥姥来了,佳佳笑嘻嘻地告诉姥姥:“我又尿裤裤了。”姥姥每次都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爸爸小时候五岁多还尿裤子呢!说完拉着佳佳的手教她如何上厕所脱裤子。佳佳学得很认真也很开心,在姥姥姥爷跟前很顺利地自己上厕所。姥姥姥爷不由在心里怪老师不负责任,刘佳佳这不是什么都会吗?怎么说她不会上厕所,需要老师每个小时都提醒上厕所呢?自己怕麻烦,还好意思找这样的借口,面膜和好菜好饭都贴到狗脸上喂到狗肚子里了。姥姥姥爷又去找小高老师。凭什么都是我们刘佳佳不好,这还不都是老师懒得管懒得问,就她们那个懒骨头样子,有什么资格说刘佳佳的不是?助产士到了小高老师这里便肆无忌惮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小高老师先是笑嘻嘻地听,等助产士抱怨累了,小高老师才开始夸刘佳佳人小鬼大,聪明得了不得啊。小高老师告诉助产士,每过两个小时,小高老师也去小班看一次刘佳佳,每次都要问问刘佳佳是否上厕所。有几次,小高老师还把刘佳佳带到盥洗室上厕所,但刘佳佳脱了裤子就是不尿尿,她总是说:“我不想尿嘛。”但小高老师走后不到十分钟,刘佳佳就坐在小椅子上尿裤子了。这就是说,刘佳佳并不是不会上厕所尿尿。她每次尿了裤子丝毫没有其他小孩子尿裤子后的羞愧和害怕,还很兴奋和高兴。想一想,刘佳佳为什么要这样呢?
助产士长叹一声反应过来,很幸福地抱怨,这个小坏蛋,不就是想让我们来看看她吗?
有了助产士沾沾自喜的赞许,刘佳佳每天更加勤奋和光明正大地上演尿裤子的游戏。不仅如此,老师又反映刘佳佳很难与其他小朋友进行言语沟通,情绪跳跃很快,动不动就出手打小朋友,有个小朋友的脸还被她抓出了血痕。而且,老师对李娟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把目光从李娟的眼睛深处拔出来投向窗外的草坪,但眉梢眼角却泄露了她全部的刻意回避。老師很为难地修饰着言辞说,刘佳佳接受知识的能力有时还不如两岁的孩子,她老想动手打人就是与人交流能力和接受新知识能力受限的一种表现。
以李娟的性格是容不得老师这么评价刘佳佳的,但让李娟无话可说的是,老师拿出了小班所有孩子完成的折叠、插塑、描图、粘贴等作业情况。毫无疑问,年龄最大的刘佳佳是所有作业完成最差最不成样子的。
助产士听了这些话,很不以为然,她不服气地伸直了脖子:“老师什么意思?说我们刘佳佳笨是不是?笨孩子会想出尿裤子的办法见我们吗?”李娟脸色本来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有点沉重,听了助产士的话满面浮上怒气。“要是聪明也是小聪明!”李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刘佳佳班上的孩子都比她小半岁多呢,那个和她一起面试的余妙妙,现在会讲故事,还会唱好几首儿歌,边唱边跳,看看人家的孩子,怎么刘佳佳到现在什么都不会,反而还添了尿裤子和动手打人的坏毛病。李娟毫不客气地指责助产士毫无原则的护短行为,她说:“快四岁了还尿裤子,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别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到处丢人现眼了。”助产士讪讪地嘟囔:“我也没出去说,这不是自家人说话嘛。”李娟为此警告刘佳佳:“再尿裤子,爸爸妈妈每天最晚一个去接你。”
刘军看见刘佳佳两只间距稍宽的眼睛里似乎有两条惊慌失措的小鱼慌乱地窜跳,心里顿时刻下了几道疼痛的鱼尾纹。刘军鼓励刘佳佳,明天佳佳只要不尿裤子,爸爸下午就把佳佳接回来,去姥姥家玩。刘佳佳眼里的小鱼稳住了水波,一眨一眨地吐着梦幻的小水泡。
没等到下午,快开中午饭时,佳佳班上的老师给刘军打电话,说佳佳咬伤了别的孩子,咬得挺重,快来幼儿园看看吧。刘军赶到幼儿园时,被咬的孩子和家长都在小高老师的保健室里。被咬的孩子是余妙妙,小手腕上肿了好大一片,有个深紫的口齿印。余妙妙的爸爸铁青着脸盯着刘军:“你们在家里专门教孩子咬人和尿裤子是吧?”刘军本想道歉,听了这话反问,你什么意思,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余妙妙躺在床上哭着说:“是刘佳佳咬我的,她掉进鸡窝里,还天天尿裤子,她是傻瓜,我爸爸不让我跟她玩儿!”
刘军眼里略过一道冰凌一样寒冷犀利的光,他仰起头,每根头发上都站立着锥心刺骨的疼痛。他看着小女孩儿的爸爸:“你在家里專门教你孩子怎么辱骂别的孩子是吧?是你给你孩子说刘佳佳是傻瓜的?”对方是个精壮男人,脸上有着石油人大大咧咧敢做敢当的坦荡。精壮男人嗓音提高了八度问刘军,你家孩子咬我孩子你还有理了?我给我女儿说刘佳佳是傻瓜说错了吗?不傻谁快四岁了还天天尿裤子?
刘军硬声说:“是男人就出来说。”
男人血气方刚:“我怕你吗?我看你把我啥咬下来?”
刘军本想等男人走出幼儿园大门再动手,被男人后一句话提前刹住了前行的车。他以无可挑剔的精准度,紧急打方向盘般一把拽住男人的脖领子一路把男人拖到幼儿园外的拐角处。小高老师一边紧跟着出来,一边打电话给佳佳姥姥:“不好了,刘军和别的孩子家长打起来了,我们拉不住,快来劝劝吧!”小高老师的报信更加坚定了刘军要让男人满地找牙的决心。他要让男人知道,男人说刘佳佳的每一句话都得有个血腥的出处。等佳佳姥姥和姥爷一路小跑来到时,刘军和精壮男人已打得难解难分,俩人都满脸是血,看不出究竟谁在揍谁。佳佳姥姥跺着脚喊:“别打了,快别打了!”喊声像俩人脸上模糊一片的血渍,仅仅是一种渲染而已,但却让助产士有种要把心呕出来的感觉。没人理会助产士声嘶力竭的喊叫,两个男人都是一副为了女儿把命豁上在所不惜的架势。谁怕谁?谁怕了谁就不是男人不是父亲!空气中流动着雄性角斗的气息,佳佳姥姥不能适应这激烈碰撞的空气和烈火燃烧的节奏,她的心脏毫无规律地狂跳不止,浑身颤抖如烈焰上翻卷不能自已的枯叶,剧烈的疼痛在胸膛里灼烧一般锁住了她的呼吸。佳佳姥姥捂住胸口哆嗦着哀求:“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小高老师在一边惊呼,阿姨心脏病犯了,你们快住手,都别打了!刘军和男人打得奋不顾身,俨然两头神经错乱不听指挥的驴。小高老师劈裂着嗓音喊,要出人命了,阿姨休克了!
李娟领着刘佳佳赶到急救室时,佳佳姥姥已脱离危险,在药物的作用下疲惫睡去。急救室朝南的大窗子暖暖地洒进一地斑驳的光影,反射到李娟的眼里却闪烁出一些冷冷的暗色,好像医院凝重的空气。佳佳姥姥一只手在被子外,干枯苍老,暗黄的手背上有些粗砂一般黑灰的老年斑。然而即使这些黑斑也掩盖不了她手上更密集杂乱的纹理——这就是她的一生。李娟知道这每一条纹理都有一个关于生命走向的来历。李娟轻轻抚摸这只日渐枯萎的手,眼泪簌簌而下。不一会儿,刘佳佳班上的老师也赶来了。大家随老师离开病房,站在走廊里听老师说上午发生的事情。老师很歉意地说,下午她在小朋友中做了仔细的询问,是余妙妙讥笑刘佳佳尿裤子,让其他小朋友不要跟刘佳佳玩儿,说是自己爸爸说的,刘佳佳是傻瓜。可是今天刘佳佳一直表现很好,主动上厕所尿尿,并没有尿裤子,还跟着老师大声唱歌。做游戏时,老师让余妙妙和刘佳佳搭档,余妙妙不愿意和刘佳佳一起做游戏,又说刘佳佳是傻瓜,刘佳佳急了,便咬了余妙妙。
刘军和精壮男人都已处理好小伤口走过来,鼻青脸肿的嘴脸倒让俩人有了几分相像。刘佳佳惊惧地看看刘军,再回头看看李娟。刘军突然涌上满心的怜爱、委屈和脆弱,他想抱抱他的宝贝女儿佳佳,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有他在,谁也不能让刘佳佳受委屈。他更想让李娟抱抱自己,再顶天立地的男人也需要这么一个拥抱,他需要从李娟怀里感受属于他的温暖。拥抱,唯有拥抱,就那么一家三口人抱在一起,他才会重新挺立充满力量。
李娟静静听完老师的话,走向刘军。刘军感激地伸出双臂迎接李娟。他看见李娟的脸突然透出一种酱红色,似乎从头顶浇下一种莫名其妙的颜料,从上缓缓向下走,都红到脖子根儿了,同时,李娟也伸出一只胳膊,很有力量的姿态。这正是刘军所需要的,他需要李娟给予他力量。可是,突然,仿佛电闪雷鸣一般,李娟的胳膊在空气中划了个扩张度极大的弧线,重重地落在刘军的脸上。她以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刘军刚洗干净的脸重新绽放姹紫嫣红。
刘佳佳哇地一声哭了。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哀哀地央求说:“妈妈别打爸爸,佳佳不尿裤裤了,佳佳不咬小朋友,佳佳听话,佳佳天天好好上幼儿园。妈妈别打爸爸,爸爸疼……”
精壮男人立时满脸愧疚之色,与脸上的淤青红肿混在一起使他看上去有一股傻像,倒像个非常憨厚老实的人。男人笨嘴拙舌地跟李娟道歉,说今天的事都是自己不好,不该在家里胡乱拿别人家的孩子开玩笑,以后说话一定谨慎,不给孩子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语。你们夫妻别因这事伤了感情。
“你以为自己是个男人吗?你算什么男人,你看看抢救室里躺着的老人,你要是男人会让白发苍苍的人为你这么揪心?”李娟不理会精壮男人,盯着刘军,脸上的红色渐渐退去,继而泛上青灰的苍凉之色,像阔大隐忍的戈壁突然静默无声。良久,一丝抖动低沉的哽咽仿佛戈壁上颤颤的月光:“自从有刘佳佳的第一天,我妈就说,你是个有胸怀的男人,你对得起这句话吗?”
刘佳佳搂着李娟继续哭:“妈妈不要骂爸爸,妈妈不要骂爸爸,佳佳听话,爸爸也听话……”
刘军在女儿的哭声里羞愧了。他感觉自己今天这事做得真不像个男人和父亲——老婆平日说的话一点儿也没错。真正的男人和父亲谁会让老人和女儿如此焦虑和哭泣?
中午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仿佛可以听见所有病床上艰难滞涩的喘息。佳佳姥姥突然醒了,翻了个身,虚弱地隔着玻璃窗招手叫他们。刘军仿佛看见漫天的阴霾翻裂开一道明亮的细线,五彩的光芒从裂隙中照射下来。刘军走进病房,握住岳母伸过来的手,触摸到岳母手骨的坚硬质感。这是一只最初指引生命走向光明的手,簇拥着宽广深厚的慈爱,每一根经络都有生命充满赞美之意的灵魂寄宿。刘军立刻从岳母手上感觉传输过来源源不断的绵长力量。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力量!刘军心中真切地感悟到什么,口中却说不出来,眼里的泪忍不住冲出眼眶。泪水咸咸地浸疼他脸上青肿擦伤处,有种滚烫的烧灼感,像所有回望时了然的真理。岳母此时竟如戈壁般博大浩荡,他忍住呜咽发出由衷庆幸:“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媽还好好的。”岳母柔声安慰:“没关系的,你和佳佳一样,都需要接受成长。”刘军心里像火苗燎过般焦疼一片:“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晚上,李娟留在医院陪妈妈,让刘军带佳佳回家。吃晚饭时,刘军认真地跟刘佳佳商量:“从明天开始,佳佳上幼儿园要好好学习,好好跟小朋友玩,做个老师和小朋友都喜欢的好孩子好吗?不然,人家会说爸爸是个坏爸爸,没有把佳佳教育成好孩子。”佳佳毫不犹豫地使劲点头,说:“爸爸是好爸爸,佳佳是好孩子。”刘军搂过刘佳佳,感慨地说:“佳佳宝贝,爸爸和你一起来适应长大的过程。”
刘佳佳原本不叫刘佳佳,究竟叫什么谁也不知道。那天,刘军开车在戈壁上巡井,走到15号井与16号井之间,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正午灼烫的大戈壁上。四周死一般寂静,无垠的戈壁滩浩浩荡荡地向天际延伸,天地舒展开所有的细纹,一切都显露无遗,没有什么可以藏匿。可是,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孩子?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刘军极尽视野,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巡井车和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孩子,天地一片空荡,连他车后的土雾也在瞬间销声匿迹。这是一片无人的戈壁,方圆百里只有几个相隔很远的单井,这孩子是哪里来的?孩子看上去很虚弱,苦着张脸,哭脏的小圆脸上有着已然崩溃的无望和恐惧。孩子在看见刘军的一瞬撇了撇嘴,想哭,却没有力气更没有勇气哭——无边的惊惧和疲惫让她已哭不出声来。孩子大约一岁多,薄薄的小单眼皮在刺眼的阳光下,几乎像透明一般。刘军问孩子叫什么,爸爸妈妈呢?孩子傻傻地看着他,眼里有比他更多的不解。刘军在孩子脑后打了个响指,孩子惊慌地转头看——孩子听力没问题。他耐心地一字一顿问,爸——爸——在哪里?妈——妈呢?孩子的神情越发木讷,惶恐茫然像戈壁上迷失方向的小蜥蜴。刘军去车上拿了面包和水喂孩子吃,一边喂一边问孩子一些简单的话语。孩子显然渴坏了也饿坏了,虚弱的小身体像一粒即将脱水走形的透明小葡萄,软软地靠在刘军怀里,大口吃喝,依旧一语不发。刘军看着孩子,感觉有一种慈爱慢慢渗入自己的血液。这时,刘军发现孩子衣袖上贴着一个治疗伤湿的白色膏药,上面写着两行小字:她必须有个弟弟。请好心人收留她。
刘军叹口气抱起孩子,孩子一双小手立刻紧紧环住了刘军的脖子,再也不肯松开。
刘军把孩子带回家交给岳母。助产士反复观察了孩子,迟疑着说这孩子身体上会不会有点问题,怎么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不会说呢?助产士为此抱着孩子到儿童医院做检查。专科医生根据孩子身体发育情况,估计孩子的年龄大约在一岁五个月到一岁八个月之间,不会说话也正常。专科医生诊断:从孩子各方面发育看,孩子婴幼儿时期的生活环境估计非常差,这也许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智力启蒙和发育滞后,有可能智力比同年龄孩子要低一些,但只要以后生活环境得到改善,并接受正规的启蒙教育,她慢慢会同正常孩子一样。可是,专科医生加重语气强调说,这类孩子的养育要比别的孩子艰辛许多。
刘军跟李娟说要收养这个孩子时,距离李娟洗澡摔跤造成胎儿早产死亡刚过了三个月。刘军声音坚定,像他的巡井车在戈壁上碾压出的车辙一样清晰。他说:“我想收养这孩子。”
李娟把孩子抱在怀里,定睛看孩子,抬起头幽幽地看一眼刘军。我们自己又不是不能再生,为什么非要抱养孩子?再说,这孩子长得又不漂亮,智力发育还比一般孩子迟缓,即便是收养孩子,为啥非要收养这样的孩子,你图什么啊?
刘军软了语气,怜爱地看着孩子说:“她是个孩子,她需要爸爸妈妈。”
李娟低头再次仔细看怀里的孩子,蓬松的头发散落下来,一些软软的光影透过发梢在她脸上晃动,晃出了一些暖色的柔软和爱怜。“是啊,也是个好手好脚的孩子,凭什么别人有爸爸妈妈她就没有呢?”她抬头看看刘军说,“那就留家里吧。”
第二天,刘军抱着孩子去办理抱养手续。工作人员问:“这孩子叫什么?”刘军想起昨晚李娟温柔地说“那就留家里吧”,微微一笑说:“我女儿叫刘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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