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希东

　　我家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野生的桑树林，每年的五月下旬到六月初，当桑葚陆续成熟的时候，就和娘一起去采桑葚。

　　80多岁的娘走起路来已是步履蹒跚。一路上我牵着娘的手，走过黄河口石油小镇里的一个小市场，再走过一处公园，就来到了那片野生的桑树林。上世纪80年代初，我参加工作来到黄河入海口顶尖上的这片荒原时，这里除了采油树、抽油机外，就是一片片广袤的荒草野坡，爬上钻塔一眼就能望到黄河入海口。30年之后，这里崛起了一个石油小镇，也到处衍生出了一片片的桑树林。这些野生桑树，能一年年茂盛为成片的林子，得益于鸟儿的传播，它们在很远的地方啄食了桑葚果后又在荒原里飞翔，把粪便撒到荒草野坡里，天长日久，于是就有了一处处天然的桑树林。

　　由于黄河口近海的缘故，春天的雨水总是来得多一些，再加上多年积淀的厚厚的腐土滋养，野生的桑葚果又大又肥。每株树上的果穗，青的、白的、丹红的、紫红的、黑紫的，从树丫里，一嘟噜、一嘟噜，垂下来压弯了枝子。新鲜的阳光在林子的缝隙里洒下万道金光，林子里静静的，偶尔会突起一阵唧唧喳喳的鸟鸣声。被夜露沐浴过的桑树林，空气清新，弥漫出一股香甜的气息，美景醉人。

　　我和娘就在这样的绿色空间里采摘着桑葚果。娘看到茂盛的果子合不拢嘴儿，喊着我的乳名：“领儿，快把这个树枝给我拉过来，这个树枝上熟的果子多。”我应声向前，小心地把树枝拉在娘的跟前。娘左手拽着树枝，右手摘了果子就往嘴里放。桑葚果熟透了，含在嘴里就能融化，正好适合没牙的娘吃。娘一边吃着，一边夸赞，这里的桑葚好甜、好甜，娘吃了好多好多，连嘴角都染上了颜色。红红紫紫的桑葚，映着娘满头的白发，娘显得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慈祥满面。

　　此时此刻，看着娘吃桑葚果的情景，我感到有娘在身边，和娘在一起的时光真是好幸福。这种感觉在我小时候还不那么强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不觉地就强烈了起来。特别是娘喊我乳名的那一刻，“有妈的孩子是个宝”的幸福感更是无法言表。乳名是父母给起的，从在父母的怀抱起，父母喊着我的乳名，一直喊到我参加了工作和成家立业。当娘喊着我的乳名时，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一天天老去的时光中，我希望这种亲切的呼唤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当时，我就想，倘若我到了母亲这个年龄时，还有娘再喊我的乳名，我该是多么的幸福！

　　看着眼前娘沧桑的面容，一种愧对感袭上心头。自从参加工作成为一名石油工人后，一晃30多年过去了，与娘总是离多聚少。前些年想把爹娘接到身边，二老却总是以不习惯为由不肯来，其实爹娘是怕给子女增添负担。自从爹走了以后，孤单的娘才来到了石油小镇上，我的后半生才多了与娘团圆的机会，也才有了和娘一起采桑葚果的日子。可是这时的娘已经步态蹒跚了。

　　采够了桑葚果后，我和娘就坐在树阴下休息，听娘讲过去的故事，娘说从小就喜欢吃桑葚果。娘说小时候，姥姥家的后面有一圈长长的土围墙，沿着墙外边就有一溜高大的桑树。桑葚果熟了的时候，娘就和小伙伴们有时用竹竿打，有时爬到树丫上摘，总能吃个够。娘还讲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挨饿的情景，家家户户吃桑叶，甚至连桑树皮都吃了，那年正好我出生。娘吃的是桑叶窝头，喝的是桑叶糊糊，我在娘的怀抱里吃的是奶。在极其艰难的日子里，娘像有顽强生命力的桑树又像春蚕吐丝，吐尽心血抚养我们姊妹五个成人、成家。

　　今年的雨水依是充沛，桑树依旧硕果累累，而采桑葚果的路上却只有我一個人在孤独前行。伫立在桑树林边，面对着偌大的空空荡荡的树林，心里生发出阵阵忧伤。若娘身体好的话，在这个初夏，不是还和往年一样牵着娘的手一起说说笑笑去采桑葚吗？然而，仅仅是相隔了一个夏季的时光，娘就衰老得不能走路、不能出门了，不能再来采桑葚果了。

　　路上，没有了娘陪伴的身影，听不到娘在树林里喊我乳名的声音了，也听不到娘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了。去年娘采桑葚的那棵桑树还在，树上依旧缀满了一串串紫红的桑葚果，而树下没有了娘的身影，没有了娘说好甜、好甜的声音。我望着那棵树久久发呆、发呆，隐约之中又听到了娘喊我乳名的声音。我的目光四处寻找，一时心急，大声喊出了娘……此时，只有浓浓密密的树林，在空旷里传递着一个孤独者的声音。

　　人常说，时光不等人，确实如此。听老辈子的人说，人到70按年过，人到80按月过，人到90按天过。当一个人上了岁数后，衰老的速度简直令人无法想象。记得娘曾说过一句俗语，树老干梢叶子稀，人老弯腰把头低。从这句话里，我进一步体会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古语的内涵所在。时间都去哪儿了？时光总是在和人捉迷藏。人在与时间的匆匆赛跑中，于无形中失去了无数幸福的时光，无数亲情团聚的时刻。这让我进一步领悟到，人唯有主动用心、用情去尽情挽留一些幸福的时光，方能少一些人生旅途上的幸福遗憾。

　　桑葚落了，有轮回的时候，而亲情是没有轮回的。当幸福时光一旦成为回忆的时候，往往再多的后悔也无法挽回。想到此，想到不能走路的娘，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采完桑葚往回走的路上，我依稀又听到了娘喊我乳名的声音，声声温暖着我回家的脚步……

　　在荒原上写信

　　在我的收藏柜里收藏着一摞摞的信件，尽管一个个信封已经发黄、陈旧，但我始终把它们珍藏着。因为那些信件，是历史的回忆，历史的见证，见证着一个时代的变迁，更见证着石油人的创业史。闲暇时，偶尔翻翻信件，会从中跳出许许多多的往事，会让我情不自禁地回到那些艰苦的石油岁月中去。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参加工作来到黄河入海口荒原深处的石油井队时，由于初次离家又远离家乡，就十分想家。那时，井队里唯一的通信工具是一部摇把子电话，仅限于油田内部使用。那时，每当想念远方的亲人、朋友时，唯一的方式就是写信、寄信。那时，地处荒原深处，井队里没有什么业余文化生活，大部分业余时间就是在写信。井队里的条件非常简陋，职工住的是大集体宿舍，七八个人一起住，有老职工也有年轻职工。宿舍里除了一张张排列的单人铁床外，连张小木桌子也没有。工友们写信时，就一个个趴在床上或在自己所带的木箱子上写。后来，有的工友就利用业余时间焊了小铁桌子，才有了写信的地方。那时，一个月写两三封信是常事。写好了信，邮寄时却很不方便，要跑到十几里路远的一个石油基地的小邮局去邮寄。买上一枚8分钱的邮票后，我就用浆糊细细地粘，生怕粘不结实，邮箱扁扁的小孔蹭掉了邮票而被退回来。记得负责邮件的是一个老头，态度和蔼、一脸的慈祥。每当看到我邮信时，就问道：“又想家了？”我点点头。“小伙子，时间长了就不想家了。信，我会赶快办理，回去等着家里回信吧。”

　　信寄走后，我就夜里梦里地盼着来信，有时等不到信，或是跑到邮局问，或是一个人跑到黄河大堤上去眼睁睁地朝家乡的方向望，呆呆地等，信邮到了吗，爹娘为什么还不回信呢？是忙，还是有别的事情？坐在黄河堤上咬着野草的枝茎胡思乱想一番。那时，邮递员少，井队在荒原里零零星星分布广，根本跑不过来，若要及时看到来信，单位就得派人到邮局取。信，成为了每天最念想的精神寄托。

　　当下班从井场回来后，工衣也来不及换就跑到队部，先问来信了没有。当看到队部里放着信件时，惊喜之情由然而生。惊喜过后，却是别人的信，看不到自己的信，有些失落感，但替工友高兴，止不住喊一声：某某，家里来信了。当某一天下班后看到自己的信时，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迫不及待地拆信，当从信上得知家里一切平安后，连忙换下工衣，一路哼着小曲跑到食堂去打饭，那顿饭感觉吃得特别香甜。

　　最难耐的就是等信、等信，当荒原里遇到连阴雨天或是连续雪天时，由于天气和交通工具的原因，信就来得特别的慢。没有信的日子，变得无滋无味，觉得广袤无际的荒原更加孤独和寂寞。盼信，就成为了亲人间相互牵挂的一种方式。心里头就期盼着什么时候能通上长途电话，在遥远的荒原里也能听到亲人的话语。除了信之外，倘若遇有紧急事情时，就到邮局发封电报。由于电报价钱贵，尽量少写字，有时三五个字，最多也就十来个字，事情大体表述明白就行。记得那年孩子出生时，收到了家人发来的加急电报，叫我回家一趟，但那时指挥部正在搞石油会战，接到电报后，没有立即请假，等会战结束后，我才踏上了回家的路，孩子已经满月了。在荒原里，若遇有朋友、老乡办喜事时，远的就写挂号信，近一些的就靠相互轉达口信。

　　记得队里有几位老工人，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常叫我帮忙写信，老工人说啥我就写啥，写的大多是些平安的话，顶多半页纸，写好后，他们就赶快去邮信。其中一个老工人和我是忘年交，他叫我写信时，就敢于说些亲密的话，想念老伴时，竟然叫我写上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中“鱼儿离不水呀，瓜儿离不秧”的歌词，边说还边唱了起来，唱完后，拽上信哼着小曲往邮局去。长年的石油会战，头顶青天，脚踏荒原，聚少离多的日子，石油人就是以这种朴素的表达方式，把牵挂之想、亲情之爱默默地装在了心里。

　　如今，虽然荒原与家乡的距离没有变，但相互间的牵挂再也没有距离了，再也不用写信了，与亲人之间的联系方便快捷得多了。随着科技的进步，电话、手机的普及，想什么时候通话就什么时候通话，不论是在天南，还是在海北。一个号码拨过去，哪怕说上几个小时都行，联络起来非常方便，一部小小的手机握在手心就像回到家里、回到亲人身边一样。现在又有了网上视频、手机微信，想见个面、说个话，更方便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作为一名老石油人，我亲眼目睹了石油工人生活的巨大变化。其实不止是我们石油人，如今全国各族人民的物质和精神文化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啊，没有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没有一系列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没有祖国的日益繁荣和强盛，哪有我们今天普通百姓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幸福新生活呢。

　　翻着信件，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我为祖国献石油》这首动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