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粱欣的手機又一次固执地震动了起来。它在椭圆形的会议桌上,“吱吱吱”地“亲吻”着桌面,并且一点一点漫无目的地蠕动着。
那一刻,粱欣的心思已经飞远了。好一会儿,手机的震动声才打断他的思绪。他看到大家都在看着他,急忙把手机抓在了手里,扫了一眼,就气不打一处来了。“叶静”,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姓名。“这娘们今天怎么回事?”他心里嘀咕着,拿起手机向旁边的老李队长扬了扬,就冲出了会议室。
室外,乌云密布,眼看着雨就要来了。
手机还在粱欣的手里固执地震动着。“你有病吗,没完没了地打?”粱欣按下手机的接听键后,没等对方反应就脱口而出吼了起来。叶静是粱欣的妻子,远在六百公里外的西贝市。他俩早有约定,只要对方按了手机的拒接键,就说明对方不方便,就彼此用信息联系。可今天真是见鬼了,粱欣拒接之后,手机依然固执地震动着。
“欣儿,你个没良心的,连你老娘都骂啊?”手机里面传来的声音竟然是粱欣的母亲,他太熟悉这天下最温暖、最慈爱的声音了。
“妈,是你啊。”粱欣心里有点发虚,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儿啊,你都多长时间没有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就见不上我了……”粱欣的母亲在手机那头不停地抱怨着,接着就传来了“呜呜呜”的哭声。
“你这老太婆,这是干啥?孩子有工作,他忙,你这不是添乱吗?”粱欣听出来了,是父亲的声音。在粱欣心目中,打小父亲就非常严厉,而且有时候有些不近人情地正直,以至于他和父亲的交流比母亲要少很多。“小静,你给粱欣说,能回来就回来一趟,看看他妈,这次确实时间有点长了,你妈这情绪最近也太不好了。”
手机那头母亲的哭声还在继续,像极了还未懂事的孩子。
“粱欣,你在听吗?”这是妻子叶静的声音。
“静,我在呢。怎么回事啊?”粱欣想立刻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他急切地问妻子。
“你还是抽空回来一趟吧,工作再忙也没有你妈重要吧?”叶静在质问粱欣,更多的应该是在埋怨。
“你等等,我换个地方。妈,别哭了,我一定把粱欣给你叫回来。”粱欣在手机里隐约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手机那头,叶静走出医院的病房,来到了紧挨着的楼梯。
“我们现在在医院呢。妈最近情绪差得很,不吃饭,不睡觉,一天就呆呆地坐着,念叨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还有,妈的腿越来越不行了,大夫说要准备轮椅了……”叶静有气无力地对粱欣说着,显然她的精神头也不好,粱欣知道那一定是累的。“你工作真的就那么忙吗?你看看你这次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你再不回来,你娃都想不起来你长什么样了!”叶静突然喊了起来,她字正腔圆地把对丈夫的思念吼了出去,把自己的辛劳与埋怨也一并吼了出去。
粱欣知道,他愧对远在西贝市的家,更愧对他的妻子叶静。这个来自江南的柔弱女子,算是把自己的后半辈子交待给了他,交待给了大西北。
“静,爸妈不理解,你要理解我啊。再过几天,我争取回……”粱欣还想给叶静说几句感谢的话,还有温馨的话,可他的手机无情地自动关机了。他的手机又没电了。
粱欣看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望着远处山顶上那些影影绰绰日夜不停的“磕头机”,眼睛里忽然噙满了泪水。“妈,儿子不孝啊!”粱欣发自内心地对着西贝市的方向默默喊着。他知道,这里的大山和山上的一草一木是公正的,这里井场上的每一块铁疙瘩都是公正的,这个日渐发展壮大的油田也是公正的,它们见证着他的拼搏与努力,见证着他的喜怒哀乐,见证着他爱与被爱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二
粱欣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大家都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像极了外面的天空,阴沉着,没有一丝光彩。
“继续啊,你们都看着我干啥?”粱欣笑得很不自然。大家都从他的举止和表情中看到了“故事”。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事,在此刻绝对比亲兄弟姐妹都要亲上几倍。有时候,粱欣会默默对着大山想,亲人不能经常在一起,时间久了,也许彼此就只能剩下血缘牵扯着了。而那些本来就毫不相干的人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也许就互相有了磁场,有了心灵感应,有了彼此的牵挂与关怀,甚至会比亲人都亲了。
“家里有事了?”坐在粱欣左手边的队长老李捅了捅粱欣的胳膊,悄声问他。在粱欣眼里,老李就像自己的大哥,自打他一参加工作来到队上,老李就时时处处关心着自己、爱护着自己。粱欣打心底里感激这个现在已经胡子拉碴满脸褶子的“老李头”。
“没什么大事,人老了,就像娃娃一样。”粱欣苦笑着,“完了再说,先开会吧。”随后,粱欣又对着正拿着几张纸“念稿子”的还在实习期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伙子说,“小张,别对着稿子念了,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石油工人就要有个石油工人的样子,讲真话、干实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粱欣的话铿锵有力,更有点像对着大家发誓一样。
粱欣的话一出,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今天“几会合一”的议题分别由队长和书记主持,按理轮不上他这个副队长指手画脚。再者,这也不是他的风格,当着几十个人让一名实习生下不来台。
粱欣的话一出,着实也把会场的大伙吓了一跳。“这娃今天是咋了?”年龄上均比粱欣大几岁的书记老刘和队长老李心里都嘀咕着。“粱队?不像他的风格啊!”“老粱咋了,病了?”坐在下面的几十个粱欣的手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大家安静,继续。粱队说得对,小张啊,你是科班出身,要锻炼着脱稿,不能一开会就拿着稿子念。”坐在队长老李身边的书记老刘发话了。会议室静悄悄的,“念稿子”的小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啪”的一声,会议室的一扇窗户被风吹开了。大家扭头看过去,窗外顿时大雨如注,叮叮当当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大家的心。
“娘的,今年这狗天气是咋了,真是漏了。”队长老李打破了会议室的安静,“继续吧,又下雨了,大家就只能好好学习、好好讨论了,我们就听老天爷安排吧,听天由命。”队长老李两手一摊,乐呵呵地对着大家说。大家也都会心地笑了。
就像隊长老李说的,这鬼天气今年确实有点反常,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以前几乎是光秃秃的山,现在处处都是郁郁葱葱的一派绿色景象。雨出奇的多,只要一下雨,队长和书记就只有组织大家学习讨论了。议题有技术上的,也有政治理论方面的,大伙个个笔记本都记得满满的。再或者,就继续“家庭故事会”,每个人讲讲自己的所见所闻,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一些正能量的小故事。雨出奇的多,也让这已经习惯干旱的北方有点招架不住了。一会儿这儿的路被冲断了,过几天那里又塌出了一个大坑。厂里今年的任务重,上产的号角吹得响亮,可这老天爷似乎要和大家作对,粱欣他们最近有很大一部分精力全耗在了修路和抢险上。粱欣心里默念着、祈祷着,他真担心哪里的路又被冲断。
会议室里,大家发言的气氛异常热烈,就像是和外面的大雨比赛一样。在队长老李和书记老刘的鼓励下,大伙儿都不念稿子了,个个说得真切,发自肺腑。粱欣环顾了一下,竟有几个女的在抹眼泪。粱欣所在的这个厂,有近三分之一的员工来自外油田,而他所在的这个站点外油田兄弟姐妹的比例就更大了,竟占到了将近一半。粱欣知道,在这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大山深处,大家对家、对亲人的思念就像此刻的大雨一样,倾盆而出,毫无保留。好在现在山上的条件越来越好了,有信号了,可以通电话,可以网络聊天了,可以随时表达和发泄这种让人难捱的情愫了。
粱欣听着听着,思绪又一次跑出了会议室,飞向了远方。
三
叶静对着手机吼完,就有点后悔了。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自己的男人更要自己心疼,可她的内心也有别人难以理解的苦痛和委屈啊。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楼道里的病人家属都冷冷的,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有的愁眉不展,有的急切地打着电话,有的竟坐在台阶上靠着墙睡着了。医院,这个地方谁愿意来啊?可又不得不来,来了,住院了,或多或少都是没什么好事的。
“喂——喂——”叶静一连喊了几声,手机里只有“嘟嘟嘟”的声音了。叶静以为粱欣又把电话挂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准备再回拨过去,狠狠地骂一顿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在通话记录里找见粱欣的号码,回拨了过去。“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手机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叶静知道,粱欣的手机肯定是又没电了。节俭的丈夫,一直用的都是自己淘汰的手机,电池耐久力不行。叶静平复了一下心情,她要想好怎么“对付”病房里那个病怏怏的婆婆,还有一脸威严不苟言笑的公公。这几个月来说,该撒的谎都说完了,她真不知道这次又该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了。
还是说下雨把路冲断了吧,反正今年从南到北的雨确实多。再说了,刚才粱欣第一次拒接电话回复的信息就是:天下雨,我们在开会,没急事的话,会后我打给你。叶静呆呆地站在病房门口,她不知道这个理由会不会暂时哄住婆婆,自己只能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了。
叶静轻轻推开病房的门,里面一片安静。婆婆的病床靠近里面的窗户,主治大夫刚刚来询问过情况,邻床的一位阿姨戴着耳机在听秦腔,陪床的女儿在一旁一会儿拉拉被子,一会儿喂口水果,乖巧而孝顺。公公不知道哪儿去了,叶静看到婆婆侧身对着窗户睡着了,睡得像个婴儿一样香甜,嘴角还流出了哈喇子。叶静急忙从床头柜上的抽纸盒里抽了几张纸,仔细地给婆婆擦着嘴角,并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身体搬正,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小静,粱欣怎么说的?”这时候,公公拎着冲洗干净的痰盂进来了,他悄声问叶静。“粱欣那边又下雨了,他们在开会,我们没说几句他的手机就关机了,估计是没电了。等他回过来了,我再问问情况。”叶静看着公公的状态也不怎么好,虽说公公的性格十分坚强,身体也一直硬朗,但他个性太强,人不随和,基本是个“闷葫芦”,有什么心事都窝在自己心里。这几个月,婆婆身体不好,又哭又闹的,公公连自己唯一的爱好“四扣”都停了,几个四川牌友都笑话他是个“耙耳朵”。
“你看这,你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唉,小静啊,我真有点担心啊!”公公长叹一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叶静知道公公的担心,朝夕相处了十多年,她是亲眼目睹着两位老人点点滴滴的变化的,包括身体、包括情绪,他们的喜怒哀乐叶静都会敏感地觉察和体会出来。叶静看到公公转过身去愣愣地望着窗外,感觉公公最近好像矮了许多。
“爸,你坐下休息一会儿,等我妈醒了,情绪稳定了,你就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可不能再把你熬垮了啊。”叶静一边轻轻端过她身后的圈椅,一边轻声说。这个圈椅就是为了公公平时坐着舒服,有个依靠,她专门从家拉来的。医院给每个床位配了一个方凳,叶静都是自己“享用”,从不让公婆坐。为此还挨了医生和护士的训斥,她反复说了多次好话,医院才算是对他们网开了一面。
公公慢慢转过身来,叶静看到公公的眼睛红红的,有意躲闪着叶静的目光。在叶静记忆中,公公是个十分要强的西北汉子,像这几天这么“弱弱”的,真没有几次。叶静想,应该是受婆婆的情绪影响了。
叶静正思摸着,公公又说话了。“一会要是粱欣来电话了,你好好说,不要给他太大压力。我也是石油工人,在前线干了整整二十三年才调到后勤,你不知道,前线的工作有时候真是不等人,没有办法。何况粱欣现在大小也是个头头,也有他的难处啊!”
“爸,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说。”叶静看到公公正深情地看着熟睡着的婆婆。躺在对面病床上的那个他一生的老伴,此刻也许正在梦中与日思夜想的儿子团聚呢。
可叶静与公婆期待着的粱欣打过来的那个电话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多才来。这期间,叶静反复拨过去了十几次,手机那头依旧是那句用中英文交替回放的关机提示音。
叶静感觉这一天好像过了一年,甚至更长。
四
雨似乎没有一点停的意思。坐在会议室里的粱欣此时如坐针毡,分管生产与安全工作的他此时一面想着家里的事,一面担心着井场的安全,还有井场那条唯一通往外面的大路。这条路,从无到有,不知凝聚着全队几代人的心血,他已经记不清他们多少次将汗水甚至是鲜血洒在了那条路上。那条路,也留下了他许多美好的回忆。
安排的两队巡查的人还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目前还没有什么险情发生。粱欣随手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发现本子也快写完了。正在琢磨自己的字长进似乎不大,“啪”的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只见派出去巡查的小王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活脱脱一个从水里刚捞上来的样子,从上到下都湿漉漉、泥乎乎的,脚底下一摊水印迅速扩散着,越来越大。毋庸置疑,肯定是有情况了。正在发言的同志立即停住了,还没有等愣神的队长和书记发问,小王已经近乎喊叫着说:“队长,咱们和莲花村的路又被冲断了,还有,牛支书说村里学校的教室塌了,让咱们帮忙抢险。”“哦,那咱们井场上没什么险情吧?”李队长急切地问。“咱们井场好着呢,我们的手机和对讲机都进水了,没办法联系了,就派我跑回来报告。”小王一边说,一边顺手端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李队长扭过头去和刘书记嘀咕了几句。“好了,现在散会。抢险!女的留下,值班的值班,做饭的做饭,所有的爷儿们戴好安全帽穿好雨衣雨鞋,带上铁锨、洋镐出发。”李队长边说边看手腕上的表,“五分钟后在大门口集合。行动!”只几秒钟,会议室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会议桌和椅子,桌子上有几个被遗忘的形状颜色各异的杯子,静静地张着杯口,好像要说什么。
参加工作十多年了,粱欣和队友们一样,经历过类似的抢险任务数也数不清了,对于戴什么穿什么、带什么工具等常识性的知识和要求,已经烂记于心了。粱欣本想着插上手机充电器,给远方的叶静去个电话说一声,转眼一想,也许电话那头等他的又是父母和妻子没完没了的抱怨,就把手机匆忙插在充电器上,一头扎进了雨里。
粱欣跑到大门口的时候,刘书记和大部分“爷儿们”都已就位,大家各自站在已经相对固定的位置上等着李队长。粱欣回头朝队长宿舍方向望去,心想一贯第一个到的“老李头”怎么今天变慢了,却只见他从食堂方向跑了过来,手里提溜着两瓶二锅头,粱欣和队友们都叫“牛二”。“我看大家都到齐了,现在报数。”“老李头”一脸威严。除了那些住单井的和女的,“爷儿们”悉数到场。“一、二、三、四……”大家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好,去几个回來几个,一个都不能少。都给我听好了,安全、安全,都把自己囫囵带回来。”“老李头”的话简单而有力。“来,往后传,一人喝一口烧酒,不要多喝啊,干完活后管够。”“老李头”拧开一瓶“牛二”后扬头喝了一口,递给了刘书记,另一瓶递给了粱欣。
也许是一口烧酒的原因,粱欣感觉这时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他心里暖暖的。在向莲花村跑步前进的途中,“老李头”与刘书记和粱欣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全部人马赶去莲花村小学抢险,这个点应该是上课时间,也不知道学校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说是教室塌了,塌到了什么程度?老师和学生们有没有受伤?学生娃娃们都转移了没有?都是一概不知,必须要第一时间去救人。至于队里通往莲花村的路,只能是断了就先断着,天晴利索了再修吧。粱欣心里清楚,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老李头”的决定无疑也是这么考虑的。
由于与莲花村的路被冲断了,粱欣一帮人只能绕过那个已经冲得像小河的路了,在过几道土坎的时候,他们一个推一个,一个拽一个,真是连滚带爬,等到了莲花村小学门口,大家都惊呆了。
五
晚饭时间到了,叶静匆匆忙忙去楼下医院食堂打了三个素菜和稀饭,粱欣的“失联”状态让叶静和公婆三个人如同嚼蜡,婆婆更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稀饭,便一言不发地侧卧在了病床上,给了叶静和公公一个蜷缩的背影,楚楚可怜。
叶静偷偷看了一眼公公,他呆呆地坐在墙角,一脸严肃,若有所思。叶静知道,两个老人都在想着远方的儿子,都还在等着儿子的电话。
病房里异常安静,旁边的病友一到晚上就被子女接回去住了。洗涮完毕的叶静百无聊赖,不敢开电视,只有悄悄地玩着手机,更是在等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叶静感觉时间像凝固了一样。她还时不时地悄悄回拨一下粱欣的手机,那头那个关机提示的声音今天她已经听了几十遍了。
“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叶静的手机铃声终于响了起来,打破了病房里让人几乎要窒息的寂静。
“小静,快接,一定是欣儿的。”叶静原以为还没醒的婆婆突然转过身,竟然一咕噜坐了起来。
叶静一听铃声便知道是粱欣的,因为《约定》的铃声是他们相爱之后叶静给他俩设定的专属铃声。“是粱欣!”叶静对婆婆说的同时接通了手机,只“喂”了一声,“快给我!”婆婆近乎命令的口气将手机“夺”了过去。叶静与公公相视一笑。
叶静听不清粱欣在手机那头说着什么,病房里的婆婆只是一个劲地反复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口气时软时硬,大多时候有点撒娇的样子。“嗯,好,你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哄我了。”婆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叶静知道,她一定得到了儿子关于回家的承诺和确切归期。
从婆婆手中接过手机,叶静才知道粱欣为什么大半天都处于失联状态。听到丈夫刚从坍塌的学校抢险回来,饭还没顾上吃就给家里回电话,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轻轻地问:“你没受伤吧?”“我好着呢,就是感觉又饿又累。”电话那头的粱欣已经有气无力了。“快去吃饭吧,家里你就放心吧。”叶静主动挂掉了电话。她明白,粱欣纵是有千错万错,也不能让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累倒了。
得到了儿子回家的确切归期,公婆二人似乎一下精神了许多,尤其是婆婆,竟嚷着要看电视。叶静迅速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给了半躺在病床上的婆婆。其实,叶静心里明白,粱欣回家的承诺每一次都会往后推几天,甚至更长。
由于叶静第二天要开研讨会,加上晚上还要给上初中的儿子辅导功课,公婆让她赶紧回家。从医院出来,叶静径直走向停在门口的一辆出租车。要在平时,最多也就是花一块钱坐公交回去,甚至会自己溜达着走回去的。她还不知道儿子晚饭吃了没有,作业写完了没有,有没有不会的题目。尽管儿子非常懂事,生活自理能力也强,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叶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从小区大门口到住在六楼的家里的。当年单位分房的时候,为了那20%的优惠,她和粱欣决然地选择了顶楼。儿子的房间门开着,灯亮着,叶静看见儿子半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本《历届中考难点解析》掉在地上。叶静走进去轻轻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捡起了书,放在了儿子的书桌上,收拾好的书包静静地躺在上面,她知道儿子已经写完作业了,也应该在小区食堂吃过了。
看着睡得正香的儿子,叶静又一次心疼了起来。翻过年,儿子就要中考了。如今的学生和以前相比,功课多,竞争激烈,压力真是太大了。她正在犹豫叫不叫醒儿子,自己的手机响了,是婆婆,问自己到家没有,孙子吃了没有,人越老真是越操心啊。
儿子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了句奶奶怎么样了,便迅速脱光衣服拉开被子睡去了,临了还喊了一声:“妈,明天早上早点叫我。”
叶静正想张口说“刷牙、洗脸”之类的话,还是收住了嘴。
西贝市的夜晚异常美丽,车流滚滚,霓虹闪烁。叶静没有丝毫睡意,她简单洗漱完,一个人静静地靠在阳台的护栏上,出神地望着远方……
六
莲花村小学的确出事了。
粱欣他们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瓢泼大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一切已经发生,也正在发生。
粱欣看到靠近学校最北面的一排两间教室塌了。他知道,这几年学校陆续整修教室,塌了的这一排原准备今年整修的,没想到竟被这大雨浇塌了。
队长和书记去找校长了解情况了,粱欣带着其余的人直接跑向了塌成废墟的教室。他看到很多人在废墟上用手刨着。“有没有学生受伤?”“有没有老师受伤?”“有没有人被埋在下面?”粱欣和大家的心一样焦急。
粱欣看到郑巧满脸泥巴、浑身湿透,她正用双手在废墟上用力地刨着。
“郑巧,有人压到下面了吗?”粱欣大喊一声。
“粱欣哥,你们来了啊。”郑巧转过身,粱欣只看见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忽闪忽闪,郑巧整个人已经成了泥棒棒,右胳膊上一道划痕还流着血。
“你没事吧?”粱欣看着那道血印子问郑巧。
“没事,好像少了一个学生,搞不清到底是不是压到下面了。”郑巧眼睛里面湿湿的。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找人。”粱欣冲着身后一聲吼叫,大家箭一样冲向了废墟。
倒塌的这两间教室是学校最高年级六年级的教室,事发时,东边的六一班正在上语文课,西边的六二班因为代课老师病了,由班干部组织大家在上自习。教室从东边开始倒塌,语文老师迅速组织大家向外跑,上自习的六二班因为没有老师,相对混乱一些,大家跑出来后集中在操场上数人数,反复数了几遍,发现六二班少了一个学生。
“找到了,大家先别急着刨了。”正当大家刨得起劲的时候,校长手拉着一个学生跑了过来,他正是大家四处寻找的那个六二班的“失踪”学生。原来上自习的时候,他看到雨越下越大惦记着家里的牲口棚,便偷偷跑回家去了。
这时候,大家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泥猴一样,不禁笑了起来。
“人都没事就好,至于教室嘛,我们先帮你们在操场上搭几个帐篷对付着。”李队长对着校长说。
第二天,粱欣带着十来个人到莲花村小学,一组帮忙把压在废墟下面的桌椅板凳和学生书包、课本等物品弄出来,一组帮忙在操场上搭建帐篷,用作临时教室。
郑巧不请自到。家中发生变故之后,她已经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在了这个似乎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村小学上,大家也都慢慢习惯地把她当做这个学校的一分子了。大家知道,郑巧在寻找新的情感寄托。
郑巧似乎感受到了,这两天粱欣干活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她猜想着,心里嘀咕着。对于她来说,这个石油汉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现在的精神依托,她希望他每一秒都是快乐的。
对于粱欣来说,郑巧注定是个插曲,不,连插曲也算不上,他俩之间不是人们传的那样,更不是那些龌龊的人想的那样。可是,人言可畏。唉,管它呢,身正不怕影子斜。粱欣看着郑巧一会儿给他们送水,一会儿给自己递毛巾擦脸,一会儿又去废墟里忙活了。粱欣知道,对于郑巧来说,忙碌也许是最好的,至少可以暂时忘掉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
帐篷搭好了,桌椅板凳清洗干净了,砸坏的也都修理好了。粱欣像是完成了一个承诺一样,身体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的思绪这时候可以去想想远方的亲人和事了。他给叶静打了一个电话,电话被压掉了,“我在开会,妈已出院,医生说以后只能坐轮椅了,你抓紧回来,你也该走出莲花村了……”几分钟后,粱欣收到了叶静的短信。他明白叶静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许她也开始怀疑和误会了。粱欣还想给父母打个电话,又怕他们再问起自己回家的事,就作罢了,犹豫再三,给叶静回了个短信:“静,辛苦你了。我争取,有什么事咱们当面说,你不要乱想。”“莲花村!!!”叶静一连用了三个感叹号。
“莲花村”,粱欣望着手机上被叶静反复提及的这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其实十几年前,粱欣刚来队上上班的时候,对紧挨着的莲花村一点印象没有,确切地说是一点好印象没有。他反复在村子里转悠了几圈,也找不出这个村子叫“莲花村”的缘由,他问村里的老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有一年,这个村子里一个叫郝壮的小伙子娶媳妇,碰巧队上安排粱欣去村委会找村长谈事,他在郝壮的院门口看到了送客的新媳妇,那就是郑巧,一个有模有样,清新脱俗的北方女子。他心里惊呼,这穷乡僻壤,还有这么好看的女人啊!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个村子就应该叫“莲花村”,因为郑巧。看到郑巧,的确会让人想到莲花,就像看到有的女子,会让人联想到牡丹、菊花、孔雀一样。这是粱欣自己对女性容貌和气质的一种独特体会和认识。
也是从那一天起,粱欣自觉不自觉地与莲花村走得更近了,传言也就更多了。
七
郑巧与粱欣是傍晚时分在莲花村小学门口分手的。要放往常,粱欣一定会将郑巧送到家门口的。郑巧知道,粱欣这个北方汉子就是一个谦谦君子,他对于自己的关爱也许超越了什么,但却让她感到很自然、很舒服。可是这一次,粱欣只是对她淡淡地说了声“郑巧,赶紧回去休息”,便转身要往队里走了。“粱欣哥,你怎么了?看你好像有心事。”郑巧对着已经走出好几步的粱欣说。粱欣听到,心里想,还是女人心细,自己一再掩饰,还是被看出来了。“我没事,天黑了,你注意安全。”郑巧还想说什么,看到粱欣已经走远了。
郑巧借着微弱的月光,在这条很熟悉的路上走着,她在想粱欣到底怎么了啊?累了?病了?看着都不像啊,干活的样子也不像啊。郑巧心里思摸着、嘀咕着,感觉那个无形的疙瘩越来越大了。
到自己家院门口了,郑巧却不想进去。这个昔日还生气十足的家,现在就剩她一个了,她真怕一个人呆着,漫漫长夜,她会想起很多很多,“唉,我的命咋这么苦啊。”郑巧心里又一次喊着,她真想对着天上的月亮喊,对着远处那黑黝黝的大山喊。
“汪汪汪”,郑巧被一阵狗叫惊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院门口站了多长时间。郑巧感到身上一阵冰凉,她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院里,一座崭新的大瓦房,这是那一年她家窑洞塌了之后,村里和粱欣队上帮着盖的。郑巧摸摸坚硬的墙壁,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屋子里冷冰冰的,这个季节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烧炕了。郑巧有气无力地爬上土炕,拉开被子半躺在墙角。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了,照在郑巧的脸上煞白煞白的。她抬眼望着对面墙上郝壮的照片,他正在冲着自己笑呢。可是,郝壮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走得太匆忙了,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句话,他已经走了九百七十三天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郑巧一个人就只做两件事。一件是看粱欣给自己的书,有励志的、有文学的、有心理疏导方面的,她最爱看文学方面的,有的好诗句她都悄悄背下来了。另一件便是回忆,翻看着她与郝壮的结婚照,翻看着以前的日记,将自己的思绪完全穿越到过去的岁月里,一点一滴,一分一秒。
这一夜,郑巧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郑巧是家中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姐姐初中一毕业就出嫁了,父亲说老大就得多付出一些。姐姐的对象是媒人牵的线,没有恋爱,匆匆见了一面之后的几个月便嫁了过去,好在婚后二人过得还算安稳,姐姐整天围着男人转、围着锅台转、围着家里的牲口转。弟弟自然是家里的宝贝疙瘩,父母平日里对弟弟的偏爱她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但她不生气,男孩子在农村家家户户的待遇都是一样的,更何况他是自己的亲弟弟。比起姐姐,郑巧要幸运得多,也许是父母的观念一天天地改变,竟然让她读完了高中。弟弟学习用功,成绩好,小学时跳了一级,郑巧便和弟弟一起参加了同一届高考。尽管郑巧知道,家里的情况不容她和弟弟一起出去上大学,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参加了高考,她起码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她和弟弟都考上了大学,弟弟考到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郑巧考到了西贝市。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郑巧热泪盈眶,也许她也要飞出这一座座大山了。可是当她看到父母不喜反悲唉声叹气的样子,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唉,当初就不该让巧儿考啊,女娃娃高中毕业就行了,这下两个都出去,那么多钱,咋办?”母亲一个劲地埋怨父亲。那一夜,郑巧哭了一宿,她知道家里的情况,无论如何是要让弟弟读完大学的。那一夜,郑巧悄悄将录取通知书用塑料纸包好压在了箱底,也把她的大学梦彻底压在了心底。
弟弟上大学走后的几个月,郑巧在一次同学会上碰到了郝壮。“郑巧,听说你也没去成大学啊?”郑巧也听说了,同校同届的莲花村的郝壮也考上了西贝市的一所大学,可是由于他家里突然惨遭变故,不得不放弃了大学梦。两个同样遭遇的“天涯沦落人”有了共同的痛点、共同的话语、共同的期许。他俩情不自禁地走到了一起,顺理成章地相爱了。
郑巧与郝壮的结合也费了一番功夫。郑巧的父母就嫌郝壮一样,“这娃的身子太单薄了。”的确,郝壮之所以叫郝壮,就是因为早产在了农田里,家里人希望他身体壮壮的,才起了这么个名字。可郝壮一点也不壮实,精瘦精瘦的,风都能吹倒的样子。执拗的父母也是为了自己好,郑巧明白,可是她是真心爱郝壮啊。“大、妈,当年我放弃了念大学,结婚的事你们就听我的吧。”郑巧轻描淡写,回过头却看到父母眼睛红红的,母亲还撩起衣襟抹着眼泪。他们这一次依了郑巧。
郑巧嫁给了郝壮,嫁到了莲花村,嫁到了当年郝壮家的三口窑洞里。当年的两个准大学生不想一辈子都耽搁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郝壮贷款买来了一辆小型货车,开始跑运输,倒腾山货、土特产,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两个人也都逐渐从没上成大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天有不测风云。那也是一个大雨天,郑巧一个人躺在窑洞的土炕上,时不时还犯恶心,她已经怀孕快五个月了。她摸着自己微隆的肚子,心里默念着“娃啊,咱娘儿俩一起求老天爷别再下了,你大还在开车啊。”大雨下了一夜,丝毫还没有停的意思。悲剧还是发生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郑巧住的窑洞塌了。郑巧记得,当自己在醫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大家都面面相觑,她知道应该是孩子没了。“不要紧,我和郝壮还年轻,还可以再要。”她暗暗地为自己鼓劲。可是,半个月后,当她出院回到村里后才知道,郝壮也在当天夜里没了。送完货的郝壮赶着要回来照顾她,郝壮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起早贪黑,异常勤快,他对郑巧说决不能让孩子再走他俩的路了。郝壮的车在大雨的深夜里翻下了一百多米的深沟,给郑巧买的金项链却死死地攥在他的手心里。
郑巧后来从大夫和护士的口中知道,自己的命是旁边井队上的粱欣救的。
八
叶静又一次失眠了。她去儿子房间给儿子掖了掖被子,索性去书房打开了电脑,胡乱翻看着电脑里的照片文件夹。这里记录着她与粱欣的爱情,记录着这个家庭温馨成长的点点滴滴。
叶静祖辈都在苏州旁的一个江南小镇上生活,家境殷实。可叶静打懂事起,就不喜欢江南,她感觉江南只是空气好,景致有点小家子气,还有那每年都捂得人要发霉的“梅雨季节”。她更不喜欢江南的男孩子,没有北方男孩那么豪爽、大气。高中三年,叶静都会在紧张的假期里挤出一周时间,挨着个去北方旅游。西贝市就是她去过次数最多的北方城市。一踏上这个古都,叶静就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城市,四季分明,文化底蕴深厚,有着永远看不完、听不完的故事与传说。叶静还偶然得知祖国一个正在崛起的大油田已经落脚在了西贝市,她通过网络了解了更多关于这个油田以及与油有关的信息。高考结束了,叶静只报了第一志愿——西贝石油大学,她要留在西贝市,留在她喜欢的大西北,留在这个正在迅猛发展的大油田。她的优秀使她如愿以偿,四年后,她顺利地被油田录用,分配在了一个科研单位。叶静兴奋极了,她知道她的爱情她的事业都将在这个千年古都延续下去。
实习期快满的时候,叶静的单位组织他们这些油田新兵去一线参观学习,并要每个人交一份实习调研报告。车轮一路向北颠簸,叶静兴奋得手舞足蹈,要看到真正的“磕头机”“采油树”了,要看到新时期的铁人了。叶静第一次看到了“砍头柳”,像一朵花,更像迎风而立的西北汉子,叶静被这柳树顽强的生命力感动得热泪盈眶。车从莲花村后面的大路上七扭八扭爬到了一个井站上,叶静第一次看到了丛式井,足有七八个“磕头机”并排矗立着,叶静和十来个同事一阵惊呼,引来了井站里一群穿工衣的爷儿们极其复杂的目光。粱欣当时作为年轻人被队上安排迎接工作,他和自己的工友一样,眼睛里的情愫同样复杂,有惊奇,也有不屑,但更多的则是羡慕,“人家毕竟是油田总部来的,在城里上班的,风吹不上,雨淋不着,哪像咱们这地方,除了山还是山。”
叶静一干人原计划晚上要赶到附近的一个县城住下。傍晚时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说什么也不能冒险下山了。长夜漫漫,住是没有地方的,但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吧。当时还年轻的李队长几个人商量一番后,决定在会议室搞联谊会。“天意,老天爷把你们城里人留下了,那咱们就一起联欢加深友谊,条件有限,大家对付着。”李队长简单的开场白后,联谊会算是开始了。“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为了打破僵局,李队长第一个清唱了起来,尽管有些跑调。大家的情绪也被变调的《我为祖国献石油》调动了起来,跑调了又能怎样呢?高兴就好。“我是第一次来一线,我感觉我跟咱们油田很有缘分,我给大家唱一首《约定》。”叶静落落大方,声音甜甜的、沙沙的。当时,粱欣正在和旁边的队友商量共同出个什么节目,被叶静的歌声完全吸引了过去。他在收音机里听过,《约定》是台湾一个女歌手唱的新歌,很好听。叶静的清唱沁人心脾,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听得入心入肺。“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要做快乐的自己,照顾自己……我会好好地爱你,傻傻爱你……”叶静的歌声得到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喊,其中最起劲的就是粱欣。“真是太好听了,简直就是原版啊!”粱欣情不自禁发自肺腑。粱欣的喊叫引起了李队长的注意,“小梁,你是咱们队的文化人,发表过诗,你来一个,震一震城里人。”“那我给大家朗诵一首雪莱的诗。”粱欣本来打算吹口琴,被李队这么一说,就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悄悄将口琴揣进了裤兜。“雪莱是谁啊?不认识,我们要听你写的。”有人嚷着。粱欣涨红了脸,他定了定神,犹豫了一下,“那好吧,我给大家朗诵一下我新写的一首诗。”会议室安静了下来。“远方,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远方……远方思念着远方,我想着你,你念着我。”叶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样婉约的诗能是这个五大三粗的粱欣写的。她悄悄地盯着粱欣,外貌上没有什么突出特点的一个西北汉子,内心却是这般细腻,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叶静的心泛起了涟漪,她忽然想更多地了解了解这个貌不惊人的西北汉子了。
外面的雨时断时续,会议室里的联谊会却高潮迭起,大家慢慢都不拘谨了,唱歌、跳舞,再到“击鼓传花”讲段子、猜谜语……实在不行就来个特别的自我介绍,联谊的气氛越来越融洽。
已经是后半夜了,联谊会不知不觉地自行解散了,队上的人大都回去休息了,叶静一干人东倒西歪,有的已经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叶静没有多少睡意,她望望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轮明月升了起来。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在院子里胡乱地转着。叶静依稀听到了口琴声,若隐若现,她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出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却能听出些许忧伤。她尋着口琴声去了。出了院门,叶静看见几十米开外的一个土台上站着一个人,专心地吹着口琴。她轻轻走近一看,原来是粱欣。
联谊会还没有结束,粱欣就悄悄溜了出去,比起一群人热闹,他更喜欢一个人清静地待着,想事、写诗、吹口琴。手上的这支重音口琴还是上中专时买的,当时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一个宿舍八个同学有六个都学会了口琴,一到课间休息,他们几个吹口琴,其他同学跟着唱歌,粱欣心里竟有种莫名的自豪。
“你吹的什么曲子啊?我好像没有听过。”叶静一直默默地站在粱欣身后,等他吹完才说话。“哦,我胡乱吹的,没有谱子。”粱欣转过来,他已从声音上听出是叶静。“没想到,你还多才多艺,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文化人,是个文艺男青年。”叶静眼里的情愫又增添了一些内容,所有文艺元素里,文学和音乐正是她最喜欢的。“你看看这一座座大山,没有点爱好,还真难打发那些无聊的时间啊。”粱欣一脸无奈。“说得惨的,不是说了吗,只有荒凉的环境,没有荒凉的人生嘛。”叶静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是的,这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粱欣望着叶静,好像话里有话。
大雨洗刷后的空气清新得令人陶醉,粱欣和叶静聊到了东边的鱼肚白出来,他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尽管那是他们的初次相见。
吃过早饭,叶静他们要走了。上车前,叶静塞给粱欣一个小纸条,“回去轮休,记着给我打电话。”粱欣看到纸条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他怔怔地望着汽车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点消失在了拐弯处。粱欣那时在想,这也许就是个小插曲。他把小纸条丢在了风里,把那一串数字记在了心里。
九
粱欣与郑巧匆匆分手往队上走,他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对于自己今天对郑巧的态度,他感觉真是有失风度,“你光明磊落,你怕啥啊!”粱欣一路上不断地自责着,有点后悔。
回到队上,粱欣简单地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按现在副队长的待遇,平日里他是一个人住的,这两天队上来了几个探亲的家属,他就让一个单身汉住了过来。对面已经鼾声雷动了,粱欣看着睡得香甜的队友,心想,“等我睡着,你再受活我的呼噜吧。”睡不着,那就看会儿书吧,随手翻开一本《地火》,这期上面正好有粱欣发表的组诗,翻来翻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粱欣索性穿上衣服出了宿舍,山里的夜晚已经有些许凉意了,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粱欣又一次来到了与叶静初次相见的那个地方。那是粱欣来队上之后发现的,一个稍向外凸起的比其他地方要高了许多的小平台,旁边还长着一棵砍头柳,看风景正好,对面便是绵延不断的山峦和沟壑。后来,粱欣和队友拉来了石桌和石凳,平日里大家凑在一起下棋、打牌,慢慢地队上条件好了,修建了活动室,“职工之家”一天天温馨起来,这里也就只有粱欣一个人光顾了,这也正合了他的意。
粱欣直接坐在了石桌上,屁股顿感一阵冰凉,冷风一吹,他更清醒了。望着远处那黑黝黝的大山,粱欣思绪万千,他的心飞向了远方。
当年与叶静初次相见之后,粱欣就把那个电话号码记住了,可一连几个月了,对于叶静来说粱欣就像“人间蒸发”了。那时候条件有限,队上与外界联系要靠电台。叶静给他留的是个固定电话号码,他猜想那应该是叶静办公室的电话。记得一天中午,和几个队友在镇上喝得晕晕乎乎,他差点就冲到旁边的邮电所按下了那一串号码,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与叶静分别后的第一次轮休回家,粱欣变着花样给父母做饭、干家务,一连几天都没出门,只是晚上新闻联播后陪着二老在小区转转。那串电话号码,对于粱欣来说已经烂熟于心,可他自始至终没敢去触碰。那次回家,粱欣心里一直不得劲,他感觉自己好像丢了什么。
叶静从一线回到单位,便投入大部分精力去撰写实习调研报告了,这关系着她能否按期转正。忙碌的工作,似乎让她的记忆暂时出现了一些空白,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粱欣,想起在山上的那个夜晚。住在单身公寓的叶静,一日三餐基本都在小区职工食堂解决,她总是会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踅摸,希望粱欣能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知道,粱欣父母的家就在食堂旁边。几个月中,她也断断续续出了几趟差,一回到办公室,她总会问同事“有没有电话找我?”可得到的回答都不是她想要的。
粱欣再次轮休回家的时候刚好赶上国庆假期,街道上、小区里花团锦簇,彩旗迎风飘扬,满眼的国旗红。粱欣有点激动,还是城里好啊!这天午饭,粱欣的母亲发现家里没有馒头了,就让粱欣去大食堂买。当他端着竹篮刚走到食堂门口,吃过饭的叶静和两个同事说笑着出来了,粱欣下意识准备转过身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叶静的眼睛逮住了他。“粱欣——”叶静近乎喊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亮。“哦,叶,叶静,我,我去买几个馒头。”粱欣有点结巴,他看到叶静比几个月前更有气质了,说不上的舒服。“那你去买,我等你。”叶静近乎在命令他。“嗯,你要忙就先忙去吧。”粱欣感觉自己脸红了。“我——不——忙,你快点。”叶静这次是真的命令了。
粱欣端着五个雪白的馒头从食堂出来,他看到叶静一个人定定地面对着食堂大门站着。食堂门前两侧的银杏玉树临风,金黄色的叶子随风抖动,粱欣暗想:“真美啊!”“总算逮着你了,老实交代,轮休了几次?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叶静机关枪式的一连发问。粱欣额头上汗津津的:“没几次,回来事多。”“轮休能有什么事?你是不想见我吧?”叶静有点咄咄逼人。叶静一路跟到了粱欣父母家的单元楼门口:“告诉我,几零几?我晚上来找你。”粱欣知道,叶静这次真是把自己逮着了,他暗想,这哪像个江南妹子啊。“嗯,102。你真来啊?”“你当我是你啊。晚上七点,等着我。”叶静一脸喜悦,哼着歌跑远了,粱欣听到叶静嘴里哼的正是那首《约定》。
粱欣记得新闻联播开场曲刚一响起,门铃就响了,他知道,叶静来了。一连三天,每到这个时候,门铃就会准时响起,粱欣就会匆匆出去,一直到夜里十一点才进门。粱欣的父母追问了几次,粱欣只是微笑着说:“你们别管,有事。”
对于粱欣来说,这次轮休幸福得一塌糊涂。叶静把他的假期安排得满满当当,他被俘虏了。后来,粱欣才知道,叶静当时已经定好了回家的火车票,就因为他,一切都改变了。粱欣还记得,这次他回一线的那天,叶静递给他一个精美的笔记本,第一页上一连写着三个电话号码,还有一个传呼号码,还有叶静的通讯地址。粱欣明白,他梦寐以求的爱情来了。
电话、传呼,不断的鸿雁传书,不断的小别离,第二年的五一,粱欣与叶静结婚了,十个月后,小粱欣出生了。那一年,叶静评上了工程师,粱欣当上了厂先进。
那一年,叶静将她与粱欣俩人之间的手机铃声都设置成了《约定》,只要一听到铃声,便知道是对方。多年过去了,手机换了一茬又一茬,铃声却始终如一。
十
粱欣这次回家刚好是个周末,又比电话里给母亲承诺的归期推迟了半个月。当他看到已经只能靠轮椅出行的母亲,顿时泪流满面,扑腾一下跪在了老人面前,“儿子不孝啊!”母亲抱着粱欣,一个劲地用手拍着他的后背:“欣儿啊,你总算回来了。”粱欣定定神,站起来,他看见父亲明显苍老了很多,十岁,不,也许更多。他的心又一阵酸痛。他看到儿子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是看见了陌生人,显然儿子对他一次次食言有了怨气。“粱队长、粱劳模,你还记得这个家呀!”叶静的口气有点冷嘲热讽。是的,这些年,叶静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自打母亲坐上轮椅,叶静就搬到一楼的公婆家住了,儿子也被她安排住校去了,她实在没有精力接送了。粱欣看着有些倦意的叶静,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知道,他亏欠她的何止是那些过去的时光啊。
毕竟是一家人,纵有千般万般怨气,一见面,看到彼此的不易,一切也就释然了。晚饭比较丰盛,是叶静和粱欣一起张罗的。父亲打开了一瓶好酒,那是他珍藏了多年的。“粱欣,把酒倒上,咱爷儿俩喝几杯,小静你们女人娃娃喝饮料。”耿直的父亲今天有点动情,“来,第一杯碰一下,难得我们吃一顿团圆饭。”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坐在他旁边的每一个人,粱欣感到父亲的目光和往常有些不一样,除了慈爱,还有什么,他一时说不上来。“干杯。”儿子的声音格外响亮,“哇塞,这么多好吃的,老爸,我今天可沾了你的光了。”“瞎说,平时你爷你奶你妈能亏待你啊!”粱欣怜爱地看着已经是个小男子汉的儿子,“我看你还是少吃点吧,可不敢再胖了,要多锻炼啊。”“老爸,你真讨厌,一回来又拿我的短处说笑。”儿子撒娇似的怼着粱欣,弄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晚饭后,粱欣照例要陪父亲看新闻联播。他把母亲抱在沙发上让她半躺着,他感觉一米六几的母亲,现在的体重顶多也超不过九十斤了。儿子到书房去写作业了,叶静收拾完也坐了过来,新闻联播的半个小时,整个客厅里很安静,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不喜欢别人说话、走动,这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电视上开始播天气预报了,粱欣起身准备推着母亲和一家人出去走走。“粱欣,你先坐下,我有话说。”父亲的话打断了粱欣的计划,他已经大概猜出了父亲的话题。“粱欣,咱家现在的情况你也都看见了,你妈要人照顾,我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往回调的事现在必须要考虑了。”父亲叹了口气,看着粱欣继续说,“我知道你那直戳戳的脾气适合待在前线,你自己也爱待,所以这么多年,你妈一直嚷嚷把你调回来,我都沒同意,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叶静,“再说,我们总不能把小静一个人拖垮吧?你妹妹离得远,医院又忙,照顾我们全是小静忙前忙后,翻过年,娃还要中考,你这几天好好想想我说的。”父亲显然有点激动,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今天是周末,你们都回去住,你们这个小家也要团聚啊。”粱欣刚要开口,父亲站了起来,冲他和叶静挥挥手,“你妈我还能应付,你们收拾收拾,一会儿早点回去。粱欣,有事和小静好好商量,不许吵架。”父亲用异常严厉的目光警告粱欣,“不许吵架”四个字也特别加重了语气。
粱欣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当过多年领导的父亲的风采,说话不容人插嘴,但允许人考虑后私下与他争辩,只要是自己错了,他都会立即改正。他也知道,凭父亲的人脉,把他调回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是父亲了解他,更理解他,这么多年都依着他在前线打拼,他也习惯了那里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氛围,他更喜欢那里的人,他感觉他们都和自己一样耿直、朴实。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感觉自己对这个日新月异的西部大油田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粱欣自己的小家其实和父亲的家就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不同方位,一个东南,一个西北,相隔也就千米开外。父亲的话说完之后,母亲识趣地再没有提及那个话题,她知道老伴在家里的权威和说话的分量。粱欣和叶静陪着父母看着正在热播的一个电视剧,等着儿子写完作业,安顿好母亲,一家三口往自己的小家走去。
晚风习习吹在脸上,粱欣感觉城里的风中夹杂着的气味很多,有香的,也有臭的,不像山里的风那么清爽、那么纯粹。
十一
粱欣与叶静六楼的家房间数与父母家的一样多,只是面积小了一些,但他俩还是更喜欢这个温馨的小家,在这里,他们孕育了爱情的甜蜜,孕育了生活的五彩斑斓。粱欣看到这个小家还是那么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灰尘。他从背后抱住叶静,深情地说:“静,辛苦你了,谢谢你。”“别来虚的,一身臭汗,赶紧把你那脏衣服换了去。”叶静瞪着眼珠子,目光却如水一般温柔。
一连几天,粱欣和叶静都沉浸在了小别胜新婚的欢乐中,对于父亲提出的话题也都没有去触碰,粱欣等着叶静开口,叶静却等着粱欣“主动交代”。有几次,粱欣的母亲问起往回调的事,粱欣只是“哼哈”几声应付着。距离粱欣回去上班的时间只剩两天了,一大家人又坐在了一起。“粱欣,你往回调的事,昨天晚上我在院里碰见你们曹厂长了,我已经给说了,他满口答应尽快让你调回厂机关。”父亲的话让粱欣有点措手不及。“爸,你这是干啥嘛?往回调也不能这么急啊!”粱欣直接站了起来,“厂里对我不薄,我一个中专生,当了科级干部,听说今年又要推荐我当油田劳模,这个时候往回调,好意思啊。”叶静看到粱欣哭丧着脸。“你看你那 样子,调回机关,一样可以好好干,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父亲指着粱欣的鼻子尖,“你这次回去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好,就这么定了,我给你留点颜面。”粱欣搞不明白父亲最后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离别的夜安静而漆黑,粱欣与叶静两个人兴致全无,躺在床上各有各的心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是叶静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唉,我的粱大队长,说说吧,天都要亮了。”“说什么?说了你也不懂。”粱欣叹了口气。叶静将粱欣的身子扳转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让你调回来陪你爸你妈,陪你老婆孩子,看把你难的,你就那么在乎乌纱帽和荣誉?这些年,我为这个家,丢掉的机会和荣誉还少吗?”叶静想把一肚子怨气发泄出来。“静,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能做卸磨杀驴、忘恩负义的事啊,稳产上产任务重,队上需要我啊。”粱欣轻轻地抱住叶静,“你就再辛苦一两年,我保证。”“这个家更需要你。”叶静从粱欣的怀里挣脱,转身给了粱欣一个背影,“你怕是舍不得莲花村,舍不得她吧。”粱欣一咕噜坐了起来,他质问叶静:“她是谁,你说清楚。”“郑——巧——”叶静也坐了起来,面对着粱欣,“难道不是?这么多年,那些传言难道是假的?”“胡说什么呢,我就救过郑巧的命,这你知道,我和她还能有啥事?”粱欣几乎要被气晕了。“我信不信重要吗?人言可畏,就那么巧?偏偏是你救的?听说你还亲过她呢。”叶静心一横,把这些年的委屈一股脑儿地甩了出来。“叶静,你混蛋,那是人工呼吸,你简直就是胡搅蛮缠。”粱欣彻底被激怒了。叶静也被吓了一跳,她知道,粱欣不善言辞,惹急眼了就会骂“你混蛋”三个字。她也知道,“你混蛋”只要一出口,就证明粱欣是清白的,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粱欣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愣愣地望着远方闪烁的霓虹灯,眼睛里已噙满泪水,怎么连叶静也不理解我,怀疑我了啊?难怪老爷子会说那样的话。那一刻,他的心在滴血。叶静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转眼又想,反正迟早要把这根梗在自己心头的刺拔掉。她拿着粱欣的外套悄悄来到阳台,轻轻地披在粱欣身上,然后从后面紧紧地抱住粱欣:“那你就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嘛,每次你回来都是轻描淡写地说一下,别人可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叶静,你知道,我爸给我起名叫‘粱欣就是让我讲良心,这一点,我到死都不会忘。”粱欣依旧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几颗热泪从脸颊滚落,思绪又一次飞向了远方。
郑巧出事的那天晚上,瓢泼大雨让通往井场的大路小路都出现了险情,所有人都去抢险了,除了几个女的留下来值班,再就是粱欣,因为他那天感冒发烧还打着摆子。粱欣晕晕乎乎睡了大半个晚上,天麻麻亮的时候,好像好了很多,他就去外面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当时雨已经变成毛毛细雨了,他索性把伞当做了拐杖。在拐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朝莲花村方向看了一眼,他发现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头攒动,好像发生了什么。他飞奔过去,才知道是郑巧家的窑塌了。粱欣迅速加入到了救人队伍,看到有人用铁锨挖土,他还一个劲地喊“小心点,别再伤着人”。那时候,大家已经知道郝壮没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郑巧娘儿俩也没了。粱欣和村里的乡亲几乎是用双手把郑巧刨出来的,人已经昏迷了,粱欣就用心肺复苏法不停按压郑巧,那是在厂里和队上应急演练中学的,最后他鼓起勇气将自己的嘴对在了那张还泥乎乎的嘴上。后来,听医生说,正是粱欣的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为抢救郑巧赢得了时间。
郑巧肚子里的孩子没能保住,谁也不敢将郝壮走了的不幸消息告诉躺在医院里的郑巧,她怎么能承受住这晴天霹雳的双重打击啊。大家都守口如瓶,郑巧不停问郝壮哪儿去了,大家都統一口径说接了个大活,去外省跑车去了。纸终究包不住火。半个月后,郑巧出院了,她清楚了一切,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三天后,郑巧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邻居家的炕上,她的家没了,男人没了,孩子也没了。那些天,郑巧不吃不喝,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队上和村里联合为郑巧盖了三间大瓦房,队上和村里还商量着对郑巧进行心理疏导,帮助她,让她想开点,早日走出阴影。就这样,队上的几个女工和郑巧结成了“多对一”的帮扶对子。就这样,郑巧与队上走得越来越近了。
“这么多年,郑巧一直把我当做她的救命恩人,一直叫我哥。”粱欣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他看到叶静听得很认真,眼里有泪光闪烁,“其实,后来才知道我还比她小两个月呢。”“你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你现在应该还是她的精神支柱吧。”叶静对粱欣眨巴了几下眼睛。“我和她顶多就是能谈得来而已。”粱欣问心无愧。“比和我在一起话还多?”叶静一本正经。“你和她不一样。”粱欣说着将嘴堵在了叶静还要张开的嘴上……
天亮了,太阳照得四处闪着金光。叶静感觉心里轻松多了,粱欣也感觉自己像卸下了铠甲一样,有点想飞起来的冲动。
十二
李队长看到这次粱欣归队后,总是无精打采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试探了几次,粱欣都吞吞吐吐。有天晚饭后,李队长提着牛二到房子里找粱欣谈心,几杯酒下肚,粱欣的痛楚便竹筒倒豆子了。毕竟在一起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李队长明白粱欣的心思,更理解这个西北汉子。“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人到中年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确让人作难。”李队长将最后一杯酒与粱欣干了:“我的意思,你还是听老人和媳妇的,尤其是你媳妇,她一个南方的大学生嫁给你,这么多年不容易啊。”粱欣满脸通红,半斤酒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已经有点迷糊了。李队长又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然后一连吐了几个烟圈。“粱欣,今天咱借着酒劲,你给我说实话,人们传的那是真的?你和莲花村那个寡妇真有事?”“有个屁,老队长,你也不相信我啊?”粱欣被老队长的话惊醒了,“我就救过她,还是赶巧,再就是对她的关心多点,还能有啥?”粱欣猛地站起来,抓起已经空了的酒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李队长站起来,扶着粱欣坐下:“我相信你,你小子是个什么货,我能不知道?我就是想激你一下。”李队长乐呵呵地看着晕晕乎乎的粱欣,这么多年了,他其实什么都清楚。
要过中秋节了,叶静做了一个决定。她把公婆和儿子托付给了粱欣的妹妹,趁着假期直奔粱欣上班的那个山上去了。儿子出生前,她去过几次,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听说现在前线的生活条件不比城里差。叶静走时,对着公婆说:“您二老放心,我这次去保证把粱欣给你们带回来。”这是实话,也是她的心里话。她也想去看看莲花村,去看看粱欣嘴里那个像莲花一样的女子。
粱欣对于叶静的到来早有准备,母亲几天前就已“告密”。叶静到队上的那天,天蓝得让人心醉,一丝云彩也没有,“磕头机”日夜不停,“采油树”迎风而立,被秋风染红的叶子漫山遍野。叶静与粱欣初次相见的那个平台旁,那棵砍头柳依旧坚强地挺立着。远离都市的喧嚣与雾霾,叶静顿感心旷神怡,不禁发出感慨,这真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啊。她张开双臂拥抱着大山,贪婪地呼吸着山里那清新的空气。粱欣站在叶静身后:“那你还让我调回去?”“你说什么?”叶静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井队的变化之大让叶静真的没有想到,不出院子,谁会想到这是距离西贝市六百多公里的大山深处,她感慨这个油田的飞速发展,这里也凝聚着她和粱欣的孜孜追求和辛勤努力。
李队长知道叶静这次来前线的目的,对于这个弱女子他有着特殊的情感。当年她能看上自己的徒弟,不顾家里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粱欣,他就知道这女娃错不了。晚饭后,李队长把叶静单独约到了院外的那个平台上。“小叶,你这次来是想带粱欣回去吧?”李队长开门见山。“老队长,不瞒您说,有这个想法。”叶静不遮不掩,“不过,我也不能把他强扭回去。”“粱欣这次回来,我俩谈过,老实说,我还真舍不得这个徒弟。”说起粱欣,李队长一脸骄傲,“不过,我还是支持他调回机关去,这样也可以照顾到家。这小子,到哪儿都能干出个名堂来,这我相信。”叶静知道,粱欣的成长和进步离不开这个老队长的帮助和提点,十几年里,队上书记都换了几任了,厂里也几次想让这个老队长换个环境,可都被他拒绝了。叶静还听说,老队长的爱人明年退休后也要到这个山上来陪着他。叶静不禁对他更尊敬了。“老队长,感谢你这么多年对粱欣的关照,不然,他哪有今天啊。”叶静说的是真心话。“这都是粱欣自己争气,我就是个大老粗,我可没少骂他。”李队长转过身对着叶静,意味深长地说:“小叶,你可一定要相信粱欣啊,这两天你四处转转,好好了解了解。”叶静能听出老队长的弦外之音。
第二天,叶静一个人去旁边的莲花村转悠,她想遇到郑巧,更确切地说是找到。她寻着老乡指的方位,看到郑巧家的大门紧锁着。叶静沿着那条已经是柏油铺成的村道一路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村子里已经炊烟四起,大家都在忙着做饭了。一路上,鸡叫、狗叫、牛叫、羊叫此起彼伏,就像在唱着歌欢迎叶静的到来一样。不知不觉,叶静来到了莲花村小学门口,过节放假,学校里一片安静,只有门岗房里坐著个老大爷在闭目听着收音机,还时不时地摇晃着脑袋,一脸的享受。叶静听得出那是秦腔,在西贝市大街小巷随处都能听到这个古老戏种的声音。
“是叶静姐吧?”叶静看到从学校里走出一个女子。“噢,你是郑巧。”叶静也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确实看到了一个让人一看见就想起莲花的女子。那一刻,叶静已经放弃了要质问郑巧的念头,她再也不会为难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子了。“快别叫姐,你都比粱欣大呢。”叶静拉着郑巧的手,她感到了那手的温度。郑巧自从家里惨遭变故后,就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村小学。“我知道,反正我也叫了这么多年了,没关系的,你们都是我的恩人。”郑巧脸蛋红扑扑的,“我还说晚上去队上看你呢,你可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呢。”叶静的到来,她也有听说。她从衣着打扮上老远就认出了叶静。
两个人好像老相识一样,说笑着朝家走去。太阳就要落山了,一抹红霞照着莲花村,照在了叶静和郑巧的脸上,像花一样美丽。
十三
叶静来到了郑巧家。她看到郑巧家里最多的一样东西就是书,有文学方面的,有学做菜的,有学做衣服的,有儿童教育方面的……她又对这个女子的好感更多了一些。
郑巧要留叶静吃晚饭,叶静拗不过。
对于郑巧来说,除了队上的姐妹时常去看她,平日里很少有人光顾,她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郑巧精心做了几个菜,叶静惊讶地看着桌上丰盛的晚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家里出事之后,郑巧感到自己最多的就是时间,除了看书,她还学了烹饪、做衣服等手艺。
吃完晚饭,叶静又被郑巧留下来住一晚。其实,叶静心里已经这么想了。这个季节,山里已经有了凉意,尤其一到晚上,没有点温度是很难过的。郑巧把土炕烧热,又给叶静专门取出新的被子、床单铺好,那是郑巧收到的慰问品,她一直没有舍得用。
夜寂静极了,白天还欢实的牛羊猪狗鸡等家畜都安静了下来。第二天就是中秋了,月亮显得又大又圆。月光照进窗户,照在了叶静和郑巧的脸上,郑巧侧脸看着叶静:“姐,你真好看,粱欣哥真有福气。”郑巧眼睛里全是爱怜。“巧,你也很美,真是像莲花一样,粱欣说自从你嫁到这个村子,他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莲花村了。”叶静有点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粱欣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聊到了郝壮,聊到了粱欣,聊到了多年前的那场大雨那场灾难,聊到了那场变故之后郑巧艰难的新生……郑巧讲得稀里哗啦,叶静哭得稀里哗啦。叶静知道,郑巧讲的大的情节和故事她都从粱欣、老队长他们口中听过,只是一些细节,使她对粱欣和粱欣那些干石油的同事有了新的更进一步的认识,更被郑巧的坚强所感动。“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苦日子已经过去了,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两个女人抱在了一起。这一夜,她们互留了手机号码,互加了微信和QQ。
叶静的到来让队上的中秋之夜有些特别,老队长已经安排人装点了职工多功能活动室,要开一个中秋联谊会。现在一线条件好了,有投影、有音像、有霓虹灯,效果不比城里的KTV差。晚饭后,叶静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专门给郑巧打了电话,让她来参加联谊会。
联谊会在“我为祖国献石油”的大合唱中拉开了序幕,大家都放开了嗓子,发自内心呼喊着,一曲下来有人已经眼含热泪了。叶静与粱欣自然就成了这次晚会的主角,十几年前,叶静的一曲《约定》让队上的几个老人都念念不忘,那首歌也把粱欣的魂勾走了。粱欣的一首自创诗歌《远方》,虽显稚嫩,但也将叶静的心慢慢征服了。后来,粱欣把那首诗改了又改,改成了一组,发表在了《地火》上。
爱你忘了苏醒/我情愿闭上眼睛/任凭此生此世长睡不醒/你就是我的来生。
爱是绝境幸福的人不远行/断了春去秋来苦苦追寻/宁愿和你飘忽不定。
不让你的眼睛再看见人世的伤心/投入风里雨里相依为命/用我的痛吻你的心。
看着你的眼睛有太多太多泪不停/心疼你每一步爱的艰辛/苦难的梦特别真心。
叶静与粱欣十指紧扣,这一回他俩对唱了一首《你的眼睛》,那一刻,他俩眼里只有对方。一曲下来,全场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掌声雷动,口哨不断,喊声不断,大家都被感动了。叶静对粱欣努努嘴,他俩看见,郑巧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她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
晚会散了,粱欣和叶静执意要送郑巧回去。皎洁的月光洒在三个人身上,白得像雪一样。
第二天,叶静要回西贝市了。她深情地望着粱欣说:“调动的事你自己做主吧,家里有我呢,你放心!”
看着渐渐远去的叶静,粱欣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冲到那个他们初次相见的平台上,号啕大哭。
十四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对联、挂灯笼,一派欢乐吉祥的景象。西贝市的迎宾大道被装饰得流光溢彩,灯火辉煌。新年就要来了,春天就要来了。
粱欣主动留到山上过年了。上班这么多年,每到春节,队上都会因为他家庭的缘故,照顾他回家过年。粱欣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山上过年,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大年三十晚上,叶静陪着二老和儿子在西贝市一楼的家里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粱欣在六百公里以外的山上,他和队上的留守人员一起唱歌、包饺子。窗外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粱欣本想把郑巧叫过来一起过年,可她回父母家去了。听说队上已经离异多年的技术员对郑巧有点意思,粱欣多么希望郑巧能成为石油人的老婆啊。
油田一年一度的工作会召开了,粱欣作为油田新一批劳模代表,要上台接受公司的表彰,他兴奋极了,这比当年提他当副队长还令他激动。西贝市油田总部的千人会议室里,粱欣披红戴花坐在前排,当他走上主席台,当那块据说是四个九的纯金劳模奖牌挂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眼眶湿润了,他几乎没有听清颁奖领导对他的祝贺语。他转过身,双手端着鲜红的荣誉证,他看见对面镁光灯争先恐后地闪着,他听见台下掌声一浪接着一浪。那一刻,叶静也坐在距离粱欣不远的位置上。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这么多年的辛勤付出值了,值了。她双手拼命地鼓掌,心中暗暗喊道:“老公,好样的。”
粱欣的父亲看见儿子拿回来的劳模奖牌乐得合不拢嘴,他知道儿子得到的是油田的最高荣誉,更是对他这么多年辛勤工作的肯定。他和老伴拿着奖牌和荣誉证翻来覆去看着,老伴还一个劲地念叨:“纯金的啊,那要值不少钱呢啊。”一家人将粱欣围在中间,让他挂着奖牌、拿着荣誉证,在家门口合影。劳模奖牌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闪着金光。
儿子中考前一周,粱欣正式调到了西贝市郊区的厂机关,尽管还是从事生产方面的工作,但毕竟大部分时间是坐办公室,粱欣感到还是浑身不得劲,好像有很多力气使不上一样。他时常不知不觉地望着窗外发呆,思绪一次次飞回到了他留下青春洒下汗水的那个山上。
郑巧要结婚了,新郎正是队上的老技术员。确定好婚期后,郑巧第一个就想到了远在西贝市的粱欣和叶静,她分别给他俩都发去了微信,还有一张她和技术员刚照的婚纱照。照片上,技术员憨憨地笑着,郑巧一袭白纱,漂亮极了。
收到郑巧结婚消息的时候正是个休息日的下午,叶静正在二十七楼的办公室里加班计算着技术数据。她不假思索就给郑巧回复了一个笑脸,还有“祝福你,一定去”六个字,便又开始忙了。
那是个异常闷热的下午,粱欣在家百无聊赖,直到收到郑巧的微信,他差一点跳了起来,郑巧要结婚了,而且要嫁给自己以前的队友了。粱欣看到郑巧结婚的日子很熟悉,他想起,那正是多年前郑巧出事的那一天,也正是他救郑巧的那一天。他明白,那一天是鄭巧的新生。
突然一声炸雷惊天炸响,天空乌云密布,紧接着狂风大作,大雨如注,迅速驱赶了持续多日的闷热。粱欣站在阳台上向外张望,他看见马路上汽车疾驶而过,一个个行人疯跑着。他忽然想到正在加班的叶静没有带伞,便找来了两把伞,匆忙换上衣服出门了。
猛然出现在面前的粱欣,让叶静一阵感动,粱欣的裤腿被打湿了大半截。“这么大的雨,你不会等会儿啊?我又不急着回去。”叶静的话里全是怜爱,她给粱欣找来了干毛巾。“我不是想急着见你嘛。”粱欣冲叶静挤着眼睛。叶静给粱欣倒了杯热茶,就又继续忙碌了。粱欣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专心致志工作的叶静,感觉工作中的叶静干练而优雅,魅力让人无法拒绝。
叶静终于忙完了,雨也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七种颜色,互相斗艳,像一幅油画。粱欣和叶静爬上了楼顶,这栋楼是方圆几公里的最高楼,平日里,叶静和同事经常站在上面看风景,遥望远方。
“粱欣,你就没有什么事给我说吗?”叶静想到了郑巧的婚事。
“嗯,这不冒雨来给你老婆大人汇报来了嘛。”粱欣知道叶静说的是什么事,她肯定也收到了郑巧的信息,“不就是郑巧结婚的事吗?你决定,去还是不去,我听你的。”
“算你老实,我已经回复了郑巧。”叶静盯着粱欣,她想看看他的反应,“我俩一定去。”
叶静看到粱欣睁大了眼睛。“你是她哥,我是她姐。”叶静抛了一个媚眼,“你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粱欣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了叶静,他在叶静的耳边轻轻地说:“静,你真好,我爱你。”
被大雨洗刷的西贝市异常干净,清新的空气让人不忍呼吸,城市东边和南边远处的山脉清晰可见,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那么纯粹,好像新的一样。叶静和粱欣紧紧地相依在一起,他们听得见彼此的心跳,他们看得见那清晰的远方……
远方,青山如黛。
远方,夕阳如锦。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