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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辽河,上沈北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4590
尹建国

  在沈北,还有许多50年前参加“下辽河”石油会战,目前平均年龄已达七八十岁高龄的老工人、老党员。如若去厂区的公园走走,你会发现,这些老人们常常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聊天、或下棋,精神矍铄,乐在其中。走近他们,你会发现这些“油一代”的英雄们,依然保持着最为朴素的生命本色,虽然他们中间有的已经弓腰驼背,有的已经两鬓苍苍。谈笑间,当年的爬冰卧雪、人拉肩扛、吃的苦、遭的罪,以不疾、不徐、不怨、不艾的语调缓缓道来,即便如此,之于倾听者而言,无异于“惊涛拍岸”,大有“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然后,除了震撼就是敬畏。

  一提及“下辽河”,张凤志老人的眼睛里便有火花迸射似的光芒。

  坐在池塘边条椅上的张凤志陷入了回忆,望着春风荡漾的湖面,点着一支烟,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先是瞅瞅我,笑笑,用食指轻轻弹了一下烟灰。从哪儿说起呢?其实也没啥惊天动地的事迹,那俺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你刚才说“六七三厂”是啥意思?六七三厂就是辽河油田雏形。1967年的时候,咱国家正处在“文革”的动乱中,铁路运输几乎中断,煤炭生产也几乎瘫痪,据说鞍钢所需的炼钢用煤也无法保证。钢铁可是国家战备物资,当年上面就决定尽快探明距离鞍钢最近的辽河地区的天然气资源,用天然气解决鞍钢的炼钢炉燃料问题。1967年的3月份,上面决定由大庆油田负责辽河地区的石油天然气勘探开发,组织了3个钻井队,还有试油队、地质队、测井队等一千多人南下辽河会战,“大庆六七三厂”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从大港、任丘等油田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人,前来支援辽河油田,无论南下的,还是北上的,都叫“下辽河”。俺那时候还在大港,没有赶上“六七三”,俺是1970年才到的辽河。

  张凤志老人说,俺来辽河那年,春节还没有过完。听说要去辽河会战,那劲头比过年还高兴。那年头的人特别讲政治,能吃苦,一切行动听指挥。从大港到辽河千把里路,沿途浩浩荡荡的军用卡车,载着人,拖着物,像打仗似的。你想想,五六千人,加上十五部钻机,还有杂七杂八、零零碎碎、吃喝拉撒,在交通运输极不正常的情况下,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全部搬迁到位,多不容易。

  俺所在的钻井队,更是雷厉风行,那时候有句口号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大港我们用了三天三夜,又是拆卸井架,又是忙着装车,待长途奔袭到辽河后,虽然累得不行,但是,人不停手、马不歇鞍,又连续奋战七天七夜,一口气卸下一百多台车、几百吨重的设备,为的就是能尽早把井架立起来。

  张凤志老人说,当年的盘锦沼泽遍布,芦苇丛生,荒凉得不得了。俺三月份到盘锦的时候,还能看到积雪,地还冻得铛铛的。干活虽然冷点,但是住行上还是很方便。等到了五月份,几场雨水过后,地就泥泞不堪了。特别是到了六七月份,三天两头大雨小雨地下,一片汪洋。那时会战住的帐篷、木板房、地窖子,一天到晚在水里泡着,脸盆、鞋子都像船一样到处漂。

  其实这都不算啥,最大的难处在哪儿?俺觉得,那时候最大的困难还是在干活上。大雨过后,井场到处都是积水,水深处有的都到腰里,钻井和作业的工人大都要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施工。你说难不难?还有,那时不像现在,进井路、进站路都铺上了柏油和石子,当时全都是土路,土路也不宽,两三米吧。经车碾人踩,大雨冲刷,简直成了烂泥潭,别说车辆进出了,就是连人走在上面都很艰难。很多设备运不到工地,大伙儿就地把大型的设备,比如柴油机泵等拆零碎,人拉肩扛,硬是一寸一寸地往现场拖。仅几百米、上千米的距离,光倒腾设备就得好几天。要是碰到洪水,那就麻烦大了,现在有手机、电话,那时哪有这些,在工地上的工人,断电、断粮,只好听天由命,眼巴巴地等洪水退了再说。

  张凤志老人烟瘾很大,话到这里,已经点上了第二支烟。缕缕青白色的烟雾断断续续在其眉间缭绕着,随即飘散开去。

  他接着说,在盘锦俺呆了整一年。那时黄金带、兴隆台到处都是钻井架,后来听说打的井都出了石油。第二年,也就是七一年的二月份,上面组织32204、32205两个钻井队开始上沈北。也就是从那时起,直到现在,俺再也没有离开过沈北。

  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张凤志老人似乎更来了精神。俺那时候,在32205队当副指导员。到沈北大民屯打的第一口井,沈1井。这沈1井也是咱沈阳油田的第一口井。沈1井,五一开钻。唐克,当时的石油部部长亲自来剪的彩。那场面搞得很隆重,又是红旗,又是鞭炮,热闹得很。

  1971年3月25日到的大民屯,是上午。俺记得清清楚楚,俺为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时的沈北,地已经开化,从驻地到井场,全是土路。“翻浆”知道吧,路面经车一压直冒水,就像“搓衣板”一样。车辆进不去,设备就上不去,咋办?人拉肩扛。用爬犁拽,用人抬,都是大铁家伙,像蚂蚁搬家似的。要不3月份到了,等五一才开钻呢。

  沈北不比盘锦,风大、干燥。冬天刺骨,春天眯眼。刚到沈北的时候,个个灰头土脸,身上油渍麻花,造得像小鬼似的。说实在的,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瞧不起咱。都说咱是“油鬼子”,那时候在当地就流传这样一句话:“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走近一问才知是找油的。”说这话还是轻的,更可笑的是,当年俺们不都是身穿道道服的衣服嘛,上工地的时候大伙蹲坐在解放牌的大卡车的后斗上,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就会对俺们指手画脚:“劳改犯来了。”你说气人不?

  说老实话,其实俺们还不如劳改犯呢。劳改犯每天还供应“八大两”呢。俺们那个时候,干的啥活,绝对的重体力劳动。吃不好、吃不饱,能行吗?在几十米高的井架之上一站就是一天,上吨重的钻杆要用大虎钳子转来搬去,没有力气怎么能行。能行,不行也行。说这话现在看来的确有点官僚主义。搁在那年代,容不得你去多想。俺当年在井队负责井队食堂伙食的,对当年工人们的吃、住、行等生活和工作情况,可以说记得清清楚楚。

  俺给你先说说,吃的问题。那时,物质生活全国都很紧张,买啥都得凭票供应,哪里像现在这样,鸡鸭鱼肉,大米白面,应有尽有。当时,井队职工,一线的每人每月限定供应豆油半斤,二线的每人每月限额豆油二两。猪肉,一线钻工每人每月二斤半,二线的一斤半,主食,粗细糧搭配,以高粱米、包米 子为主,白面很少。吃顿包子、饺子都相当困难。为了能让一线工人吃点好的,我还是千方百计去找了新民县政府,“走走后门”能尽量多采购一些蔬菜、米面来。你想想,一线工人多艰苦,生活搞不上去能行吗?不补点营养能行吗?endprint

  俺再给你说说住,住哪里?住帐篷,全是帐篷。大野地里,找个比较高的地势,用帆布围上一圈,搭上十几顶,就是家了。冬天的时候,小西北风一刮,早晨起来,被子上一层霜。俺在沈北打了六年的井,住了六年的帐篷。井打到哪里就在哪里安营扎寨,哪怕是冰天雪地上。有一年的冬天,井位就安在了一个水泡子上,大伙儿找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冰面,在冰面上扬了一些沙子,用帆布坐地支起了一个窝。为了取暖,就在帐篷里架上一个地炉子,炉子上放盆水,早上起来一看,炉子不见了,光剩一个水盆,水盆里结了一层这么老厚的冰。你说,咋啦?炉子掉进了冰窟窿里。

  夏天的时候,太阳一晒,那帐篷还能不透?俺住帐篷,大白天都不敢留缝,沈北的蚊子黢黑,个头也大,冷不丁地就会被咬上一口。晚上更别提了,蚊子像唱戏似的,哪能睡得着。整个夏天,帐篷里除了热就是闷,然后就是蚊子、臭虫、苍蝇全来了,那罪遭的,甭提了。嘿嘿,没法说,没法说。

  說着说着,老人朝我摆摆手,扑哧笑出声来。

  你们没有赶上那时候,算是幸福的。俺就羡慕你们这代人。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待遇,还有啥说的。那时候哪有空调房子,空调大客啊。那年月,上下班,无论男女都挤在大篷车上,夏天还好说,冬天可就遭老罪了。何谓“大篷车”?“大篷车”就是“老解放牌”汽车。汽车的后斗上搭个帆布篷子,车厢里铺上稻草,大伙儿往上面一躺。汽车在冰天雪地里一开就是一个多小时,当时很多年轻的姑娘,被冻得一下车就蹲在地上哇哇哭。

  您老说的极是,现在与过去确实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张凤志老人说,俺那时候,也确实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当年俺家属是在粉碎“四人帮”那年,对,是在1976年的年底解决的油田户口。家属被安排在家属站,每天也是坐着“大篷车”与一帮大姑娘、小媳妇去修桥铺路,孩子根本顾不上。再说,那时在油田上班的大姑娘、小媳妇,哪有个姑娘样,整个冬天,大棉袄、大棉裤,大围巾,一样都不能拉下,即使这样,她们中的很多人几乎都落下了老寒病。俺家属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吃药,针灸,啥法都想了,钱倒花了不少,却不见管用。说到这儿,张凤志老人满脸沟壑的脸上,早已泪水莹莹了。

  此时,正好一缕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打在张凤志老人的脸上。见我正在凝视他,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嘿嘿、嘿嘿,又笑出声来。我连忙点着一支烟递过去,他猛吸一口,张嘴吐了一个烟圈。我俩的目光同时落在那袅袅上升的烟雾上,那烟雾在慢慢弥散,直至消失在池塘的上空。

  那天,从公园回来的路上,我还特意问了一句让我思考了很久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在支撑着那个时代的人既不怕苦、不怕累,还不怕死呢?你猜这位年龄已近八十的老人怎么说:这要让俺说,那就四个字:“忠诚、老实。”

  运笔至此,我忽然想起在哪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你想进入时光隧道?当然可以,只要排除你现在生活里的一切事物,在头脑中想象那个时代的人、服饰、情景,一直想一直想,不要停,你就能达到。”我喜欢这句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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