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子孙”
■ 程炳堂 程炳刚
低 语 版画/王洪峰 作
时令已是深冬。这一整天,冷硬的北风都在雾蒙蒙的天地间游荡。傍晚时候,风小了许多。厚厚的云开始在空中聚集、翻滚。空气变得湿漉漉的,雪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李明几乎是站着骑自行车的,一路上屁股都没有碰过车座,自行车幅度很大地左右摆动着,路两边的电杆、树木呼呼地往身后闪过去。田间的机耕路凸凹不平,车子又破,速度又快,这一路上自行车稀里哗啦咔嚓类似装卸废铁的声音就没有断过,不用打铃,离着好几里路就听得见。他刚刚下班,从打工的地方到家里,足足有十五里路。走得急,是因为家里有事放心不下。
天气很冷,但因为用力地蹬着自行车,他的前额上还是渗出了一层细汗。他是一个身材单薄的人,他的皮肤、头发、胡须,甚至眼珠都是淡黄色的。
一个人在不远处的坡上放羊,看着像是堂叔。李明看他的时候,他也在往这边打量。待李明看清这人确是堂叔,正要打招呼的时候,大约堂叔也认出了他,一转身,挥舞着鞭子,赶着羊往远处走了。李明知道堂叔因为那些事儿生自己的气,但他不恨堂叔,堂叔是个好人。
李明拐过一个弯,前面的路上出现了一群从邻村放学归来的小学生,本村的。后面这一拨全是小女孩,前面那一拨全是小男孩,两拨孩子隔着五六十米远,好像谁都不认识谁一样。小女孩们说着笑着走路,呵呵的笑声时常响起。认识李明的,都客客气气地和他打着招呼。男孩子就不一样了,看吧,你揪着我,我抓着你,边走边打闹着。李明摁了一下车铃,后面那些小一些的男孩子,立即侧过身子让路,前面那些大些的男孩子,回头扫他一眼,依旧在路中央打闹。李明又摁了一下车龄,那些大孩子还是不理。
李明喊道:“让让,让让。”
为首的那个细眉细眼的男孩子回头扫了李明一眼,嘴角飘过一丝坏笑,对另外几个大些男孩子耳语一阵,于是那些孩子便忽地散到了路边,挤眉弄眼。李明刚骑车走过去,那群孩子就在后面阴阳怪气地齐唱到:
叫爷去割草,
叫爹去打鸟,
李明李明真不孝!
一股热血直冲李明的脑门儿,他感到嗡的一声,骤然间全身又紧又热。他刹住车子,回头瞪了那些孩子一眼。那些孩子立即四下里散开来,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李明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冲上脑门上的热血也渐渐退去。不能怪这些孩子,这个顺口溜,村里好些人不都在说吗?孩子也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啊!
李明刚进村里,就迎面碰上一个人。这个人看见李明,把头往旁边一转,和领着的孩子说起话来,好像故意躲闪着李明,眼角却是瞟着他。那孩子只有一岁多点,人儿小,棉袄棉裤又厚大,那小人儿看上去就像个鼓鼓囊囊的小蚕蛹,小家伙只是叽里咕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明跳下车,跟这个人打招呼。这个人六十多岁,像李明一样干瘦,脸色比他还苍白。寸头,头发多半都白了,还是一丝不苟地立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呢子大衣,干净平整;一双多皱的皮鞋,依旧用鞋油打得雪亮。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一尘不染。
这是李明的高中老师。
听到李明的招呼,这人——王老师咧咧嘴,一道很长的弧形皱纹出现在嘴巴的左边,连带着左边的眼睛也挤了一下,就这么笑了笑。王老师没有看他,对着孙子说:“李明回来了——这不,我带着孙子买书去了,《二十四孝图》。李明啊,教你们那会儿,我年轻气盛,认为这些都是封建糟粕,现在想一想,这些东西也有精华啊,我把你们耽误了,耽误了。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后有来者啊!”
李明知道老师在说他,一时也不知道说啥好。
王老师没有看他,抱起小孙子说:“走啊聪聪,跟爷爷回家吃饭去了。”
走过几米去,停住脚步,想想,叹口气,又向前走去,但终于还是站住了,扭过头来,阴沉着脸看着李明脚下的地面,说:“李明,你家里要缺烧的,我给你送点煤过去。这个,我还有。今天我又看见你爷爷在路边割干草了,这么冷的天,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王老师,这个……”
王老师厌烦地挥挥手,走远了。
李明看着王老师远去的背影,心情就像渐渐围拢过来的暮色一样沉重起来,整个思绪就像一锅粥,不知道在想些啥,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路上有人陆续跟他打招呼——他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想不起人家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回答了没有,好像现实的世界和他大脑的储存陡然有了一个时间差。可是,家门口的一声断喝还是使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明子,怎么才回来呢!我可在这里等了你老半天了。”
是西边的邻居顾大嫂,五十多岁,矮胖。乱蓬蓬的头发上粘着草屑,一件肮脏的大红色羽绒服五个纽扣全掉了,就这么敞着怀,里面套着的白毛衣,早已脏成了灰色。松松垮垮的大肚囊,像是塞满了糠的大麻袋。未等李明开口,她就粗声大嗓地抢着说:“ 没事,没事,就是上回我给你说的那个媳妇……”
“嫂子,小声,小声。”
“你看,我不是小声说话说不来嘛。”
顾大嫂尽力压低了嗓音,声音还是很大,说:“那个闺女今天回话了,说你人长得不难看,又是高中毕业,又是一名好电工,哪里都同意。可是人家的父母到咱村里一打听,说你不孝顺,爹爹都瘫在轮椅上了,你还让他到庄稼地里轰鸟。爷爷都八十多了,你还让他到地里割草!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说的,可人家闺女就信了,说你这样的人心黑,不同意啊!”
李明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将顾大嫂往家里让,可大嫂就这么边说边跟着他走到院子里,说着宽慰李明的话,还不时伸出手,将他褶皱了的衣服下摆抻一抻。
李明说:“嫂子,人家看不上咱,咱也没有办法,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你都给我介绍好几个了。”
顾大嫂拍着大腿说:“哎哟,我看你又是上班,又是给老人做饭,不容易啊,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受苦。”
“嫂子,到屋里坐会儿吧。”
顾大嫂往四周打量一下,好像吃了一惊,笑起来:“哎哟,我怎么到你们家里来了,我可不到屋里去了,小孙子还在大门口呢,我得赶紧出去看看。”
肥胖的身子一扭一扭地向外跑去。
冬天黑得早,又阴着,才五点多钟,天就全黑了,院子里树木的枝冠在夜色中黑成了一团,在树杈处露宿的家鸡,缩成了黑点。李明将屋里屋外的电灯全都打开,橘黄色的灯光在院子里散开来,像黄色的帐篷罩住了院子。那些不小心跑到灯光里来的树叶,看上去居然像是舞台上用塑料做的道具树叶。整个院子里就像是一个舞台。自从那年家里出了大事,只要天一黑,李明就习惯把屋里屋外的灯全都打开,只有在这人造的光里,躲了黑暗,他才踏实一些,平稳一些。
像无数个往日一样,一个姑娘嗤嗤地笑着走了进来,是前邻的姑娘阿平。和每天一样,阿平斜靠在门框上,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笑嘻嘻地和李明说话。她是李明的高中同学,那个时候村里只有他们这俩高中生。周末的时候,他们一起搭伴回家,周一的早上,他们一起搭伴去学校。现在,她是李明在这个村子里唯一既可以谈谈霍金和《时间简史》,又可以谈谈家长里短的人,既可以谈谈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罪与罚》,又可以谈谈量子力学和黑洞,还可以谈谈村里男女绯闻的人,可以一起回忆过去的人。李明觉着,现在,只有她,才是自己心灵的一扇窗子,才是自己可以自由呼吸的唯一氧气导管。
阿平一边说话,一边指导着李明做饭。
“哎呀,你面和得这么软,包饺子还差不多,擀面条擀得来吗?真是个笨蛋!”
她挽挽袖子,洗洗手,将李明搡到一边,利索地和好了面,麻利地做出了面条。
“你们家天天晚上吃面条,烦不烦呀,笨蛋你也不知道换换花样。”
“我爹和我爷晚上就爱吃面条。”
“嘻嘻,我知道你对你爷和你爹是真好呢,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让你爷去地里割草,让你爹去庄稼地里轰鸟,我是这个村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可我不说。”
阿平眨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有些调皮地说。
“别自作聪明了,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让爷去地里割草,让爹去庄稼地里轰鸟?”
“屁,我才不说呢,我知道你最怕别人说破这件事。”
“嘿嘿,吃了饭再走吧。”
阿平一愣,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片刻,只有片刻,笑容就将这泪水藏到后面去了。
“屁,谁稀罕你的破面条。我该回家吃药了。”
阿平洗洗手,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出去了。一会儿,暗夜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阿平是一名癌症患者,发现的时候已到晚期,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治疗的意义,只是在家里吃着药,等着那最末的一天。阿平的家人知道,阿平自己知道,全村的人知道。想到某一天很黑很黑、很冷很冷的晚上,阿平再也不会斜倚在门框上,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笑嘻嘻地和他说话,笑嘻嘻地骂他笨蛋,笑嘻嘻地指导他做饭,李明立时感到透不过气来。往外望一望,天空黑得深不见底。
吃饭的时候,李明给爷爷端上一杯酒,说:“爷爷,多亏你天天去割草,咱家才有的草烧。要不然,这个大冬天的,咱家里该有多冷啊!”
爷爷一口将酒干了,自己又倒了一杯,说:“放心吧,明子,爷爷干不了别的,可只要我活一天,就叫你一天不缺烧的。今天我看上了一片好草,喝点酒解解乏,明天我还去割。”
李明又给爹爹端上一杯酒,说:“爹,今年要不是你天天去庄稼地里轰鸟,咱的庄稼还有这个收成?明天你还得去,别让小兔子吃了麦苗。”
爹有些骄傲地说:“你看小刚家的麦苗,让小兔子祸害成什么样了,咱家的麦苗,小兔子一口吃不着,一去我就扔石头撵,一去我就扔石头撵!”
吃完了饭,李明正在堂屋里洗刷着碗筷,这个时候,放羊的堂叔来了,拿着吃的东西。他每天晚上饭后都要来给李明的爷爷和爹送些吃的,好像是怕他们吃不饱。顺便聊聊天,把街上的新闻说给他们听。李明招呼堂叔,堂叔没有看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径直到李明爷爷的屋里去了。
堂叔很晚才回去。李明到东屋摸摸爷爷的褥子,又在东屋的灶膛里烧了一会儿火。到西屋摸摸爹爹的褥子,又在西屋的灶膛里烧火。正烧着呢,就听见一个人咚咚地闯进了院子,李明正猜测是哪个男的来了,顾大嫂却一推堂屋的门进来了,粗声大嗓地说:“明子,这么晚了我也不想来,可那王老师到我家,非逼着我来给你送一本书,也不知道他犯的什么病!明子,你快看看,是什么宝贝书。”
李明一看,《二十四孝图》。
夜深了,爷爷在东屋,爹爹在西屋,都香甜地睡着了。
爹爹睡在炕头,李明在炕尾摊开被子,躺了下去。
风,依旧还在刮,天空中的云彩裂开了缝,缓缓地向东流过去,月亮在云隙里时明时暗。李明想想以前的日子,想想自己的遭遇,想想阿平,再想想自己,两颗眼泪就流了下了,就这么脸上带着泪睡着了。
忽然,梦见两个小鬼来捉他,捉到阎王殿里去了。阎王一拍桌子,呵斥道:“你爷爷都八十多了,你还让他到地里去割草,你爹爹都瘫在轮椅上了,你还让他到庄稼地里赶鸟,天下有你这样的不孝子孙吗?”
李明再也忍不住,尽情地大哭起来:“世人不知道我,您应该了解我呀。十多年前家里遭了车祸,娘死了,爹瘫了,我也上不成学了,就在家里照顾着爹和爷爷。后来我该找媳妇了,可人家到家里来看看,就说他爷爷老得就剩张嘴了,他爹瘫着还得别人伺候,我可不去受罪。找一个,人家这样说,再找一个,人家还这样说。眼瞅着我过了三十五还未成家,我爹和我爷爷全急了。爷爷经常流着泪说我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拖累我孙子!我爹也时常流泪,说还不如(车祸) 当时死了好,不拖累你!爷爷不吃饭了,爹不吃药了。我着急得不行,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嫌弃他们,他们对我很重要,是重要的人,对这个家很重要,对我很重要,这个家不能离开他们,我不能离开他们。于是我就让爷爷到野地里割草,拿回家烧。就想让他知道,没有他,家里就没有烧的!让爹去庄稼地里赶鸟,就是想让他知道,没有他,这个家就会缺吃的……我之所以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任何人,是怕别人把这话传到我爷爷和我爹那里去……”
爹推醒了李明。“明子,做梦了吧,哭得这么厉害!”
“没有事,爹。”
天完全晴了,窗外的月亮,将世界照得通通透透。
忽然,阿平打过电话来,用急促的、惊喜的声音告诉李明:“告诉你一件想不到的事情,关于我的。你肯定不信,不但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
李明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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