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漂
■ 石春燕
油田之晨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张大海明天准备上前线了。这个前线不是战场,现在是和平年代,扛枪打仗上前线的机会不多。张大海不是当兵的,就是扛枪打仗也轮不到他。当兵的穿迷彩服要时刻注意隐蔽,张大海春夏秋冬一身火红的信号服在沙海里走丢了好找。张大海战斗的地方是茫茫沙海,他的敌人就是地底下一层一层坚硬的岩石。他总想什么时候像剥洋葱一样,能把地壳剥开就好了,就不用那么费事。有时恨不得变成上天入地的孙猴子,钻进去好好看一看,可惜没有那样的神功,只好老老实实地打一口井。以前常听人说有本事你把天戳一个窟窿,现在他时常想有本事你把地戳一个窟窿。张大海的老婆马金秀说你没本事,才天天在地上戳窟窿呢。张大海说不过老婆,也没想在口水仗中显本事,再说长年累月像牛郎织女一样聚少离多,见了面叨叨你也是心疼你,这都弄不清楚还是沙海漂着的男人?
既然说起了沙海漂还要多说几句。张大海不是西部人,学校毕业分配工作到了西部。自从流行起北漂、沪漂、广漂,已经在西部漂了很多年的张大海也赶时兴自谓“西漂”,说了几次谁听着都像“心飘”,费半天劲解释,还惹大家取笑,说你一个老老实实一头扎在沙漠里的男人心往哪儿飘?在沙漠里像骆驼一样熬了二十多年的张大海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人在江湖飘呀,我在沙海漂”,从此自谓“沙海漂”。
现在您大概知道了吧,张大海是一个石油人,说得准确一点就是一个打井找石油的工程师。油田的人们都把去生产一线称为上前线。当了多年石油人的张大海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大家把上生产一线叫做上前线,反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领导干部职工家属都这么说这么叫,一说上前线就是离开生活基地所在的城市去工作。上前线和出差不一样,出差也许会去不同的城市,或者不同的地方,但是上前线目的地明确,就是同一个方向,同一个地方——几百公里外的流动大沙漠——死亡之海。
石油人的生活到时间点了就要上前线。上前线说起来也没啥,就像又开始了一次老套的一个人的参团漂行,漂得你找不着北,漠风会把你心中又苦又咸的滋味吹远吹淡,让你一直处于饥饿的相思中度日如年,无意中倒起了冷藏保鲜感情的作用。
这天晚上,张大海收拾着上前线的东西,心里不太平静也不太舒服。马金秀的领导派她到成都出差去了,儿子住校周末才回来,大半个月了家里基本上只有张大海一个人,这假都白休了。好在可以看看书,张大海很庆幸自己有这样文艺的有内涵有深度的爱好,让他孤枕难眠的时候打发时间。很久都没认真地看过书了,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老人与海》。这本书年轻的时候就读过,重读张大海觉得自己就是海明威笔下与大海搏斗的孤独老人圣地亚哥。张大海现在作业的柯1井是口预探井,在沙海深处被地质学家称为魔鬼地带的深层构造,地震分析显示是一个聚宝盆,石油集团指示油田上最强的地质专家最好的钻井队一举拿下西气东输战略接替区。柯1井已经打了167天了,这167天比圣地亚哥在海上毫无收获和进展的那84天更加的艰难,熬人的漫长,张大海不知道他能不能捕获一条震惊世界的“大马林鱼”。幸运的是,他还有老黄他们53669钻井队。
张大海正想把没看完的书装进背包,马金秀打电话来叫他跟井队上的老黄请两天假,晚两天上前线。张大海说你说得轻巧,井队上的事不急能让你上吗?老婆不在眼跟前的时候他很有底气。马金秀说你就不想我吗?张大海说想有什么用,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你就等我一天。”张大海一下子晃到老婆那一身老有手感的胖嘟嘟的肉。马金秀一说减肥,他就不愿意。天天待在沙子窝里,沙子老是硌人,他讨厌沙子老是飞来飞去,喜欢老婆绵软肉乎的感觉。马金秀不算漂亮,脸上麻子多了几颗,有人说女人四十豆腐渣,张大海觉得老婆还是滑溜溜的豆花。老婆知道心疼人,每次张大海上前线前都要把他喂饱了,让他心满意足饱暖不思别的女人。就凭这一点,老婆再厉害他也喜欢,像他这个没本事没时间陪老婆的人,老婆还对他很好,就算骂他,心里也很受用。他想不通有些人天天见面还家外有家,怎么忙得过来。他从来不想这些花花肠子的事,太累人,最多就想想老婆结实晃悠的乳房和那白白的脖子,他这辈子跟老婆的日子过得很好。他想他一个金刚钻只能打一口井,这口井冒油他心里就开花了。一个金刚钻打三四口井,那不成了万能钥匙了,还是钻头吗?那不把井打报废了才怪呢。
张大海还有两天假,本来他可以等老婆回来,也想等老婆回来,这一上前线平常的事都难办了,哪怕买个菜倒个水吵个嘴都难了,日子寡淡得跟唐僧一样。但是确实没办法,井上十万火急地打电话说,你赶紧上来一趟,张文海要出大事。这不是找老黄请假的事,井队上的事一个电话张大海半夜起来就走,婆婆妈妈的管不了那么多。
二
张文海是张大海的堂哥,比他大两个月零七天,是他大伯的儿子,西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村里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能成大事。张文海比当支书的大伯还有气魄,毕业没找工作要当作家,成天胡诌几句莫名其妙的诗,发发满腹牢骚,吓得牛气的大伯直叹气,说要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你小子早就成右派了。
张文海混得年龄大了,没成家也没立业,还傻乎乎地被人弄进黑砖窑打砖。仓皇逃命出来,只有一身又脏又破烂的衣衫,连压在黑砖窑主手里的身份证都没敢要回来。啥也干不成,跟着拾荒的大爷一起捡瓶子收废品混饭吃。他没脸回村里,给张大海打了电话想来西部。张大海想都没想,跟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同学在网上隔空喊话,同学费了不少周折找到了张文海,托人办了临时身份证,买了高价票把张文海送上了火车。
张大海在车站找到张文海的时候,张文海比“芦柴棒”强些,几乎瘦成了一个破烂的衣架,在西部二月的寒风中瑟缩。张大海心里酸酸的,当年他们都是文艺青年,没想到张文海如此文艺苦逼到这份儿上。诗文是高雅的,可现在有几个人是真的高雅讲学问的、真正尊敬学问人的,不干有辱斯文的事就不错了。偶尔写写小说诗歌纯粹聊以孤芳自赏的张大海,不由得从心底尊敬和佩服潦倒不堪却坚持着文学梦的张文海。
张大海直接给堂哥找了个小旅馆让他休息,给他钱吃饭、买衣服,再做打算。他不敢把堂哥带回家,老婆马金秀一发起虎威来,俩兄弟还不窝囊死了。给张文海找点什么事干呢?前几天一起吃饭的时候,刚工作时住一个宿舍如今在人事部门当处长的刘同学搂着张大海的肩膀说,有事你说话。张大海思来想去还是算了,工作这么多年没办过这种事。咋办呢?他闷着头想心事,听见开车的小李跟朋友打电话,说单井上缺人,家里有事都下不来。小李打完电话,张大海说小李,我有个熟人,是个大学生,你问问能不能上单井?小李说大学生又不要求待遇,好说得很,包在他身上了。第二天张大海正在开会,小李说搞定了,你跟我说他的姓名地址,我接他去签合同办手续。小李接了张文海,两个人来到石油技术服务公司人事部,经理问张文海,谁给你做担保?张文海看看小李,小李便给张大海打电话,张大海说我担保。小李跟人事经理说张大海,就是大名鼎鼎的地质总监张大海担保。人事经理说张总我认识,他咋找你办这个事?小李是个聪明人,说张总在井上顾不上。办完手续出来就问张文海,你跟张总啥关系?张文海说他是我兄弟。小李张大了嘴巴,张总这事办的!事后,张大海夸小李这事办得好,他愁得不行的事稀松就解决了。所有的事都办妥当了,张大海才跟老婆说了。马金秀嘴上虽说“就知道你这多半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没啥好事”,还是跟着张大海去旅馆看了一回堂哥,三个人还在“三合居”吃了顿饭。张文海没少夸弟妹贤惠,说得马金秀心里很舒坦。张大海看老婆高兴,又大吹堂哥的文才,说笑中三个人一下子亲近了不少。
张大海把堂哥带到了油气井上,跟搭班的老刘客客气气地拜托了一番,临走留了一条好烟麻烦照应一下他的新手哥哥。张文海正式当上了采油工。刚开始老刘热心带,张文海认真学,俩人处得很和谐。时间一长,自由散漫惯了的张文海就不好好干活了,天天巡井、抄记录、装车,跟个机器人一样死板,连扭阀门的转数都是固定的,老刘像木头人一样就知道闷头干活发呆,实在没意思,黑砖窑的工友还会穷开心呢!这种规规矩矩的采油工不是他这种文化人干的,和他一起搭班的老刘气不过,凭什么他不好好干活还拿一样的工资,跟领导说儿子要结婚了,一去不复返。后来跟张文海搭班的人轮番地换,他还隔三差五给张大海打电话发牢骚。张大海直后悔自己接了这烫手的山芋,一想到张文海气就不打一处来。你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咋就不替别人想想呢?你到西部是当采油工,不是当你的诗人!现在,想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诗人,你没这个命!天天吃不饱还满口诗文,连拾荒的讨口的都瞧不上你!人得先活着,写诗能当饭吃吗?
马金秀说张大海,你光上火有啥用,要想办法解决问题。现在都实行夫妻井,你给堂哥找个女人管着他,你不就解脱了?说得轻巧,井上那么多光棍,谁能看上他呀!
三
怕啥来啥,井上打电话说张文海天天坐在沙堆上白天晒太阳夜晚数星星,痴得连饭都不吃,不巡检也不装车。油气单井上是个危险的生产场地,出了事就是大事。万一张文海胡来,那后果不堪设想,谁都担不起。可是人事部交待过这是张大海张总担保的人,不能随随便便想开就开,井队队长没办法只好给张大海打电话。张大海跟井队队长说,我先去看看,不行的话我把他带回来。队长说张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油气井不是闹着玩的。张大海说我知道,明天我就上去一趟,麻烦你让和张文海搭班的师傅多操点心。
张大海赶到井上的时候,有一个拉油的车来装油,新来的采油工手忙脚乱的,却不见堂哥张文海。
张大海大步绕了井场几圈,才看见张文海躺在沙堆上的一丛红柳底下,手里拿着沓纸,念念有词。一看张大海来了一骨碌坐起来,一点不惊讶张大海的突然到来。张大海没说话,一种复杂的心情却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小时候他们两家前后院住着,两个人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上学淘气,一起写诗论文,从来没发现张文海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如果世上的文人都潦倒成了这样子,还不如做一个没文化的人。
“大海,我想出一本书。”张文海一下子很正常,又有点痴人说梦。
“你得好好上班,这日子来得不容易。”张大海没有接张文海的话茬,眼睛瞅着装油车。
“我会好好上班的,你先看看我的书稿。”张文海一副听话又讨好的样子,不敢和张大海的眼睛对视。
“天天躺在这儿晒太阳,你这还叫好好上班?你是个文化人,这是你应该干的事吗?不要搞得大家都不安宁。”张大海心想张文海明白着装痴卖傻故意折腾人,才安顿下几天就异想天开给人出这么大的难题,当时抽什么筋了?连大伯都管不了也懒得管的人,自己要管?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张文海,生活的风雨把张文海淋成了落汤鸡,就算太阳出来把雨水晒干了,他依然皱皱巴巴的不抻展。
“这事急不得,我先想想办法。”张大海接过文稿的时候,看见张文海眼睛里闪着泪光,他那最后一点底气也许就是能出一本书。这是张文海的梦想,也是他张大海曾经的梦想。
张大海从小喜欢文学,有篇散文还得过学校作文竞赛一等奖。他和张文海成立过文学社,一起编过手抄报校刊。后来工作和生活远离了文学梦,天天分析解释地层地质,他的天分变成了干燥的沙漠,存不住一点水分。张文海东跑西颠了很多年,现在守着沙漠里的机采井照样可以躺在红柳下晒太阳数星星为做伴的小狗死去哭泣,可张大海现在嘴里吃着花江狗肉喝着伊犁老窖说着笑话却为生活的无味大发牢骚。张大海的寂寞是飞扬的沙土,而张文海的寂寞总有一两行诗句流淌。张文海一直在写,一直沉醉在文学里,生活得很困难很窘迫,没房没车连张床都不是自己的,可张大海羡慕他能喜欢他的文学。张大海现在顺风顺水,有房有车,过得太安逸了,宁愿去打牌喝酒也不愿苦思冥想忍受寂寞,偶尔写首诗抒发一下心情聊以自慰。他支持张文海,也是因为他心底里怀念着他的梦想。
张大海上初中时也曾一度爱写诗,他特别满意的一首诗叫《远航》,投到杂志社参加征文活动。很快杂志社来信说他的诗获奖并将结集出版,每个作者需要订阅两本。他激动地跟爹说了,爹掏出要买猪娃的30块钱给了他。像砖头一样厚厚的两本书邮到了以后,他心跳加速迫不及待地翻到《远航》那一页,署的名字是张左海,像向日葵被扭断了耷拉下来,脆弱的自尊心一下子被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远航连家门口都没走出去。那时他还没想到笔名,而且更没有想到其实也许是一个五笔打字的笔误,校对不认真的后果。他想起那30块钱,心疼得偷偷哭了一晚上。他把书包起来,放到书架最高的地方,再也没有碰过,甚至没有跟张文海说过。张大海最终读了一个石油学校,他觉得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
当堂哥张文海的诗作在县报文艺副刊发了以后,张大海激动得不得了,那是堂哥货真价实的作品。他已经很少写诗了,他希望堂哥坚持,他把堂哥发的每一篇稿子都收集起来,等他有财力了,要为他出一本书,一本渗透兄弟情谊的书。出书本是他想做的事,现在张文海提出来,却成了他不得不做的事,这让张大海非常不舒服。出书那么容易呀,没有名气的人出书都要自己掏钱买书号,付印刷费用,自己买了送朋友,别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就送废品收购站了。出书有什么意思?
他丢下一包给张文海的日用品,就和司机小李赶往正在钻探作业的井队。
四
“你假还没休完,跑回来干啥?跟老婆吵架了?”张大海一下车,就看见老黄笑呵呵地过来了。老黄本名黄笑峰,是张大海现在这个井队的领导,但说不上是张大海的领导。张大海是甲方的地质监督,老黄是乙方的平台经理,工作有交集,但说不上紧密。
“我是怕你老大哥寂寞难耐干出坏事。”张大海开心地打趣无聊的老黄。老黄年轻的时候名副其实,喜欢找女孩子聊天,聊着聊着,情到深处,控制不住拍一下女孩子的肩膀,拉摸一下女孩子的手。现在老黄老了,要么带大家学文件,要么带大家种种树种种菜,完了就是找人侃他的辉煌历程。没有事的时候,前线的生活寂寞无聊,张大海就喜欢听他胡吹乱侃,像听书一样有滋有味打发时间。
“我是共产党员,不能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那是给党的脸上摸黑。”老黄一本正经地说。
张大海笑笑掏出一包烟塞给老黄。老黄说:“你老弟贿赂我呀。”张大海故意伸手要夺回来,老黄笑哈哈一闪身抽出两支,给各自点上,剩下的宝贝似的揣进了工服兜里。
“你什么时候休假?”张大海瞅着老黄满脸胡子拉碴、看人的眼神迟滞,觉得老黄好久没休假了。
“等完井了。”老黄不紧不慢地说。
“真要修炼成佛了!”
“成啥佛哟,跟你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度秒如年’。”老黄压低声音说。张大海跟老黄工作这大半年,钻井发生井漏争分夺秒地抢险,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用洗脚洗菜水种红柳,晚上闷坐在井场边上看漫天的黄沙,老黄在他眼里是条杠杠的硬汉。今天老黄说出的这句心里话,张大海好像看见了老黄坚硬的壳下面包裹着的抓心挠肺的挣扎,这句话苦苦咸咸的滋味感同身受。在沙漠里日子长了,睁眼就是灼人的阳光、死寂而令人狂躁的沙海,想念绿色的家园都快想疯了,哪怕一片草、一片树,看见一只母鸡都兴奋,更别说女人了。沙漠是火炉,让人热血沸腾,然后烧成灰,只有绿色才能让人平静和休息。老黄这么多年跟着钻井队在大沙海里漂来漂去,以前住帐篷、土坯房,现在换了有暖气有空调的活动列车房,人走到哪儿房搬到哪儿,像行军打仗的队伍走到哪里营寨扎到哪里,难熬的日子不是一般的长。
“帮我接一下,就说井上有急事。”正聊着,张大海的手机响了,是马金秀打来的。老黄坏笑着顿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
“张大海,不是让你跟老黄请假了吗,你人在哪儿?”高八度的嗓门把老黄震得脑袋赶紧拧到一边去。
“我是老黄呀,井上有急事,忙完了我让他早点回去。”
“你让他接电话。”马金秀稍缓和了一些。
“他去干活了,过会儿让他给你打。”老黄瞎话编到底,马金秀不解气地挂了电话。
“你这老婆真够厉害的,你到底咋回事,拿我当挡箭牌?”老黄幸灾乐祸又冤屈地问。
张大海这才把堂哥的事学说了一遍。“厉害呀,你们家都是秀才呀。”老黄知道张大海爱看书能写东西,一激动唐诗宋词张口就来,过年井队的春联就是他写的,常叫他秀才。
“啥秀才?”张大海心里还火着张文海呢,赌起气来。
“要出书了还不是秀才,叫你哥也把咱井队上的事写写,中不?”老黄没敢说让张大海写,要写人家早写了,还用你安排似的。
“写我们井队?”张大海回味着老黄的话,好像从来没有想过。
“走走,到我房子好好聊聊。”老黄搂着张大海的肩膀也不让他放行李,直接到了他住的营房。张大海把行李包放在桌子上,站在地质剖面图前慢慢地踱步,柯1井5开之后,钻进速度越来越慢了,按设计要求完钻困难重重。老黄泡了一包碧螺春,又从顶层柜子里摸出来一包硬盒中华,抽出一支给张大海点上,和张大海面对面坐下。“跟你老弟说吧,我把钻井队从东边拉到西部,在沙漠里打了十一口井,一起打井的兄弟们抛家舍业遭了多少难,有两个把命都丢在这里了,想起来我就难受得睡不着觉。我现在天天想他们,我老了谁想他们?要是有人能把兄弟们的故事写成书就好了,我给兄弟们一人送一本,给死在沙漠里的兄弟坟头烧几本,等我回去的时候,揣几本也是个念想。井队散了,书还在,还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老黄有些动情,揉了揉眼睛,顿了顿,看着张大海继续说,“我没有多少文化,写不出来。你兄弟有才,你给他说说,劳他费费神,井队的事真的可以写一写。”一向乐呵平和的老黄突然激动得说完这一番话,撇下张大海就出去了。
张大海放下茶杯,心情沉重地看着老黄的背影陷入了深思。老黄是个有趣有意思的人,爱跟食堂的文刀刘拉家常讲故事说河南话唱豫剧,带着队上的工人在井队边上种树种菜,爱跟大家聊天插科打诨寻开心,但是今天张大海发现他不了解老黄。个子不高,黑铁一样的老黄总是胡子拉碴,给人皮糙肉厚的感觉,可是他就是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张大海回到前线,就像回到了工厂,周围的人都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一天到晚铆足了劲干活,井队活一完就四散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每个人想的干的他不了解,大家只是一起完成一个项目,一个工程而已,井打好打坏和他们没多大关系,他们就是干活挣钱,打井找石油跟在砖场搬砖没有两样,跟在车间计件差不多,只不过条件更苦更累,更危险,要是一不小心井喷,或者硫化氢泄露,那是会死人的。张大海在城市和沙海之间像只候鸟按照固定时间和频率来回地漂着,回到幸福的家就是他美好的希望。老黄和他不一样,一年到头漂着,是个资深的沙海漂。听说他来西部的第二年,老婆发电报说女儿发高烧叫他回去。他以为发烧没多大事,完井了回去才发现可爱的女儿不认识他了。老婆哭着说那次女儿发烧没钱给孩子看病,烧坏了脑子成了这样子。现在女儿快三十的人了,找不到人家,老黄想起来就心痛得不得了,别看他整天笑呵呵的,没人的时候想起女儿眼泪直往下淌。张大海有一次偶然碰见老黄泪眼婆娑,问跟老黄贴心的老刘才知道他的难肠事。同样都在沙海漂着,一个太阳底下晒着,天天一起工作,一起经受困难和苦痛,心里却隔着一堵墙,从未走进对方的世界。当你发现身边像机器一样冷漠的人们一下子有了精神复活了的时候,不是你走近了他,就是他影响了你。
张大海听到吃饭铃响从老黄房子出来,看见老黄在井队边上溜达。那里有老黄带大家种下的红柳和胡杨,还有一小片西红柿黄瓜豆角菜地。如果柯1井打成了,值守生产井的采油工也许会守护住这脆弱可怜的绿色。
五
吃完饭,张大海赶紧给老婆回电话。
电话一拨通,张大海还没发声,马金秀就激动地说:“石油是国家资产,又不是自己家的,你说我们凭什么加油不要钱,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并且不待张大海问,她就原原本本前前后后把自己遇到的事学说了一遍。原来,马金秀同一航班回来的时候,旁边女孩的话刺激了她。
事情是这样的。
“嗨,我跟你说,你报石油大学错不了,我有同学在石油上,收入老高了,加油不要钱……”坐在女孩子旁边的马金秀听到这话的时候,像一下子被蜜蜂蛰到了,猛地坐正了身子。女孩子心无旁骛地打电话,直到空姐走过来提示她关机,她才急忙摁住了话头,关机的时候依然意犹未尽。马金秀斜着眼睛看了半天,硬憋着没吭声。
空姐过来送饮料的时候,马金秀要了一杯热茶,女孩要了杯咖啡。女孩对马金秀笑了笑:“咖啡挺香的,也是热的。”
看女孩并不是令人讨厌的那种,马金秀说:“你有同学在油田上呀?”
“嗯。”女孩很享受地吮了一口咖啡。
“在哪个油田呀?”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油田上的人真有钱呀。”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同学说他现在又买房又买车的,我现在啥都没有。”
“哪你看我像有钱人吗?”马金秀一身简单的休闲服,除了一块女式手表,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金一线银。
“一般吧,说不上。”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油田上的,我爱人就在沙漠里工作。”
“怎么可能,阿姨应该工作很多年了吧?”被女孩叫阿姨,马金秀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是自己确实有点显老,不服不行,而且儿子都快上大学了,叫阿姨是正常现象。
“对呀,我上班的时候你还在上幼儿园。”马金秀也不吃亏。
“你刚才打电话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什么?”
“收入老高了,加油不要钱什么的。”
“我同学买房买车肯定收入不错。加油不要钱是我猜的,听说移动电信的人话费免费,电力的人用电免费,铁路的人坐车不用买票,那石油上的人用油还要钱吗?”
“买房买车要看买什么房什么车,是自己的钱还是父母的钱还是银行的钱。再说你听说的那些不要钱的事情,你验证过吗?”咄咄逼人地说完以上话,马金秀想这么不靠谱的话不应该是一个孩子编的,而是很多人都在编,很多人都在传,甚至有些小范围的就在搞这种动作,而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真有根有据一样。她以前也听闻过,一笑了之,可她今天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不知道谁误导了这女孩子,而她还在误导她周围的人,这是很严重的事。
女孩明显不像刚才打电话时有底气说:“这事大家都在传。”
飞机落地的时候,马金秀的手机刚好滴一声收到一条短信,她看完以后把短信拿给女孩看,“你看,我刚收到的工资。”女孩惊叫起来:“不会吧?”
“小姑娘,这是银行发的,我也犯不着骗你。再见。”马金秀从从容容地下了飞机,旁边的女孩又拿起手机在打电话……
跟张大海学说的时候,马金秀不像在飞机上那么淑雅克制,嚷嚷得张大海都没插话的份儿。直到马金秀又重复了一遍“真可笑”,张大海一听是这事,知道她忘了找自己的麻烦,放下心来,顺着她说了句:“是挺可笑的。”
“你说我们长年累月在沙漠里熬着,我这脸都熬成了婆婆脸了,这次看到我那些同学,她们的脸嫩得都能拧出水来。挣再多的钱,擦再多的油,能换回我的青春吗?都说我们工资高,谁知道我工作快二十年了,就拿这点钱?”
“别激动,别激动,别人又不了解我们的工作性质,又不知道七八千米的地下找油采油有多难。再说虽然辛苦,跟别的行业比呢我们日子确实好过些,这是国家的能源战略,我们沾了大局势的光了。”张大海一个劲地给马金秀灭火顺气。
马金秀说,这次出差碰到几个走鸿运的同学,不知道我们做的事情,还以为我们天天睡大觉呢!你说经济发展没有我们的贡献吗?真是窝火得很,说不成了。说完了心里也舒服了,就说累死了要洗澡睡觉了挂了电话。她就是个不爱琢磨事的女人。
张大海挂了电话心里却翻腾起来了,他想起老领导的一句话:“我们的贡献没有变,而且越来越大,但时代变了,不可能像大庆铁人肩挑背扛的年代只有一种声音一边倒地热情赞扬鼓励,石油有做得好也有做得不好的,有赞扬有质疑没有问题,我们的主旋律是好的,我们要想办法弘扬主旋律。”怎样才能影响和转变大家对石油人的印象呢?这事不是张大海一个人要考虑的,这事是几十万石油人要思考的!可是这个时候他是孤独的圣地亚哥,一个人在海上漂荡和痛苦着。
六
张大海在井上守了两个月,到张文海所在的单井上去了七回,几乎一个星期一回,好在离得不算远,来去也就一个小时。
每次张文海都问他出书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出呀,他又画了一些插图,又发现了几个错别字,又写了一个中篇。张大海在井上跟谁联系呀,没有这方面的熟人。又怕刺激他,每次编瞎话说在联系,那人出差了,好几个月才回来。其实他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老黄每次问张大海,你跟你哥说了没有?他写得咋样了?你告诉他不会让他白写的。我可是个活向导,需要我帮忙尽管说,井打完我就要撤了,现在井队重组,我们井队的老人多,能不能回来很难说。张大海说说了,其实他没说,他看出来张文海对石油不感兴趣,每次聊他的事他没完没了地说,一聊起石油他就打哈欠。那天电视刚好播《奠基者》,张大海看得热血沸腾,张文海竟然换了台。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张文海打电话,张大海说忙,有事电话里说,张文海就挂了电话。他没把这事跟老黄说,不好说。
马金秀每天晚上准时打电话,赶上张大海心情不好,就说:“也没见老黄老婆天天打电话,你烦不烦?”
“说不定他跟你哥一样没老婆呢?”马金秀耍赖。
第二天张大海就开玩笑问老黄,“咋没见你给嫂子打电话?”
老黄沉默了半天说:“她脑梗一年多,说不了话了。”
张大海本想安慰一下老黄,没想到老黄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你哥是不是没结婚?”
“是呀,要是结婚了,我还能像保姆一样照顾他。”
“你看咱井队上的小白咋样?你哥是高材生,怕看不上。”
“餐厅那小白吗?人很勤快,我哥年龄有点大,怕小白受委屈。”张大海本来想说张文海不成器,想想不合适,话到嘴边改了口。老黄好心牵线,说这话啥意思?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万一对上眼了呢?再说张文海确实需要有个女人。
过了两天,老黄跟张大海说,小白今天休息,你带小白去跟你哥见个面。张大海没想到老黄这么快就跟小白说好了,他还没跟张文海说。老黄看他想推脱,就说小白都收拾好了,快去快回。张大海看见穿着碎花衬衣的小白在值班车旁边低头数着步子走来走去,取下安全帽和手套甩给老黄,说了一句你真是个急性子,就走过去叫小白上车。
坐上车,张大海跟小白说,我堂哥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文才很好,现在都准备出书了。小白羞答答地说黄经理跟我说了。
张大海没有给张文海打电话,车停到井场边上的时候,张大海先下了车,让小白在车上等一下。张文海以为是拉油的车来了,慢腾腾地晃悠出来。张大海把张文海拉住,小声说了半天才叫小白下车。张文海的营房乱得没有收拾,三个人在营房门口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张大海就上了车,让小白和堂哥俩人聊。
张文海瘦瘦高高的,头发老长,有两三个月没理了,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近视镜,一脸碜的笑,看样子小白不讨厌张文海。小白个子虽小,皮肤白白的,说话声音脆脆的,今天特地收拾得利利索索,看着就像过日子的好手。小白不停地说,张文海一直紧张地往张大海这边看。张大海看差不多了,从车上下来说,我还有事,哥你把小白电话留下,后面再联系。小白上了车,张大海拉开车门好像想起什么没上车,转过身来走到张文海跟前小声叮咛,你要主动多打电话联系,把这事当回事,当个大事来办,回去我就叫人给你捎个手机上来。张文海听话地说这事我听你的。
张大海回去跟老黄一说,老黄说要是他们能成我们俩的难题都解决了。原来小白是老黄老婆的外甥女,父母都不在了,一直跟着他们长大。他老婆一直愁孩子没有好去处,井队快完工了,老黄回去也不好交待。这事要成了真是俩好搁一好。张大海说小白真成了我的堂嫂,我就找找人叫他们夫妻值守一口井。老黄说那你得叫我姨父了。两个人心情愉悦哈哈大笑。
张大海和老黄像开早会一样,每天晚上一吃完饭就凑在一起互相报告自己掌握的两个人交往的消息,完了再跟家里报告。张大海催着张文海快刀斩乱麻,老黄跟小白说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你个农村娃娃嫁个大学生是你的福份。前后不到一个月,这事就基本定下来了。张大海又忙着跟马金秀和家里汇报联系。他爹找到大伯的时候,大伯说大海可真是干大事的人,这么大的事他三锤子两梆子就给办了。老黄说我代表她姨妈了,能在石油上找个人家过日子是这孩子的福份。张大海打电话给张文海所在的公司,问还要不要采油工?人事部经理说要。张大海说能不能安排在张文海那口井上,她是张文海的媳妇。人事经理说张总,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给小白在井上培训。张大海心想我没有报家门,她怎么知道我是谁呢?这个干人事的女人真厉害,她是真要人呢,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呢?不管了,反正是干活挣钱,看来我的面子也管点用。张大海不知道人事经理听过他做报告,听声识人也是她的基本功。
小白学得很认真,一套流程很快全都学会了,正式上了班。家里把户口本寄来,他们就在附近的县城民政局领了结婚证。马金秀捎上来两床新被子,一对大红双喜字,小白在营房里做了一顿饭,张大海和老黄见证了沙漠里最简单的婚礼。本来张大海想给他们请几天假,一个不好意思再麻烦人,二来井上也缺人手,三来张大海的老婆也不愿意让小白到自家来。不管怎么说,能让张文海顺顺当当地闪婚,张大海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一样轻快。老黄真是英明,他再也不用操张文海的心了。
七
柯1井打到了碳酸岩层,不是漏失就是溢流,上吐下泻,整得张大海和老黄焦头烂额。要不是张大海向油田报告使用了一项美国的新技术,这井可能就在接近目的层的7400米废掉了。
一个月后,报纸头条消息:沙海的某个探井用7毫米油嘴测试求产,日产天然气63万立方米,相当于一个百万人口规模的城市一天的生活用气量。这口高产井预示着这场攻坚战取得了重大突破,也表明这个区块天然气勘探的大气势。张大海是这组数据的见证人。看完这则消息,张大海觉得这组数据是如此美好。他好像看见了干净的灶台,干净的脸,干净的蓝天和大片的绿色,他的眼眶湿了。他还看到了这组数据背后的一群人,一群从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聚集到一起的人,艰辛的地质物探,胡子拉碴的老黄,大嗓门爱吼秦腔的钻井监督,爱说爱笑的司钻,浑身泥浆的大个子,整天挑毛病训人的安全员,给井队做饭的小四川……这突破不是冰冷的机器突破的,是他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突破的,然而消息里没有一句话、一个词说他们。以前他不在乎,现在他不光自己关心,而且他想让所有的人知道他们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他们要是没有那么一点精神,能突破吗?而且这样的消息总是会很快被刷新,又有多少张大海不认识的人一笔一画认真地书写着他们的故事,书写着石油工业的历史和奇迹!就像老黄说的,为什么就没有人书写他们呢?是他们和张大海一起捕获了这条大“马林鱼”!真的应该有人好好写写他们。
这几个月,张大海一直在想老黄说的话想的事。这个事张大海越想越大,跟打井一样重大。井打完了,队伍要撤下去了,就像一场战斗结束了,大家期盼着休整,期盼着团聚,期盼着论功行赏,那些内心的挣扎苦痛和沙海的风暴一样销声匿迹了。可是曾经的那些事真的不值一提吗?他们内心不够强大的话,能像骆驼一样待在这沙漠里吗?他们可不是囿于一隅的山民,他们见识过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而且从未与那精彩的世界分离,他们是石油人,是不同于老一辈石油人的新生代,这真的值得好好研究思考。
张大海要回石油基地休假,跟井队上的人道了别,老黄他们还要和生产上的人交接完了才能撤下去。回去的路上他让司机拐到堂哥的夫妻井,他想跟堂哥好好聊聊这个事,再说一说老黄拜托的事,不知道他这个写诗写小说的文人会怎么看这个事。如果张文海对这个事有兴趣的话,他和老黄一定大力支持。现在想来把堂哥安排在井上堪称英明之举。
张大海到张文海他们单井上时,太阳正毒辣着呢。小白在抄写巡检记录表,张文海无所事事地瞎晃悠。张大海看见堂哥的浪荡样子很不爽,当着小白的面又不好发作。
张大海说:“哥,你出来,我跟你说个事。”
张文海说:“兄弟,外面那么大太阳,晒焦了,就在屋子里说吧。”
小白说:“你们说话,我给你们做饭去。”
小白一离开,张大海就说,“哥,你可不敢犯毛病了,好好过日子,人家女娃跟你图你啥嘛。”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张文海就想教育他。
张文海不服气说:“咋了,我又没打她没骂她,还要咋哩。我也在忙着了。”
张大海没好气地说:“你在忙啥嘛?”
张文海有些得意地说:“兄弟,我在搞创作,你看我刚杀青的一篇小说。我把黑砖窖的经历写成了一篇小说,我要控诉那些黑心窑主,像奴隶主折磨奴隶一样折磨和看管劳工,应该是很有现实批判意义的。”
张大海瞅了一眼张文海的小说《黑砖》,情绪有点平复,“我带回去好好读一下,可以的话找个人给你推荐一下。”
张文海满眼放光,激动地搓着手,“那不好意思了。”
张大海说:“自家兄弟,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今天来真有个事想跟你聊聊。”
“你说。”
“你对我们打井找石油这件事,咋看法?”
“没看法,你们干的是国家的事,我不了解。”
“你都在井上待了一年多了,咋就不了解呢?”
“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我这么长时间就见过拉油送菜的司机,见过几回检查工作的队长,除了你和你嫂子,没见过别人,我了解啥。”
“你不觉得石油人挺苦的?”
“苦?有黑砖窑苦?再苦,你们过的是人过的日子。黑砖窑里的人过得猪狗不如。”张文海甚至带着哭腔,“你看我这手上肩膀上的伤疤,现在想起那些人的嘴脸,我都会做噩梦。你看我刚来的时候那样子。”
“好了,我知道了。我要回去休假了,有没有需要带啥?”
张文海扯了一张纸写了几样东西,都是女人用的,“你看你美的还有假休,这甲方乙方丙方就是不一样呀。”张大海是甲方,老黄是乙方,张文海是给乙方打工的丙方。这是体制,不是谁的事,这也许就是张文海看不惯的地方。“麻烦你媳妇给买一下。”
张大海喊了一声“嫂子,我走了”,小白还没出来,他已经坐上车了,司机正在车上打盹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发动了车。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张大海听见张文海两口子向他招呼呢,可是他却在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堂哥苦大仇深,而他平平淡淡,胸无大志,他们已经不在一个道上了。哪怕在文学方面,张文海推崇批判现实主义,而自己过于乐观有些革命浪漫主义,以后怕也很难和张文海讨论文学方面的问题了。想让张文海写井队写石油是没指望了。
八
老黄回家前,专门从前线下来,约张大海在一个小饭馆里喝酒。张大海当即说好,不醉不归。
两个人见了面,按井队的伙食标准点了四菜一汤,要了两瓶一斤装的十二年的伊犁特。店里吃饭的人不多,菜很快就上来了,两个男人抽着烟,喝着酒,慢慢聊。
老黄说:“单位上照顾我,叫我回去上班,方便照顾老婆孩子。”
“回去好,你也该回去了。你回去了,井队咋办?”张大海问。
“井队的事,还在研究。”
“小白就拜托你老弟了。”
“是拜托我哥了。”张大海开玩笑地说。
“还有一个事——”老黄说得有些迟疑。
“等一下,我上个卫生间。”张大海没等老黄说完,站了起来。老黄看着张大海的背影,给自己又倒了一大玻璃杯酒。张大海从卫生间出来顺便把账结了。
老黄说:“你这是弄啥哩,我约你喝酒,还叫你埋单。”
“到你老哥地界上你再叫我喝酒,这回我给你送行。”张大海坐下来吃了一口菜。
“兄弟,这卡里有5万块钱。”老黄喝得舌头有点大,掏出来一张银行卡,推到张大海面前。
“你这是干啥哩,叫我犯错误哩。”张大海满脸涨红,看了一下旁边正在吃饭的男女,有点慌。
“你先拿上,我给你说。”老黄执拗地说。
“我不能拿。”张大海知道有些井队找活攻关的时候,会干这个事。老黄的井队不愁没活干,现在井打完了,他也不管了,更没必要干这个事。这老黄喝晕了,肯定送错了人。
“这是柯1井的奖金。”
“井队奖金发了?”张大海不明白老黄说的话,就算有奖金现在肯定拿不到手,再说他的工资奖金是油田上发,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井队发给老黄的奖金,他拿了就是受贿。
“没发,但说了要给我,这是我的钱。你兄弟帮我写书出书,你把老哥的事当事,我不能让你出力又出钱。”
“出书——”张大海一下子脸红脖子粗,心里暗道老黄呀老黄,不把书写出来,以后我怎么有脸见你呀!
“钱,我不能拿。书写出来再说。”张大海把卡塞进老黄的口袋,扶着喝大了的老黄回了宾馆。一直陪着老黄酒醒了,送上了早班车。
九
张大海最近有点忙,而且忙得有点文艺,老往文学圈里钻。他见人就问,有搞文学的朋友吗帮忙看看稿子,有出版社的熟人吗个人出书的话怎么办。身边的人都有点奇怪,这张大海都四十几的老男人了,天天钻在沙漠里,是不是憋出毛病来了,眼看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妄想自己成名成角呀,现在改弦易辙怕是搭着梯子摘星星,够不着吧。
张大海不管别人怎么说,一门心思往圈子里拱。有个哥们儿说他大舅哥是个记者,约出来在温州海鲜酒楼吃了一顿。记者介绍了一个他采访过的市文化馆的副馆长,副馆长介绍了一个得高望重的地区作协主席,主席说他早忙得没时间写东西了,也看不上别人写的东西,不过他有个作家朋友近日要来采风,你可以跟他见个面。就这把张大海激动得像总理会见一样。
作家来了,张大海去火车站接站。要不是作家走过来说我是欧阳文山,张大海肯定认不出他就是作家。作家有六七十岁,戴顶绒线帽,黑色夹克,穿双布鞋,像街上的老大爷,不同的是他看人的眼神。作家说他的时间安排得比较紧,只有一个晚上可以聊。这个晚上他不见其他人,包括作协主席。
欧阳老师说你不要带我去大酒店,大酒店全国都一模一样,我是来采风的,不是来享受的。最好带我去个特别的地方,去你们家也行。张大海没敢把欧阳老师带回家,那会引火烧身的。先带老师到阿里木烤肉店吃了一顿新疆风味的饭,听着新疆的民族音乐吃着烤肉喝着伊犁老窖聊着风土人情,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
住的地方有点费周折,哥们儿给他出主意说作家肯定没住过职工公寓,我找办公室主任给安排一个房间。真是够哥们儿。吃完饭,哥们儿打电话来说安排好了,去公寓总台登记一下就可以住。
张大海把作家带到职工公寓订好的房间,在作家上卫生间的当空泡了杯茶。作家一出来,张大海把茶端给作家,“这是沙漠里的罗布麻茶,听说您有高血压,这茶有降压作用。”
欧阳老师说:“小张,坐下,我们聊聊油田职工家属的生活,特别是有意思的事情。”
在油田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有很多的话可以说,但是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堆的问题想请教。“欧阳老师,很多人写石油总写肩挑背扛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苦难,可是这一页翻过去了,您也看到了。要继承也要往前看。我们要成为国际一流的公司,现在的规范化标准化安全化制度化真是相当了得,现在的石油人有文化有才艺有想法素质高,搞创新干事业也是很厉害的,可是这方面的宣传很不到位,这方面的文学作品更少得可怜,人们对石油的认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对石油人根本不了解。”张大海一股脑地把憋闷在他心里很久的话倒了出来,他跟欧阳老师说了老婆在飞机上碰到的那个女孩,问欧阳老师怎么看这些事。
欧阳老师略微思索了一下说:“这种现象就像有一个空屋子,如果你不拿好的、正能量的东西装满它,慢慢地不好的、负能量的东西就会把它装满。正面的宣传跟不上,不明真相的流言自然满天飞。”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地质监督。”
“你可以写呀,听你说就很有想法又有生活体验,你完全可以自己写呀。我年龄大了,走一趟,走马观花,而且经常被人陪着吃吃喝喝,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深入了解你们的工作和生活,你可以写你们遇到的困难和取得的成绩,你们中间那些生动的人和事。毛主席他老人家讲‘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长征留下了多少深入人心的东西。你们找石油的,转战了多少地方,虽然没法和长征比,也算居功至伟,要把你们感天动地的故事留下来,不能只留下工业废墟呀。”
“您不是写过石油人吗?我还读过您的小说。”张大海根本没有准备,不是谁都会写小说,而且他害怕成为第二个痛苦地煎熬的张文海。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基本上套以前的跟不上时代了。只能点到为止,怕露怯。不了解不能胡说胡写。最多走一趟,写篇散文写组诗,自由发挥,但很多事都不能表达,其实石油人最了解石油人,写出来才能打动人。”
“把你的稿子留下,我看看。以后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欧阳老师不提醒的话,张大海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从职工公寓出来,张大海心潮起伏……
十
欧阳老师走了,他说的话张大海却放不下。他要认真地好好捋捋自己的思绪。他爱看书,专业书看得不多,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看得不少,他是爱好文学的,还可以自娱自乐地写一些东西。他是干石油的,他了解石油人的生活和工作,石油人面临的挑战和困境,石油人攻坚克难,勇于挑战的精神。石油人也是有家有口有父母有儿女的人,长年累月在沙海寂寞难耐的无人区里工作,他和老黄一样希望有人为石油人呐喊鼓劲点赞!这个人可以是张文海,可以是欧阳作家,但怎么可能是他张大海呢?
欧阳老师说文学艺术对人的鼓舞是巨大的,如果没有艺术家的创造,人们是很难认识到石油人的乐观和奉献,这就是《我为祖国献石油》 《克拉玛依之歌》为什么能红遍全国的原因。他说的这一点张文海也是认同的,但张文海对石油没有感情没有兴趣,他接触的石油人只是张大海,他干采油工不用害怕黑砖窑主般的严酷折磨和拖欠工资,他要以此为生而已,他要写的是他经历的苦难他心中的故事,他没有成为文曲星,可他有一股文人的清高,手不能捉,肩不能扛,可他哪怕饿死了还要坚持他的文学。人在贫苦中的思想永远闪耀着富足时没有的光辉,这就是为什么搞艺术的人是孤独的,而艺术很昂贵。就像那个文联副主席说的,我们的生活这么安逸,谁愿意在别人喝酒打牌刷微信的时候去爬格子去思索,不思索不体验怎么可能写出那些苦苦挣扎的人的痛苦和心声呢,尽管我们愿意为他们呼喊,连我们都感动不了的呼喊怎么能有强大的震撼力呢?又怎么可能写出好的有分量的作品呢?张大海有时觉得堂哥是幸运的,他经历的苦痛就是生活的赐予,他写的《黑砖》就是艺术的原创!他不禁生张文海的气,要不是你闹着要出书,我会找作家吗?他也怨老黄,这些搞企业文化的人管的事,你闲操心。是他们让张大海重新认识了自己,富足的生活已让他蜕化成了一个庸庸碌碌的人!
又到了高考的时候,今年张大海又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梦见自己考上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大学,他在听文学教授的课,他在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写他的生活,写出了感动世界的作品……
张文海打来电话,梦醒了。
“大海,有个事我想给你说一下。”
“你记得初中教语文的王老师吧,王老师说你有文学方面的天分,如果坚持的话,有可能成为大家。”老师说过什么,都不重要了,欧阳作家的话已经点燃了张大海心中的星火!张大海没了呼朋唤友喝酒的兴致,心中深藏的梦想的灵魂复活了。既然放不下梦想,就和梦想一起飞翔,去看看梦里的风景。
当一个人没有目标的时候,就像一头困兽,到处都是牢笼;当一个人确定了目标的时候,他的心里是踏实的,像阳光一样灿烂。张大海找到了一个新的活法,他奔着新的目标去了。他看到了一颗星在沙海上空闪烁。
十一
张大海重拾爱好,开始写井队写老黄写自己的故事,在风云变化的世界里,一群有情怀的石油人在荒原上坚守着伟大的事业,他要为他们的梦想之星升腾做点事情。他的创作像井喷,他很享受地创作。他要表现石油工业发展的辉煌,捕捉石油人思想碰撞轨迹,弘扬石油文化参与创造的进步和文明。
“你神经病呀,玩什么命呀,写写画画当个爱好也就罢了,你准备拿它当饭吃呀?你没看张文海都快饿死了吗?你们张家净出这样的傻子。”马金秀一看见张大海熬夜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别人不是挣钱就是争权,你可倒好,不食人间烟火,四十多了想起写小说了!真以为你前世是罗贯中曹雪芹呀,简直太可笑了!”张大海不管老婆怎么说,既然文学是一剂疗伤的良药,让你与别人不一样,文学创作注定就是孤独而不被一般人理解的。
张大海把他的小说处女作《随风起舞的沙》发给欧阳作家的时候,欧阳老师很快回复了,对他大加赞赏。同时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是他坐火车回去的时候,风把张文海的书稿刮飞了几页,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底稿。
张大海头一下子大了,自从张文海结婚以后,一个多月都没再找他问出书的事。马金秀说人家老夫少妻如胶似漆度蜜月呢,哪有功夫理你呀。可是如果现在告诉他书稿丢了,他也不知道丢了几页,不是把张文海从天堂拉下地狱吗?这种事对一个作者来说就是挖了他的心丢了他的孩子。他才看过海明威老婆丢了他的书稿以后,两个人终究闹了离婚,这是要死人的节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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