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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你灰白长发我苍老的手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3901
杨秀玲

  女人被抬进病房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女人痛苦的呻吟声悠长响亮,闪着锋利的寒光,划开住院部长走廊由来苏水气味织就的沉重空气,似棉帛持续撕裂,在病房里起起落落。

  男人一直抓着女人的手,不断重复一些没什么力度又毫无逻辑的黏糊话语。女人放在病床上的瞬间病痛似乎骤然加剧,她长声嚎叫:“我难受死了,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男人一叠声地答道:“老伴儿你不会死,你莫讲这样的傻话。”两个人仿佛寻常夫妻在家里商量什么琐事,女人一声比一声强硬,男人耐着性子表明态度,不管说得在不在理,总是底气不足。

  男人和女人看上去都六十岁上下的样子,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方言。女人还留着一头长发,发质灰白干燥,乱糟糟地散乱在厚实的脊背上,徒然为她的痛苦增添了麻乱不清的狰狞与晦涩。男人个头不高,满不在乎地鼓着个松垮垮的大肚子,敞开的外套里面,T恤、毛衣、衬衫一层层很没道理地套在身上,每一件衣服的领口、袖口、下摆处都露出一小截让人看得到的边角,像本边角胡乱翻卷的旧黄历。

  值班医生和主治医生都来到病床前会诊,两双露在大口罩外面的眼睛刚硬而闪亮,女人感觉自己像一具正在等待验尸官解剖分析的尸首,无边的恐惧使她停止了呻吟,详细向医生诉说近期直至今天傍晚身体出现的种种不适和变化。

  两个医生交换了看法,意见很快达成一致,给女人和男人交待了配合治疗的具体事项走了。这时进来个衣着鲜亮长相斯文的小媳妇。小媳妇问男人,妈这是怎么了?昨晚吃饭不还好好的吗?男人说,早上起来就不舒服,也说不出哪里疼哪里痒,晚上天擦黑时无端端跌了一跤,扶也扶不起来,半个身子就麻木动弹不得了。小媳妇立时哭了,说,这偏僻的边疆小镇,周围都是戈壁荒漠,稍好点的医院都在三百多公里以外,要是耽误了病情可怎么办?小媳妇啜泣着抱怨,那时我们大学毕业,我说要留在大城市,你们的宝贝儿子非要回新疆这个大戈壁,说是石油人的后代,就要在石油上成就一番事业,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来。你们都还夸他,现在看看,妈病了连个好点的大医院都去不了,万一出点事不后悔一辈子吗?男人忙说,你莫哭,医生说不是啥子大病,就是调养起来泼烦些。

  女人烦躁地喊道:“嚎啥子嚎,我还没死!我不怕死,死了倒痛快!”

  小媳妇擦了泪,不再说什么,给女人揉捏半边麻木的身体。女人柔软了语气说,快别捏了,别累到你。小媳妇说没事,手上加大力量向下捏按,摸到大腿处,看见女人秋裤上补缀着两块大补丁。小媳妇停下手说,妈,上次不是给你买了睡衣睡裤?怎么来住院还穿这个补丁秋裤?你们不嫌丢人,让外人看见还以为我们不孝顺。

  女人再次提高嗓音说,秋裤上补个补丁有什么好丢人的?都像你一样,整天乱花钱,买的都是啥子品牌,一件衣服好几千,有啥子用?不就是虚荣嘛。这是啥子道理,虚荣不丢人,节俭倒丢人了?我就穿补丁秋裤,看哪个敢笑话我!

  小媳妇微微一笑,抬起女人的手臂晃晃说,妈,你不虚荣,你买这么粗沉一对儿大金镯子干什么?每次你和小区的阿姨们打牌,总要撸起袖子露出你这对大金镯子,还时不时炫耀这是爸爸花九万块钱给你买的,这难道不是虚荣?

  女人反驳道,金子可以传世留给子孙,我这也是在存钱,你那些啥子品牌衣服可以穿几多年?穿旧了有哪个要?

  男人连忙打圆场,扶起女人让小媳妇喂水,一边给小媳妇交待每天几时送饭,送些什么饭,又忧虑地问:“你妈生病住院的事你没给他说吧?他在外探区搞地质勘探,家里这样的事情千万莫给他讲。我的儿子我知道,从小就是个急脾气,别弄得他着急上火工作上出什么差错,等他换班回来再让他知道也不迟。这些天就辛苦你给我们做饭和送饭。”

  小媳婦点头说,爸,你放心,饭我会按时送来,妈生病的事我也没给他说。说完又问公公需不需要现金。男人想了想说,现在暂时不用。该你们花钱的时候我自然会说,我养大的儿子,我不跟你们客气。

  小媳妇走了。女人对男人说:“我得先上个厕所,一会儿挂上液体起来不方便。”边说边撑着起身,但只是一个起身的趋势,身子仿佛粘在床上一般压根儿起不来。男人过来搀扶,抱住女人的腰向上抽,女人像使了千斤坠功夫的武学大师,躺在床上软硬不吃,男人向上抽了几次不见效,一头细汗已爬上满是皱纹的脑门。男人自言自语嘟囔:“刚才儿媳在这儿怎么没想起让她帮把手再走呢。”女人脸上又呈现出刚进病房的痛苦模样,听了男人的话语赌气说,你倒想得好,人家身上的品牌衣服好几千呢,再莫给人家弄脏了。男人笑笑,俯下身对女人说,现在生活好,年轻人应该穿漂亮点。再说,人家是大城市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大学毕业跟咱们儿子来这大戈壁搞石油勘探,真正不易。我们年轻时条件艰苦,只能穿粗布,要是赶上现在,我也给你买几千块钱一件的漂亮裙子和衣服。女人脸上舒展开一些颜色,撇撇嘴说,你再莫说诳话了,你也就会给我买这一对九万块钱的大金镯子。

  男人无声地笑笑,掀开被子,让女人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双手从女人身后环扣腰腹部说,咱们再试一次。鼓劲把女人扶下床。女人一条腿僵硬笔直,一条腿绵软无力,在男人怀里歪歪斜斜地直往下溜。男人奋力向上托住女人,鼓励女人说,莫急,比刚才好多了,慢慢向前移,对,对,太好了,你看你还是可以走的嘛……

  女人咬牙坚持,男人不停鼓励,待女人解完手,男人还是半抱半搀地把女人挪到床边,靠近床边时女人居然扶着床边独立站立了一下,但也就两三秒钟,马上一个趔趄与男人一同歪倒在床上。

  待女人输上药液,男人依旧呼哧呼哧地在一边喘粗气。几分钟的体力活儿使男人那张毫无生气的老脸一片红光,油亮滋润,光彩生动。稍稍休息后,男人轻声问女人喝水不喝,女人不语,闭着眼似乎睡着了。男人蹑手蹑脚绕过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耐心看护。

  临近午夜。走廊里时时传来护士轻快细碎的脚步声。男人感到浓浓的疲倦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坐在椅子上有点迷瞪住了。

  迷糊中,男人看见年轻轻就跟他从四川来到新疆参加石油会战的妻,饱满结实红光满面,穿透力坚挺的声音让家里充满生机。早先,他们住在戈壁上简易土坯小屋里,虽然小而粗陋,但温暖安逸,土砌的小火炉上总飘散着饭菜香味。后来他们在石油基地有了自己的平房和小院儿,他们的儿子就在平房里孕育,在小院儿里玩耍长大。再后来,他们搬进设施齐全的花园式石油小区楼房里。妻把家规置得亮亮堂堂,让他时时恍惚自己是在做美梦。她是那么泼辣利落,家里家外都清清爽爽,从没见她疲累拖沓过。突然,他看见妻在敞亮的客厅里喊叫了一声什么,痛苦地萎顿在地。他一个激灵,醒了,看看周围,女人还是脸冲墙侧身躺着,液体也只下去小半瓶。

  他看见女人凌乱的头发压在肩膀下,起身轻轻给她梳理那一头从年轻就蓄着的长发。男人一双青筋暴突粗糙干裂的手满怀爱意地从女人已灰白且缺少弹性的头发中穿过,瞬间,他看见几十年的光阴在手中沧桑急促地滑落。男人不由探身看女人,却意外看见女人泪流满面,脸下的枕头早已湿了一小片。男人惊慌地问,哪里不舒服?我去喊医生!

  女人憋蓄已久的愤懑突然像脱开缰绳的野马带着一股热躁躁的烦乱蛮横地冲过来,她哭喊道:“我想死,我不想活了,实在太受罪了。”

  男人没防备,像迎头浇了桶冰水,猛地打了个冰凉的哆嗦。立刻,男人就从冷水的短暂刺激中恢复常温,俯下身柔声安慰女人。女人泪雨滂沱道,这样拖累你拖累全家人,还不如死了的好。

  男人吃力地把女人上半身抱起来,嘴里一边呜呜哝哝哄女人,一边换了干燥枕头让女人半靠在床头。毕竟是有点岁数的人,稍一用点劲,男人脸上就微微出现些潮红。他说,我晓得你不舒服,我来给你揉揉,医生也说要经常对麻木处多按摩。

  女人凄然说,还按摩啥子,死了算了。真的,我刚才就在想,我要是能动弹,拐着瘸着也要从楼上跳下去,我不愿意让你老了还受罪伺候病人。

  男人双手在女人身上用力地按、搓、揉、捏,满腹委屈地柔声抱怨女人脑壳有病,劝女人不要像小娃儿一样耍性子,宽慰说,这不是啥子要命的绝症,医生都说了,只要好好配合治疗,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的。女人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缓和情绪,倒真像小孩子一般无赖地大哭说,你莫给我说宽心话,我现在不想打针,不想吃药,我就想死,就想死!

  男人头上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直低垂下俯的脸紫涨油亮,像一块儿烧得恰到好处的牛排,热气腾腾 作响地吸引着人的注意力。

  男人气喘吁吁揉捏女人一条麻木的大腿,侧过汗汪汪的脸笑道:“你死了不打紧,存的那些钱让哪个去花?”

  男人的笑容有些生硬,裂开的嘴只有个笑的意思,并没有带动脸部肌肉和神经,看上去有点呲牙咧嘴的苦涩,像牛排中间被莫名其妙划开一道深口。

  女人看着这道深口突然伤感地心疼起来。她停止哭闹,让男人别再按摩了,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男人停住手,只是坐在床边喘息。女人突然又恼怒起来,说,你嫌弃我是不是?让你上床躺一会儿你哪来这么多毛病?

  男人连忙解释是怕挤着女人。他开玩笑说,你看你那么大块头,我这么小个头,挤又挤不过你,一会儿还不让你把我挤下床来?女人瞪起眼睛说,你不会像以前那样从背后抱着我躺倒吗?话说得蛮横,但语气神情已有几分娇憨。

  男人连忙在床上移动了女人身体,翻身、侧身,自己斜身侧躺在女人身后,伸出双臂从背后去抱女人,因顾及女人身上挂的液体,又怕挤了女人,他像一个肥短憨厚的企鹅,又像一个四肢短细身体笨重的甲壳虫,突出的腹部总是先于手臂接触到女人身体,手臂无奈地在女人背后瞎比划,却始终没办法像年轻时那样轻易就把女人从背后抱住揽入怀中。好容易右手从女人颈下穿过,一手把女人的头搂在怀里,另一手只是徒劳地抓住女人的臂膀,又折腾出一身细汗,在女人身后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女人倚在男人怀里,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男人喘着粗气说,你今天还是第一次笑啊。女人笑说,你当我笑啥子?我是在笑你!呼哧呼哧地在我脖颈里喘粗气,不晓得的人还当你是个老不正经想做啥子呢!

  男人把头稍稍偏了偏,努力调匀呼吸,叹口气说,我这辈子是个普通钻井工,没得啥子本事也没得啥子想头,上班只想好好工作,不上班就想好好照顾你。没退休时,我多半时间都在野外钻井,别说照顾你,就是儿子考上大学去报到,都是你一个女人家千里迢迢独自送孩子去学校。唉,一辈子了,只等到退休才能好好照顾你,你可别让我连这个想头都没得了,那我每天活着还有啥子意思?

  女人听了悄声叹息,你也一把年纪了,看把你拖累得这个样子……

  男人声音哽咽了,老宝贝儿,我再大岁数都愿意伺候你,我不觉得苦,但你要是寻死,我这个男人就窝囊到家了。你这辈子跟着我这个石油工人没享上啥子福,年轻时生活那么苦我们都过来了,现在不就得了点病吗,我都不怕你怕啥子嘛?就算你瘫在床上,我好歹还有个说话的人,累是累点,但心里踏实,你千万别让我老了还可怜到没个说心里话的人……

  女人又落泪了。她抽抽噎噎地安慰男人说,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话,你好好地伺候我,我也好好活着……

  男人说,说定了,不得反悔。女人叹口气幽幽地说,都一辈子了,还反悔啥子呦!

  男人女人都没再开腔。女人装作睡着了,好让累了一天的男人也睡一会儿。男人右手臂被女人厚实的肩膀压得酸麻,见女人睡了,始终一动不动保持侧身拥抱的姿势,半闭的眼睛里有热辣辣的液体只往外涌。他想起建党九十周年的时候,他跟女人说,他这辈子感谢中国共产党,是党让他这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在钻井队有了人生的成就感,他想在建党九十周年之际交九万元钱的特殊党费。女人没说什么,第二天去银行取出九万元钱交给他。事后,女人花五十元钱给自己买了一对金晃晃的假镯子,又宽又厚,看上去沉甸甸的坠手。她美滋滋地给小区里的女人们说,是我男人买的,纯金的。莫動,莫动,看看就行了,九万块钱呢!

  男人的泪无声地顺鼻梁流向嘴角,在嘴边漫开一股淡淡的咸涩。吊液瓶里500毫升的液体快吊完了,他眨眨眼,明天无论如何得抽出点空儿,去给女人买个金镯子,细点轻点不要紧,关键得让她戴个真的纯金镯子。

  夜很静,有风的声音穿过时间的隧道,像男人苍老的手轻轻掠过女人灰白的发梢,惆怅而眷恋地叹息那些匆匆走过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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