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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颗琉璃珠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3930
朱东旭

  一

  太多的日子总是相似的。

  这年的正月十六,依旧姗姗来迟。这不要紧,像过去许多日子的堆积,山丹依旧起得很早。昨天,她就和桃红商量好结伴逛县城,除了开心开肺地玩一玩乐一乐笑一笑,将心扉打开,抖落旧岁的痕迹,趁机买回必用的洋漆、染料。更重要的,她还要在城里买一颗琉璃珠串戴在胸口,继续温暖着新年。

  徽州商人挣大钱,除了置家盖宅,买田买地,还有一个嗜好,喜欢把玩古玩字画,比方金、银、玛瑙、琉璃、珊瑚、珍珠、车磲“七宝”。徽州人有钱喜好收藏,无非把玩、炫富、保值。

  琉璃珠属于“七宝”之一,山丹买琉璃珠不是收藏,而是用作纪年的。

  山丹颈脖上挂了一串琉璃珠,当着项链戴,现在已经十颗了。今天上城再买一颗,就是十一颗了。

  原先的十颗,每日在心口温暖着山丹,同时她也抚爱着珠子,上面涂满了她的心境、手迹、唇印,更多的是泪珠。

  一颗琉璃珠,存载着丈夫外出经商的一个年头。

  二

  山丹自小识字,为什么偏偏买琉璃珠作为纪年信物呢?

  山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见琉璃珠,就被那光圆、玉般的色彩迷上了。这一年,她和丈夫结婚刚刚第一个年头。

  山丹的男人叫当归。

  那年夏初,山丹随父亲在休宁为一汪姓商家新宅和家什进行油漆。当归也被东家请上门专事雕刻。这年当归二十岁。

  俩人首次见面,山丹心情较为复杂,更多的则是羞涩。小的时候,听母亲说,面前的男子就是父亲当年做主定下的娃娃亲。

  前年春,山丹就来红了。女子来红意味着成人怀春的标志。怀春女子看男子的目光同小丫丫偷眼瞅男人的目光是不一樣的,留了心眼时不时打量当归几眼,心境还真百感交集。

  通过父亲与当归闲聊,山丹方知当归父亲两年前为人做工不慎高处跌落伤了腰椎,再不能外出干活了。她听到了父亲一声叹息:手艺人命不值钱,没办法!

  侧身一旁的她,跟着父亲生出了许多的伤感,睁大眼睛正面瞅着当归。

  当归虽然清瘦俊朗,但面额宽广,高鼻梁浓眉眼,且炯炯有神。按说这模样的男子,不是官宦人家子弟,也是商贾大户儿孙,天生就不是手艺人的面相。

  山丹为面前的男人伤感。

  后来的日子,俩人清晨早起,夜晚安歇,吃饭一锅,一块在张家干活一个多月,只因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接触并不多。这天上午,山丹没了脂胭红染料,趁东家购料空档,她表情散乱,装就一副随意模样去东厅看当归。

  当归已经雕完那幅宽大的松鹤延年山水屏风图,正做最后的修饰。

  东厅光线很亮,阳光从天井走下来,携来清风,十分清爽可人。

  山丹不声不响近身打量雕图,细细揣摩,竟揣摩出许多的惊异:构图和谐,立意悠远,摆脱了许多雕匠固有图案的俗套和匠气。雕刀下的山水人物屋舍线条,饱含着国画水墨笔意,山水、青松、白鹤栩栩如生,果然精道。

  山丹心里开始有点喜欢面前的小伙子了。

  喜欢归喜欢,内心滋生出原先的念头,总难挥手而去,且不停地在耳边萦绕:他怎么不去进学?又怎么不去经商?

  手艺再精,在徽人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的匠人。徽人眼里只有官宦和商贾,才会受人尊重和敬畏的。

  父亲也是手艺人,这并非说山丹瞧不起匠人。世俗的眼光和心胸全都塞满了金钱名利,很是伤心伤肺伤肝的。活在人世,生在徽州,她同样摆脱不掉世俗,她没有选择。身为女人,“女子无才便是德”,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徽州男孩进学堂走仕途经商的权利和欲望。

  好在独生女,父母掌上珠,山丹打小父母就将她当儿子养。四五岁她就跟母亲学女红,跟父亲识字、读书、作画。稍有偷懒父母还是要打要骂的。好在她聪明伶俐,六岁临摹芥子园画谱,一学就会;十二岁随父亲外出上工,衣着男孩模样,这是父亲的意思。她跟父亲学会了在漆面上用金粉、银粉、胭脂、白粉相调,在白木上绘山水、花草、鸟鱼、虫兽和梅兰松竹等无数吉祥物。

  她的画水灵逼真。父亲很喜欢,欣赏后又总要叹息几声:可惜是个女孩。

  多么意味深长啊!她却没有办法。父母一年老过一年,学会一门手艺,到时她肯定要为家里遮风挡雨,担更多的责任。

  许多年的光阴走来走去,她为徽州官宦商贾大户画画、雕漆,眼里的金碧辉煌、珠光宝玉的富贵人家气势和张狂,总像针一样刺痛着她的心,无数次她有心不甘对父母说,我要是男子,一我要进学,进学不中,二就经商,哪怕气候不成,也不枉世上走了一遭,至少说,我努力过了。

  有一次,俩人一起就餐,就他俩人。山丹有意轻描淡写问当归,我看你面相就应该进学,怎么干起这行当?

  当归面容凄婉,笑笑,我没办法。

  见当归转身抹了一把脸,后面话她缩了回去。

  父亲后来告诉她,说当归天资平常,五年私塾,第一年考秀才没中,三年再考,影子也没。于是,祠堂断了当归进学费。人总要生活,只能回家跟父亲学手艺。当归进学读书愚笨,但学木匠、学雕刻则精,三四年工夫,艺精胜父。

  手艺再精,也是匠人啊!山丹虽然内心不屑,几分丝丝的痛惜还是由不得滋生而出,像身体某个位置长着一个瘤,难以割舍。

  寻过机会,山丹又问当归,怎么不去经商呢?

  我一走,天南海北,父母靠谁养活?靠谁照料?当归这样回她话。

  看出来,当归还是个有责任、能担当的顾家的男人,更是孝子。

  当年腊月初八,她与当归完婚。新婚燕尔,当归决定弃匠经商,她是赞同的,支持的。她需要郎中用锋利的小刀割除身上的那个顽瘤,让痛感和顽瘤在身体里消失。

  徽州男人就应该这样,如果不这样,就不是徽州男人。

  那年,张村张百万家的大小姐准备出嫁,嫁妆打好了,张百万请山丹父女为其女嫁妆油漆雕刻。张百万与山丹父亲熟悉,喜欢父亲精湛的手艺。

  在白木家具上先雕后漆的工序相当繁杂:先要设计图案,一旦被东家认可,匠人便将备好的图案描绘到白木家具上,然后依图雕刻完毕,方可油漆,等漆面干后才能上色,色干再上透明清水漆。

  由于路远,父女俩吃住在张百万家。

  上工第二天,山丹父女俩仔细打量张家白木家具,根据式样,三天后设计好每样家具的图案,获得张百万认可后,父女俩便开始工作。

  一个月后的一天接近中午。山丹漆好紫檀架子床正面的“麒麟送子”图,蹲在地下调色,准备绘左床挡板喜鹊登梅图。一个打扮入时、娇艳的小姐带着两名丫环亭亭玉立走来。

  不用猜,那小姐肯定是张百万家的待嫁女。

  吸引山丹注意的不是张大小姐的长相,而是张大小姐胸前挂着的一串圆溜溜的玉珠。圆珠红蓝黄三色,小拇指般大小,色彩鲜艳夺目,晶莹剔透,十分可爱。

  张大小姐一声不吭冷脸站在床前,仔细打量“麒麟送子”图。好久,脸儿才露出笑意。

  张大小姐对山丹说,想不到你这丫头,画工真像那么一回事儿!接着脚尖踢了踢山丹的屁股,示意山丹起来。

  张大小姐说,丫头,你的画我喜欢,起来,我要送件宝贝谢你。

  这一脚,踢伤了山丹的自尊。山丹忍性起身。张小姐从脖颈上摘下那串珠子递给她,丫头,这个送给你!好好为我画啊!

  尽管心里喜欢,山丹并没伸手,抬眼瞅着张大小姐,断然拒绝,小姐,我替您家老爷作画,您家会付我工钱的,其他就免了。

  张大小姐被呛住了,不好下台,脸红脖子粗,顿时摆出大小姐派头和脾气,咦!你不要?我见你眼睛喜欢,才舍得送给你的。知道这是什么吗,琉璃珠哎!你,见过这种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彩泽光润像宝石一样的琉璃珠吗?肯定没有见过的,这是我大托人专门从很远很远、一个叫西域大秦的地方弄来的,那地方尽出稀世珍宝,比方像夜光杯、明月珠、珊瑚、琥珀、琉璃、朱丹、青碧等宝贝,难得一见啊!我这串珠最好,你不要?真没见过世面。

  山丹冷笑,山里人虽然见世面少,但琉璃珠我见多了。不过,如果是您挣钱买的,说不定我会收下的。

  这重要吗?

  自己挣来的东西,才显得珍贵。

  张大小姐气嘟嘟地走了。

  山丹仅仅反感张大小姐身上那股傲气派头,心里还真喜欢张小姐身上那串玉珠,不,琉璃珠。从此,她认识了琉璃珠。

  翌年新春正月十六,她进城破费半两碎银买回两颗琉璃珠,珠子色泽金黄色,回家她用红丝线串起来,挂在脖颈上。

  为什么只买两颗?因为当归离家已经两年了。

  三

  母亲多次告诫她:男人一旦离家,你就不要指望男人有回家的念想!要是女人离家,心必然要带着家一起走的。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吗?

  她嫁给当归原因很简单,父亲漆工兼画工,当归父亲木工,又擅雕刻,作为同行人,天南海北一家亲,俩人时常相聚一起干活,一起喝酒,脾性吻合,结了拜把兄弟。当归父年长称兄。

  十八年前的正月初八,当归父母带着四岁大的当归来她家做客。当时母亲正怀她八月有余。酒过三巡,两家男人约定,母亲若生女孩,嫁当归为妻,是男结为兄弟。

  当归是否属于母亲所言的那种男人?

  外出经商一走两年,没有回家,山丹内心才开始感到纠结。

  回想新婚之夜,几番恩爱,几番甜蜜,俩人毫无睡意。

  月色迷人,俩人相互抚爱细语。淡淡月光清辉似水,流淌在新婚夫妻胴体上,白皙光滑、柔软温馨、甜蜜无间。

  过完年,当归就要离家外出经商了。

  借着温情爱意,山丹还在试探性问当归,徽州木匠还是挺吃香的,也是挣钱话计,你执意外出经商,就肯定能发大财?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依我看算了!我们在家靠手艺挣钱,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

  當归理由也简单,做匠人太苦啊,也很危险。所以我很小的时候,父亲逼我进学读书。每每在学堂见到富家童生一副阔绰傲气的模样,心就野了,哪有心思“之乎者也”!考了两次秀才不中,被父亲又打又骂,开始逼我学木匠,我跟父亲吵闹要跟人出门当朝奉经商……但父母又舍不得我远走高飞,死活不同意。直到第三年父母才答应了我,不曾想,就在那年父亲为吴员外修建“大夫第”,不慎从梁上跌下受伤,天意啊!外出经商念想从此打消了。

  山丹叹气附和,前年,我父亲差点也被雕刀伤断手指。

  当归说,我是独子,父母老而无靠,至今一家三口仍窝居在祖父三开间的明代老宅里十分寒碜。你嫁给我,那是岳父重情重义,一言九鼎,不然你会嫁给我吗?

  山丹想,这话不假,家有好女谁不想嫁给阔佬、或有权势的官宦人家。当归祖辈八代一不商贾,二不为官,好姑娘真的不会嫁他的。

  当归说,现在你来了,今后,这个家由你担当我就放心了。只是我一走苦了你。但我保证不出三五年,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回家的,我要盖三进明亮的大宅院,还要……

  山丹心口隐隐作痛,伸手捂着当归嘴,不想听。

  当归搂紧山丹还要说,大大、妈妈已经答应我,过完小年我就去潘老板家当朝奉,先学艺看门道,融进商人圈,然后见机行事自己做。我会有出息的,我们会大富大贵的,你信吗?

  凭着当归的天资和信心,山丹咽下伤心泪,我信,富贵险中求嘛!

  山丹将软绵绵的身子埋进当归怀里,泪水不知不觉糊了一脸,双臂紧紧箍着当归,伤感像冬天的凉水浇在心田,冰凉冰凉。

  但山丹决不会拖男人后腿的。当归要大富大贵,要获得世人看重,要以财富显示尊贵,让子孙后代摆脱劳累,鼓励后人读书中进中举,走仕途经济,为官做宦光宗耀祖。这是徽州几百年人家梦寐以求的大事业!山丹同样也要。

  谁也抵挡不住啊!

  无论结局如何,山丹也要努力!

  男人一旦离开家门,就不要指望他有回家的念想。女人要是离开家,心则永远带着家一起走的。

  不曾想,母亲随口一句闲言,竟被流水无情的日子加重分量。

  现在,山丹脖颈已经戴了十一颗琉璃珠了。夜深人静,睡在被窝里,面对孤灯,瞅着窗口一轮清月,指间把玩琉璃珠,带着体温,惦念回忆当归离去的时光,记下丈夫外出经商十一年没有归家的分分秒秒。

  山丹二十岁出嫁,今年三十一岁。六年前公公去世,第二年婆婆又离开了她,这个家就她一人。当归!你在哪里?

  五年前,当归就断了音讯,他是否还活在世上,她不知道,公婆当然也不知道的。但她明白,正是每天每个时辰的思念像一把把软刀,活活将公婆二老割走的。

  她开始独自守家,还有二十几亩山场,一片茶山和屋后竹山。靠着手艺,山丹一年四季外出为富商大户做工,挣钱,攒钱,从不舍得乱花。

  人虽然瘦刮,身骨该细的地方细,该粗的地方粗,该凸该凹的地方照样凸凹,一点不显得老相,水灵灵的展眼。

  十一年的光阴,她靠什么支撑着自己呢?

  四

  外人看来,山丹手里的日子,表面上饱饱满满,风生云起!她也认为至少是这样的,如果不这样,就有可能支撑不下去了。比方正月十六这天,就很典型。

  天色蒙亮,还没有真正亮堂起来,屋里屋外相当漆黑。山丹起床了,她起身第一件事不是洗脸,也不急进茅厕,下床穿好棉衣,点上油灯要先看看初八从镇口买回家的那头小猪仔。

  一个家没有狗鸡猪叫,没有家畜身上气味,这个家肯定缺少生气,肯定不是真正的家。

  猪仔太小禁不起冻。山丹一抱回家就将它的小窝安置在灶门口旮旯里,下面垫床破棉絮,四周稻草围着十分暖和。山丹走近细瞅,猪仔睡得热乎乎,轻轻打着哼。

  灶间弥漫着猪仔身上的气味,山丹是喜欢的,闻着嗅着,脸面全是笑笑的模样。

  记得刚买回家的那天晚上,小猪仔可能想妈妈了,一直吵闹,山丹十分心疼,灯盏火一直亮着,她像母亲一般在灶间陪着猪仔,手掌轻轻不停地抚爱着猪仔,一直等到它的悲伤过去,哼着睡熟了她才离开。

  现在,它可能早将妈妈遗忘了,没心没肺睡得热乎着呢!

  山丹笑笑,转身去了柴屋。

  院落里柴屋二间,还是丈夫经商第六个年头,公公去世那年年底她和婆婆两个人盖的。家道虽然不太富裕,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总在一天天增加,日积月累,原来两小间既是厨房又当柴屋的披屋就显得捉襟见肘。

  山丹和婆婆商量决定在进门左边加盖间柴屋,好放更多的杂件。

  为节约銀两,她没有请木工。她对婆婆说,我会做的。于是,柴屋所需大梁、瓦檐、门框、柴门、窗框等物件,有的她从镇里旧货市淘买回家,有的干脆自己做。

  柴屋需要砌三面墙,这活山丹做不了,只好请砖泥匠,她买回石灰,拌着黄泥,跟着砖匠做了几天,婆婆做饭,她做小工,就盖起来了。

  利用下脚料,顺手搭了个木笼放进柴屋里。家里养了九只鸡,好让母鸡在笼里下蛋。山里野狼、山猴、狐狸、野猫和黄鼠狼很多,有木笼罩着,野兽就不会打扰鸡婆了。对了,应该十只,还有一只公鸡。婆婆叫它“大红袍”。

  家养“大红袍”,是婆婆的意思。婆婆说,九只鸡婆,一定要养公鸡。公鸡除了打鸣、下种,带鸡婆早出晚归觅食捉虫,更要提防老雕,还有黄鼠狼。

  山丹将信将疑,虽然也听说过公鸡敢跟老雕斗,和黄鼠狼斗智斗勇,自己还真没见过,眼不见为虚嘛!

  看着每天眼里的“大红袍”,不像鸡婆们一天到晚刨食,然后争先恐后生蛋,捂小鸡。而是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干,就晓得吃喝玩乐,打情骂俏,一会儿在这个鸡婆身上打打水,一会儿又追逼另只鸡婆下蹲就范,得逞之后还在鸡婆身边打着圈儿咯咯地叫着起舞煽情。再不就东张张,西望望,昂首挺胸,像个将军,挺着不可一世地四处巡视,时刻提防隔壁肖妈家那只芦花公鸡前来偷鸡摸狗。

  每见“大红袍”撩情扑在鸡婆身上打水,山丹的脸面总会麻溜溜的,浑身燥热。想起她与当归新婚蜜月里那种甜美和欢爱的云雨激情,早被陈旧逝去的岁月冲洗得越来越淡的性事,像喝了一碗酸菜水……

  山丹嫉恨如仇,一旦逮着“大红袍”煽情,山丹必然捞起一根棍子将“大红袍”打得乱飞乱跳。

  有一天,她又追打“大红袍”,一直追到肖妈家八字大门还不想松手。肖妈的儿媳桃红不巧从门里出来。桃红拿攥着一块白丝绸,正要找山丹想在白绸布面上画一幅牡丹图,她准备绣幅窗帘打发时光。

  桃红男人也在外经商,一年难得回家一次。作为女人,桃红能够体会山丹的心境。山丹内心的寂寞肯定像门前的小河流水,无声无息,似乎不为人知……寂寞和寒意就是一把看不见的尖刀,每天每时割着她的躯体,流水流泪流血……

  桃红后退一步,倚门笑着打趣,山丹,“大红袍”又碍你什么事了?它可是干它正经事呢,你就不要吃醋了!

  山丹脸面一热,它能干什么正经事!一天到晚就晓得耍流氓。

  桃红咯咯地笑起来,热乎异常拉着她的手,牵着不放,亲姐妹般说说笑笑间,头顶一只老雕在天上盘旋可能很久了,她们并不在意。接近山丹家门还有十几步路,被她赶跑的“大红袍”突然咯咯的尖声叫着,张开翅膀一路狂奔,带着飞的姿态冲过来……

  山丹发现,此刻的老雕从天上俯冲下来,想叨门外捉虫的半大鸡仔。“大红袍”展开翅膀扑上去和老雕展开争斗,你死我活,山丹惊呆了……

  最终老雕悻悻吊着空爪飞走了。

  山丹远远地亲眼看见了“大红袍”的勇敢无畏,看见了“大红袍”的头冠被老雕啄了个血口,血将花冠染红了。她心疼异常,赶紧回屋抓把稻米丢给“大红袍”,作为对它的奖励。

  “大红袍”站在稻米边,自己并不啄食,而是叫唤着让母鸡们来共同分享。桃红一语双关地对山丹说,这也是“大红袍”的正经事!

  山丹开始对“大红袍”另眼相看。

  进了柴屋,闪亮灯光里,鸡婆们仿佛知道她要出门似的,一双双小小红红的眼睛打量着她。“大红袍”站在笼子里,摆动身体十分警惕,咕咕的冲她叫着,似乎在威胁她。她不理会“大红袍”的装腔作势,她对鸡婆婆们说,今天,我是雷打不动要出门的,也不能放你们出去,雪还没有化干净,眼睛会被刺坏的,尤其雪粒更不能吃的,吃下去就不会下蛋了。不过你们放心,一天的口粮我准备好了,天一放亮,肖妈妈会来喂你们的,好好吃吧,下晚我就回家了。

  山丹没跟“大红袍”说话,“大红袍”一脸不高兴地抖着身子咕咕叫。山丹生气地摸根木棍点着“大红袍”说,别叫,天亮早着呢!再说,你就是把天叫破了,我也不会放你们出去的。雪天老鹰多,专门借此机会刁你老婆孩子的。更何况你一见雪眼睛就不顶光,好好在笼里同你三妻四妾玩玩吧!雪一化,我肯定放你出去,随你带它们到哪里疯癫,我一概不管。

  每天都是这样,山丹喜欢与她的家禽说话解闷,一家人似的感到舒坦开心。说完了话,山丹将剩菜还有稻米,搁在鸡笼边的鸡槽里,然后回屋开始洗漱打扮。

  只要不出工,山丹很少打扮,家里只有她一人,打扮再漂亮好看,能有谁看,又有何人欣赏呢!总不能给鸡猪狗看吧。

  山丹家住较偏,离镇二三里,肖家是她唯一的邻居。肖妈守寡二十多年,孤孀之妇带着独子肖龙生活。山丹嫁过来时,肖家还很穷。肖龙比山丹年长两岁,山丹喊肖哥。

  肖哥十六岁那年,被肖妈送到河对岸三里店一户姓孙的商户当朝奉。山丹嫁过来的第三年,肖哥好像发了横财,拆掉三间老屋,盖起了三进大宅院,接着娶亲。媳妇就是三里店孙老板的女儿孙桃红。

  桃红长相不漂亮,身高马大,嘴唇还有一圈黑黑的须毛,像男人胡须般的黑。如果没有挺挺的乳房,脑后的长发绾髻,身着女子服饰,外人肯定以为桃红是个男人。

  肖哥比桃红还小一岁,长相魁梧英俊。私下里山丹想过很多次,肖哥怎么会喜欢桃红?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蜜月一过,桃红跟肖哥去金陵经商,家里留下肖妈一个人。三进宽敞明亮大院,人稀空荡,更显凄惶。作为邻居,肖妈一旦有事,比方刮风了,下雨了,风吹翻了瓦,屋里漏了雨,天井檐边塌了,总要找山丹请匠人回家修理。

  因为公公残疾,婆婆眼睛不济,而山丹年轻,又经常外出,见识多广,认识的匠人也多,所以山丹很乐意帮助肖妈,远亲不如近邻。

  世事无常,总有许多变数。第二年冬天,桃红从金陵突然打道回府,开始和婆婆一块儿生活。

  刚开始,山丹以为桃红孝道,回家专门伺奉婆婆的。不久,山丹从婆婆嘴里得知,肖哥在孙家做朝奉的第四年,被孙老板派往江苏金陵典当铺任二掌柜,很快私下与当地一女子相好。肖哥曾经将那女子带回家见过肖妈,说好来年结婚,谁知道肖哥竟与桃红结婚了。

  婚后,肖哥升任金陵典当铺大掌柜,暗里将那女子纳为二房,自然瞒了桃红的。山高水长,桃红还是知道了,心里那个气比山高,比火烈。

  桃红与肖哥先大吵大闹,后寻死上吊,再后出走回娘家找父母哥哥做主,吵死吵活要家人逼肖哥休掉金陵女,如果不答应,她就不闪爹娘。

  奇怪的是,孙家对桃红的吵闹始终保持沉默。虽然肖哥几次上门跪求岳父母,说服桃红接受事实。

  其实,响锣用不着重敲。徽商男人讨二房最平常不过了。桃红两个哥哥都有两三房。桃红生母就是二房妻,言传身教,桃红欲哭无泪,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几番风雨,大半年的硝烟弥漫,桃红最终身心疲惫,只有鸣金收兵。父母哥哥也不为她出力,一气之下,桃红一不回金陵,二不与娘家来往,回到自家与婆婆相依为命。这也看出桃红的性格。

  作为邻居,两家走动自然频繁。有一次肖妈和桃红吵架,婆媳俩吵得山崩地裂。山丹赶去劝架,多多少少听出肖哥娶桃红为妻纯粹是一桩买卖。肖哥在孙家做朝奉的第一年,桃红暗暗喜欢肖哥。第二年春节初六,父亲在家设宴招待地方绅士和家乡亲朋好友的酒宴上,开席前桃红邀她和几个女友一起帮忙待客,有人笑着问桃红,开年要嫁人了吧?桃红直截了当地说:不嫁便罢,要嫁就嫁肖龙,非他不嫁。

  但肖哥并不在意桃红的单相思,理由是桃红年岁比他大,个头比他高,说话处事大大咧咧,身高马大不像淑女。但桃红身为孙家唯一女儿,父母钟爱非常,迫于无奈,许允将金陵典当赠予肖哥作为女儿嫁妆。世人爱财,肖哥也不例外。

  肖哥瞒着桃红和母亲讨回的金陵女,肖妈并不支持。肖妈不喜欢金陵女,金陵女的风情做派,酷似风尘女子,作为儿媳“脏”字虽难出口,水性杨花则真,靠不住的……但儿子喜欢,木已成舟,已经做下了。肖妈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子不孝父之过。肖哥父亲早逝,作为母亲,心里觉得亏待了桃红,时不时滋生出许多愧意。

  肖妈善待桃红像女儿,特别疼爱。两个女人相依为命,在徽州老家里相互亲着爱着,让着忍着,挣扎着将日子赶着向前行。

  这次争吵原因,按说仍上不了台面的。肖妈多次催逼肖哥回家,想让肖哥与桃红同房,希望生下一男半女,兩个女人也有个寄托。想不到桃红不干,嫌肖哥脏,晚上不让肖哥进她房间,第三天,肖哥忍气吞声,一走了之。

  肖哥娶桃红,婚姻作为交换筹码,在徽州同样属于商道,也是极平常的。桃红嫌肖哥身上脏,了绝夫妻性事,是否也属平常事呢?

  山丹不太懂。生活的本身存在着许多这样和那样不甚明了之事,谁也无法说清道明。山丹有时想,桃红和婆婆生活在富丽堂皇大院里,冰天雪地的感觉无处不在。女人一朵花,若这朵花身边没了男人,天长地久也会枯萎吧!

  因为同命相怜,山丹与桃红渐渐走近,成为闺蜜自然水到渠成。

  桃红姓孙,婆家姓肖。徽州女人一旦嫁人为妻做妾,自家姓名就显得模糊不堪。姓要随夫家,人称肖孙氏。山丹仍叫她桃红,显示着对桃红的尊重。山丹觉得女子嫁为人妻,难道非要连姓名也要改吗?当归姓钟,有人喊她钟氏或者钟鲁氏,她会给人脸色的。

  时间很有定性,久而久之成为习惯。有天当婆婆突然改口直呼桃红名时,桃红心里好生感动,同时也感谢山丹对她的尊重,多次当着婆婆面呼她的娘家乳名。

  逢着雨山丹在家,桃红肯定过来和山丹说话,俩人折进房里将门悄悄掩实,沏两杯清茶,手拉手相坐相依,说天气,说男人,说世道,说经商,时而大笑,笑得并没有来头,更多地瞅着窗外雨丝,相拥着偷偷地哭,将各自的心思撒得到处都有,还需要从窗内飞出去,跌落进雨里风里摔打……

  许多的伤感情怀,打熬着寂寞清冷的时光……似水流年,这日子是否还有新意?

  新意要是一成不变,肯定会要褪色的。

  生活必须寻找新意,不然这日子实在难以打发。

  有一天,山丹为五里二甲汪氏祠堂油漆,桃红找上门,说三里有大户唱堂戏,苏州请来的戏班,班里有真女子饰花旦,她专门赶来要请山丹一道听戏。

  山丹推说走不开。桃红说,我俩可是最好的姐妹!我请你陪我听一出戏,你还推脱?多不够情面!工夫钱我付你双份行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山丹几乎没有理由拒绝了。

  竟然是徽剧,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徽州人家唱堂戏,一般不会唱此类戏的。相爱男女双双未能花好月圆,反而化作蝴蝶多不吉利。但户主不计较,还说一男一女最后化蝶比翼双飞,正因为彼此间相爱太深,感动上天,才让有情人化蝶成仙,千里共婵娟,飞至天上结为夫妇,比人间白头到老还叫人羡慕。

  嘴巴两张皮,各说各有理。人世间的故事,全都由人编排,说不上对与错。

  回家路上,俩人走累了坐在十里长亭歇脚。春光无限,亭里亭外几只花斑蝶围亭翩翩起舞。桃红笑着甩袖奔走胡乱扑打,且问山丹,我俩像不像梁山伯与祝英台。

  山丹坐在长亭美人靠上,斜身擦着额头汗粒,回话,梁山伯虽然痴头二百五,与英台同窗多年不知英台女儿身,故事真假不说,但梁山伯毕竟一男儿,而你我皆为人妻人妇,这比方不恰当。

  花斑蝶被桃红撩飞惊走。桃红回坐长亭,依在山丹身边瞅着对面绵延大青山。大青山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桃红说,我俩还是人妻人妇吗?我们的男人呢?一个男人多年不归,一个男人另有新欢,日日夜夜连男人的气味都闻不着,还有脸说人妻人妇?我感觉我快变成男人了。

  山丹:“你羞不羞!”

  桃红:“羞什么羞!不信你摸摸……”

  桃红捉住山丹手,真要行事。山丹用力推她抽出手说,你不羞,我还羞得慌呢!走吧!要被世人知晓,你我戴一顶不守妇道淫妇的帽子,报上宗祠,我可担当不起。

  我不怕!桃红一脸认真说,山丹,要是你不嫌我,我们结干“姊妹”吧?好不好!结了“姊妹”,我俩就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然后双双化蝶成仙得道。

  两女子结“姊妹”风俗,在徽州倒很普遍,结对“姊妹”的女子大多同住一村,有暂时未嫁姑娘双双结为“姑娘结”的;有嫂子守寡、做姑不嫁而结的“姑嫂结”的;有双双发誓不嫁的女子结为“姊妹结”的;也有双双寡妇结成的“寡妇结”的。

  因为普遍,自然会被世人接受的,这样对结女就可以大大方方相互来往,一起干活或私下幽会,还可以同吃同睡同住,过着夫妻般生活。有姑娘正大光明还敢对长辈发誓不嫁,然后私下与要好的女子“结婚”,成为“夫妻结”,相互称相公和老婆。

  徽州男人对同村女子的“结”事,并不反对,他们认为两女相“结”,与男人之间烧香拜佛结为生死兄弟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尽管男人深知“结”事女,晚上睡在一起,也会一丝不挂,相互抚摸,会做各种技巧获得快感。知道女人们会将身边任何类似男根的东西变为“如意棒”相互自慰;有女子还会暗中托商人从外埠买回铜质和银质的高极“男根”,内中掏空装有热水,一旦进入对方身体,酷似男子精液可以喷射,分享愉悦;有女子私下花重金托人购买一种名叫“马褡子”的“如意棒”,该“男根”较长,一长一短分为二段式,“马褡子”绑在扮男女的胯部,短段插在扮男女的阴户里,长段节作为“男根”,这样扮男女骑在女人身上,进入身下女体,模拟男女性事,借此相互满足。

  男人的大度,也有他们的考虑。男人经商在外,与老家妻妾聚少离多,他们在外寻花问柳,风花雪月,春风意得,而老家妻妾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现在两个孤女结成“姊妹”,一、既有生理安慰,无损妇家贞操,给她们清心寡欲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二,又不至于生孕;三,还可防止妇女、寡妇守不住身,越轨偷人养汉,做出失节失贞有辱祖宗的事。

  男人们不加干涉,就意味着默许。于是徽州女子“结”事愈演愈烈,流水一样四溢,也就不足为奇了。

  知根知底的山丹脸面飞红,当时一口回绝,不行!你我皆为有夫之妇,怎么能结?

  桃红低首伤感,带着哭腔,山丹,你这样绝情,我怎么活?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还不如寡妇啊!我想,如果我们要是结了,我保证,我有许多让你销魂的法子,比起男人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舒服多了,你要相信我!我不會骗你的。

  越说越不像话,山丹内心泛起的愤懑,快将心填满了。山丹很生气伸手要打桃红,面对桃红那双充盈着热泪的眼睛,山丹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轻轻在桃红脸上掏了一把,接着在自己脸皮上刮了刮,羞着桃红说,桃红,我们现在就已经天天在一起了,结不结“姊妹”都差不多的,以后再说吧。

  五

  太阳总算从东山起身闪光了,红艳艳的,光亮亮的,像个大大的红脸汉子,把冬天里的少妇打扮得温暖如春,人见人爱。

  多好的光景啊!

  估计桃红要来,山丹端庄地坐在铜镜前急急为自己梳妆。白嫩嫩的瓜子脸,红白分明;高高的鼻梁,微微有点上翘鼻头,一副调皮的模样;虽然是单眼皮,眼眸漆黑闪亮,碧清的一双妙眼。

  当归是国字脸,鼻子高耸,大眼漆黑,还是双眼皮,可能比她还俊秀而且英武。此景似旧,十年前的这天,正是当归即将离家外出的情景,瞬间就在山丹镜眼里重复着,清清楚楚。

  那天的山丹像今天一样。四周很静,她先从箱底拿出那件泥金缎的短袖旗袍,外加青狐皮大衣,这样出门肯定不会冷。然后安静端庄地坐在镜前,用铜镜照脸,面容仍显模糊……模糊有模糊的好,模糊会隐去眼角的皱纹,掩去岁月蹉跎的苍凉,于是人就显得年轻青春,依旧靓丽。

  在向脸上扑粉时,当归猫一样偷偷溜进来,从身后搂住自己,下颚贴着她浑圆的肩头,看着她微笑。

  镜里,山丹看见了。

  瞅着镜内的山丹,当归说,我走后,你要是想我了,怎么办呢?

  山丹将头歪在当归手臂里,压住眼睛。

  山丹说,女人能忍的!您要是想我了,我不在身边,要是憋不住,千万不要找婊子,要找,一定得找良家妇女。但心不能走得太远,心一野,我怎么办?我只有死……

  当归捂紧她的嘴,不许胡说八道!我不会的,不会的。我要是想了,我会闭上眼睛,一边想着我俩在一起的快乐,一边用手安慰……我也能忍的,就像没有和你结婚那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话,他们不知说了多少遍。无论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都觉得真情实意,没一点虚伪。

  那一夜,他们至少做了四次,仿佛要把一生一世的爱,在一个晚上都做完似的不顾一切。

  然后呢,俩人搂着泣不成声……然后呢,天,不知不觉放明了。

  以后的日子,这样的景情,梦里她无数次地重复过。每次的重复一开始都是十分愉悦……她和他做着夫妻事,下身之潮会将床单湿透一片,很像小的时候尿床的印迹。

  梦总要醒的。醒后的情感和身体一瞬间必然透彻冰冷。她抱着枕头,将琉璃珠含在嘴里,她不能让自己哭出来。

  桃红大大咧咧地来了。

  桃红灰白两色长袍,头戴瓜皮帽,摆出一副男人的模样,见面总要亲亲山丹。一开始山丹不习惯,被桃红亲过的地方,几天都有肉麻麻的感觉,很不舒坦。

  山丹嘴唇刚抿完红纸,见桃红朱唇伸来,山丹灵巧地向后一闪,伸手推开桃红说,不早了,赶快走吧!

  去年腊月,徽州大雪连续不断地下着,先大后小,最后变成干粒,不屈不挠从天上不知什么地方掉下来,没有停的意思。雪粒一点点地堆压,一点点地厚实起来。白雪皑皑,连天接地,将徽州的绵延群山、村庄和河流封存一般,一点热气也没有了。

  徽州人特别喜欢雪,瑞雪兆丰年嘛!

  由于雪积太厚,都正月十六了,仍倚老卖老赖在山里不肯挪路,太阳再炽热也驱赶不走它的存在,一点没有离别的迹象。放眼眺望,徽州崇山峻岭被厚厚的积雪压着,冻僵似的相互支衬,相互依赖着沉默不语,但内心则充满欢喜的,藏匿着春天的气息。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当年,山丹送当归进城走的也是这条路,山路弯弯,像他俩的心境崎岖不平。当归头戴崭新瓜皮帽,脚登新棉鞋,身着藏青色棉袍显得精神抖擞。这是山丹和婆婆俩起早摸黑赶着缝制出来的,一针一线含着泪,含着血。

  当归背后有个蓝布包,内有三双布鞋,三双袜子等换洗的衣裤,还藏有一百两银票。指望当归干上三五年,有朝一日见机行事自己单独做,一百两碎银也作为小本钱,而其中五十两则是山丹从娘家带过来的,父母送她的压箱钱。

  前面就是五头岭,翻山下五里就到县城了。

  站在五头岭头,当归和山丹不约驻足,并肩回望自家山村。山丹看见了当归眼里的泪,看见了当归抹着眼睛,扑通一声跪地,双手伏地,对着家的方向一边叩头一边大哭……

  大大,妈妈,我一定要挣好多好多的钱回家……不然,我誓不……

  山丹跟着当归跪在一侧,陪着流泪。

  公公婆婆是否看见?可以想象,公公婆婆此刻同样并肩,一定也在门口翘首以望,流着泪水……这就是徽州商人的命吧!

  山丹用自己的脸抹去当归脸上的泪,抱着安慰丈夫,当归,真要舍不得,就回吧!

  山丹话里是否暗藏着一把无情剑,当归的回头路已经没有了。

  六

  現在山丹、桃红终于爬上了五头岭。

  一路积雪的粘滞阻滞,弄得俩人香汗淋漓。山丹止不住敞开胸怀,露出黑皮瘦袄内衣,胸前有朵牡丹花,十分惹眼。

  桃红早将大衣敞开,里面的翠绿碎花袄被丰满的胸脯挺挺地顶起。

  站在岭头向下看,自己的家只是个方向,深藏在白雪积压的树丛中,很难发现,只能凭感觉寻找到蛛丝马迹。

  桃红眼睛红红的凝视着脚底的山路默默无语。

  山丹调皮地伸手摸了一把说,你有心思?

  桃红眼眶充满泪水,记得我和姓肖的结婚前,我们有多爱,我和姓肖的有好几次偷偷结伴从这条路进城逛,山路到处都留下我和他的笑声和打闹……自打姓肖的娶了二房,虽然每年他也回家,我们早晚见面,同桌吃饭,却形同陌路人。晚上,他睡左厢房,我睡右厢房,隔山隔水我再也没有爱了。当我得知每年正月你要上城,我就决定陪你……借着山路回忆过去的那点温爱。

  桃红满嘴满胸的黄连苦,感情上的孤独和寂寞,山丹同样感受至深,本质上与自己没有多少区别的。

  山风挟带着寒冷很快将她们身上的热量吸走了。山丹浑身开始凉飕飕的,打了几个寒颤。山丹昂头亲了一下桃红,拉着桃红手大声说,我们跑吧!都过去了,让徽州的风吹走我们愁肠寸断的日子……

  不这样又将如何?

  下山路果然顺当,还因为路面朝阳,积雪不见了,路面干干爽爽,偶然一阵山风拂过也没有太多的寒气,阳光热烈温暖和蔼。

  山丹的手被桃红握着,十分暖和。

  在山丹的意识里,桃红的手对她来说,时不时出现怪怪的诧异,怎么想都觉得这只手就是当归的……那年,她和当归俩人下山的速度,简直像飞,似乎想要逃避什么,害怕瞬间即逝的迟疑,就会失去对未来生活的支撑,有一去不返的决断……

  在城西门那幢“大夫第”里,当归带她见过潘老板。昔日,他曾多次在潘老板家做木匠活。潘老板为人诚实重义,且儒雅温厚,在潘家当朝奉最好不过了。

  当着山丹面,潘老板让当归先帮他的次子经营徽州山货土特产品。这种安排是恰当的。当归行艺多年,熟人多、见识广,对徽州土特产品不仅识性而且识货。像竹木、柴炭、山麻、茶叶、蓼叶、蚕茧、香油、麻油、桐油、生漆、土纸、猪鬃、松脂、棉花、生姜、大麻、青柿、丹皮、土参等都能分出一二三等次。

  吃过饯行酒,下午,当归跟着潘家次子乘船沿着新安江,走水路直奔上海。

  码头上,山丹狠狠咬当归肩膀一口,转身飞快离去。奔跑中的她不敢回望,她不忍心丈夫从自己眼瞳里消失的瞬间。

  最后,她一直跑到码头那根冲天旗杆下,远远地,她抱着旗杆号啕大哭。

  山丹想不到,她的哭,就要一直哭下去了。

  经商第一年,当归托人带回一纸,说他不能回家过年。没有说明原因,只说儿子不孝请父母大人原谅,找不着一句问候她的言词。一年的思念,更多的担忧,片言只语化为乌有。

  一年的光阴叠加起来太重太沉的相思,和难以忍受的渴望,无情无义连接第二年的春节,当归连封口信也没有带回家。

  这样的结局,全家压根儿是不会想到的。公婆嘴里不说,接近年关,只要听到门外稍有动静,婆婆一定奔跑出门,在门口翘首张望,盼儿归家的心情,山丹体会尤为深刻。

  但山丹一般不露声色,还要安慰公婆宽心,内心那份怨气恨心,还有刻骨铭心的思念,憋在心口,纠葛成块,像一团麻,胸口堵塞得难受。

  做生意难道连家也不要了?就是外面有了相好,父母双亲总不会有人能够代替吧!

  是不是潘老板不让当归回家呢?

  正月初八,她赶到城里找到潘老板,她要问问,过年了,为什么不让她的男人回家!

  潘老板不在家,两天前被十里铺一户商家请去看戏,至今未回。潘夫人接待了她,潘夫人一席话,赶着她默默地哭着离开了潘家。

  当归说,我叫当归,是我自己死活要出来的,我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才有脸面回家的,哪怕死在经商路上,我都不能空手而归。

  转眼第三年,又进腊月,山丹被家父邀请共同在县城做工,她到底忍不住又去潘家打听。潘家人回话,去年年底,当归就离开潘家了,他们也不知道当归现在何处发财。

  接着连续几年都是这样……

  她生气,生在内心。公婆生气,生在脸上,当着她的面数落儿子,分明是在宽慰她。她明白公婆的心思,心里很感动。

  平常日子并不觉得失落,逢年过节,特别接近年关腊月,镇里镇外三三两两的鞭炮响,那是外出经商人回家团圆的欢喜,是家人放炮接人的热闹,夹杂着显摆和张扬,震荡着家里的三颗心,像被某种东西挖着、掏着,心一天天不知不觉被掏空了,空荡荡的……一进腊月,公婆早早备有三千头鞭炮……鞭炮什么时候也能响得天翻地覆呢……

  冰冷不响的鞭炮静静躺在条台上格外惹眼。

  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婆婆的眼泪就像门前的河水,从来没有断流。稍有空闲,婆婆习惯性地站在门外,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飞,张望着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由鹅卵石铺就的山路,伸向山外……

  老人抹着眼睛嘴里叨唠,要是这样,我情愿让儿子在家穷死,也不让儿子外出行商的。

  过大年,女人是不能哭的。公公知道婆婆老是泪汪汪的,心疼老伴忍不住发发脾气。哭什么哭!哭死了也没人知道的。公公眼瞳里暗藏着泪,虽然不肯落下,内心则哭得倾盆大雨,山丹看得清清白白。

  年饭夜,耳畔不停地响着震耳欲聋的鞭炮,都是团团圆圆的喜庆,红红火火的热烈,他们的家冰冻三尺……八仙桌一双空碗筷,三人对盅,谁都无法开心。

  难道当归真是那种人吗?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吗?是我错嫁了人,还是错在父母的媒妁?山丹无法给自己一个说法。

  从那年起,她说,她的心已经死了,至少一半死了,另一半麻麻木木的,用针扎也不会有太多的痛感。

  从那以后,山丹再没有去过潘家。记得当归还在潘家当朝奉的那年冬,山丹为一大户油漆家具,偶然听说当归在休宁为潘家老二买好一片山,正带人砍伐。山丹火速向东家请了几天假,赶回家带着公婆连夜赶至休宁。等到他们赶到,经人打听当归去了婺源。

  第三年秋,有个熟人告诉山丹,说他在徽州府看见当归在黄山采购好生漆、桐油,正在寻找租船运货下杭州,然后转水路到上海。目前正在客栈等船。

  山丹马不停蹄赶赴徽州府。不知道当归具体住哪家店,这不要紧,只要人在她会找到的。第三天她赶到徽州府,一家客栈一家饭店寻问打听,始终查无此人。心里不甘,又来到新安江最大码头,问了无数的码头工,还有码头管事,是否有个叫当归的商人请他们搬运过生漆、桐油上船,还是无果。

  头四年里这样的消息经常听到,无论真假,一旦知道,山丹必然风雨无阻,带着九分失望,揣着一分希望作底,不惜代价奔向道听途说的方向和地点,且信心百倍,浑身是劲。

  失望、失落跟着她的脚步马不停蹄,她不觉得其中的劳累和辛酸。

  第五年接着跟来了。曾多次听说当归与两个合伙人做生意,做得挺杂,只要能赚钱的生意都做,至于经营如何,她不知道。消息的来源大多是从镇里镇外做生意的商人嘴里吐出来的,乱七八糟,一鳞半爪,但足以宽慰她那颗苍凉的心。

  这些道听途说,无论真假,山丹回家总要认真地告诉公婆,可靠二字放在一边,权当着故事听。她喜欢公婆听后欢悦的脸面、浮现的笑容和宽慰的眼泪,也让山丹分享着舒坦。如果好久没有当归的消息,她反而深感失落。隔一段时间,她竟然学会编造故事,说给公婆听,让老人家高兴高兴,自己也跟着快乐。

  徽商在外面经商三五年不回家者大有人在。出门七八年杳无音信,人是死是活,同样家人不知,在家父母妻儿唯一的就是等待,还有坚守。

  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山丹依偎在婆婆身边,安慰婆婆,当归一定生意太忙,前两年潘老板倚重他,他离不开。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生意,当然更忙了!当归不在,二老身边还有我呢!

  婆婆双手将山丹的双手握在手心,我的孩儿,妈妈知道,苦了你。

  时间让家人先是失望,后来绝望,最后麻木,仿佛家里從来就没有当归存在过一样。

  再后,山丹不大理会道听途说,也不再编故事骗公婆、骗自己了。外面没有活计,她安安静静在家里,公婆媳三个人说话做事很少涉及当归,默默将思念埋在心底,且小心翼翼,害怕碰及各自内心的伤疤。

  第六年开春清明节,她和公婆祭祀祖坟飘完纸钱,山丹赶回娘家陪父母给自己的祖辈飘钱。路上,父亲说起一个叫王仁义的商人,问山丹可曾记得。山丹想了一下,是不是下巴有块小胎记的王哥?

  父亲说,是的。

  还在前年王哥的母亲去世。徽州有句俗话:生在苏州,长在杭州,死在柳州,葬在徽州。死者是要回家的。王哥送母亲回家安葬完毕,专门前来探望父亲,说开春后,请他们父女俩为他无锡新宅作画油漆。

  父亲说他这边的活计早已排满,去不了。王哥走前,接受了替父亲打听女婿下落的请求。

  父亲说,昨天,王哥从无锡回徽州为母上坟挂钱,特地前来探望他时说了一个故事,这个信息很重要。

  去年底,浙江海宁突然又冒出来一个陌生的徽州佬,既事木艺又会雕刻,手艺且精。听说带着全部积蓄专程来海宁想做盐业生意。王哥说,当时海宁经营盐业的徽商很多,多得很难再容下陌生人了。徽州佬不甘心没有离开,而是经同乡会介绍为当地一郑姓的盐商打家具,谁知不到半月,海宁管理盐商食盐配额的官员准备娶儿媳,赶着要打36件套的红木家具,还要雕刻油漆。雕工纯属慢工细计,一时请不来好工匠。婚期临近,姓郑的盐商为讨好官员,主动将徽州佬送至盐官家帮忙。当徽州佬雕完那幅宽大的松鹤延年山水屏风图后,盐官喜欢至极,一口答应说他要在海宁营盐的话,他可以相帮。

  想不到好戏连台,接着又走桃花运,盐官家的二小姐看中徽州佬,要死要活嫁他为妻。徽州佬自然巴结不得。

  王哥说,我想,那个徽州佬很像您老交待我寻找的女婿。

  父亲问,那人姓什么,叫什么,知道吗?

  这个?我记不起来了,但肯定不姓钟。要不,我回去再打听一下!

  父亲没有说话,表情复杂,连连叹气。

  山丹明白父母的心思。女婿经商许多年恰如泥牛入海,女儿独自支撑着那個破家,寂寞凄惶、孤苦伶仃,他做父亲的担心与日骤增。父亲多次自责,这门亲全因他的固执造成的,他害苦了女儿。

  只要回到娘家,山丹仍能强烈地捕捉到在父母百般的体贴和热情里明显的歉意。山丹想,只要当归一天不回家,父母的内疚和愧意就会永远存在,分分秒秒不断加重父母的焦虑和痛楚。

  山丹十岁那年,王哥的父母曾来过他家提亲,被他婉拒说,女儿早年与人指腹为婚,人要讲道德还有诚信……现在,父亲低头抽烟,脸罩在烟灰火里,山丹蹲身笑着为父亲的烟袋装黄烟。

  山丹说,大大,可以肯定又是道听途说。我知道,当归不是那种人。

  父亲伸手抚摸山丹的脸,伸出手突然缩了回去蒙上自己的眼睛。

  父亲在手指缝里说,我想也是的。

  母亲从镇上割肉回家。母亲说,我在街上看见了王老板,要不要请王老板来家吃个饭……母亲很想山丹和王哥见见面。

  山丹起身挽着母亲胳膊,妈!不要、不要!多年不见,应该早就生分了吧,我估计王哥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妈,您老就别当一回事了。再说,就是见了,还有多少话可说呢。

  回到家,山丹将王哥的故事说给公婆听。明知不信,夜里山丹还是辗转无眠,内心像一锅开水上下沸腾。左右掂量一番,她决心去一趟海宁证实一下,倘若当归真做了负心汉,她也不能再白白地耗下去……自己还年轻着呢,岁月还很悠长,王哥至今仍很喜欢她,王哥肯定是她再嫁的最好男人了。

  翌日清晨,山丹起过大早,一副外出上工的模样。

  婆婆起得比她还早,等她洗漱完毕走出房门,婆婆将一碗热面放在桌上,不用说碗里还有三个鸡蛋。

  婆婆说,丹儿,我和你大一夜都没睡好,大大说,你最好走一趟海宁……可我想,最好还是不去好。路费不算什么,就怕一路的伤心……你伤不起的。

  山丹说,妈,我好好的去海宁干什么?

  公公披衣坐在房门口抽烟接腔,山丹,我的意思是,水落才会石出,此事无论真假,走一趟心就会静下来。要不然,你的心会空荡荡比什么都难受。

  公公直言,当归真要黑了心,肯定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如果他不要你了,我就不认他这个儿,然后我认你为女儿,将你轰轰烈烈嫁出去,嫁给王老板。

  听出来,公公多心了。山丹还明白,婆婆不让她千里寻夫,内心则有小算盘,假如当归在海宁真的成家立业,她冒冒失失前去寻夫,肯定会让当归难堪的,说不定还能毁掉当归的前程。

  公公支持她去海宁的观点里,暗藏着借题发挥,很像撒了一地白花花的盐,除了隐隐的嫉恨,更多的是伤感和不舍。

  弦外之音,山丹自然心领神会。末了,她这样说,听您二老这么说,海宁我倒想去一趟,不然我会发疯的。不过现在我没工夫,忙过这阵再寻机会吧。

  不久,公公突然染上重疾一病不起,吃了无数的药也不见效。那天早上,山丹煎好汤药送给公公,公公突然拉住她的手。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公公第一次抓住她的手,山丹身心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浑身火烧火燎,很想抽手,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手不听使唤,矜持地躺在公公掌心一动不动。

  公公说,丹儿,我家当归对不起你啊!当初,我坚持不让他外出有多好!为什么我要放弃眼前的好日子,非要跟别人争个你长我短呢?如果当归在家,你俩都有好手艺,不出三五年这个家也会发的,更何况还有子孙绕膝,享有天伦之乐啊……

  山丹又何尝不是……人活一世只要走错一步,步步必然跟不上趟……心口一酸,她眼睛噙满了水动情地将公公的手贴在脸上说,大大,您别说了,也怪我,要是我不嫁过来,当归就不会离家的。我……比您还后悔。

  丹儿,这不怪你,自从我受伤,他不能外出后,他的心就在经商路上了,经常在家里唉声叹气,出门见到有钱的同乡人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脾气就来了,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不出来,饭不吃,活不做……接着还会跟我们较劲几天……天长地久,这日子过得也不会顺心的……不说了。丹儿,我不行了,这药,我也不想吃,趁我还有一口气,你去海宁吧,看看当归是不是真在海宁,要是见到他,就说他的大大不行了!只求他回家一趟,无论生意如何,老家和亲人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大大死不瞑目啊!

  人之将死其言善。不能再违公公之意了。

  翌日一早,山丹从码头搭乘去杭州的货船,将近十几天工夫赶到海宁徽商同乡会。会所人翻开会所同乡人花名册,说海宁根本没有她要找的人。

  当归是否有意改名换姓,不想让家人知道他在外经商的点滴消息?山丹想到东周卫国人吴起,为了能够建功产业,曾发誓:不为卿相,不入卫城。为了自己的誓言,竟然母死不归,杀妻封相。

  吴起良心何等硬,吴起心肝何其恶……山丹欲哭无泪。

  山丹从海宁回家不久,公公就去世了。

  她开始和婆婆相依为命。

  七

  很快,山丹、桃红牵手从东门进了城。

  皖南徽州各县府地均建有高高厚厚的城墙,把城内东西南北四条街道围起来,人为地将城里城外分隔成两个天地,主要功能有一防盗贼、二防洪澇、三防战事。城墙四方分别开有大门,以供城外城里行人、货物、车辆、牲畜进出。

  新年的县城更加喧闹繁华。四乡八邻的乡人,赶着时辰上午进城做买卖、凑热闹。男人身着崭新各色马褂长袍,女子花裙短袍色彩艳丽,嬉笑张扬着四处游荡,或购买物品。

  青石铺就的街面积雪,早由衙役叮嘱各家商铺打扫干净。生意买卖兴隆,什么样的货物都有。时不时还有舞狮子的,唱小曲的,耍杂玩猴的,叫卖五香豆、吉仁糕、欢团花生等各种甜点小吃的,还有不辞劳苦的北方人弄到徽州来的冰糖葫芦,节日的气氛从她俩身边走过。

  山丹一角银洋买了四根冰糖葫芦,一人两串,边吃边逛。

  像往年一样,山丹进城第一件事先去那家珍宝古玩店买一颗琉璃珠,揣进心窝衣兜里,让心口渐渐将其捂热,与胸前的旧琉璃亲近亲近,然后跟着桃红玩闹。碰见文房四宝店有上等的笔墨纸张,稀罕色料,买些回家待用。

  近午,偶见绩溪人新开张南瓜包子店。逛街已久,俩人嘴也渴了,脚也累了,身子乏力了。山丹身后还背着色料笔墨油漆,早就力不支体,于是,双双走进包子店,分别要了两笼南瓜包。

  山丹首先用竹筷夹起一个南瓜包,挑起来甜甜地告诉桃红,我家当归最喜欢吃绩溪人做的南瓜包子,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还能吃到,这包子我先替当归吃了。

  桃红拿根竹筷狠狠对着一个包子戳下去,然后挑起,冷眼瞅着,恶狠狠地说,这包子就是我男人,我要一口吞下,然后变成一泡屎拉进茅坑里……

  山丹皱眉,呸!呸!恶心死了!吃东西说脏话,不许说。

  桃红冷语,是恶心!这世上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人心一旦在外,谁还记得老家的南瓜包子,家里的女人?外面世界花花绿绿,他们的心早就变了,变成五颜六色,他们肚子饿了可不稀罕吃这个的……要吃就吃女人的水饺。

  到底没忍住,山丹扑哧一笑。

  山丹明白桃红所言“水饺”的意思。心想,桃红可能真被肖哥伤透了!伤害至深的结果是极端,认为天下所有在外经商的男人,每日都将大把的时光浸泡在都市的灯红酒绿里,深陷在红花野草的女人世界里,良心丧尽,忘记老家死守苦等的发妻,故桃红对男人横看竖看都扎眼,心怀深仇大恨之心,山丹能够理解。

  桃红恨肖哥有她的理由。去年腊月,肖哥将二房妻带回家,大大方方摆了几桌宴席邀请四乡八邻的亲朋好友,屋里屋外贴满了喜字,开席前还放了几万响头的鞭炮,比她出嫁进门还热闹。晚上还装模作样进洞房,把她当正妻的晾在一边。晾一晚上也算了,第二天、第三天,直到肖哥离家也没与她亲热一回。

  这是桃红说的。

  山丹也认为肖哥似乎有点过!

  大年初四,肖哥来她家走年,拎着礼品,说了许多感谢山丹照看他妈妈的话。

  山丹接受了肖哥的谢意,想到桃红与肖哥夫妻间那档事,说笑声里不真不假劝肖哥道,肖哥,既然回家了,至少要对桃红尽尽情义吧!结婚四五年了也该有个宝宝了。

  肖哥一脸苦笑:老实说,我尽管不如过去疼她,但肯定谈不上嫌弃她,礼节和情面,长幼之分还是要的。回家头晚上,我去她房里过夜,被她又打又骂又哭又闹赶了出来,还骂我身子脏……第二天,她还是那样,不说了。自她从金陵回家,渐渐地就变得不男不女像个泼妇!我惹不起,我只有躲。

  到底谁在说谎?山丹一时塞语,脸上几多的尴尬,起身借茶壶没水,离开了肖哥的视线。等她从灶间灌好开水回来,不见了肖哥的人影,连声招呼也没打。

  瞅着桃红咬牙切齿狠毒地咀嚼着南瓜包,仿佛正在咬啐那个男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山丹则笑嘻嘻地细嚼慢咽,有滋有味品尝着包子,充满温馨。

  桃红吃完了,山丹还剩一半。

  明白桃红一副恶毒心情,山丹将自己笼里的包子夹几个放进桃红碟盘里说,多吃点压压火气吧!

  桃红放筷双手背后,我不吃,我要是再吃你的,就等于吃了当归!将来有一日当归发了大财回家,敢不敢请当归陪我一夜,这样我就吃。

  山丹大度一回,只要当归乐意,我们可是姐妹,我没意见呀!

  桃红咯咯笑起来,伸手先摸山丹的手,后摸山丹的脸,小嘴巴还真够甜的,我要真睡了,你不用刀子将我的那个挖了,被你咒骂千百遍才怪呢!再说,朋友夫不可欺,这情我领了。走吧!不吃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一道世上最好的点心,你只要吃一次,日后保管你还想吃,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山丹不屑,城里还有什么小点心我没吃过?我们回家吧!

  桃红不依不饶,怕什么,天晚了,我请轿子抬你回家,我有的是钱,男人不要我了,我存钱干什么!走!跟着我,包你快活。

  山丹左手被桃红右手攥着,很重,有疼的感觉。

  穿过大街,穿梭在人缝里,拐进一处窄巷,接着又七拐八弯,终于跨进一幢不怎么起眼的门道,山丹抬头一瞅,里面有幢二层楼,门头匾额行楷书有“快活林”三个字。

  尚未站定,楼门里飘出来两名衣着华贵、肤色净白的公子哥儿,分别上前,其中一位小白脸,伸开双手要将山丹搂抱入怀。

  山丹后退一步,方明白桃红带她前来的目的。山丹气急冲着小白脸甩手给了一耳光,抽身就走。

  山丹逃之夭夭,桃红甩给小白脸一人一块银元,三脚两步追上山丹,嘻嘻哈哈挽住山丹的胳膊。

  山丹生气,不要碰我,我今天也觉得你脏,脏。

  桃红止步,扑在巷口柳树上唏嘘,山丹,你也骂我脏,骂我不守妇道,我只有死了!山丹,我为什么作践自己?我没有办法啊!我是女人!我也想……姓肖的对我无情无义,我凭什么为要他守节?我就要让姓肖的戴一次绿帽子,又戴一次绿帽子。我内心很快乐的,报复的快乐。

  说着说着,桃红扑在身边一堵墙上,抽搐着大哭。山丹心境复杂起来,心渐渐竟被哭软了,方觉言重,掏出手绢给桃红抹泪,对不起!言重了,走吧!在这里哭鼻子,挺笑话的。要哭回家哭,我陪你一起哭个够。

  八

  这件事对山丹触动很大。

  回家路上,山丹想到她和桃红隔三差五在一起睡觉,像一对夫妻那样做出男女性事,突然感到龌龊。

  对桃红说,我俩在一起,我是否也给当归戴了绿帽子呢?

  桃红连连解释,不,不,你是贞洁的,我俩睡觉说话,这和我找小白脸不属一回事的,小白脸是人渣。

  山丹还是迷茫。

  她们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游戏的呢?大概是当归离家的第七个年头吧。

  公公离世第二年,婆婆没能熬过暑热撒手寻老伴去了。山丹清楚,婆婆的死同公公一样,思亲内痛大如天。

  公公婆婆双双弃世,以后的日子,山丹如何打发呢?

  婆婆去世第三天晚上,闷热的徽州天静如山,面对一轮明月,她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孤苦伶仃独坐院内,慢慢品味,想象着今后的日子,一片苍凉……

  婆婆死前同样拉紧她的手,哭着说,当归如果不经商,这个家该多红火啊!丹儿,我再一走家里就你一个人,多苦啊!丹儿,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撑下去!如果当归回家,你要替我狠狠地打他,骂他,骂死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不孝啊!

  山丹泪流满面,妈妈,我会的。

  婆婆还想说什么,张着嘴巴人就走了。婆婆眼睛睁得很大,不知里面深藏着多少的悔恨、懊丧和思念……

  山丹用手想将婆婆睁的眼抹平,但总也抹不掉,最后山丹放弃了。面对满屋的清冷,还有她的凄惶无助,泪水喷涌出来,就让它流吧!

  现在,公公婆婆离她远去,她尽到了一个做儿媳的应尽义务和责任。而当归依旧杳无音讯,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想到了死。

  最后,她还是打消了。如果她死了,虽一死百了,她解脱了,但自己的亲生父母还健在,她不能死。婆婆死前的叮嘱,一直在耳里震响:丹儿,这个家你一定要撑下去!当归会回家的。

  是的,她相信婆婆,当归会回家的。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一死,这个家真就死了。

  她选择活下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坚守。坚守着当归回家的那天,她要当面责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难道世上只有金錢、财宝、虚荣的尊敬和脸面才是唯一?父母呢?妻子呢?亲人呢?亲情呢?情感呢?都可以不要了?

  这种人就是挣回万贯家产,又有多少意义呢?

  几个月后,山丹真死过一回。

  临近十月,十月小阳春。夜里,突然而至的经血喷涌而来,奇怪的是这次经血特别多,连床单也被浸透血迹。这不是好兆头。天刚亮透,她就起床抽掉床单去河边清洗干净,回屋晾好完毕,她感到了乏力,浑身懒散地坐在客厅喘气,心想,力气大不如前了……我拼死拼活挣钱、蓄钱,我为了什么?

  这时“大红袍”咕咕叫着从门外飞跑着回家,绕着她前身后身打着转,对她咯咯叫,叫得心口不由自主一紧一缩哆嗦发抖。

  别以为家畜不懂人事,“大红袍”很像家狗,一旦来人,或者外面闯进野鸡、野兔、“四不相”,还有野狼、山豹等野兽什么的,是小兽,它会冲上去驱逐打斗,大野物,它知道力不从心,它就奔跑着回家,叫着提醒主人,让主人驱赶。

  “大红袍”在她面前点头叫唤打转,叫得她浑身发虚。她拍拍自己的脸,挺直身子硬着头皮起身一出门,就见大门外有一伙人,至少二十几个男女老幼,拖儿带女哭哭啼啼挤进大院。

  她心口咚咚乱跳,表面上,她强迫自己镇静,硬着头皮迎上去。

  一个打头模样、面容亲和的老者,上前问她一些话,得到认可,老者招呼大家,各人找好地方就地落座,稍等安静。老者对山丹说了原由:半年前,当归租船贩盐去江西途中,突遭长江狂风暴雨,船被风浪掀翻,当归和五名船工、两名伙计全部落入江中。

  船工都是当归在长江边请的,十几天过去了,船工家属请人打捞尸首,最终在下游十里滩找着了,却没捞着雇主的尸首。船工家属想,说不定雇主没死,况且就是死了,他们也要找雇主家人负责的。于是,死者家属结伴成团,拖儿带女找到当归的商铺,想得到一些赔偿。

  谁知店铺水洗一般,早被伙计变卖干净。于是他们便结集来徽州,一路打听,最后找到这里,他们要雇家赔偿损失。正在喧哗争闹,肖妈和桃红赶了过来。

  面对衣履破烂不堪之众,还有苦命无望的子女,山丹没被当归的死讯或者下落不明的悲痛击倒,她顽强地挺直腰杆,打足精神,在桃红和肖妈的协助下,好言好语请来者进屋坐定,桃红分别为众人端茶倒水,肖妈请几个面相清秀的女子进屋生火、烧水、做饭。得先让大家吃口热饭,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衣裳不够,山丹找出公婆在世,还有当归留在家里的旧衣送给来者。桃红也拿来肖哥许多旧衣和自己的旧衣一并送给讨债人。

  饭后,山丹从卧室里抱出一方紫檀方盒,顶在头上跪对众人表白,各位大妈、大伯、大哥、大嫂,是我家男人请你们家男人帮工的,现在船翻了,你们的家人遭到灾难,我心里同样难过,我对不起大家,这里我对大家磕头谢罪了。

  磕完头,山丹接上说,大家说我男人也落江入水,只是没见着尸首,也有人说,人不见尸就有可能没死,无论什么样的结局,夫债妻还我认了。

  虽然我男人店铺没了,但徽州还有他的家,他的妻子還在,你们辛苦赶来找我,是对的。

  也许你们不知道吧!我男人外出经商七八年了,他从来就没有回过家,也不曾带回一两银子,但我还是要尽责任的。现在,我只有五百块大洋和二百两碎银,都是我做手艺挣来的,全在这里,现在我拿出来!我知道这点钱是不够的,我作为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有这点钱,如果觉得不够,你们看看我家里还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尽管拿……

  送走讨债人,山丹胸口发闷,哇地一下,吐出几大口血,昏倒在地。

  不知什么时候,山丹恢复了知觉。当慢慢苏醒的一刹间,她的第一感觉是浑身虚脱,酥软无骨,一点劲也没有……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的第二感觉是在做梦,一个十分奇怪的、她经常做的旧梦:浑身是汗,湿淋淋躺在当归怀里。眼睛闭着,但却能看清楚当归一手搂着她,一手解开她胸襟裹布。然后一只手轻轻地在她的脸面,后背、胳膊、胸部抚摸,最后停留在她的敏感区域……由外及里,伸进伸出,轻轻抚爱,轻轻搓揉,她贪婪地享受着快感,十分愉悦……最后终于等来了高潮,那种久违的巅峰……她被这种久违的快乐冲击得不能自持,大叫起来,啊哟,当归!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当归……她忍不住紧紧抱着当归,大呼小叫……

  山丹!山丹!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努力睁开眼,山丹发现自己躺在桃红的怀里。

  桃红放开山丹,新棉被将山丹赤裸的身体盖好,拍拍她的胸口,轻声叮嘱,山丹,已经过去了,千万不要伤心,会伤害自己的 ,你太累了,好好歇着吧,我给你弄吃的去。

  总算有彻底清醒的时候,目光暗暗追踪桃红离开的身影,四下一瞅,桌上亮着烛灯,火光闪烁暧昧,空气同样暧昧不清。

  山丹动了动,感觉到了什么伸手一摸,浑身燥热似火。什么时候她赤裸裸的一丝不挂?她羞耻不堪,浑身仿佛受到马蜂攻击被蜂针所刺火烧火燎……她想起来可浑身酥然无力,无谓挣扎了几下还是放弃了。

  继续着赤身裸体,回味梦境一幕,羞赧的感觉十分强烈,太有失妇道了,这与陌生男人偷情有什么两样?是否潜意识里早就存在着背叛?对当归不归的报复?

  现在,梦里的快感仍残存在身体的各个角落,真实地像门前温婉的河水在她身体欢快地流动,山丹闭目静心,她需要继续持久的愉悦去抚慰悲怆的心境……

  桃红来了,端来一碗面,碗里漂浮着一层葱绿的大蒜青叶,散发着麻油、红椒、酱油的芬芳。

  闻着食香,山丹幻觉开始渐渐退走,重新回归实现。

  山丹红着脸下意识拉扯被子裹紧身体以掩饰羞态。她轻声说,桃红,我现在好多了,你回吧!我想静一静,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桃红将面食放在床头柜上,拍拍山丹的脸,加上一个笑,好吧!我就不陪你了,小乖乖,明天一早我再来看你。

  毕竟年轻,此刻山丹已经恢复了元气。不等桃红离家掩门的声响消失,她飞快掀开棉被,找出内衣将自己穿戴完毕,就着那碗面,闻着面香,她这才感到饥饿,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面条鸡蛋,她小心翼翼拨开油灯上的灯花,屋里亮堂多了。喘一口气静静坐在太师椅上,伸手将床边从娘家带来的马兰栲抱在怀里,一点目的也没有,只是觉得怀里抱着一件东西,似乎就有了依靠。

  马兰栲里有针线布头和绣花丝线,还有那本《女诫》,和夹进书里的各种画谱。

  往后怎么办?过去虽然一人,内心还有盼头,这是她选择继续留在家里最重要的理由!现在呢,当归没了,最后那一点希冀和盼头也消失殆尽……还要活下去吗?

  还是死好……

  这碗面,说不定就是桃红送她上路的饭吧!打量卧室陈设,条桌上两个官帽筒,六仙桌左右两把太师椅,卧室雕花架子床和床幔后的马桶、樟木箱……还是当年结婚布置的模样,一尘不染,今后再也用不着打理了。

  手提灯火,临走前,她想,她必须最后一次将家打扫整理得干干净净,自己才好放心上路啊!

  拾掇完毕,返身坐回梳妆台,她开始为自己梳妆,一定要让自己漂漂亮亮地上路……

  她选择了上吊……这是徽州守寡女人、等男人等不及的女人、被外面发了财讨了小妾的男人倍受冷落的女人、与情人偷情怀孕的女人、被男人休弃的女人经常选择的死法……没有太多的痛苦,整尸完好无损,脸面毫不破相……

  ……谁知这一次,山丹并没有死掉。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人想死,也是很难的。

  将白丝带挂上客厅大梁,她就费了一些周折。白丝带很轻,打了几个扣节仍甩不过梁。想了片刻,她摸到一块小石头系在丝带另一头,捉着丝带这头甩过横梁几次,均无功而返。她很生气,好在明代老屋不高,最后她搬来木梯,爬了上去,白丝带终于挂在横梁上,一直拖到地面。

  她觉得很累,擦干净留在脑前的汗,接下来,将梯子放归原处,紧跟着进卧室从梳妆台前拖出圆凳放在梁下,然后站上去,脑袋伸进打成死结的圈套里,蹬掉圆凳,这样身体就悬空了,可能会挣扎一下,可能还会难受,不过时间肯定很短,长痛不如短痛。

  多么简单的了结生命的过程。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烦恼,还有伤感,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想不到桃红冲了进来。仿佛桃红一直就在某一个地方深藏不露,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桃红一手将她抱住,一手将白丝带扯下,丢在地上像一条白蛇。

  桃红抱着山丹,嚎啕大哭。妹妹,你不能死,当归没有回家你就不能死。要不,这些年你就白守了。你要振作起来,他们不是说没有打捞到当归的尸首吗?这说明当归肯定活得好好的,可能因为没钱还债,只好逃生暂时躲藏起来,不敢露面罢了。

  任何宽慰,都无法抚平山丹的欲绝伤痛。好姐姐,你不要安慰我,我现在就想死,一了百了,说千道万,哪怕当归没死,我也不想活了。当归不会回来的,这些年我活够了,真的活够了……

  不行,当归就是明明白白死了,你也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桃红说,我俩虽然没有结成“姊妹”,但你在我心里早就扎了根,你就是我的生死妹妹,你如果想死,那好,我也死,我俩一起死……

  桃红灵活壮实,脾性刚烈,敢做敢为,山丹早就领教过了。

  桃红放开山丹,拣起地上的“白蛇”,重新打结,搬来长梯,爬上去将丝带跨过横梁,白丝带飘下,桃红下梯,将梯归回原位,扶起倒地的圆凳,桃红站了上去,一声不吭将自己的脖子伸进去,麻利长腿一蹬,桃红瞬刻间悬在半空里,身体打着晃悠。

  桃红这一死招,山丹压根想不到,实属意外,更属突然。现在轮到山丹救桃红了。

  桃红的肝胆相照,山丹内心深处里的柔软,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一用力将丝带扯断……

  九

  半个月后,山丹父母才得知女儿遭灾,老两口哭着赶来,跟来的还有王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山丹没有细问,但三个人前来的目的,山丹心里明镜似的通亮。

  三言两语后,父母和王哥的来意,与山丹的猜想不谋而合。

  当归一死,这个家等于不存在了,父母要接山丹回家。

  山丹眼泪忍不住滚滚落地。巡视着干净明亮的家:客厅里的条台、桌椅、板凳、门窗、屋檐、墙壁、天井,还有挂在板壁上当归留在家里木工雕刻工具……热热的扑进眼里,发酸发涨……一股风从天井里下来,山风清凉,山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妈妈搂紧女儿。

  在母亲怀里,山丹终于没能忍住颤动着放声大哭,好久没在母亲和大大面前哭过、撒过娇了,还有王哥,趁机再撒一回娇吧,哭一哭这多年的苦,心情会好一些吧!

  哭了好久,山丹抹干净泪水,脸上展开了淡淡的笑意。山丹扶母亲坐好,将父亲和王哥安排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然后跪对父母说,大大,妈妈,当归虽然死了,可这个家我还在啊,如果二老非要我离开这个家,一时三刻我真舍不得的,心里难受堵得慌,让女儿缓一缓吧!等我心静了,我一定回家孝敬二老,好吗?

  山丹目光回顾左右,妈妈,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里……这个家,让我太伤心了,没有一点想头了。

  山丹要去屋后菜地摘菜,王哥避开山丹父母,寻个僻静处,大着胆子将山丹搂进怀里。

  面对儿时玩伴,菜地安静,空无一人,山丹没有避让,身子感受到难以名状的激动,让王哥抱着亲着,浑身一片滚烫,沉浸于无比的快乐中,多么令人惊诧呀……

  王哥在她耳边轻声直截了当地说,山丹,我想好了,你一旦回娘家,我就登门求亲,我要娶你为妻,答应我吧!

  山丹微微发颤,在王哥怀里开放着放荡的躯体,没羞没丑吃吃暗笑,双手轻轻拍打王哥厚实的背,这样回话,王哥,我好感谢您啊!难得这么多年想着我,更不弃我是个寡妇,我心里好高兴啊!不过眼下还不行的。第一,没有得到我男人准确死讯前,我是不能走的;第二,当归要是真那样,也属罪有应得。可我曾对公婆发过誓,我至少要为当归守三年,过了期限,当归就是没死,哪怕他再财大气粗,风风光光回家,我仅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我立马离开。那时王哥如果等得及,我会答应您的,去您家无论做牛做马,都行,就认您的这份情缘,您等我吗?

  王哥说,我等!

  山丹感到头顶的痛。从王哥怀里出来,山丹发现王哥手里有几根黑发。

  王哥说,送给我吧?

  她点点头。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没准她真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比方,她现在真的很勇敢,主动亲亲王哥说,过了三年,我还不到三十岁呢!这多年梦里都想做母亲……

  当后来桃红问及此事,山丹盯住桃红那张吃醋的脸,一本正经地回话,没有的事,我瞎编的。

  如果有一天,真要离开家,山丹心肺里什么地方肯定会扎进去一根致命的针,哪怕再浅的呼吸就有可能感到疼,每当需要吸一口气,她便能觉得那根针依旧存在。

  岁月依旧是个好。

  似乎存有新的念想和盼头,山丹觉得每天阳光都是新鲜欲滴,不再暗淡无光。鼓励着她将日子过下去,并且还要灿烂辉煌。

  三年的时光很快就会过去的。

  好时光包括桃红,发生那件事后,山丹终于答应与桃红结为“姊妹”了。表面看去纯属偶然,实际其中包含着必然。

  这年七月暑天,山丹从东家收工回家,傍晚时分,山丹感到背脊发涨,心里难受,她知道自己又发痧了,这不要紧,刮一刮,痧就会退的。

  在娘家发痧,母亲常常这样:将她上衣撩起至脖颈,背脊赤裸,褪下长裙,脸面朝下爬在凉席上。母亲在青花碗里放少许的香油,拿几张草纸坐她身边。汤匙蘸上香油作为润滑,对准她的背脊、手腕,还有腿腕等多处的肌筋脉、血脉上下来回、轻重得当地刮,被刮处的皮肤渐渐渗出紫色血痕,血脉一通,痧就退,身体渐渐就舒服了。

  人类许多疾病属于养成的,山丹发痧病就这样。发痧大都三伏天,气候热闷交替,干活稍不如意,就觉得后背发涨,心口发闷难受,浑身无力,于是她知道痧又找她的麻烦了。

  出门在外替东家干活,如果发痧,她主动请东家女人為她刮痧。徽州女人谁都会刮痧。出嫁后,她若发痧,婆婆为她刮。婆婆刮痧的手感同母亲没有两样,轻重缓急,恰到好处,她很舒坦,更觉温馨和幸福。她和婆婆关系一直挺好,就是婆婆为她刮痧刮出来的。

  这回发痧,碰巧傍晚,她突然感到不舒服,而且较重,知道痧病又来捣乱。自从婆婆离世,一发轻痧她自己动手刮刮手腕,刮刮脚腕休息一下自然会好,重痧不刮背脊骨左右两根粗筋脉根定不行,血脉一旦不通,淤血堵着血管,血液受阻时间一长,必然发涨致死。

  山丹去隔壁找肖妈帮忙。肖妈不在家,桃红在屋里睡觉急忙跑出来问,妹妹,什么事?看你脸色不好,嘴唇发紫,是不是又发痧了?

  桃红知道山丹有经常发痧的习惯。

  山丹点头,我想请肖妈帮忙刮一刮。

  我妈去大舅家了,今明两天回不了。桃红说,我为你刮!

  山丹问,你也会刮?

  桃红笑着上前将山丹按住,这手艺谁不会……放心吧!

  就在桃红家里,在肖家宽敞的客厅里,风从四处灌进,清凉如水。桃红将山丹按在一边说,先坐着别动。

  桃红从卧室抱来一床碎花宽面巾,厚薄适中,垫铺在凉床上。山丹内心一热,心想,别看平时桃红为人处事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像男人,这次倒像心细如丝的女人,由不得轻松起来。

  桃红扶山丹趴在毛毯铺就的凉床上。桃红命令她,从现在起,一切都要听我的,闭上眼睛吧!

  山丹暗中发笑,倒也乖巧闭上眼睛,随她便吧!两家都没男人,就是脱光也不要紧的。

  现在,山丹感觉桃红老道得很,熟练地为她脱掉对襟上衣,解开胸围布,丰满挺直的乳房浑圆结实,富有弹性,感受到了清凉,山丹不好意思双手捂着。

  桃红咯咯地笑着说,害臊啦?害什么臊!

  接着桃红麻利地扒下山丹的裙装,仅剩内裤,全身近似赤裸。山丹极不自然,脸色阵阵发烫。

  山丹想起她的新婚初夜,当归也是这样将她脱得干干净净,不知因为羞臊还是害怕,她紧闭双眼,咬着嘴唇,颤抖着将自己交给当归随心所欲地摆弄、还有感情……

  这是桃紅第一次为她刮痧。动作轻柔,没有痛感,十分舒坦。舒服使她想到母亲,还有死去的婆母,好生感动。

  刮痧完毕,桃红没用草纸擦她后背和腿弯处的油迹,感觉用的是细软毛巾。

  桃红说,山丹,这里清凉,你躺在这里休息吧,不要动,我到厨房熬绿豆汤为你解表,再熬消暑汤为你解毒。

  桃红用一条略厚的棉毯,盖住山丹的裸身。

  身体一旦轻松,山丹顿时被疲乏冲撞着,昏昏欲睡。

  什么时候桃红端来了绿豆汤,且轻轻摇醒她。

  桃红说,趁热喝下去,喝完消暑汤再睡。

  桃红又去厨房了。

  喝完绿豆汤,山丹明显感到痧根渐渐退去,四周的清爽肯定是满山遍野的山风带来的,她被透凉透凉的气体拥抱着,浑身的舒服一点一点地增加,接下来更大的疲惫袭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也许一会儿工夫,也许很长时间。迷迷糊糊中感觉桃红来到她身边,坐在床沿凝神看她好一会儿,突然桃红托起她的脖颈,另一手托着她的屁股,她被桃红抱在怀里了。

  两个女人肌肤相互这样亲密接触,女人间的气息缠绵在一起。尽管深处迷糊的昏睡里,想努力睁开眼睛,摆脱意念中的耻辱和害臊,不知为什么,眼睛就是睁不开,只能在桃红怀里扭动着、挣扎着像一条水蛇,努力想要摆脱桃红的怀抱。

  桃红双手有力,她也动弹不了,干脆山丹停止不动,由着桃红搂着吧,在意念的支配下,排斥和抵触一旦消失,身体马上不知不觉由僵硬变为柔软,有的只是感激和亲情,仿佛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被母亲爱着。又仿佛被人从狂暴冰冷的江水里打捞上来,再被人毛巾裹着放在温床上一样美妙。

  天黑下来了,月光渐渐从外面走进客厅,水一样透明。

  桃红将山丹抱进房间,放在大床上,桃红动作轻柔,流水无声。然后呢!桃红脱光自己的衣裙,卧着依偎在山丹身边,将她内裤褪尽,两只手像两条青蛇,轻轻慢慢在她浑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揉捏。

  现在,山丹明显感受到一双温润柔软的手,在她胴体上游走时的不即不离,感受到那飘忽不定于床第的、缠绵而缭乱的怠情。

  当归在家时,如果晚上要与她房事,总是火急火燎,脱她衣裙在撕,扒她内裤更粗暴。双手托起屁股,五指用力一扒下……然后压上来……清早醒起屁股仍旧火烧火燎,借镜偷偷打量,屁股盘当归的五指印清清楚楚。

  现在她俩肌肤相拥,鱼水交融,在桃红不停的抚爱下,感到浑身正在被桃红肢解,没有痛苦,有的是迷醉的异样,一点一点传至内心,火烧火燎,那种久违的欲望之火,似乎喷薄欲出。

  虽然山丹完全清醒,但不知什么原因,山丹就是不想动,更不想拒绝,紧闭双目装昏眩,心想,你桃红还有什么新花招,总不能做男女夫妻那档事吧?

  就在这时,桃红掀掉盖被,将她素面朝天。突然,桃红猛地压在她身上,下体插进真像男根一样的东西,在她的那个角落喷出一股温热水流……

  突如其来,山丹一时吃惊不少,蓦然用力推开桃红,坐将起退到一边黑下脸问,桃红,你要干什么?

  一时桃红措手不及,并感觉到了惊恐。

  月光里,山丹双手在床上乱摸。她要寻找衣服,却摸到一根“如意棒”,而且属于最高级别的。

  山丹脸面火辣辣的,双手捂胸,果断跨下床,正准备穿衣,就听到桃红颤抖的声音,山丹,我求求你,别走……我太苦了……我现在……只有你,你别嫌弃我,你要救救我……

  静静的深夜,桃红的哭山丹感受恐怖。

  山丹打量着桃红问,我怎么救得了你!

  桃红抓住山丹的手贴在胸前,看着山丹,我想叫你摸摸我,像一个男人摸他喜欢的女人那样,你做得到吗?然后我想叫你戴上“如意棒”,我和你像一对夫妻那样,我先给你,然后你再给我……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四分五裂,山丹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张开身体迎接着桃红的抚慰……

  ……她明白现在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了,那深处有一处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股股热流正从腹腔里喷薄而出。

  最后,山丹控制不了冲动,反客为主,飞快地将“马褡子”绑在自己的胯部将桃红压在身体下……此刻的山丹完全是健壮的男人,用尽全力……

  最后山丹紧紧抱着桃红,嚎啕大哭……

  这一夜,山丹没有回家。在桃红的大床上,白白的月光里,她们不敢对视,目光游离着,对着黑暗深处某一地方,静静地平躺着,手握着,掌心汗津津的,不分你我。

  这一夜,她们什么时候睡去的,不知道。

  只有那一夜的月光,在黑暗里,迎来天明的晨曦……

  打那后,山丹和桃红开始过着“姊妹”生活,这无疑给山丹的生活带来了新的色彩和亮度。

  岁月如歌,如诉如泣。太阳东升西落,一年四季的风花雪月,春夏秋冬,山丹的生活照旧重复着,没有多少变化,如果说有变化只有两点:第一,每年正月十五她和桃红结伴上城买一颗琉璃珠,然后串进琉璃珠项圈里,记载着丈夫离家的年轮;第二,山丹答应与桃红结下生死“姊妹”前有个前提,当归一旦回家,她们之间的盟誓也就终结了。

  桃红答应了。

  十

  新年一开春,转眼就到夏天了。这年的夏天,山丹为了节约银两,没有请江北佬上山挖自家山上的茶棵,趁着休息,她扛着锄头带着茶水,独自上山挖茶棵。天气很热,挖好茶棵回家,浑身感到发涨不舒服,中饭也懒得做,躺在床上休息,心想,我可能又发痧了吧,但她又觉得不太重,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可能就会好起来的……山丹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竟然睡去了……

  前一天,桃红回娘家去了,第三天桃红回家过来看山丹。山丹已经不行了,尽管桃红火速请来郎中,开出几副中药,此刻山丹汤水不进,无济于事。

  临死前山丹脸色格外艳红,思绪也很清楚。山丹想,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山丹拉着桃红的手说,桃红,我们来生再做“姊妹”吧!我……我不行了,你抱抱我,抱……抱……我……

  桃红哭起来,将山丹搂在怀里,山丹,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会陪着你的,不然黄泉路上你一个人太孤独了,太凄凉了,我放不下你。

  山丹凄婉一笑,说,桃红,你……你不能死,我求求你,你不能死……你一死,我就真死了!答应我,好姊姊……

  我答应你。

  山丹说,在我床头左边床挡板下那个暗箱里有个紫檀木盒,里面有我这些年的积蓄,我死之后你拿着,每年正月十六,你一定替我进城买一颗琉璃珠,串进我的那串琉璃珠里,然后放进条台上马兰栲里。

  山丹说,不久前,我在上庄做工,听东家说当归没有淹死,现在已经大发了,他在山东经营盐业,准备近期回扬州开办文具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要回家了……我好高兴啊!但我现在……我等不到了……我死后,我的那串琉璃珠会让当归觉得我没有死,我惦念着他……我要让他知道,他的发妻,这十年是怎样过来的……

  转眼又是两年。

  當归在外经商十二年经过艰苦创业,终于成为一方富商。这时,他方才觉得现在自己的身份贵重显赫了,有钱有脸了,可以回家见见父母和妻子了。

  回家的路,当归还是熟悉的。走近家门,家园门庭败落、荒草萋萋,一派破败残景,透出刺骨的寒气。这是自己的家吗?

  当归让随从牵马站在门外,独自轻轻走进去。大门虚掩着,用力一推,门芯发出的吱吱声里,一种遥远而陌生的东西冲撞着他的心。

  老宅天井墙角的石缝里几棵小树,已有拇指粗了。客厅杂草齐膝高。这是一个深秋的季节,草头结籽,沉甸甸的。

  大大!妈妈!您的儿子回家了。

  当归大声叫喊起来。没有回应。当归情不自禁急急四下寻找,突然心里一酸,当归明白,这么多年了,大大、妈妈有可能不在人世,但妻子年轻,妻子去了哪里呢?改嫁了吗?

  这时,一个老女人走进来。

  老女人抖着嗓子对当归说,当归,你回来啦!山丹一直在等你,终于等到你回家了……

  当归不认识面前的老女人,当归问,你是谁?

  桃红自我介绍:我就是对门肖妈家的媳妇,我叫桃红,在你经商前一年,我就嫁过来了,看我老的……

  睁大眼睛细细打量面前女子,当归始终不敢与多年前肖哥娶回的媳妇联系在一起。

  桃红说,你回来了,可你回家太晚了……你的大大,妈妈,你的女人都走了,最苦的就数山丹!她一个人把你父母送上山,接下来孤苦伶仃独自生活,等你回家……

  当归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桃红带着当归来到山丹的卧房。当归掠开门首的蜘蛛网,轻轻地、害怕惊动什么似的低头钻进去。

  卧室充满了霉味,四周布满了蜘蛛网。房间布置仍可以窥视当年他们新婚洞房的模样:条台上方两个官帽筒,条台下的六仙桌,左右两把太师椅,架子床和挂在床幔后的衣裙、马桶、樟木箱……依旧还在。

  这是妻子死前有意摆设的吗?好让回家的夫君想起当初的洞房花烛夜吗?

  六仙桌上搁着的马兰栲,那是妻子娘家的陪嫁,特别显眼。当归伸手一提,栲柄突然脱落,从马兰栲里骨碌碌滚出一地黄嘟嘟的圆珠儿,当归俯身拣起一颗,细细打量竟是琉璃珠。

  桃红颤着嗓子提示,当归,你拣起地上的珠子数一数,有多少颗就是你离家多少年!

  当归俯身一颗一颗拣起,一共有十颗。

  桃红走进去,麻利地从门边旮旯找到两粒,一齐放进当归手心。当归捧着珠子再数,又数了一遍……数着、数着捂眼嚎啕大哭。

  十二年了,妻子是怎样打熬的呢?

  临别那一夜,妻子为他缝补肩衫时,流着泪轻轻地说,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好好伺候他们的,你在外万事小心就好,一定要挣份家业回来见我。

  当归说,我一定要做好。

  山丹说,我咬你一口,你答应吗?我要让你记住,别忘了我啊!

  现在,当归感觉到肩头在隐隐作痛,那是妻子刻骨铭心的期盼和思念!他紧紧握住琉璃珠放在心口,对妻子表白,丹!我是挣一份家业回来了,可你走了,又有什么用啊!

  一夜夫妻百夜恩,

  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死不归人伦绝,

  万贯家财何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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