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的浪漫人生
■杨乃平
对老舅的形象记忆,还停留在他那活脱脱地劲吹喇叭的意象里。
老舅气运丹田,腮帮鼓胀,脖筋凸暴,粗糙得榆树枝样的十指,娴熟交错地按动音孔……听吧,清越、高亢、粗犷的喇叭声,宛如憋了许久的山洪一样,倾泻排涌,强力地掀动着沉厚的空气,尖锐地钻过农家窗户牛皮纸的罅缝,便涌涌滔滔地于村庄错落的房脊上,由近及远跌宕开去——这成为我三十年来戛然而止、不容替换的固化剪影。
老舅当年出神入化的表演,可遇而不可求。大都是进入小满节气的耕种前夕,木匠活扫尾了,他才铆足了劲,摆动着身子,摇圆了脑袋,痛快淋漓地吹上一阵子。欢乐的汗滴,从脸上的沟坎边掉下来,也是一路的欢乐。此时,老舅做得相当考究的门窗、炕琴、地桌,经反复查验后确无瑕疵,这才展览似的一字排开,供人观赏。一个杰出的木匠,一列匠心之作为背景,一曲悦耳火爆的独奏,便激越恢弘地上演了。
看表演,最好是秋季,瘦弱的风从丰茂无际的庄稼地里吹来,暖阳聚拢于土墙边。舞台搬到了院子,错落精致,散发着油香。喇叭翘起,眉毛高挑,一个人的独奏,仿若千万棵庄稼在密语。男女老少前呼后拥,黑压压密麻麻地挤进小院,喇叭声一起,闹闹嚷嚷便即刻鸦雀无声,嘹亮撞击着墙壁,也震动着心旌,宛若撕裂了胸臆的沉闷,洞开了一条溢满快乐的通道。乐声洋溢着欢愉,老舅出尽了风头,我在大人们的夹缝里,跷脚抬望,分明看到了他的威仪与玩耍,听出了别样的乐观与自豪。
超拔的技法,随着喇叭声一传再传,传遍了十里八村,老舅腾誉之声不胫而走。上门预约求活儿者,络绎不绝,往往排出三个月。
老舅不赶时间,好像也不急着挣钱,心里却十分看重顾主的评价。他干活精心精益,制作的流水纹、流云纹新颖生动,首尾相衔。细看,案面平整,拐角圆润,飞檐俏皮。老虎腿敦实,用手磨上去,细节精致细腻。他把活计当成了把玩的艺术,把家具当成了有灵性的圣物,当成了呼吸吐纳的生命再造,出手的东西非得时尚、结实、夺人口舌不可。村里人眼瞧手摸后,口口相传,啧啧夸奖。
老舅是地道的农民,农活却不怎么地道。但他把钢锯、刨子、凿子、墨斗、尺子往灰色的帆布兜里一装,甩手往肩上一挎,就能轻松地游走乡间。更让我艳羡的是,在那干巴巴的岁月里,他的胃里却不缺油水,到哪儿都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子管够造。时常有人客气地请吃,嬉笑着拽他出去。我小心尾随至院门,瞄着他们的影子,不敢出声,直咽口水。我开始坐在门角的石头上静静等待,然后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引颈张望,直等到老舅一步三摇地从小路上回来,才迫不及待悄悄潜回屋。老舅笑吟吟地把纸包放到炕桌上,打开,几块金黄的油炸果子散发着奇异的香味,直冲鼻翼。我蹦蹦跳跳上前卖乖,又不好意思伸手,老舅看出我隐隐的馋,随手抓取一枚,便塞进我的嘴里。果子还热乎,一口下去,甜香四溢。
更多的时候,是在黄昏里送行。炊烟袅袅,朔风猎猎,老舅斜挎着帆布袋子,走进草绳样逶迤的小路,趟起一溜尘土,一摇一摇,渐远成一个暗点,钢锯映着光线,像天宇的星,一眨一闪地耀眼。小路狭长集于亮点上,田地阔大,天边的火烧云燃到了尽头。老舅像个大人物,威风凛凛,走进了夕照里,走成了雕像。
老舅给邻里打家具,大多在我家西屋。常常是原木一堆,木板一摞,木屑一地,一个稍宽的厚重木凳,就是案台,一盏晃眼的灯泡发出的亮光,映衬着老舅黝黑的土脸。老舅的汗衫已然湿透,隐约泛着斑驳的汗渍。紧固的汗衫前胸贴后背,拓出根根肋骨。汗水从脸颊浮灰上滑下,一如平原上冲出的条条水沟。灯线时常被老舅舞起的木板碰到,但见灯泡摇落细碎的尘屑,礼花一样的膨开,划出一条条弧线,再纷纷扬扬落下。老舅从不用电器,破开原木、刨平材板、凿穿方眼、浮雕花纹,都是一色的手工,他嫌电器太快,粗糙,暴力,不能遂心如愿,认准了慢工出细活。老舅没有设计图纸,甚至没有技术标准,活计的品质全在心里规范着、手上拿捏着。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抚弄着木料,精微细致,像是安抚着婴儿,用心打出的家具令人肃然。一两个木匠曾心有不甘,试探性地挑战,终因鸡蛋碰石头败下,领教了老舅的功夫,都无奈地后退三舍。
老舅常说,我用手艺混饭吃——这就凸显了老舅高人一筹的精明和朴实。老舅的精明不仅仅把 “家具下线”办成了愉悦的“展会”,而且承诺,经手的家具终身保修。这一承诺,拴牢了 “忠诚顾主”。多年以后,我才品出老舅让人托底的道义,堪比大家风范。每年春节鞭炮还没有炸响,他总是忙里偷闲,跑村串户,为顾主免费上门维护。乡人心粗手重,家什难免磕磕碰碰。老舅不厌其烦,像精心呵护宝贝一样,把七裂八瓣、缺胳膊少腿的带伤家具,修补得眉目齐整、鲜亮簇新。顾主看了,龇牙一乐,心里顿觉舒坦。就是遇到额外的小活儿,他也乐于帮忙,乡里乡亲的,张嘴了就得让人家闭上,乡人感动得满脸堆笑,忙递烟送水,不亦乐乎。直到阵阵鞭炮声此起彼伏时,乡人才放老舅回家。老舅不顾满头的木屑,满身的漆渍,急急上路,鞭炮声愈来愈多,回家的脚步愈来愈快。
老舅学木匠,一波三折。十九岁时,姥爷教他扶犁、铲地、收割,老舅心不在焉就是学不来。姥爷抄起笤帚打得老舅满地滚,像个萝卜一样翻来覆去,灶灰鸡屎沾了满身,老舅忍着不哭,铁了心,龇牙咧嘴地放出狠话,说地里刨食难糊口,死了也不去种地。
那时,老舅还不是木匠,他的心思在波浪翻滚的通肯河里。
别人钓鱼,老舅嫌慢,他就炸鱼。初春,河开了,水柔了,他找来罐头瓶子,装上雷管和炒好的化肥,乘着月色,悄悄地溜到河边,卷起裤管,脚掌试探性地踩进河里,两手挑着竹竿,把瓶子潜入河中。撒下诱饵,点燃导火索,火舌刺刺地闪动,“砰”的一声闷响,脚下一抖,河水翻花了,一波一波漾开,像一份得意,收进了老舅的心湖。待到水面稍静,就有几条鲤鱼、鲫鱼或草根漂浮上来。老舅乐颠颠收鱼入篓,留下两条大鱼自家吃,其余的走村串户卖了,收入也算可观。回家的途中是一种享受,春风吹动着衣角,路边泛绿的小草频频点头,两个长尾喜鹊嘎嘎叫,老舅也学着嘎嘎叫,他一脸的坏笑,蹦跳着掐指一算,比挣集体的工分强多了。父母时常就能吃到老舅送来的杂鱼,想必那年月的野生鱼香,一定别有风味。
冬捕的场面有些壮观,猫冬无事,捕鱼人多。人们用冰钎子穿好的冰窟窿,昨天的还未冻实,今早新的冰窟窿便层出不穷地出现了。一天夜里,雪花飘飞,寒气逼人,疲惫的人们已经散去,老舅还在下网,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掉进了冰窟窿里,几番拼死挣扎,头才侥幸顶开碎冰冒出了水面。老舅渔网都来不及收,失魂落魄地凄惶而逃了。慌张到家时,棉衣棉裤已成了白森森的铠甲。打那以后,老舅撂挑子再也不捕鱼了。那干啥呢?老舅爱琢磨,三琢磨两琢磨,就踅摸着开启了木匠的生涯。
等到老舅的木匠技艺炉火纯青之日,正值乡里家具花样翻新之时。老舅二十年如一日,奔波于乡村,身后留下了许多居家精品和由衷赞许。他乐观地踏破岁月的苦难,始终追逐潮流的浪尖,总能引领家具时尚。多年后,妈妈眼睛红了,就几次三番地撺掇,让我也学木匠。等我真的经不住诱惑,打算死心塌地学徒时,机械化的板材、组合家具已悄然进入了乡村。仿佛是一夜之间,木匠这古老的行当,便土崩瓦解、消失殆尽了。老舅如日中天的事业,倏忽间跌进了黑暗的谷底。几番挣扎,老舅终于认命,伤怀地停止了木匠生涯。
前几年回乡,邂逅闲置的老屋,老舅做的旧家具还占据着寂寞的空间。一脚踏进门,好像掉到了尘封的岁月里。我打量着脱落的墙壁,拂去家具上的尘土,被人遗弃的老物什依旧油亮如初,柜子前的大红牡丹还在努力绽放着笑脸,小巧的三斗橱腰身挺拔,没有丝毫的变形。我沉思漫想,岁月苍苍,心事茫茫,老舅干活时刨花飞舞、肌肉窜动的景象,又一次启封泛起,扯动着岁月的情丝。现在的年轻人已无暇顾及那些旧家具,所以,它也只能隐匿在这风都很少光顾的老屋里,孤苦孤寂,落寞无言。
老舅很达观,有着野性的浪漫。他的想法超前,眼界很宽,艰苦的岁月,多有未尽的遗憾。面对生活的压力,总能为自己找到一条生存的技巧与出路。我高考进城后,虽说很少看到老舅那些个儿传奇的精湛手艺了,但隔三差五却总能听到他曲回的生活片段。五十五岁的老舅开始学瓦匠,手法利落,日渐精致,活儿一个接一个;六十二岁时,干瓦匠活儿吃不消了,他就创立了米面加工厂,因为费用合理,质量上乘,加工厂机声隆隆,附近的米面作坊不得不纷纷退出。那年回乡,我见老舅时,力气明显虚弱,眼窝塌陷,稀疏的白发没了生气。他连喇叭也吹不动了,就操起了六角二胡。左手抚弦,右手一扯,月上柳梢时的一曲如怨如诉的 《赛马》汩汩流泻,优美中见风骨,苍凉里蕴坚忍。老舅唱了不知多少遍的拿手歌曲,又开始了:
天宇苍,田地远,
马蹄声声路漫漫。
遥望夜空繁星闪,
争分夺秒过千关。
凭手艺,
翱翔在云端……
老舅连白发也甩不动了,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浑浊里含满泪花。但沧桑狂野的歌声,却依旧如故,就好像一匹激愤的骏马,穿越了岁月的苦重和惆怅;如汹涌的海潮,在晦暗的乡村大地上腾漫,把乡人的心撩拨得格外的忧思与昂扬……
此时的 “长歌当哭”,使我心酸不已,又不禁想起老舅壮年时劲吹喇叭的一仰一啄的英姿,家具搭起绚烂的舞台,还有那狂傲不羁的表演。把单调寂寥的乡村,搅得意味深长,意蕴流淌,乡村的黄昏变成了有情有趣的地方。
前年,老舅七十六岁,查出胃癌晚期,我回乡看望。老舅喃喃地回说,确实干不动了。今年春节,我回老家,在村道上猛然撞见了老舅,他赶着装有废品的驴车,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吃力地跋涉在风雪里,两颊的白胡子已挂满了冰碴。我忙上前打招呼,扯起他那双大手,塞给他五百元钱。老舅没想到是我,定睛看后,便高声大嗓地笑起来:“平呀,我手头不缺钱。这一天溜溜达达的,收点破烂,还赚个吃饭钱呢。”说着,把钱硬揣回我兜里。我感触到他那双大手的力量,也体会到了他眼里的坚定。可我还是酸楚泛起,感慨良多,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老舅,身体还好吧?”他一抖羊皮大衣,一如京剧里的亮相,仿佛是在证明着什么:“这不挺好吗。”便又朗笑起来。匆匆寒暄后,老舅牵着毛驴,渐渐地远去。我定定地伫立良久,一直到那个朦胧的黑点儿,最终融进洋洋洒洒的风雪里,融进了大地……
今年仲春,绿色葳蕤、生气萌动之时,老舅在毛驴车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走得是那样的自然而浪漫。
远去 版画/王洪峰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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