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屐痕深深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842
屐痕深深

  西人的尊重——“不打扰”

  ■庞志学

  自2009年初开始,我和老伴多次去加拿大的卡尔加里 (以下简称卡城)住上一年半载,帮助儿子看看孩子做点家务。去那里的中国老人,绝大多数是这个角色。这些老人在那儿最大的问题就是寂寞。有人编了副对联,上联讲的是在加拿大:好山好水好寂寞;下联讲回到国内:真脏真乱真快活。

  2011年,儿子贷款为我和老伴单独买了一套房,这样已经熟悉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一到周五周六的晚上,便到我们那里聊聊天,打打扑克。一次,张家口去的赵姐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赵姐抱着外孙子出门,不小心将钥匙锁在屋里。当时正值冬季,气温零下20多摄氏度。赵姐冻得在邻居家门前来回踱步,实指望邻居家住的老外让进屋暖和暖和,顺便给她女儿打个电话。赵姐透过大玻璃已看到邻居屋里的人,可那老外没有任何反应。赵姐怕冻坏外孙,只好敲那老外家的门。那平时见面很热情的老外此时一脸问号。赵姐不会英语,便连比划带说,那老外还是表示不明白。赵姐只好指着座机电话比划一番,那老外终于明白些,但没有让赵姐进屋,而是将电话拿到门外让赵姐使用。赵姐这个气呀,拨通电话后又等了20多分钟她女儿才回来。赵姐一见女儿便嚷嚷起来,说那老外平时见面总是热情打招呼,哈罗哈罗的,可今天明明见我抱着孩子挨冻连屋都不让进,虚头巴脑。她女儿笑笑说:“妈,这里不是中国,西方人热情是热情,但西人的文化是不打扰对方,这是西人讲究对人尊重的一条原则。”

  赵姐说的这个故事,让我想到去朋友家做客见到的情形:朋友的丈夫是英裔加拿大人,生活富足,住房大,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2010年过春节,儿子做了两个菜,又买了些草莓,说一会儿带上去朋友家过节。当我们一行七口到朋友家时,见到屋里已经到了20多位客人,大人、孩子及老头老太太,满屋子好热闹。除了朋友丈夫和儿孙外,其余全是华人面孔。过了10多分钟,朋友与她丈夫说了几句英语(我估计是说让大家用餐吧)。她丈夫便指指那大长条桌上已摆好的各种佳肴,又指指一圆桌上的各种酒品及各种饮料,嘀里嘟噜说了几句英语。我听不明白,只见大家开始自取餐具,去那长条桌上取菜肴。有用筷子的,也有用叉子的。那菜肴有主人做的,多数是客人带去的,其中还有重样的。然后就见人们端着餐盘和饮料杯,各找同伴,年轻的找年轻的,年老的找年老的,小孩子找小孩子。有的三五人一堆,有的五六人一伙。有几位年轻人同朋友丈夫就那么站着边吃边聊。谁也不敬谁的酒,都是自斟自饮。

  回来的路上,我在车里说:“这个宴会与国内的可迥然不同,这要在国内起码要喝倒两三个。”儿子问:“爸,你说这样的好呢还是国内那样的好呢?”我说:“这样好。国内那种往死里敬酒,往死里拼酒,敬酒者认为对方不喝是不给面子,被敬者不喝怕对方感到不讲情谊,怕影响彼此关系,最后都喝得稀里糊涂,甚至当场醉倒。中国的酒文化确有应反思之处,许多人的身体是垮在了酒场上。”儿子说:“今天这个聚会就体现了西人文化,尽量不打扰或少打扰对方,不给对方造成不舒服的感觉。每家带些菜肴和果品,摆在主人家供大家品尝食用,也是为了减轻主人宴请时的负担。这就是加拿大流行的‘百乐式’聚餐。”

  自2009年至2015年,期间我和老伴多次往返于中国与加拿大,在卡城纯住时间加起来有4年多。卡城人口一百万,华裔约占8%。卡城是加国第四大城市,是加国能源之都,盛产石油和天然气,与中国大庆是友好城市,但却见不到油污。卡城的天湛蓝湛蓝的,经常像水洗过似的,时而出现的早霞或晚霞像变幻的油画似的,煞是好看。卡城以干净、宁静刻在我的脑中。那里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是自然的美、美得自然,看不到虚饰的地方。

  卡城汽车的保有量估计不少于80万辆,因为大多数人家有2辆,有的人家有三四辆,还有企业生产用车、学校的校车等车辆。但不论是白天走在街上,还是夜里躺在床上,基本听不到喇叭声。那里汽车给行人让路,只有行人违反交通规则将要造成危险时司机才鸣笛示警。卡城养狗的人很多,但见不到流浪狗,也很少听到狗叫声。我和老伴与儿子一家住在一起时,邻居养了一只大黑狗。我早晨起来锻炼身体,如果赶上那大黑狗在外面,它便叫。这时那家人便有人出来将狗叫到屋里去。

  在卡城,大白天时常可见到野兔和松鼠,大雁成群结队从头顶飞过。它们一般都飞得较低,咯嘎地叫着,听了让人心旷神怡。如果到卡城的太子岛公园去,会见到大雁像胖夫人似的,优哉游哉地在客人身边行走。卡城的人们与大雁、野兔、松鼠等野生动物也是互不打扰,“相敬如宾”。

  有人可能会说,你这是在讲“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我说不是的,加拿大也并非一切都好,我是以所见所闻西人与我们文化差异的地方,拾取其中对我们的情况可资借鉴、有补益价值的点点滴滴讲出来,供大家交流探讨。

  扎根

  ■李瑞臣

  当我第一次从油田来到西气东输工作、第一次踏上江西这片红土地时,内心满是离开故土的眷念和对新工作的彷徨。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年纪还会面对这么多挑战,是否还会重燃年轻时的工作激情,是否能跟上西气东输气龙迅猛发展的步伐?在西气东输,这种疑惑持续了一段时间。真正让我改变的,是一次偶遇。

  那天,我跟着管道科的同事,前往西二线即将投产的线路上踏勘。那是一场烈日 “烤”验,汗水在脸上连成了线,淌落到红色的工服上,不一会儿工服上的汗液又被烈日蒸发,析出一道道盐渍。

  途经江西九江富塘村的时候,同行的巡线工把我们带去他家喝口水。

  只见他七八岁的小女儿麻利地从井里打起一桶水,颠颠地奔到我面前,脆生生说了句“洗洗”。冰凉的井水让我发晕的头脑清明了不少,我这才注意到小姑娘一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看到我低头看她,她羞涩地低下头。一会儿,她怯生生地问:“伯伯,你可以让管子通到我们家吗?”我有点儿意外,故意逗她说:“那你能回答上来,这管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她突然抬起头来,撅着嘴愤愤不平地说:“我当然知道!我爹都告诉我了,是天然气,用来烧饭的气。”

  我好奇地问:“那你家现在怎么做饭的?为什么要天然气通到你家?”

  没想到孩子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忧伤的神情,“因为……,因为阿婆年纪大眼睛不好,她每次烧干草都要哭好久。我说我来,阿婆不让,说娃子的眼睛不能被熏坏。”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却坚定地看着我继续说道:“我爹说以后等有了天然气,就不用烧干草了。他现在就给天然气看管子,看好了以后我家就会有天然气了。伯伯,能让管子快点通到我们家吗?”

  我哑然。人民对天然气的渴望和期盼第一次这么真实赤裸地展现在我面前。西气东输工程,突然从遥远的“经济腾飞的助力”,变成了眼前“不想阿婆眼睛被熏坏”的小小希望。从孩子期盼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孩子,伯伯说不出来天然气通到你家的时间。可是伯伯答应你,我会努力,努力工作,为天然气发展努力,更为了让你家快点用上天然气,好不好?相信伯伯,这个时间不会太长的。”

  这是对她许下的承诺,更是对我自己许下的承诺。

  那一次短短的几分钟,让我重燃了一种激情,意识到了自己工作的背后有这么真真切切的期盼。

  或许这辈子我不会再见到这个孩子,但是那个承诺,会一直伴随我的人生,伴随西气东输人的人生。那个承诺,扎根在我的心里。我的心,扎根在西气东输里。

  童年与帐篷

  ■孙萍

  走过童年的风风雨雨,梦般的日子,在记忆里扎下根须,那泪水和欢笑编织的历程,散发着油乡独特而质朴的馨香,时时诱人回味。那是1976年,油菜花正灿烂的时节,我随父母告别江城,踏上了辽东湾这块陌生而神奇的土地。从此便和那灰绿的帐篷、荒芜的小路,以及那满身油污的叔叔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初见到帐篷,它居住起来的简陋和狭小,并没有让我产生什么好感,但上学后就是另一种情形了。那时父亲所在的沈北勘探作业队仅三十来人,独自开拔在法哈牛,几户家属随队,算我仅5个孩子到入学年龄,没条件办学,队长只好领我们到当地农村学校借读。

  而上学以后,当地的孩子对我们这几个操着山东、湖北口音的油娃很不友好,常常没事找事与我们发生争执和磨擦。记得最深的是,偶尔晚上放学,就会有十个八个淘气的男孩子堵在我们必经的小路口,手里拿着折下的柳枝摇晃着、示着威,脸上全是坏坏的笑容,嘴里讥讽地高唱着自编的儿歌:“油田老侉,卖山楂,一分钱一大把……”我们几个虽没有人敢大声回嘴,但是偶尔还会被他们追着推搡、打骂,于是我们一路落荒而逃。每当这时,远远一看到帐篷,就有一种安慰和力量从心底涌来,几个含泪的小伙伴就抹掉委屈,沿着荒芜的小路,满心向往地奔过去。

  在记忆的小溪里,这时的帐篷格外可亲可近,帐篷就是我们的家。

  加深我们对帐篷的热爱,还因为帐篷里住着的那些不拘言笑的叔叔们。他们有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的还没有成家,对我们这几个“小鬼”很是喜爱,经常在工余逗着我们玩儿。有的教我们唱歌、跳舞,有的教我们吹口琴,还有的考我们算术题。有时为了对我们的良好表现进行奖励,还拿钱给我们买手绢、蝴蝶结,买糖果、小人书。而他们的早餐却经常吃 “两个窝头,一两粥”。记得我曾经问一个姓王的叔叔:“你为什么吃‘咽嗓子’的窝头呀,叔叔?”看着我仰起的一脸质疑,他点着我的鼻尖说:“为了让像你这样的‘小鬼’不再吃它呀!还有好多好多的娃娃,全中国的……”“等你们长大了,要住高楼!”“要穿新衣!”“要顿顿吃宴席!”叔叔们七嘴八舌、绘声绘色,于是我的伙伴们都盼着自己快点长大。

  那些日子,我和伙伴们是快乐天使,帐篷就是幸福乐园,是童年的美好。

  时光流转,往事的浪潮消隐在岁月的沙滩上,只有记忆的鸥鸟,还不时眷恋地飞回,拨响一曲童年的歌谣,在成熟的心空,与今日的油城赞歌一起回旋……

  荒原上的黄昏

  ■尹建国

  我觉得在所有描写黄昏的古诗文中最能激发我内心波澜的唯有王维的那首 《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之所以喜欢这句诗,大概与我长期置身荒原与油井为伍的缘由所致吧。

  我没有到过大漠,也没有到过黄河,更没有真正地领略过王维笔下的孤烟和落日的壮观。我不知道,当年的王维在什么样的心境之下发出如此感慨的。但是,我相信,王维肯定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就体现在那缕笔直的孤烟上。面对茫茫黄沙,大漠彼端那条滔滔不息的黄河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将落日的缕缕金辉尽数吸纳,一个圆字,似乎暗示了他苍茫的心境,就暂且不想什么金戈铁马了,单是那莽莽的大漠,就有他一眼无法望穿的满满征途。

  显然,王维是悲壮的。虽然我没有到过大漠,但是作为一名石油勘探者,二十年来,头戴铝盔一直行走在辽河两岸,孤烟和落日的壮观之景象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因此,现在我终于能体会到王维当时的心境了。不过,我所指的孤烟并不是王维笔下的狼烟,而是散落在荒原之上一座座采油井站水套炉的烟囱里冒出的烟缕。这烟缕在夕阳袅袅而上,直至天之尽头化为云朵,让你分不清哪是云,哪是烟来。

  辽河作为辽宁的母亲河,在盘锦这个地方绕了一个弯,弯成了一个太阳似的圆,犹如一条巨龙,裹挟着一身的王袍,直奔大海。沿着辽河两岸散落着的油井和井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打下的。那是一帮刚刚放下刀枪为了新中国的建设“化剑为犁”的石油大军打下的。

  因为有了人烟,荒原不再寂寞。而寂寞着的却是荒原上的那一架架屹立着的油井,以及井站内那一缕缕迎着朝阳目送着落日的孤烟。

  二十多年来,这片荒原给了我太多的感动和温暖。因为,每一天我都被黄昏中的风景震撼着。每当黄昏降临到这片荒原之上的时候,我都会站在荒原的高岗之处,极目远眺天之尽头的那一片片绯红。那绯红是流动着的,那炫目的光华弯成一圈圈的圆弧,让人迷醉。每每如此,我的眼前大都会出现海市蜃楼般的幻境,特别是在深秋的季节,芦花正白的时候,一行行大雁从头顶掠过,此情此景不正是古人笔下的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吗?是的,我想是的。

  因为,我知道,那片片绯红不仅仅是落日的余晖,而且同时也是石油人的身影。那身影犹如井站内笔直的烟雾,孤独而且坚定。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依然傲然而立,无怨无悔。

  荒原上的黄昏,落日如金。黄昏下的荒原,孤寂坚韧。黄昏下,辽河之水一路凯歌,奔流到海不复回。沿河两岸油井一起一伏间,孤独地直立起来的不仅仅是那袅袅上升的日色的烟,而且直起来的还有石油人钢铁般的脊梁。这脊梁承载着太阳的光辉,在辽河大地上坚定地前行着。

  两棵沙枣树

  ■刘琼

  那日,我忽然被一种很浓郁的香气吸引。住在隔壁的小伙伴告诉我,不远处有座泵站,泵站前有两棵沙枣树,现正开着花。当我随着她来到泵站,当我抚摸着沙枣树粗糙的树干,嗅着花香,我的心忽然安静下来。原来这里是有树的。我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以后会有更多的树的。

  一个漫长的冬天和长久的风季里,我视野里一直都是光秃秃的。虽然只有两棵树,但,足以让我喜欢了。以后的日子,我会时常来到这两棵沙枣树下,我的心事,我的忧伤,我的欢喜,这两棵沙枣树都全然知道。再接着,戈壁上那一片片蔓延的芦苇在渐次返青以后,都会让我茫然许久,无法判断,因为我小时候生活在南方,许久都以为那是水稻,奇怪竟如此高大和严密。尽管后来,我曾在油建二处中学附近的农场看到过一大片的沙枣树,更宽阔的芦苇荡,而那两棵沙枣树,那片芦苇丛,却是我记忆中独一的。似乎刻在脑海,深入骨髓的应该是那两棵沙枣树了。每当夜深人静记忆复苏的时候,那两棵沙枣树,就会穿过戈壁从那个叫702的小泵站向我走来,向我扬着青灰色叶子。在五月间,开鹅黄色碎花,香气传送很远很远。而随着父母一次次搬迁,后来接触过更多的树,但在最初的那么几年里,我能一口叫出的树名,除了柳树(老家外婆门前的河边就倒垂着一棵柳树),似乎也就是沙枣树了,而其他树的名字无不概念模糊,虽然后来又知道了榆树、杨树、白蜡树、胡杨树、楸树等。在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后也搬了几次家。那时候,三平镇还叫三厂,因我和爱人结婚的时候年龄加起来不到五十岁,我们开始只能住在单身宿舍里。单身宿舍的房后有一排高大的白桦树,每当秋天,风一吹就会哗哗作响。在有了小孩后,我们才分到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孩子上小学时,我们搬进了两居室的楼房。那时已进入房改了。记得搬两居室的那天,父亲还专门来帮忙,当一切妥当,他坐在我家新买的沙发上说,你这套房子好。我问好在哪里,他说你家房前屋后的榆树粗壮茂密又可遮阳又可挡风。事实却是如此,我渐渐开始喜欢这里。除了榆树,门前还有海棠、榆梅、桃树及其他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等,从四月间到十月末花开花谢不曾间断。

  前几年,我们家搬进了市区。房子虽然变宽敞,离单位却远了。当时从市区发往外滩的车又少,为了挤车上班,我们每天都要早早起床。停车点与我家有一站多的距离,路边的花花草草异常丰富,每次上下班路过时,我都要观赏片刻。如果哪天早晨起晚了,为了避免掉车,我就要一路狂奔,而这种狂奔又在家里买了车后结束。因为没有驾照,如果爱人出差,我还是要赶班车的。

  那几日,我因没有便车可搭,要再次去赶班车,距离上一次,我大致将近有大半个月时间没有行走了。早晨匆忙,在下班路上我就开始惦记着上次看到的萱草、蜀葵不知败了没有。这段时间乍雨乍晴,小区里到处弥漫着雨后草叶的味道。萱草和蜀葵果然谢了,除了枝干,它们的地方已被万寿菊占了位置。我一边走着一边不甘心地透过林荫继续往里望。忽然林中深处的一大片金黄色的秋菊吸引了我,因这吸引,我刻意停顿了片刻,再往里瞧,竟然还有两棵歪脖子沙枣树。

  沙枣树,这几年,沙枣树似乎已隐出了我的视线。偶尔会在城市的外围作为防护林,可见到它们的身影,而在居民区里一般是很少见到。那两棵沙枣树显然和我记忆中的沙枣树有所差别,它们还很纤细、柔弱,因为过于歪斜,被树桩撑着。虽如此,它们还是结出了果子,小粒小粒。到了深秋,一定会变成黑色,吃在嘴里涩而甜。一定是这样的,和我初见的沙枣树一模一样,结着小而黑的果实。

  正是下班时间,小区里的私家车一辆辆从我身边经过。但并不影响我一边走,一边往林间望着,一边想着。

  有梦同行

  ■王瑞昌

  一个布满星星的夜晚,我从钻机轰鸣的井场走入背向它的黑暗中。膝边是一蓬蓬低矮的呈喇叭状生长的红柳,柔韧的枝条摩挲着我僵硬的工裤,发出一路“窸窣”的响声。一个人踏着夜色而来,在这片低矮的丛林中散步、思索,或是唱支歌,已然成了浪迹荒原后的习惯。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从东方的海面吹来,虽已是四月初,这里仍笼罩在残冬的凄迷里。

  一个人在迷宫似的柳丛中漫步,孤寂却并不害怕,附近看不到人烟,除了偶尔惊起的野兔和飞鸟,不会再有人迹。忽然,一阵异样的风让我警醒,清冷的风里竟然夹杂着几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软软的,柔柔的,像是几根飘零的细线,吹在脖颈上,竟似一缕阳光轻轻缠绕。我屏住呼吸,面向风吹来的方向,仔细捕捉着那细微的变化。刚才冷硬的东风,此时被阵阵的南风扰乱,纠缠在一起,变得飘忽不定。几缕带着暖意的游丝,先是羞涩地夹杂在冷风中,低眉垂袖,缄默不语。然后,袅袅的游丝渐渐增多,汇集在一起,露出峥嵘之态。然而东风并不肯轻易离去,它努力地反扑着、抵抗着,怎奈南来的温煦的和风已成蔚然之势,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她翩跹的脚步了。几番较量后,东风终显疲软颓势,溃散后逃向了海上。

  我庆幸今晚能来到这片清寂的原野,捕捉到季节交替的瞬间,刚才还是寒意凄凄,转眼已是酥风徐徐了。迎面的软风绸缎般拂来,擦拭着脸庞耳际,像一首缠绵的歌,颤巍巍地唱响在这空寂的夜晚:“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歌声中,一些破碎的影像重合到一起,拼凑出一幅完整的明丽的画面:阳光,白云,清风,草地,还有一群蝴蝶般飞舞的十七岁的学生。五月的高中校园里,邻班那个穿着白衣绿裙女孩的回眸一笑,心动的一瞬就永远定格在了青春的底片上。十七岁的阳光,颤袅地照耀在枝头草尖的露珠里,七彩的光环里,有着躁动、甜蜜、温馨、神往,置身在校园里,仿佛行走在落英缤纷的梦中。初恋的感觉,像喝多了浓郁的佳酿,半醉半醒,亦梦亦幻。总在幻想着明天,明天将是一个全新的更加美好的日子,它让我充满激情和渴望。在许多个早起的黎明,我睁大双眼面向东方,迫不及待地欲揭去那层黛色的面纱。

  短暂的梦,如同那个倏忽而过的五月。走出校园,戴上一顶红色头盔,走进茫茫原野,仿佛从烟雨迷蒙的江南,误闯入音讯隔绝、风沙弥漫的大漠。夜色来临之后,红柳成了我唯一的朋友。她暗红的枝条,淡红的花蕊,衣饰素朴不事张扬,但在简约的外表下,却透着凛然的傲骨。风沙肆虐后,败退的总是风沙,而红柳依然像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从容地挺立在那里。我与红柳成了莫逆之交,累了,闷了,苦了,都愿到她身边坐一会儿,无须言语,只在彼此默默的对视中,内心的情感已剥丝抽茧地打开。

  本以为善感的内心已如红柳般坚强,然而,当今夜的春风悄然而至时,心中已冰封的柔情立时融化了。春风的纤指,无意中碰触到了岁月的琴弦,那声铮然而出划破夜空的琴音,竟让那扇早已关闭的青春大门,又在一阵“轧轧”的声响中打开,那片五月阳光下的日子,又跃然而至。

  今夜,这里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春风的剪刀轻轻剪断束缚在灵魂上的绳索,绳索落地的一刹,我的灵魂倏地随风而去,在大地里奔跑,在天宇间飞翔。宽敞的大地是漆黑的舞台,群星是遥远的霓虹灯,偌大的舞台上只我一个人演出,前奏、独唱、对白、朗诵,声情并茂,热血沸腾。“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台下万千红柳振臂欢呼,阵阵春风鼓掌喝彩,今夜,我是荒原中最耀眼的明星。

  总以为春风不度玉门关,然而,春风没有遗忘这片荒凉的土地,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少有人知的地方,春天的脚步轻轻拭叩荒原的沉寂,把明天梦的种子悄悄播撒在大地里。

  有梦同行,今夜的荒原温情脉脉,楚楚动人。

  雾中的背影

  ■刘佩学

  北方春寒料峭时节,正是雾风行天下的日子。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两千米左右的杂树林带,也是我们童年快乐时光的所在。也不知雾是从何而起,何时而来,早晨起来雾霭沉沉,弥满视线,林梢间结霜成串,琼枝玉叶,靓丽如画。三五成群的伙伴在林带里穿来跑去,藏着猫猫玩,一不留神,一个淘气的伙伴踹上一脚树干,霜花就落进了脖子里,伙伴大呼小叫起来,一片又一片霜花飘落,清脆的笑声,在林丛间飘来荡去。大雾散去,天亮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霜花,看着看着,眼睫毛都挂上了霜。放学路上,踏着厚厚的霜花前行,一次又一次回头望着弯弯曲曲脚印踩成的小路,忽然发现,小路就是一首首长长短短的诗行,吟诵自由快乐的童年生活。

  父亲送我读高中的那个早晨,正赶上大雾弥漫。走在田间小路,不时地刮碰庄稼稞,没走多远,我的裤管就让露水打湿。父亲抱着行李,害怕打湿行李,他的衣裤却打透了。父亲一边叮嘱我侧着身体走,别打湿衣服,一边对我说:“秋雾重些,霜就来得晚,今年定是一个丰收年。再说,早晨起雾,一天晴。”父亲稍停片刻,又接着说:“人生也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多经历些风雨,不是啥坏事儿,反倒是好事,多历练自己,才会有出息,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这个道理。”我默默地听着,也不搭话,全身心都放在走路上,害怕露水打湿衣服。走出田间小路,雾气渐渐散去,太阳如灯笼一样挂在树梢上,光芒慢慢透过了厚厚的雾层照耀在大地上。

  客车来了,不顾我的反对,父亲先上了车,把行李放好,给我找到位子,他才下去。父亲没有向我挥手,也没有同我道别,就站在路旁看着客车渐渐远去。我再次回头看父亲,父亲已经淹没在淡淡的晨雾里。

  那年七月的高考,我没有能如愿地考上一所心中理想的院校,心中很烦闷,对自己的信心也便一落千丈,每天都在苦恼着自己。

  父亲看到我这份颓废的样子,并没有责骂我,也没有像所有家长那样,给我讲大道理。那个雨夜,父亲叫着我一起去远离村子四五里远的瓜地里看瓜。漆黑的夜里,我与父亲冒雨来到瓜棚时,小小的瓜棚早已淹没在水洼里。我便向父亲提议:“就这样的鬼天气,绝不会有人来偷瓜,咱们还是回去吧。”父亲没有说话,便走出瓜棚,在瓜棚前点燃了一堆火,火烧起来了,瞬间便能够看得清漆黑夜幕下雨帘的晶莹。靠在火堆旁,我便能够感觉到阵阵温暖向我袭来。父亲便向我说起,春天瓜子落土时的干旱,雨季到来后,田地里那些疯长着的杂草,还有那些刚刚“坐胎”就被冰雹敲碎的西瓜,刚刚瓜熟了,可以上市了,却又赶上了连绵的秋雨……让我奇怪的是,父亲说这些“困难”与“灾难”的时候,竟没有半点沮丧,而仍旧是满脸充满着微笑,我内心里嘲笑父亲的“麻木”。

  瓜棚里的潮湿,我几乎一夜都没有睡好,可是,每次睁开眼睛时,总看到父亲坐在那堆火旁抽着卷烟,他的身影,遮挡半个瓜棚。就在我迷迷糊糊又睡着时,父亲把我推醒了,像孩子一样高兴地喊着我:“快起来,你看,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我揉着眼睛,感觉到了从门缝里涌进来的缕缕阳光的轻柔与温暖。走出瓜棚,感觉着黎明的清冷,眺望着田野上空飘荡的雨雾,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回过头看着父亲被雨雾淋湿的驼背,勾勒着琐碎斑驳的图案,心中充满着苦涩的悔恨。也许是父亲看出我的心思,他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不管你高兴,还是悲伤,不管你努力,还是放弃……太阳每天都会照样升起!这就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道理’。”瞬间,我明白了父亲带我来雨夜瓜棚的良苦用心。从此我不再有怨言,更没有了苦闷,那段日子里,每天都陪着父亲在瓜棚过夜,感受着太阳每天升起的兴奋与快乐,也让我渐渐领悟了太阳每天都照样升起的“道理”。

  参加工作以后,每当在生活中、工作上遇到困难与挫折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话“太阳每天都照样升起”,想起同父亲在瓜棚里的那个雨夜,所有的烦恼便从我的身上轻轻抖落,执着地前行在每一天的快乐里。

  那年深冬,我回家看患重病的父亲,就在父亲临终那几天里,父亲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翻看着他喜欢的书籍。没几天里,他的眼睛失明了,他还让我给他念着书中的情节,听着听着,父亲竟然笑出声来。那一刻,我无法止住泪水,哽咽难语……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只要活着,就应该快乐,凡事都不要悲伤,更不能沮丧与退缩,因为无论你怎样,太阳每天都照样升起。”我用手抚摸着父亲半睁的眼睛,突然发现,父亲那张憔悴的脸上,布满微微舒展的皱纹,就是祖屋后面那片广阔无垠的田垄。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雾气如丝如缕飘来,我就会想起父亲送我上学的那个早晨,想起那条浓雾笼罩的田间小路,想起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语,虽然粗糙,却让我受益一生。多么希望雾气散尽,就能看到父亲站在路旁望着我。

  当时明月在

  ■杨铁光

  又是一年中秋节了,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荒原,想起荒原上那个美丽的月亮。

  那一年,我在钻井队当工人,正好赶上中秋节完井搬迁,晚上,队里留我独自一人看井。

  吃罢晚饭,天已经黑了,我乘着夜色走上钻台,此时,秋风微微地吹,一轮明月从树林边上缓缓升起,夜空浩瀚,深蓝;月光皎洁,剔透;月辉莹白,清朗。望着晶亮饱满的圆月,我几乎能感觉出它徐徐地向上移动,一会儿,天地之间被这颗晶莹璀璨的夜明珠照得清清白白,闪烁着灿灿的银辉。我静静地坐在钻塔的二层台上,月光洒满了我的工服,温暖着我的心。面对白雪般纷纷扬扬荡漾了的光辉,我望不见这夜空的顶,看不到这天的边,往日不怎么显眼的银河,今天活生生横在了眼前,荒原完全笼罩在圣洁的气氛里,宽广且悠远,洁净而深邃,让我全部的身心都沉醉在了柔和的清辉里。

  月光莹莹,月影悠悠。钻塔上的月光,自高远的夜空倾泻下来,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偌大的四野仿佛成了一个银铸的世界。沉稳安静的树木在低头想着心事,色彩缤纷的树叶沙沙作响,像小声说着什么,秋季里盛开的野花在自由地呼吸,那样优雅,那样轻柔。一些秋虫在月光里不知疲倦地飞舞,荒原上空偶尔传来鸟的啼叫,远处的草丛里,蛐蛐们正举行着大合唱,天籁般的歌声一浪跟着一浪,漫过荒原的每一个角落。原野静静地毫无保留地在我面前展开了美丽的容颜,一缕清风,一棵小草,一滴露水,都闪动着灵光和流韵,空气里弥漫着清鲜饱满的气息,大自然犹如一首清纯曼妙的抒情诗,拨动着我心底的微澜,弥漫着浓浓的暗香。

  那一刻,荒原在我的双眸里凝固。

  那一刻,钻塔在我的灵魂里融化。

  那一刻,世间旖旎的风光仿佛已经都在眼前,都在这个生动的迷人的和谐的夜晚。

  长腿的风什么都知道

  ■张生永

  长腿的风知道,怀他7个月时,母亲还在转油站上小班。父亲在远远的另外一个山头。父亲原本计划在母亲预产期前一周回来,可他比母亲的预产期早了15天来到世界。他的突然来临,父亲紧张而高兴,从陕北山沟的油井上急匆匆往回赶,队上多方努力,联系了车。产房里,父亲带着满身的原油味,满心欢喜地望着刚出生的他,那一刻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开心和幸福。

  这些长腿的风没有告诉他。

  他8个月时,母亲就去上班了,一去就是二三十天,父亲回来的时间更少,更匆忙。陪伴他成长的是爷爷、奶奶。这些,长腿的风不忍、不愿告诉他。

  每个人的成长都伴随数次感冒发烧,小时的他似乎比同龄孩子病的次数更多,每一次生病都让父母揪心、焦急却又无奈。寒冷的夜里,他数次突发高烧,爷爷抱着他脚步匆忙赶向医院,奶奶紧紧追在后面,两个老人在医院里紧紧守护着他。远在大山深处的父母亲心急如焚。等他病好了,牙牙学语的声调,叫着爸爸、妈妈时,父母含着泪花笑着。

  在他2岁多的一段日子里,爷爷奶奶暂时不能带他了,父亲和母亲只好分开休假,要么是母亲在家陪他,等父亲换班回来,母亲把他交接给父亲再去上班。有一次,因为人员紧张和上产等原因,父亲迟迟不能倒班休假,母亲只好带着他来采油作业区。父亲和母亲是在一辆大卡车旁交接的他。父亲下了卡车,母亲把他抱起来,交给父亲。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伤感,只有简单的交待“带好孩子”,母亲就匆匆去上班了。

  这些长腿的风不忍、没有告诉他。

  后来,他上学了。他的好多个暑假都是在采油作业区的院子、母亲的小站、父亲的井场度过。开始他觉得新奇,看见磕头机不知疲倦地运转,看见站上大大小小的白铁皮罐、绿铁皮罐,各种管线并列着从远方伸展而来,穿进各个罐里。他觉得好玩极了,这里和他上学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没有高楼,没有川流不息的车辆,这里很大,很空阔,可以肆意地喊。这里也有和他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小孩子,他和他们一起疯跑、飞奔,他觉得开心极了。可等开学后,同学们聊起假期的电影、游乐园,他觉得有些失落。尽管他极力夸张地渲染他不一样的假期,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开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暑假要在这陕北的山里度过。可长腿的风知道,没有告诉他。

  再后来,他上中学了。他觉得父母不懂他的世界了。年少轻狂的他上网、早恋,晚上熬夜玩游戏,上课时间偷偷写情书,成绩一落千丈,成绩单他不敢拿回家。一定是长腿的风告诉了母亲。母亲站在山顶给他打电话,他听见呼啸的山风,想着母亲一定为他哭过。父亲站在井场给他打电话,他听见磕头机不知疲倦的响声,想着父亲心底的怒火。他想起了他的暑假,想起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罐,想起了好多,似乎明白了什么。后来他偷偷撕掉未送出去的情书,删掉游戏,他自己有了小小的梦想。后来,他梦见了母亲开心地笑了,梦见父亲眼里多了几分赞许。

  再后来,他上大学了,大学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觉得他摆脱了身上的原油味、石油烙印,他的暑假将永远远离磕头机,远离站上大大小小的白铁皮罐、绿铁皮罐。他觉得自己已经飞翔了,自由了。他开始慢慢忘记采油区的院子,他觉得自己属于城市。大学里他恋爱了,女朋友来自南京。女朋友的过往生活,对他像梦一样,他开始觉得自己挺土气的。他给父母的电话越来越少,每次通话几乎都是简单的几句,“妈,我好着呢,没钱了。”“爸,放心,好着呢,钱花完了。”他不知道,母亲上班的夜里经常想他,有时会想得掉眼泪。父亲在井场外的崖畔边经常一个人低头抽闷烟。

  再后来,他毕业了。父母让他回来,回到油田。他不想回来,不想看见那不知疲倦的磕头机,不想围绕那大大小小的白铁皮罐、绿铁皮罐。他说大城市有梦,有远方,他要飞翔。他不想四年的大学苦读、四年的城市温馨,到头来幻化成寂寞荒凉的远山、风沙和大漠。他不想成为一名石油工人,他不想从大城市坠入大山深处、荒漠孤烟。他不知道,父母有多深的石油情结,他身上已经烙上了石油的印迹,那满身的原油味怎么也洗落不去。父亲、母亲尽管不舍,但还是支持了他,放他去远行。

  这些长腿的风都知道。

  再后来,几经波折,几经社会横流冲刷,几番沧桑沉浮,虽然他飞翔得不错,却觉得有些累。他开始有些怀念那些曾在油田的日子。油田小区里的幼儿园、小区旁的学校、山里采油作业区的院子、母亲的转油站、父亲的井场都有他的记忆。他怀念石油人那简单而纯朴的生活,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人,简单的事,却充满纯真和美好,石油人那令人难忘的情怀,温暖而幸福。他向父母透露了他的想法,父母很高兴,热切期望他能回来。在父母的劝说鼓励下,他回到了油田,和父亲、母亲一样,告别城市走入大山。他石油工人的情结和烙印已经无法抹去,回来也许心安。

  再后来,他成家了,妻子和他一样是采油工。他和妻子开始相望,他在这个山头,妻子在那个山头。他们一起从城市到大山深处上班,一起离开大山深处前往城市休息。有些苦,却很幸福。有些简单,却有颗美好的心情。工作辛苦,但心不累,活得轻松。

  再后来,岁月流转,他和妻子有了孩子。告别了两个人无牵无挂的日子,孩子交给父母带,他和妻子开始分开倒班,两个人轮换着陪孩子,开始重复父辈的路。一家人是聚少离多,他开始体会到当年父母抚养他的心境。

  他开始知道长腿的风什么都知道,他不知道。

  再后来,父母渐渐老了,一些回忆开始变得昏暗。他感触、伤怀,甚至默默流泪。

  有些事只有长腿的风知道,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千纸鹤的思念

  ■赵帅

  陕北志丹县王南山顶,坐落着长庆油田第一采油厂的王南作业区。来自西安32岁的乔哲是作业区的一员,走进这位年轻妈妈的宿舍,墙壁上到处张贴着乔哲6岁宝宝的照片,床头旁摆放着5个精美的“玻璃瓶”,里面满满地装着五彩的手折千纸鹤,我求得一阅,打开几个:

  “宝贝,今天是2015年5月6日,你的5岁生日,妈妈没有陪你一起过……夜班回来的路上,看见今夜的星空非常灿烂,妈妈对着最亮的那一颗许了愿,宝宝: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第一次上幼儿园,奶奶在电话里说,你很早就起床,叽叽喳喳兴奋得叫个不停;老师告诉妈妈,许多小朋友都哭了,你没哭,我的宝贝,真棒,妈妈爱你……”

  “今天宝贝生病了,妈妈很担心你,爸爸说你吃药打针都很勇敢,真是我的好宝贝,原谅妈妈没有陪在你身边……”

  乔哲的孩子在西安的家,她在远离西安上千公里的大山深处,除了轮休时间,平日里仅靠电话联系。遇到夜班或上产任务紧急的情况下,往往要忙至深夜,待乔哲回到宿舍拿起手机时,电话那头的孩子早已沉睡。夜深人静,乔哲最思念的莫过于幼小的女儿,每每这个时刻,她便将想对女儿说的话写在彩色的便签纸上,折成千纸鹤装进瓶子。日复一日,写满思念的千纸鹤装满了整整5个瓶子。

  由于鲜有机会回家,她就坚持每天至少给孩子打一个电话,尽管常常是“唱独角戏”,但她总是饱含深情地讲油田、说工作……时间一长,女儿将乔哲称为“电话妈妈”。

  “这1027只千纸鹤里,有我最深的思念和愧疚。”说这话的时候,乔哲的双眼浸满泪花。乔哲告诉我,愿这些千纸鹤能飞越千里大山,带去她绵长的想念,等女儿长大识字后,便会将这些千纸鹤给女儿看,相信女儿会读懂身为石油人的妈妈。

  行走在各个油区,像乔哲这样夫妻同为油田员工与家人两地思念的故事有许多,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不远千里汇聚油田一线,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要在一线值守,几乎所有子女都需父母代养。夫妻二人每次轮休都不能见面,为的是错开时间段,尽可能地多一点哪怕是单方面陪伴子女,以至于油田内部流传着“油田子女近似‘单亲娃娃’的说法”。

  在延安市城北的长庆油田河庄坪基地,是陕北吴起、志丹、安塞等5个县城20多个作业区员工的生活区,该基地幼儿园流传着一个“石油妈妈”的故事:只要某个作业区有人轮休回家,必定要到幼儿园来,买一大堆玩具和小吃看望所在作业区同事的孩子,不论是否已婚育子、是男是女。久而久之,这些叔叔和阿姨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石油妈妈”。

  邢妈妈

  ■金雪麟

  “说说我师傅邢妈妈”,话音刚落,爆发出的笑声就把小谭的声音淹没了,以至于小谭接下来的一句说的什么邢永丽都没有听清。得感谢这次站上开展的“我说我师傅”活动,她这是第一次当面听到有人叫她邢妈妈。她早有耳闻,同班组的小家伙们在背后都叫她邢妈妈,既然是背后叫,又出自这帮90后们的嘴,那肯定包含着众多的贬义成分在里面,极有可能就是婆婆妈妈的简称。她也曾检视过自己,但认为自己做得没错,大站的安全生产太重要了,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严格要求咋行。再说,多年以后这帮小家伙们要单独挑大梁的,有谁技术不过硬,人家说当年你师傅咋带的你?毁我一世英名不说,我老打喷嚏也受不了啊。

  邢妈妈对我们那叫一个严。小谭的话语不断地往邢永丽的耳朵里面灌。

  我从一上班到邢妈妈的班里,邢妈妈就逼着我形成自主的安全意识。在日常的操作过程中,总是严格按制度规范约束我,特别是日常安全行为,一双鹰眼紧盯着我,个人劳保穿戴是否整齐,设备操作是否符合标准,总有人在旁盯着多不自在,比安全监督员还过分。现在我根本就不需要那双鹰眼了,即使师傅不在身旁,我也总感觉那双鹰眼不离左右,自己都成了受虐狂。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我可以骄傲地说,我的操作行为已经超级棒。当然了,和邢妈妈比还差老远。

  这孩子,自信还有点儿边沿,说心里话,她进步倒是挺快的。邢永丽心里评价道。

  邢妈妈的最大缺点就是爱唠叨,婆婆妈妈的特招人烦,不光我有这感觉。我们一不高兴叫她邢婆婆妈妈的,这好像听着不太好听是吧,容易让人误解为是国骂呢,掐头去尾就叫邢妈妈吧。当然了这只是我们背后叫,今天我斗胆就说出来了,爱咋咋地吧。

  又是一阵笑声。

  果然验证了邢永丽以前的判断。

  她老是把提升风险防控能力挂在嘴边上。和她一起巡查,冷不丁地问你这都有哪些安全风险点,那有多少隐患排查重点部位,你要是答不上来,她会不停地数落你,这不清楚可不行,不要说知道,还要滚瓜烂熟于心,这样遇到突发事件才不会慌,才知道如何果断处理。数落得你老得想着猛补岗位知识,与她在一起心里的弦得紧绷着。话从两面说,这个婆婆嘴没有白唠叨,我的应急反应能力锻炼得还不错。这绝对不是吹牛,在一次处理热媒炉故障停炉的过程中,我还受到邢妈妈的夸赞呢,她可是很吝啬夸我们的哟。

  邢妈妈对我们还狠,相当的狠。邢永丽闻听此言,头嗡的一下。

  我刚上班时,不敢上大罐,在罐下面往上望就头晕。

  可第一次上罐前,邢妈妈的态度十分坚决,一点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小谭,上,这是咱们大站员工必过的心理关。我都不知道我如何上去又如何下来的,浑身汗湿得就像洗完澡没有擦似的。小谭的语气里透着些许委屈。

  后来只要有上罐操作,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小谭,走,咱们上罐去。

  望着小谭弱不禁风的样子,听起来让人顿生怜悯。毕竟人家是个女孩子,在家父母娇养惯了,我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了。邢永丽心想。但是,不心狠点儿她能单独顶得起岗吗?

  小谭的语调变慢,透着深情。当初,光顾着害怕,上的次数多了,渐渐地就不感觉害怕了。不知道是哪次我注意到邢妈妈的细心,上罐时邢妈妈在我身后,紧贴着我的腰,下罐时她又走在前面,下得很慢,虽然不回头看,但她的余光肯定没有离开过我。上罐操作用的工具都在她身上背着。

  后来我胆子大了,有一次上罐时我要求背着工具,她一点都不客气就给了我。

  后面小谭又说了啥,邢永丽再也没有听进去,她只是盯着小谭略带稚气的面孔,看她不停蠕动的嘴唇,严父慈母般惯了的她竟然有些腼腆,眼睛潮湿。第一次感到邢妈妈是一个相当正能量的词,她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

  楼前那棵大柳树

  ■庞迪

  春天来了,楼前那棵大柳树熬过严冬迎着春风甩着长长的枝条又可以在阳光下尽情地婆娑起舞了。

  提起楼前那棵柳树,还得从大庆建楼说起。1979年,大庆油田的第一批住宅楼——8栋钻工楼,在钻井指挥部生活基地 “五把铁锹闹革命”的创业庄落成,照片登在《人民日报》的报眼上。从此大庆油田的楼房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座超现代化油城逐渐形成。我家也从干打垒搬进了新楼房。这是创业庄人为之骄傲的一件大事。给远方的亲友写信,头一句我就一定写上:“我们大庆人住楼房了!”

  会战初期由于忙着开荒种粮种菜,支援会战,无暇顾及美化住宅环境。除了业余时间经营的房前屋后小菜园,树并不多。自从建楼以后,创业庄人开始留心绿化环境,每逢一批新楼建成,各单位就组织员工栽树种花,渐成传统。

  1993年,创业庄又一批新楼建成入住。由于老伴和儿子都在创业庄西边的射孔弹厂上班,单位分了一套较近的新楼房给我家。于是我家第六次搬家,第三次换新楼。第二年的五四青年节,射孔弹厂团委组织团员青年到楼区植树。他们举着鲜红的团旗,带着树苗和工具,首先来到最靠后的我家楼前,挥锹挖坑、提桶打水,在离楼门6米左右的空地上找好间距栽下了一排树苗,有杨树、柳树,还有冬青。看着他们生龙活虎激情的劲头,听着他们铿锵有力爽朗活泼的谈笑,我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真想加入他们的队伍。

  小树苗像孩子一样,在物业人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起来。它们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在光光的短枝上发芽长叶,慢慢形成树冠,树干也一天天长高、长壮。几年下来,它们终于长成了大树,树冠相撞,形成一道绿色的屏障。它们给人们遮风挡雨,它们引来鸟雀唱歌觅食,它们招来孩子呼朋引伴到树下玩耍,吸引老人摆桌对弈、乘凉品茶。可谁也想不到它们的命运竟令人扼腕。

  随着油田的建设发展,原本光鲜的创业庄越来越显得陈旧落后。2010年春天创业庄小区改造工程开始施工。按规划除了换钢窗、刷楼体,还要加宽楼前通道,楼后空地要留出凉亭、停车位和桌椅摆放的位置,有的地方还要建街区花园和小广场。可是楼与楼之间的距离是有限的,如果按规划改造,就只有向那一排刚刚长成的树要空间了。

  改造小区的工人们不由分说,就在一位师傅的带领下动手砍树。他们把一树树刚刚发芽的枝条砍下,把深深扎进泥土里的根抠断拔起,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楼房住户们围在周边看热闹,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树长这么高多不容易呀,说拔就拔了!”

  “一棵树就是两吨水呀,多可惜!”

  “听说用来新栽的树,要两千块钱才能买来一棵呢。”

  他们惋惜着、遗憾着,无奈地感叹着。其中有一位老会战一直没吱声,他看着一棵柳树思忖着。那棵柳树是那一排树的最后一棵,或许是青年们栽树时疏忽了间距,或许就剩最后一棵树苗,不知怎么就把它栽在了离树排远,离前楼近的空地上。它独自成行、阳光充足、长得格外粗壮,树冠也分外茂盛。这位老会战找到带队的师傅说:“你看这棵柳树长得多好哇,不影响你们拓宽通道,就别砍了,留下吧!”他的话引得大伙都来劝说:“真的,师傅,长这么高得好几年呢,不碍事就留下来吧!”这位师傅看了周围一眼,觉得大伙说得在理,就对他的工人说:“好,这棵树留下,咱们上前楼!”他们在一片欢呼声中撤了,而这棵柳树也在这一片欢呼声中留了下来。这就是楼前那棵大柳树。

  小区改造工程完成之后,创业庄旧貌变新颜,无论是人文景观还是自然风光,都有了很大的改变。

  楼间空地上铺着绿茸茸的草毯,草毯上次第开放着紫色的丁香,黄色的刺玫,粉色的迎春。款式新颖的凉亭、桌椅星罗棋布,健身器材点缀其间。但是那些新栽的大树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比起楼前那棵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的大柳树来可差远了。经过那场砍还是留的浩劫之后,它出落得更加繁茂,更加盎然,也更加威风。它和夕阳林隔栅相望,也和格桑花带一起笑迎朝霞。

  春天来了,楼前那棵大柳树熬过严冬,迎着春风,甩着长长的枝条,又可以在阳光下尽情地婆娑起舞了。

  小脚的奶奶

  ■彭茜梅

  奶奶一百岁了,一双尖而小巧的三寸金莲顽强地挪动着,在房前屋后进进出出。

  奶奶的三寸金莲脚趾处是尖的,脚掌比普通人的厚一倍,活像一个粽子。一位老人,风烛残年,佝偻着身子,弯曲得就像鞠着一百度的大躬,拄着拐杖,一步又一步,从春走到夏,从秋走到冬,一年又一年。

  奶奶告诉我,小时候,家人为了能让闺女长大后嫁到殷实人家,硬是用裹脚布把脚趾头断了,里三层外三层地缠了又缠,白白的裹脚布被血浸湿以后,每次更换,都是连肉带痂一起揭下来,疼得浑身颤抖,想死的心都有。在家人对未来无比美好前途的描绘劝说下,继续缠,连续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童年、少年、青年就这么咬着牙挺过来了。奶奶说,要是把泪攒起来,怎么也得有一大水缸。

  奶奶的妹妹就受不了这个罪,刚缠上裹脚布,转身趁大人不备,偷偷地就放开,一双大脚被周围人耻笑和厌弃,成了嫁不出去的问题女孩,直到后来不时兴裹脚了,妹妹才算熬出了头。

  想当年奶奶风华正茂的时候,一米五八的个头,挺拔的身姿,乌黑的盘发,干净的服饰,数一数二的美女。奶奶和我家住一个胡同,是同姓族人,因父母需要上班,没人照看我,便把我寄养在奶奶家。小时候依偎着奶奶,仰视着奶奶,她就是我坚强的靠山,就是我的天,我的地!可如今,奶奶的垂直身高都不及我的腰部,和她走在一起,欲搀还惧,欲扶怕倒,极尽小心地服侍着。

  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身上,沉淀了太多的历史烙印,让人在唏嘘岁月弄人的同时,也感叹奶奶顽强的生命力。

  奶奶没有服过输,即便天塌了下来,她都挺了过来。奶奶的丈夫年轻时在天津做工,发了薪水才回家看望妻儿老小。那时候交通不发达,在行走的途中,遇到歹徒抢劫,遇害身亡。尸首被扔到河里,被河边树枝挡住,幸有一好心人捞起,埋在了河边。三十几岁的美娇娘,两个年幼孩子的妈,就这样成了寡妇。

  没有了男人的寡妇,是婆婆跟前的丧门星,是妯娌群里的受气包,多少人以为奶奶会改嫁,会自杀。但奶奶擦干眼泪后,铿锵地迈着小脚,和男人一样,下地种田、割麦、扬场,哪一样都不含糊。她又做得一手好针线,纺纱、织布、绣花,样样都出彩。这个女人用勤劳的双手擎起了一个家,撑起了一把伞,一儿一女也很争气,长大成家后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遭受了裹脚之痛,忍受了失夫之恨,还没完,了解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一九三七年以后,冀中平原大地上的老百姓遭受了怎样的蹂躏,奶奶也没幸免。为了不让日军认出是“花姑娘”,奶奶终日以锅灰涂面,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奶奶藏过地道,躲过枪弹,啃过树皮,吃过草根。一提起这些,奶奶就语重心长地告诫,知足吧,孩子,赶上了现在的日子,那是有福!

  我的儿子每次见到奶奶,像欣赏古董似的,好奇地围着这个满头银发的老祖宗转上几圈,尤其对那双充满传奇色彩的小脚,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脚也能跑能跳?真是神了。每每和儿子探讨奶奶的小脚,我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形容。

  谁问起奶奶年龄,她都说自己九十岁了,从七八年前就一直这么说。奶奶思路很清晰,不是健忘,是奶奶的智慧,她不想让人们觉得自己太老,也可能心里压根儿也没觉得自个儿有多老吧。

  小脚的奶奶,上苍应该是被她的坚忍不拔感动了,所以决定给她这么大的寿限,让她健康幸福地安享晚年。

  爸爸的鞋子

  ■陈柏清

  我爷爷一辈子没穿过买的鞋,他到老穿了一双买的黄胶鞋,却是穿给活着的人看的,自己却是再也无缘在尘世行走。

  我爸爸不同。他15岁那年,穿着奶奶给做的一双黑棉布鞋偷偷地跟解放家乡的部队跑了。令我奶奶想不到的是,这双辽西普通农家妇女做的一双普通系带的棉布鞋,竟然踩到了异国他乡的土地。爸爸跟着部队,给连队当通讯员,一路就打去了朝鲜战场。这双鞋踩过战火,踏过硝烟,左脚的鞋帮被火烧了一个大窟窿,老爸没舍得扔,一直夹在背囊里,背回了国内。

  爸爸和妈妈结婚的时候,已经是上尉军官。典礼当天,老爸收起了铮亮的大皮鞋,却穿上了那双坏了一个洞的棉布鞋。妈妈心想,真是个奇怪的人,碍于新娘的身份,倒也没好意思细问,可心想,等结完婚我一定把那双鞋给他扔了。那时正是国家困难时期,来参加婚礼的部队首长对爸爸的做法却大加赞扬,说爸爸不忘本,知道节俭。爸爸却只是嘿嘿地乐。晚上无人,妈妈终于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妈妈说:“老陈同志,难道婚礼穿双旧鞋就是节俭吗?”我爸爸笑着说:“我穿这双旧鞋不是为了表现我节俭,这双鞋是有来历的。”爸爸接下来跟妈妈讲这双鞋是奶奶做的,自己穿了这双鞋跑掉了,毫无音讯,奶奶因为丢了心爱的老儿子,半年时间把眼睛快哭瞎了。参军七年没回过家,等回家,奶奶已作古了。爸爸说:“我穿这双鞋,虽然她老人家看不到新媳妇的样子了,可我希望她知道我娶了这么漂亮能干的媳妇,九泉之下能闭上眼。”听了老爸这番话,妈妈不但没把那双鞋给老爸扔了,反而以比老爸还认真的态度帮老爸收了起来。每到换季,虽然那双鞋再没上脚,却也跟别的正在穿的鞋一样,被老妈拿出来,仔仔细细拍灰,晒干,收好。

  爸爸在部队时,训练就是一双军绿的胶鞋,开会就穿上皮鞋。他对那双皮鞋很有感情,每次穿完都仔细地打油、擦亮,然后装在鞋盒里,放到柜顶上。那个年代,皮鞋意味着一种身份,一般都是公家人才穿皮鞋,起码在我们这个小城镇是这样。所以那双皮鞋装在盒子里,蹲在柜顶上时,就充满一种尊贵和神秘。哥哥就给我讲过一件事儿,那时他还小,有一年冬天,他趁着爸爸没在家,蹬着凳子爬到柜顶上,把爸爸那双大皮鞋拿了下来,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换上了爸爸的大皮鞋,屋里屋外的走,尽管大得太多,皮鞋在冬天又硬又凉,可还是把哥哥兴奋得不得了,又是走正步,又是学样板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正在这时,爸爸回来了,我们几个小的都吓得不敢说话,可是爸爸并没有责骂哥哥,他抱起哥哥,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小脚丫说:“快脱下来吧,再有一会儿你这小脚丫就冻掉了。”看见爸爸没有生气,我们这才又开心地笑了。

  爸爸为了支援地方建设,提前从部队转业了。工资比在部队少了很多,于是好多年就不再看见爸爸穿皮鞋,他总是一双黄胶鞋,鞋底都磨得看不见纹路,鞋帮也被妈妈刷得泛白。由于爸爸走路右脚有些偏,所以右脚外侧的鞋底总是先被磨得很薄,于是爸爸就把右脚的鞋底粘上一块胶皮,有时鞋帮磨出了洞,妈妈便连鞋帮也缝一块。那时我总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爸爸后面,看见他穿着黄胶鞋的脚抬起又落下,右脚鞋底粘着一块胶皮。那时知道有铁岭这个地方,就是因为看见爸爸买回来的胶鞋底上印着铁岭两个字,就像我最早认识北票是因为家里的火柴盒上印着北票。

  这样艰难的日子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我感觉爸爸这一辈子会一直穿着旧的黄胶鞋了。那年我大姐上班了,过年回家来她竟然从包里掏出一双棉皮鞋给爸爸,鞋面泛着铮亮的黑光,鞋带整整齐齐地系着。我们都跑过来看,爸爸接过新鞋子,左左右右地端详,像个行家里手似的说:“嗯,这鞋不错。”然后他笑了,递给我们。我从爸爸一瞬间的沉默里看出爸爸内心的感慨,因为,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穿过皮鞋了。那双鞋于是又像小时候我见到的那双皮鞋一样受到优待,爸爸不常穿,只有在一些他认为必要的场合,才从柜顶拿下来,擦得铮亮,穿在脚上,跺一跺,鞋上没有灰,大概是为了使脚在皮鞋里适应一下,然后很带劲地走出门去。

  日子逐渐变得好起来,我们就不再在意鞋。爸爸的皮鞋也多起来,休闲的,正装的,棉的,单的,牛皮的,羊皮的,每一双爸爸都会认认真真地摆在盒子里,放在柜顶上,并不断叮嘱我们不要再买鞋子给他。现在爸爸基本不穿皮鞋了,他只穿布鞋,我们给他买鞋子回来,他都会指着柜顶上那些安放在鞋盒里的皮鞋说:“看,我还那么些鞋子呢,都穿不完啊。”眼里露出遗憾和感叹。

  于是,平生第一次,我为爸爸的鞋子多而难过,那些闲置的鞋子似乎标明着某种衰退。人生的某个阶段,只能望鞋生叹,承认这种现实,该有多么难过啊。于是,我不再为爸爸买鞋。有时候天气好,爸爸会指挥我把那些寂寞的鞋子从柜顶、从盒子里取出来,他吩咐我一双双擦得很亮,然后再放回去。每一双鞋子他都说得出来历。

  我想关于鞋子的记忆,便是爸爸的经历。如果鞋会说话,它会把每一个故事都讲得万分生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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