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叔
■左文义
我叫邓月华叔——邓叔。
那是父亲刚调到二矿之后不久。一天家里来了两个客人。母亲指着其中黑瘦黑瘦的叔叔说,喊邓叔;又指着旁边年轻的阿姨说,喊陈姨。邓叔呵呵笑,陈姨夸我懂事。十岁的我,印象犹深的是,邓叔丑,陈姨漂亮。而且俩人都说和我家一样的方言。过后,母亲说,咱们是老乡,一个公社,村子离得也不太远。后来,母亲回老家,还去过他们村帮邓叔捎过几次东西。
那时节的邓叔,还没有后来那么多的荣誉。既不是模范,也不是代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采油工。几年后,听说当了采油站的站长。渐渐地,我感到了邓叔工作的忙碌。并且直到现在,脑子里形成了这样根深蒂固的认知:站长要比普通工人忙上十倍。而邓叔当站长,又比其他的站长忙上百倍。
衡量一个人忙不忙,就看过年。
每年过年,邓叔不但不能回家看望老娘,甚至连孩子也顾不上。有一年过年,不知何事,陈姨独自回老家了。大年初一,一大早,邓叔就把三岁的儿子邓炜领到了我家,说他得去加班,请母亲帮着照看一天。母亲爽快地答应。不成想闹了一个小插曲。串门拜年的人来人往,母亲让我和弟弟带着邓炜玩儿。我和弟弟的兴趣全在捡爆竹剥火药上,对邓伟也没上心。正在院子点火药,屋里传来邓炜的哭声,忙进去一看,可吓了一跳,见邓炜整条裤子都湿淋淋的。母亲也闻声而至,见此情景,吓得不轻。忙问缘由。邓炜边哭边指着旁边的锅说,坐……坐到锅里了。看去,满满一锅的饺子汤已去了多半。母亲大惊。忙伸手进锅,念了句佛,说,万幸,不烫了!回身把我好一顿训,怪我没把弟弟看好。
最初,过年时,我们两家都要互请吃顿饭。围坐一起,亲亲热热,笑语言谈,很有过年的气氛。但从某一年,这个小小的习俗中断了。追其原因,还是邓叔太忙了。过年放假一天不休,黑白盯在站上,根本没有时间张罗饭菜。而待客做饭,他家从来是邓叔掌勺。系着花围裙,围着厨房,穿梭忙碌。再说了,两家团聚,少了邓叔,那还有什么意思。父亲略有遗憾,说,小邓太忙了。母亲心疼而不平,说,他们队也真是,哪个站不好让他去哪个站,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邓叔喝酒上脸儿,一口下去,脸红得像关公。直到现在,我便再也没有瞧见过邓叔酒后黑红的脸膛。尤其是前些年,邓叔得过一次中风,虽然恢复得很好,但经此一病,对一个热爱劳动,不惜力气,从不肯闲下来的人而言,会更加懂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的道理。邓叔就更与酒无缘了。而且,邓叔一狠心,把烟也戒了。这挺好。
正如母亲愤愤不平的那样,邓叔那些年成了队上、甚至矿上的救火队长。哪个站远,偏僻,人难管,纪律涣散,卫生差,产量低,一准儿就把他往那里放。这都成了惯例。对此,母亲的看法是,领导这叫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父亲不这么认为,他说,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领导的眼睛毒着呢。嘿,父亲说得真对,邓叔去了,不上半年,一个落后站就成了标杆站。上级检查,不顾路途远,车辆颠,可劲儿往那里拉。那一阵子,好像邓叔的胃出了什么问题,人更加地黑瘦。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说不行,这可不行,把人别累毁了。回头我得和小陈 (陈姨)说,让她劝劝小邓,不能这么玩儿命。不说还好,一说,陈姨又心疼,又生气,说,哪能不劝呢,那个傻子可听得进去!
回来后,母亲说,照我说,小陈该狠狠心,苇帘子就别打了。
苇帘子,是砖窑盖砖坯子用的。那些年,单职工家庭,家里有空场地的,都打苇帘子补贴家用。打苇帘子可不轻松。把几吨的如山苇子垛,一绺一绺地打成一领一领的苇帘子,可谓工程浩大。打一领苇帘子,一蹲就是个把小时,那滋味不好受。邓叔家也不例外。邓叔是打苇帘子的主力。晚上打到半夜,凌晨3点起床,一直忙到5点,接着做早饭。简单吃一口,带上中午吃的,剩下的给陈姨和孩子盖在锅里。然后骑车去上班。矿上的班车,除了下大雨等极恶劣天气,他几乎不坐。坐班车不自由,上班下班都是有点的。按时上班下班,那就不是邓叔了。冬天,经常是顶风冒雪蹬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站上,依旧满天星斗。邓叔不但是劳动模范,而且也堪称模范丈夫,对妻子的疼爱呵护是邻居们有目共睹的。他曾说,妻子嫁给自己,没享什么福,但凡自己在家,就什么也不让妻子干。苇帘子幅面宽,需两人齐头并进,但邓叔从来不让陈姨上手,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但是据母亲说,他的速度比别人家两个人都快。同样高的苇子垛,总是他家的最先变成帘子,垒成帘子的城墙。
人们都说邓叔干活儿有狠劲。左邻右舍,谁家男人懒散,妻子必抬出邓叔:看人家邓月华,再瞧瞧你!母亲就不止一次这样数落父亲。父亲绝不抬杠,说,比不了。别说我了,全油田有几个小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比不了人家小邓媳妇。我要是像小邓一样盯在单位,你会同意?母亲无语。
作为好姐妹,母亲深知陈姨的不易和烦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邓叔从没歇过一天。自己身体不舒服,孩子生病,家里再大的事,也阻止不了他。好像单位真的着了火,等着他去救。他那辆破自行车,除了单位,几乎就没到过别的地儿,不用骑自己就能认道儿。邓叔后来说过,好多次因为太过劳累疲乏,他几乎是睡着觉把车骑到单位的。听的人无不后怕,尤其是陈姨,点着他说,别听话,你就能吧,把身体累垮了看谁受罪!
长大后,我才真正明白陈姨的忧虑。邓叔哪里是干活儿,简直就是拼命。可以说,那一个个的荣誉,是他用汗水换来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相信,这是邓叔最为信奉的人生信条。我有个同学,上学调皮捣蛋,长大玩玩闹闹,初中毕业就踏上了社会。招工之后,其父母找到邓叔,一五一十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了邓叔,最后请求他的站能要自己的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看到比自己大那么多的我同学的父母求自己,一向心软的邓叔受不了了,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
那个同学就是一批脱缰的野马,虽然拘着面子没和邓叔顶撞,但自由散漫,我行我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并且谁说就和谁瞪眼。别忘了,他打架是出了名挂了号的。有人赌气说,凭什么,他可以这么随便!受他影响,站上的人普遍思想有了波动,不好好工作了。今儿你有事,明儿他请假。凡有请假的,无论是谁,邓叔一律同意。无论空出几个岗位,邓叔从来不支派别人,都是一言不发地自己顶上去。经常是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那可是采油站,活儿没完没了。赶上新井投产,老井恢复,那是又脏又累。那个同学的父母,有时问孩子的表现怎么样,邓叔无一例外地说好。并且一有机会,就把采油站的工作流程向他讲明白。只要他在站上,就把他带在身边,干不干活儿无所谓。就这样,他还有抵触情绪呢。叫三遍都不挪窝,那就叫五遍十遍,反正你得陪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到邓叔天天超负荷地工作,首先那些因赌气泡病号的人觉出了点什么,越咂摸越不是滋味,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都回来规规矩矩地上班了。最后,那位桀骜不驯的同学,完全被邓叔征服,主动参加劳动,并且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向大家真诚地道歉,在工作中,一个顶俩、顶仨。邓叔看着爱徒,如释重负。总算和孩子的父母有个交代了。邓叔如是说。
后来,邓叔当了队长。当了队长的邓叔依旧如故。把角色定位为一线的工人,眼睛向下看,而且干得比工人要多、要好。究其原因,邓叔是个知足、惜福、不忘本的人。他说,这点累儿算啥,比在老家耪地轻松多了;这点苦算啥,比在老家吃糠咽菜不强多了?
现在邓叔退休了,还当了爷爷。天有不测风云,去年的一场车祸,邓叔和陈姨都受了伤。得到消息,我们全家都赶到了医院。俩人虽伤得不轻,万幸无生命之虞。天佑善人,此话不假。再有毫厘之差,后果不堪设想。邓炜请假,把年幼的孩子交给爱人,日夜守在医院,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地跑。无人时,小伙子悄悄垂泪,而给父母的,永远是一张自信的笑脸。每次陈姨测体温,邓炜必用额头与母亲的脸颊相触,才可放心。严父慈母,孝子贤媳,同病房的人见了,无不夸邓叔陈姨好福气。他们哪里知道,邓叔除了是劳动模范、人大代表,还是有名的孝子。早些年,邓炜奶奶活着的时候,每天早晨必给老人煮两个鸡蛋。那时节,鸡蛋绝对是非常金贵的东西。邓叔以自己的操守和品德,不但感染带动了单位的人,更为孩子树立了榜样。养不教,父之过,此话不无道理。
如今,康复如初的邓叔和陈姨在市里帮着照看孙子。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继续享受着天伦之乐。我眼中的邓叔,朴实,善良,谨慎,谦虚,诚恳而不乏睿智,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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