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前人的足迹
■宋虹
拜谒五公祠
我已经是第四次到海南了,却是第一次走进五公祠。我对五公以及苏公是略知一二的,作为文人我当早早地拜谒他们,但前三次似乎都机缘不到,我甚至都经过了五公祠的大门,但是坐在汽车里,也只好与之擦肩而过了。进入五公祠大门,左首是一面近百米的砖红色围墙,上有赵朴初题写的“五公英烈气,千古海南潮”,气势非凡,逶迤而来。右首是一岛一亭一桥,池水围绕,此时,有无数处睡莲,千朵万朵模样,热热闹闹开得正好。
五公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的五公祠,必是一个幽静幽深的所在,内有古木森森,白兰花、黄槐花鲜亮地开着或者飘落着,院落大抵有五六进,正房厢房的,构成一个有规模的长方形的纵深建筑群。
我想错了。五公祠的主建筑是一座二层的红楼,楼高十数米,四角攒尖式的屋顶,素瓦红椽。因为它是海南最早的楼房,故称“海南第一楼”。关于它的修建时间,说法不一,有说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清光绪十五年重修,后又多次修缮直至上世纪初。还有一说是清康熙四十五年修建的。
进五公祠,首先是思贤门,然后便是苏公祠。苏东坡不在五公之列,但苏公祠却是进五公祠必经之所在。苏东坡有诗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第三次被流放,就是海南的儋州。苏东坡是一个达观的人,在海南做了许多事,且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所以苏东坡在海南是深得人心的。
五公祠纪念着唐宋时期五位宰相级的人物——唐朝的李德裕,宋朝的李纲、赵鼎、胡铨、李光。他们都是爱国者,都是个性鲜明的铮铮人物,都与当权者或多或少地发生过争执,都被势利小人所陷,都被流放到孤悬海外的海南岛。
李德裕在唐文宗和唐武宗年代,两次出任宰相,曾统军击退回纥的侵扰,镇压了藩镇的反叛,勒令26万僧尼还俗,为国家安定立过大功。唐宣宗即位后,听信宦官谗言,将他一贬潮州,再贬海南,三年后,他在贫病交加中忧愤而死。
李纲是宋末抗金的主战派著名人物,他全力支持宗泽、岳飞等人的抗金壮举,还曾亲自带兵征战。宋高宗时曾出任宰相,在宰相的任上只待了短短75天,便被投降派诬为“国贼”,贬往海南。他历经艰辛渡海登岸后,仅住了六天(还有说十天)便遇赦北归。是五公在海南岛所待时间最短者。
赵鼎和李光都是宋室南渡后被贬的。赵鼎在绍兴年间曾两次出任宰相,李光曾任副相,都因痛恨秦桧等奸臣的弄权卖国,而遭其陷害。赵鼎在海南的崖城居住三年后,为抗争南宋朝廷的腐败,绝食身亡。赵鼎临终前曾自书墓石,其铭文中有这样两句话“身骑箕尾归天去,气作山河壮本朝”,表达一代贤臣的赤胆忠心。李光则在海南的崖城住了十年后才得旨北归。
胡铨为宋高宗时的枢密院编修官,曾冒死上书请斩秦桧等投降派,结果被秦桧等斥为狂妄凶悖,一贬再贬,在海南过了20年谪官生活,直至秦桧死后才得北归,为五公中在海南生活最久者。巧的是,胡铨在海南的住所正是他所景仰的赵鼎居住过的住宅。为此,胡铨曾亲笔题词“盛德堂”,以纪念赵鼎。
他们后来的生活轨迹,因了各自性格和际遇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走向,但他们的巍然正气,却撒播在海南岛上了。海南人民仰慕他们的高风亮节,为他们建祠,以永久地纪念他们。
许多个世纪过去了,多少历史人物灰飞烟灭,没留下事迹,没留下名声,淹没在历史的烟云里了。而那些爱国爱民的仁人志士,却是活在了人民的心里。
走出五公祠,五公的石雕像在我的脑子里栩栩如生,那飘逸的神采是让人心生崇敬的。
这厢里,千朵万朵的睡莲,开得正好。
寻访柳柳州
赴柳州前,我们预定了柳侯宾馆,宾馆的名字显然与柳宗元是有联系的,这让人觉得一下子就贴近了柳先生,仿佛我们就是柳先生的门生了。对柳宗元我们都不陌生,柳宗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辉煌地位,一直令后人景仰。去柳州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寻访当年柳宗元的足迹,感知一代文豪当年的诸种情怀。
宾馆对面就是柳侯公园,我们最先看到的是柳宗元的衣冠冢。柳宗元逝世后的第二年,灵柩运回长安,葬于万年县栖凤原(今西安临潼县境内)。柳州人为纪念他,在他喜爱的罗池边为他建了衣冠墓。可见柳宗元在柳州的四年施以惠政,是深得民心的。比如释放奴婢,设馆倡学,兴利除弊,做了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所以才有民歌曰:“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色依然在,千株绿拂天。”
公元818年的某一天,柳宗元和他的随从魏忠、谢宁、欧阳翼在驿亭饮酒,忽然叹息道:“明年吾将死。”果然,次年秋冬季节,柳宗元逝世,享年47岁。这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年龄,他的才华和抱负并没有得到最大的施展。他的心是带着创伤的,从“二王八司马事件”开始,他被一贬再贬三贬。
元和十年(815年)初,他忽然接到诏书,要他回京。此时柳宗元在永州已经待了十年。离开朝廷的官场,柳宗元在文学上达到了一个辉煌期,许多脍炙人口的篇章都是这个时期写下的。比如取材于“愚溪”的《江雪》,可谓千古绝唱。寥寥二十字,描绘了一幅宁静的冬日山水,而他的雪,我一直认为是温润的,是千年以来最好的一场雪。而他孤舟蓑笠、超凡脱俗的境界,更是让人感叹再三。此意此境,古来莫有高出者,叫我佩服了几十年。
再回到815年,他接到诏书便启程,二月,回到了京城长安,写下了《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诗,“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路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表达了他内心的喜悦。然而,宰相反对重用他,宪宗又不喜欢他。喜悦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抽芽,三月,又将他贬为柳州刺史。此时,“二王八司马”的战友们死伤近半。只剩下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等四人,这四人也是和他一样,同时被诏,同时改贬。刘禹锡是宰相的宿敌,二月回到长安,又写了《游玄都观》,说了“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话,岂不惹恼了新近的当权者,所以被贬到最远的播州(今贵州遵义)。柳宗元听说后,考虑到刘禹锡上有八十多岁的老母,准备上书,“愿以柳易播,虽得重罪,死不恨”。恰巧有其他大臣也为刘禹锡奏请,才改为连州刺史。
两位惺惺相惜的文学巨匠,永贞革新的战友,三月,就离了京城,一路结伴到了衡阳,他走水路去柳州,刘禹锡走陆路去连州。故人相别,赋诗以赠,从此天水茫茫。
柳宗元病重时,曾有遗书给刘禹锡和韩愈,托他们照料子女,并将遗稿交给刘禹锡,请他代为编集成书。后来,刘禹锡编成《河东先生集》30卷。刘禹锡大柳宗元一岁,20多年被流放于巴山楚水。我看他的性格更张扬、更旷达一些,他活到71岁,看到了政敌的灰飞烟灭,以胜利者的姿态重回长安,重游了玄都观,发出了“前度刘郎今又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历史长音。柳宗元如果能活到此时,当年二月的喜悦,是会开花的。一个清明的时代,必是文人性格得以张扬的时代。
徜徉在柳侯公园,看碑刻,看园林,看雕像,在柳宗元喜爱的罗池,看一池锦鲤簇拥,分开来许多涟漪,想着柳先生的当年,想着他和刘禹锡一生的友情,不觉身影东渐,日向西斜。我们在柳州只停留一个下午和晚上,但我觉得,在空间上却是和柳先生打了照面了,比如这黄昏里静静流淌的柳江,便是千多年前柳先生也流连过的柳江。
一句桃花半生哀
刘禹锡在唐代历史上是一个很倒霉的人物。作为王叔文集团的重要人物,当改革失败后,他被贬为连州刺史,在他赴连州的路上,又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这是805年的金秋季节。此时的刘禹锡34岁。刘禹锡在朗州首尾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其实他也无日不盼望着赦归或“量移”内地。到了814年,他在连州已整整九年了。古人认为“九”是数之极,刘禹锡也认为“推以极数,无逾九焉”,“理当迁焉”。这年十二月,朝廷有诏召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回京。
次年二月,饱受流放之苦的刘禹锡怀着喜悦的心情来到长安。不久,听说玄都观“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盛如红霞”,于是前去观赏。观赏便观赏,他却来了兴致,作《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诗,此诗一出,又被贬谪。
刘禹锡的一生,有20多年是被贬在外的,是失意落魄的。
827年春,刘禹锡回到洛阳,感慨颇多,在《罢郡归洛阳寄友人》诗中写道“远谪年犹少,初归鬓已衰”。次年春三月,又至长安。这时,政敌宰相武元衡已死,刘禹锡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游玄都观,只见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唯菟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与13年前大不一样。便又写了《再游玄都观》诗,“以诋权近”。诗云:“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茶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好一个“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就是这么不服气。他比柳宗元运气好,他活到71岁,从他做监察御史开始,到他去世的40年间,有23年被流放在外,是在“巴山楚水凄凉地”度过的。但他捱过了唐德宗李适、顺宗李诵、宪宗李纯、穆宗李恒、敬宗李湛、文宗李昂6位皇帝。他卧病期间的绝笔之作《子刘子自传》抒发了他的政治才能不得发挥的遗憾,表明了他光明磊落的胸怀:“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
他以杰出的诗名照耀了唐代,照耀了中国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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