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0月,我年满16周岁,收到了油田内部招工的通知书。一个六口之家,现在可以有三个人挣钱了,全家人欢喜不尽。
北风劲吹,气候骤冷,只有盐碱滩上大片的黄苜蓿由黄变红,傲然生长。盐碱滩上不爱长庄稼,却对黄苜蓿情有独钟。在当地百姓眼里,这尤物是观世音菩萨怜悯天下穷人,为他们从上天请来的救命草。不用上肥,无需管理,每年的10月,黄苜蓿就会自动结籽变成“红苜蓿”,在过去的饥荒年月,将它的籽大量收集放在锅里煮熟食用,不知救了多少人命。
通过了政审和体检,又经过15天的入厂教育,我分配到油田的机修厂后勤连车队当了一名拖拉机手,学徒期两年。还未见到我要驾驭的“东方红”拖拉机是什么模样,老工人老马就为我领来了一套四十八道杠的棉工服,一个土黄色尖顶的狗皮帽子,一双42码的棉皮鞋。那狗皮帽子的帽扇,由白色的狗皮制作,戴在头上有些可笑,因为,电影《林海雪原》里土匪许大马棒的联络副官栾平就戴那样的帽子。我很快知道,我的月工资是22元,野外津贴12元,加起来每月34元,每月粮食定量39斤,其中的60%是粗粮。
车队负责人介绍我与女拖拉机手朱孝先认识,说她是机修厂的职工子弟,思想进步技术好,以后就跟她一台车,由她带我。朱孝先嫣然一笑,露出了嘴里的虎牙,大大方方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我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没出口脸先红了。跟随朱孝先学开拖拉机,按说这是不符合厂规的,因为她只比我早来9个月,自己还未转正(当时这叫做“徒工带徒工”),可那时是“文革”时期,打破常规的事多了去了。
朱孝先大我一岁,看个头在一米六零左右,当时是后勤连的团支部副书记兼宣传委员,厂团委委员,在厂里有些知名度。她根红苗正,浓眉大眼,头上扎两把黑亮的“刷子”,身上长带着“红宝书”,还曾在一次军民联欢会上头上系着长过腰际的假辫子,反穿了她老爸平时舍不得穿的羊皮坎肩,脚蹬一双翻毛牛皮短靴(厂里发的劳保鞋),演唱了秦腔《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的精彩唱段“八年前”。在祖国的地方戏之中,秦腔是最不好唱的,它需要演唱者有足够的肺活量和高超的运气、“偷气”的技巧,有胸腔共鸣的能耐。朱孝先是具备这些条件的,她妈妈秦松柏在甘肃天水市的秦腔剧团唱过多年的青衣和花旦,她是听着妈妈的秦腔长大的,所以她敢唱“八年前”:“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她唱到结尾那个“降”字时,长长的拖腔,高音高亢嘹亮,低音婉转凄凉,赢得了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从此,全厂都知道了车队有一个会开拖拉机又能唱秦腔的聪明伶俐的“小常宝”。
朱孝先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每天班前会上“雷打不动”的“天天读”,高挺着胸脯底气十足领读伟人语录是她的本职工作。可我还知道她的另一面:她爱读“闲书”,时常通过厂团委的某人把厂工会图书馆已查封的《林海雪原》《唐诗三百首》《青年近卫军》《牛虻》等禁书偷带到工作岗位上。她看我也看,这些书都有六七成新,她把书皮用牛皮纸仔细包着,书的扉页上还盖有鲜红的“供批判用”印章。因为朱孝先只能算是我的师姐,那时单位里的男女青工之间又没有喊“师姐”、“师弟”的习惯,我们需要交流时,就互相用“你”来称呼。
半个月后,我跟着朱孝先开着“东方红”出去耕地了。当时,石油工人正在响应“五七指示”号令,走亦工亦农、全面发展的道路。师姐告诉我,耕地时一般挂三挡,到地头转弯时要及时换二档;当转弯完毕车头冲前时,要回头看一下,踩一下离合器,做一个有效的停顿,确信后面的犁进入了正常的工作状态,再换三挡加大油门前行。
望着千万棵出土不久的黄苜蓿和蒲公英,还有狗尾草在拖拉机履带的无情碾压下顷刻间化为乌有,我不明白,上级一直在号召我们多打井快打井大踏步走出去“甩开勘探”,港5井出油了,港8井在钻进,港10井在垫井场,而我们的拖拉机为什么不直接为工业生产服务,而要到荒郊野外耕地,心里不太爽快。朱孝先察觉了,立即指出我的思想与“五七指示”相悖。革命工作哪有高低贵贱之分?“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领导说了,我们要原油也要小麦。地下有油,地上有粮,心中不慌。今后我们的小麦大丰收吃不了,还可以支援世界革命么。她鼓励我:只要咱俩好好干,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耕过的地将会是一望无垠的麦田,那我们对世界革命会有多么大的贡献?我的思想很快就通了,我毫无怨言地在她的指挥下干这干那,因为她大我一岁,不知不觉中,我就笼罩在她的气场之下,我佩服她对我说话时的一本正经和引经据典中的滔滔不绝。没这个本事,她也当不成一个几千人大厂的共青团的团委委员。朱孝先天生一副好歌喉,会唱秦腔和京剧“样板戏”的几个选段,可我们俩人单独在一起时,她从来不唱。一是因为“东方红”的噪音太大,会严重影响歌唱的质量;二是她要在我面前特意装出师姐的“范儿”,保持住师姐的“威严”才好向我发号施令。
光阴荏苒,白云苍狗,不知不觉间已生华发。当年我们辛勤耕耘过的地方,并没长出像样的麦子,连播下的种子都收不回来,不久就很快恢复成荒地。“地上有粮,心中不慌”成了天大的笑话。后来,厂领导专门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说起了这事。他说,当年决定开荒是对的,现在停止开荒耕地也是对的,“五七指示”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出的战斗号令,谁敢违背?干什么事情不得交一点学费?这件事今后不许再提了!
现在,我们辛勤耕耘过的地方,又变成了油田最大的污水处理厂。这厂子很大,在里面工作的都是比当年的我们年龄大几岁的青年女工。不过她们现在不再穿我们当年臃肿不堪的道道服棉袄,也不戴式样可笑的狗皮帽子了,新式的“石油红”工衣穿在她们身上格外合身,格外精神。下班的时候,她们一人骑一辆电动自行车鱼贯出厂,电动车的车轮卷起一股小小的旋风。她们的车很快就到了平坦整洁宽阔的公路上,公路的两边栽种着高大魁梧的梧桐树,一路洒下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在公路上快速骑行,迎面而来的风吹拂着她们围在头上或颈间的丝巾,这些丝巾可能是高档的外国货,是她们随自己的老公去日本或韩国愉快旅游时买来的。骑在电动车上,她们唧唧喳喳并不闲着。她们在讨论用智能手机在网上“抢红包”、买时装的诀窍;她们在讨论同伴之中谁家的婆婆最疼爱儿媳、希望自己的婆婆能好好向人家学习、见贤思齐;她们在讨论应该在自己的厂区再栽种些什么花草、淘汰一些什么花草、更能美化工作环境……当然,心情愉快的她们不会知道人世间曾经有过黄苜蓿这种植物,因为,当黄苜蓿和野生的芦苇当年漫天疯长在这块地下有油的盐碱滩上时,她们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朱孝先,如今你在哪里?难忘你戴一副白手套、鼻梁上架一副茶褐色墨镜驾驶拖拉机驰骋在荒原田间耕耘时的虎虎生气;难忘你心里高兴纵情大笑时嘴角露出的那颗虎牙,神情与在舞台上唱歌唱到得意处的台湾“甜歌皇后”邓丽君相似;难忘你省下自己的白线劳保手套为我织背心御寒的情意;难忘你从家里偷出老爸的“加班营养票”(此票由厂职工生活管理科印制并盖章,价值三角钱,凭它可从职工食堂免费领取一份让人大快朵颐的红烧肉)让我使用的殷殷深情。现在,在梦中,我还时常与你一起驾驶东方红拖拉机在田间劳作。我们的距离很近,你爱美,爱出汗,在拖拉机小小的驾驶室里,即便空间狭小,你也要掏出那个时代女孩子们必备的“蛤蜊油”,小心涂抹在手上,然后把手放在嘴边哈一口气,让蛤蜊油能更好地渗入皮肤,防止它干裂。真是奇怪,梦境中,我仿佛闻到了你身上飘散的淡淡的雪花膏与柴油混合的特殊的体香,听见了拖拉机的柴油发动机深沉有力的轰鸣……朱孝先,挺想你的,也想过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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