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钻井队从渤海之滨的大港搬迁到位于毛乌素沙漠的苏里格气田一年后,在距离春节还有两天的时候,当年最后一口天然气井终于完井告竣了。
完井后的日子,是钻杆休息的日子,也是钻机休息的日子,更是劳累了一年的“老钻”们终于可以回家过年的日子。
大家归心似箭地向着千里之外的家乡奔去。完井后的井场上一瞬间变得空落落的,沙漠里不时传来几声鸟儿“唧唧喳喳”归巢时的欢叫声。
空旷的井场上,钻井工春伟独自无精打采地巡检着,他想:沙漠中方圆百里也就只有几户牧民,平日也无外来人员,有什么必要非得留下两个人看井呢?井队长又为什么非得要安排我留下来呢?
当春伟走到发电机房时,透过机房明亮的玻璃窗,他看到发电工老程师傅正在弯着腰用棉纱仔细地擦拭着发电机。春伟摇摇头心想:大家都回家过年了,还擦那么干净给谁看啊!转身刚走出几步,他又想到:老程还有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他都能主动留下来看井,我才二十出头,看个井又算啥呢!这么想着,春伟吹起了口哨,在井场上认真地巡检起来。
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场大雪将毛乌素沙漠装扮得好似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大年初一早晨,雪终于停了,天空一下子变得湛蓝无比。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大雪过后,气温急剧下降到了零下25℃。
7点刚过,发电机突然熄火了,老程检查了发电机并没有出现任何故障,当他拆卸开柴油罐连接发电机的油管线时,发现并没有柴油流出。发电机使用的是-20#柴油,只适合在零下20℃以内使用,现在气温急剧下降到了零下25℃,所以造成柴油发生“结蜡”现象,发电机因此而无法启动。没有了电,在这冰天雪地里,连吃饭和取暖这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也成了最大的问题。老程和春伟原本计划着在大年初一炒上两个可口的菜过个年,这下子一老一小瞅着“罢工”的发电机傻了眼,他们望着井场外的茫茫雪原,竟一时无计可施。
一对老小在雪层下面翻找出一些沙柳枝和枯草,在营区里点起了一簇篝火,然后在火上架起了一口锅,老程动手做起了酸菜清炖羊肉,春伟用铁丝串起几个冰凉梆硬的馒头在火上烘烤起来。当香气扑鼻的羊肉味在营区清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时,春伟心急地从锅中捞出一大块还未熟透的羊骨头啃起来,一口香喷喷的羊肉刚咽下肚,春伟又掰开一个烤热的馒头大嚼起来。还在不断添着柴火的老程看着春伟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咀嚼着烤得像煤块一样发黑的馒头,一阵酸酸的感觉忽地涌上心头,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老程的眼眶禁不住有些湿润了。
就这样“爷俩”吃了一顿不太像样的年饭。午后四点多,老程在井场巡检一番后回到营区,却始终不见春伟的影子。来到宿舍里,只见春伟躺在床上正在蒙头大睡,他叫了一声:“春伟!”却不见应答,便上前撩开被子,一摸春伟的额头,赶忙缩回了手,小伙子的头热得像火一样烫手,原来春伟是冻得感冒发烧了。荒漠之中,缺医少药,而且到了夜晚气温将会下降得更低,这如何是好?
老程打开队部的门,翻箱倒柜的也没有找到一粒感冒药。他来到营区外,望着茫茫雪原,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正在情急之间,只见距离井场大约有2公里的地方有一处白杨掩映的院落,也许是当天只是微风的缘故,炊烟正从那处院落里轻缓地飘向空中,然后化成薄纱般的青烟慢慢飘散在湛蓝的天空中。在这个本应与家人团聚的日子,老程翘首仰望着那丝丝缕缕的炊烟,心中情不自禁地掠过了一丝浓浓的思乡之情。
何不去拜访一下这处院落的主人,看看当地的蒙古族群众是否能够帮助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老程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那处院落前,只见小院的两扇大门上悬挂着一对金灿灿的铜环,他上前轻轻叩响了那对门环。
随着铜环声响起,只听屋里传出了清脆的应答声:“哦!来喽,来喽!”话音未落,院门被推开了,从院里走出来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红扑扑的脸庞上洋溢着微笑。只见姑娘身材高挑,头上系着杏黄色的丝巾,身穿一件紧身的大红色蒙古袍,脚上一双乳白色羊皮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青春的朝气与干练质朴的美。
姑娘眨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一身“石油红”装束的老程,依然微笑着说:“啊!是远方来的朋友,新年好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臂微微做出请进的手势。
老程见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出门来相迎,他便只是站在院门口焦急地将井队发电机熄火、同事春伟冻病了正在发着高烧等情况简单明了地向姑娘做了讲述,并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帮助。姑娘听了,二话不说回到屋里拿出了一只碗口大小的瓷坛子、一个炭火盆、一袋子木炭,然后套上了一架马车,爽朗地对老程说:“大叔,快请上车吧!去你们那里!”
姑娘轻盈地一纵身跳上马车,“啪”的一声甩响了手中的马鞭,一匹枣红马拉的大车即刻奔驰在了白雪皑皑的雪原上。一根烟的功夫,只见姑娘已经勒住了马的缰绳,马车随即稳稳地停在了井队营区的大院里。
姑娘麻利地从车上搬下炭火盆,将木炭点燃,待木炭烧成了红彤彤的炭火,姑娘这才将炭火盆交与老程端入宿舍内。随后,只见姑娘从随身带来的那只坛子里倒出一碗类似果酱样的东西,又在那果酱样的东西中加上水在炭火上烧热,然后亲自一勺一勺地喂到春伟口中。这时,老程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喂他喝的是什么呀?”姑娘笑笑说:“大叔,您放心吧!这是我亲手配制的祛风散寒的蒙药,没有毒的,是由沙葱、生姜、柴胡、板蓝根等配制而成的,晚上睡觉之前,您再喂他喝上一碗这个药,他会很快退烧的!”
大年初二的早晨,晴空万里。鸟儿们在大漠的湛蓝云天上快乐地飞翔、歌唱着。钻井队营区大院里突然响起一阵马儿欢快的嘶叫声,老程闻声跑出宿舍,只见昨天的那位姑娘一抬腿正从高大的枣红马上纵身跳下来,姑娘热情地打着招呼:“大叔!早上好啊!”老程忙迎上前去:“姑娘你好!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雪中送炭,昨晚可就把我们冻死了。”“谢什么,你们为了看护井场,过年都回不了家,也真不容易,我帮这点忙不算啥!”姑娘一边说着一边从马背上又卸下来一袋子木炭递到老程的手中,老程感激得连声道谢。
这时,刚刚退了烧的春伟站在老程的身旁红着脸一时不知该说些啥,憋了半天才张开嘴:“大姐,谢谢你了,我昨天发烧都烧糊涂了,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没等春伟说完,姑娘爽快地说:“千万不要叫我大姐,我比你年龄还小呢,你就别再客气了,配制蒙药是我在上医学院时学到的知识,没想到你吃了药以后好得这么快。我叫娜仁花,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可以再找我。”“啊!娜仁花!好美的名字,你上过大学啊?”春伟问道,姑娘的热情大方让内向的他放松了许多。
“前年我在上大二时,我的阿爸半夜里帮着邻居去追偷羊的外地人,他骑的马不慎从一个高高的沙丘上失了前蹄摔了下来,把我阿爸的腰摔坏了,他从此就再也干不了重活了,我只有放弃学业回到了家乡,一边照顾阿爸一边帮着放牧牛羊。”
“那你的妈妈呢?”
“我的阿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春伟听了连忙用手捂住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真的没想到站在面前的这位热情、阳光、俊俏的蒙古族姑娘从小就不幸失去了母爱。
午后三点多,娜仁花又赶着马车拉了一大车柴禾来到了钻井队营区大院里,老程和春伟见了赶忙迎上来疑惑地问道:“你拉来这么多的柴禾干什么用啊?我们的宿舍里也不能烧柴取暖啊?”娜仁花“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她也不做解释,只见她在营区外点燃了柴火,待柴禾烧成了红彤彤的炭火,娜仁花便用一层薄薄的沙土覆盖在炭火上,然后又叫老程和春伟从井场的柴油罐里放出来两桶“结蜡”后像粥一样黏稠的柴油,之后将两桶柴油提到覆盖了一层沙土的炭火上加温,不到三十分钟两桶“结蜡”的柴油就被融化了。春伟拍了拍脑门,说:“我咋没想到呢。”一旁的老程向娜仁花挑起了大拇指赞道:“姑娘不愧是大学生,柴油是易燃品,是不能用明火加热的,你这一招真让人佩服!”两桶被稀释后的柴油加到发电机的油箱里后,老程按下了发电机的启动按钮,只听发电机“嗡”的一声启动着了,机器的轰鸣声瞬间又欢快地响彻在了寂静的井场上。
春伟目不转睛地望着娜仁花被烟火熏黑了的俏丽的脸庞,她的蒙古袍也被燃烧的柴火烫出了两个小窟窿。此时,春伟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歉疚之情,他说:“娜仁花,这几天你给予了我们这么多的帮助,如果不是你,这个春节我们真的都不知该怎么过了,让我们怎么感谢你呢?”娜仁花听了,爽朗地笑着说:“谢倒不必,正好赶上过年了,要想感谢我的话,那就请我喝酒呗!”春伟不解风情地说:“我们井队上没有酒,而且上级领导也不允许员工在井队工作期间喝酒。”娜仁花说:“我的阿爸让我给你们带来了低度的马奶酒和煮熟的羊肉,我阿爸说你们远离家乡的亲人在外过年不容易,这些都是他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春伟赶紧把娜仁花从马车上卸下来的礼物双手接了过来,他知道蒙古族的风俗是:如果拒绝了朋友的礼物就是不尊重对方或者是不愿与对方交朋友。“娜仁花!你在春节期间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温暖,而且还治好了我的病,同时又帮助我们让发电机运转了起来。我们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今天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新年晚餐吧!”春伟盛情邀着姑娘。“那好,我来帮你们掌勺!”娜仁花边说着边麻利地挽起了衣袖。
当夕阳西坠于大漠边缘时,钻塔顶上的明灯成为了毛乌素沙漠的明亮坐标,冰冷的宿舍里又变得温暖如初了。娜仁花经过一番忙碌,端上来了四碟子香喷喷的菜:红油炝白菜心、清炒土豆丝、麻辣牛筋、爆炒孜然羊肉。两天以来,因为没有电,老程和春伟一直粗茶淡饭,今天如此精美的菜肴一下子呈现在面前,春伟馋得口水流到了嘴角,脱口赞道:“啊,荤素搭配,这不是到饭店了嘛!”老程道:“傻小子,少废话,现在井上完井停产了,又赶上春节,井上有我发电呢,你赶紧敬姑娘一杯表示感谢吧!”
这时,也许是娜仁花忙了半天有些热了,姑娘粉红的脸庞上淌满了细密的汗水,她很自然地解开了头上包着的丝巾,一头秀发瞬间行云流水般垂落在高高隆起的胸前,从姑娘身上焕发出的青春秀美的气息,一时竟让春伟连同他举在半空中的酒杯呆滞了,他张大了嘴巴竟不知说什么好。老程作为过来人,他看出了春伟痴痴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对娜仁花的爱慕之情,连忙拍了拍春伟的肩膀悄声道:“看啥呢,杯里的酒都洒了,别愣着了,快敬酒啊!”娜仁花笑着说:“在我们苏里格,敬酒前是要先唱敬酒歌的,你们是苏里格的客人,还是我来敬你们吧!我先给你们唱一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好不好?”“好!好!太好了!”老程和刚刚回过神儿来的春伟连声叫着好鼓起了掌。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湾碧水映晚霞……”醇香的马奶酒伴着一曲优美的歌儿令春伟陶醉了,他觉得马奶酒虽然酒劲不大,但是却十分的香醇,而娜仁花的歌声也正如马奶酒一样的醇美。春伟意犹未尽地赞道:“你比电视上的‘超级女声唱得还要好听,要是能再唱一首就更好了!”娜仁花微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一首《草原夜色美》又婉转悠扬地响起,“晚风吹送天河的星啊,汇入毡房闪银辉,啊……啊……”娜仁花唱着、唱着,也许是她被自己的歌声陶醉了,或许是春伟的赞美激发了她更高的兴致,她一边唱着,一边动情地跳起了蒙古族舞蹈。正值青春年少的春伟觉得娜仁花旋转的苗条的腰肢仿佛钻台上旋转的方钻杆,姑娘的蒙古袍旋转的裙摆就如同飞旋的钻井转盘一样令人神往。春伟被姑娘悠扬的歌声和热情的舞姿而深深陶醉了。歌声从宿舍飘向了无垠的苏里格大漠,犹如一条清泉在大漠中潺潺地流淌……
不知是柔美的歌声醉了夜色,还是浓浓的夜色陶醉了歌者与赏歌的人,当悠扬的歌声一直唱到月朗星稀之时,春伟这才恋恋不舍地陪着娜仁花走出了野营房。两人一抬头,只见一轮红红的圆月挂在了半空中,娜仁花抬头望着红彤彤的月亮,又侧过身来甜蜜地看着陪伴在身旁的春伟。这时,从深邃的大漠中吹来一阵寒凉的夜风,春伟连忙脱下身上的棉工服披在了娜仁花的肩头,姑娘深情地望着小伙子,脸上荡漾出了幸福的笑容。
刚来苏里格时,听牧民们说起过关于红月亮的传说:古时,一位部落首领的儿子爱上了一位贫苦牧民的女儿,当这对有情人经过无数挫折终于相拥着走到了一起时,夜空中忽然出现了一轮红红的圆月。正是红月亮见证了有情人的结合。
枣红马驾着大车走在雪原上,车后春伟陪着娜仁花缓缓步着。
“回去吧,雪地上滑,不要再送了。”“还是送你回去吧!天这么晚了。”
“娜仁花,你的名字是啥意思?”春伟借着浓浓的夜色、借着三分的醉意问道。
“其实我从小叫‘琪琪格,蒙古语是‘花的意思。因为我从小失去了母爱,是乡亲们养育了我,为了回报乡亲们,后来我休学回来后便把在上大学时学到的医学知识用到了为乡亲们送医送药上,大家便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娜仁花!”
“‘娜仁花是啥意思?”春伟还是不解地刨根问底。
“‘娜仁花在蒙古语中就是‘太阳花的意思,我很喜欢乡亲们送给我的这个名字!”娜仁花深情地说。
“我也很喜欢!”“你喜欢啥?”“我……”
不知不觉就到了娜仁花家门前,娜仁花娇羞地轻声说:“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去了,你在门口稍等我一下好吗?”春伟不解,还是点了点头立在门外等候。
片刻,娜仁花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将一件柔软的羊羔皮坎肩递到春伟手中,说:“昨天刚刚缝好,穿上它会更暖和一点,再不要把自己冻病了!”春伟想拒绝,而那件沉甸甸的皮坎肩早已被娜仁花披在了他的肩头,春伟的心里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从心间流淌而过,他情不自禁地紧紧地将娜仁花拥抱在了宽大的胸怀之中……
拂晓时分,春伟做了一个梦,梦乡中当他看到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升起在了空中时,井场边终于盛开了一朵太阳花,他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朵芬芳、红艳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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